尹守國

“爺爺、爺爺、爺爺、爺爺……”

老丁現(xiàn)在的生活，每天都是從這喊叫聲中開始的。只要是見到他，這聲音就會一直持續(xù)下去。老丁知道，這是在跟他要好吃的呢！不管多忙，哪怕是屎堵到腚門子上，他也得先去處理這件事。在他的心里，沒有什么比這更重要?；蛘哒f，沒有什么聲音比這更動聽。再或者說，他不能辜負(fù)這么熱切的呼喚！

其實管老丁叫爺爺?shù)?，不是他的孫子，也不是他的孫女，而是一只除了會管他叫爺爺其他什么都不會說的八哥。

年輕時，老丁在設(shè)平縣機械廠當(dāng)團委書記。為響應(yīng)國家號召，他只生育丁亞娟這么一個女兒。在他的意識里，自己不存在養(yǎng)兒防老的問題。他們兩口子都是國家的正式職工，都有工資，就算老了，也有退休金;生病了，還有醫(yī)療費。當(dāng)時，執(zhí)有“獨生子女證”，還是一件挺光榮的事。面對那些企圖超生或超生者，他曾流露出不屑與鄙視。

可老丁只得意十多年，所在的機械廠就破產(chǎn)了。原來的那些車間工人，都憑借著一技之長，找到新的崗位。雖說不再是鐵飯碗，畢竟能有飯吃。而老丁除了會辦黑板報，會做思想工作，再別無所長。他苦悶大半年，每天都怨天怨地喝酒罵人。后來他表侄開了家洗浴中心，讓他去燒鍋爐，才好歹算有了一份差事。

鍋爐房有兩個員工，另一個是老柳。他原來在三中當(dāng)老師，教數(shù)學(xué)的，因為超生而被開除公職。這些年，拉扯著四個孩子，日子過得苦是苦了點，但現(xiàn)在已是苦盡甘來。每次有了臟活累活，比如拉來煤，需要推進屋里，或煤渣積攢到一定程度，需要清除，他的兩個雙胞胎兒子便跑過來幫忙。這樣，老柳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那兒，抽著煙，喝著茶，看著他們干活。這讓與老柳同齡的老丁有一絲失落，他開始正視起男孩與女孩的區(qū)別，開始覺得自己生活中有了些遺憾。而此時，他再想要個兒子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老婆五年前得過子宮肌瘤，作過次全切手術(shù)，已經(jīng)失去生育能力。他只好從其他方面去尋找補救措施。

老丁住在機械廠家屬院里，每戶只有兩間半的小平房，格局和面積完全相同。其中的半間房子在中間的位置上，是這個家的門口，也是通向東西屋及后面廚房的過道。房子起初是單位分配給他們的，房改后，產(chǎn)權(quán)已歸屬個人。在廠子破產(chǎn)的第三年，曹廠長舉家遷往省城，要把房子處理掉。當(dāng)時對這房子感興趣的人挺多，大伙都想寬綽寬綽?？蛇@房子與自己家不挨著，在這個家做飯，到那個家去睡覺，反而更加麻煩。這樣與曹廠長一墻之隔的老丁看到機會。他咬咬牙，拿出這些年全部的積蓄，還向親戚朋友舉債六千多塊錢，買了下來。他打算等女兒長大后，招個上門女婿。他覺得姑爺住在隔壁，房子又是他提供的，應(yīng)該和兒子沒啥區(qū)別，有個臟活累活，大事小情，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觀！

可是丁亞娟讀大學(xué)期間，交了個市里的男朋友，叫王玉田。最要命的是老王家也只有他這么一個兒子，這讓老丁招女婿的愿望成為泡影。對于女兒的婚事，他和顏悅色地勸說過，也正義言辭地警告過，還以斷絕父女關(guān)系威脅過，都沒管用。到畢業(yè)時，兩個人早已情深意切，如膠似漆。丁亞娟隨男方去市里找了份工作，根本不在他的視野之內(nèi)。無奈之下，老丁也只好退而求其次，默認(rèn)下這門親事。女婿招不成，再失去女兒，更不劃算了。

女兒原定于這年“五一”結(jié)婚，可在三月份，玉田的父親突然查出肺癌，去省城做手術(shù)，他們的婚事不得不往后推遲。當(dāng)時，丁亞娟的情緒波動很大，跑回家里待十多天，天天掄瘋使氣的。老丁兩口子還苦口婆心地勸她，給老人治病要緊，晚結(jié)婚幾個月也沒啥大不了的。

八月份，玉田的父親走了。老丁去參加葬禮時，才發(fā)現(xiàn)女兒的肚子像扣了個盆似的，已經(jīng)懷孕六個來月。那天，老丁急得走里走外，滿腦門子上全是汗珠子，還在哀樂聲中，掉過幾滴眼淚。

王家剛辦完喪事，不可能馬上辦喜事，丁亞娟的婚禮只好再度延期。老丁婆子得知這種情況后，幾乎天天以淚洗面。開始是為此事難堪，埋怨女兒不爭氣，大有無顏見江東父老之感。后來是心疼女兒，有心接回來自己伺候著，害怕左鄰右舍說閑話，不接回來，又惦記得寢食難安。

恰在這個時候，縣里開始修環(huán)城路，老機械廠家屬院確定拆遷。這里的絕大部分人家，對此都高興不起來。他們都是兩間半房子，所得的賠償款勉強買個同等面積的，還得自己再搭個裝修錢。這還不算，住了樓房，還要掏物業(yè)費，取暖費;原來家里的物件，擺放起來也不再合適，還要購置一些。所以他們只好在政府提供給的回遷樓中選擇一套和原來面積差不多的，簡單地處理個地面，刮個大白，好歹搬進去，之后過更節(jié)衣縮食的日子。

在這四十二戶人家中，唯獨老丁是高興的。他家有五間房子，獲得兩戶的賠償款，自然與那些人的選擇不一樣了。他在花園小區(qū)購置一戶兩室一廳的商品樓，面積雖然沒有原來的五間房子大，但比兩間半時，多出二十多平米，裝修也按中等檔次進行。平房換成樓房，還剩下幾萬塊錢，老丁的日子一下子扎實起來。最重要的是離開那些熟人，離開那個習(xí)慣傳耳過舌的是非之地，老丁婆子終于可以把女兒名正言順地接回來坐月子了。

盡管經(jīng)過老丁同意，但沒出嫁的女兒把孩子生在娘家，說起來心是終究不是滋味。聽到丁亞娟讓王玉田給兒子起個名字時，老丁便拉噠著臉子說，孩子出生在丁家，現(xiàn)在又剛?cè)攵?，就叫丁冬吧！丁亞娟和王玉田見老丁的臉色沉得和冰水混合物似的，嚇得也沒敢吱聲，算是默認(rèn)了。

可老丁婆子卻在背地里認(rèn)為這么做有些不對勁兒，不合乎情理。老丁沖老伴瞪起眼吼道，跟他們還講啥情理！他們要是講究的話，能讓咱們閨女生到娘家！他看老伴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又面帶著笑意地解釋說，這你就不懂了，我這叫一石三鳥之策。

老丁伸出黑乎乎的左手，用右手的食指戳點著左手的大拇指說，這就叫先下手為強。孩子搶到咱們手里就是咱們的，以后孩子再有孩子，自然姓丁，咱們這支股的香火沒斷，我也算勉強對得起祖宗了！在戳點到食指時，老丁說，咱們給他們來個下馬威，也算給閨女出了這口惡氣。他們讓咱們鬧心一年，我讓他們鬧心后半輩子;還沒等戳點到中指上，他把左手握起來，緊緊地攥著，伸到老伴的眼前，晃了晃又說，老王家的孩子攥在咱們手中，讓他們以后不再敢小看咱閨女，我這也是為亞娟著想啊！經(jīng)他這么一分析，老丁婆子又覺得有道理了，開始積極地配合著，就連做飯時，都小聲地哼著那首叫《泉水叮咚》的歌。

到了第七天，玉田的母親來看孩子，剛進屋，老丁就主動聲明，說孩子的名字他已經(jīng)起好了，叫丁冬。玉田的母親聽后呆愣半天才緩過神來，勉強露出笑意說，大哥，是我們對不起亞娟，也對不起你們。一切都你說得算，姓啥都行吧！

在這個小區(qū)里，老丁家一個熟人都沒有。所有的交往，都是重打鑼鼓另開張。等孩子能抱出屋時，有人問起，老丁總是搶著回答：“這是我孫子，叫丁冬?！彼恼Z氣泰然，擲地有聲。經(jīng)過他這么一強調(diào)，大伙自然把丁亞娟當(dāng)成他兒媳婦。玉田偶爾來時，也被人當(dāng)成老丁家的兒子。

當(dāng)然，也有人曾懷疑過。有一次，老丁跟門口小超市的老林下棋，老林一臉壞笑地問，你兒子長得怎么一點兒不像你？你看你這小眼睛，腫眼泡，你再看看人家……還沒等老林把不像的地方說完，老丁立即翻臉，把棋子揚了一地，說像不像我管你個蛋事！嚇得老林以后再也不敢提這個茬了。

丁冬長到四五個月，老丁每天回到家里，直奔衛(wèi)生間，把自己收拾干凈后，跑到孩子跟前說：“來，讓爺爺揪個雞兒吃?！闭f著便到孩子的兩腿間揪一下，并保持著三個手指并攏的姿態(tài)送到嘴邊，同時嘴里還發(fā)出“咂咂”的響聲。孩子聽到聲音，就不錯眼珠地盯著他。有時還會格格地笑著，張著小手來夠他。老丁把臉湊到孩子的手邊，任他抓，任他打，任他撓，任他摳。而上班之前，也是這個程序，總得跟孩子嬉鬧夠了，他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時間不趕趟時，他寧可到路上去搶。甚至寧可遲到一會兒，去低聲下氣地跟老柳頭道歉。久而久之，搞得孩子見到老丁，自然地把兩腿叉開，把小雞雞露出來，任他去揪。再大點兒后，懂話了，老丁還不親自動手了。他把臉兒湊到孩子跟前說：“來，給爺爺揪個雞兒吃！”孩子就主動伸手去夠，并把手放到他的嘴邊。他到孩子的手上親一下，同樣是發(fā)出“咂咂”的聲音，逗得孩子“格格”地笑。

帶著孩子出去玩時，老丁不愿意抱著，只要出了門口，他便把孩子舉過頭頂，讓他騎到自己的脖子上。他的兩只手，摟著孩子的后腰。上來高興勁，他也要求孩子揪個雞兒給他吃，孩子便把小手順著他脖子下掏進去。這孩子做事還挺認(rèn)真的，不摸到自己的小雞雞，從不肯把手拿出來。老丁感覺孩子沒掏到，便把孩子往高舉一舉，孩子揪完后，再把小手從后邊繞到他的嘴跟前，不摸到他的嘴唇，也不肯罷休，他還得把頭略側(cè)過一些，配合著孩子的行動。孩子覺得這樣歪來扭去的好玩，就不停地重復(fù)著這個動作，老丁也樂此不疲。他們爺倆走得像扭大秧歌似的，里拐外斜，每次都嚇得跟在后邊的老丁婆子總是不停地招呼：“你別沒個正形，摔著孩子！”有時候，這爺倆兒玩得盡情，就把經(jīng)管孩子撒尿的事兒給忘了。丁冬尿到老丁的脖子上，他一動不動地硬撐著，怕自己一動，嚇著孩子，多暫等孩子尿完了，他才晃動著身子笑著說，好小子，又給爺爺洗個熱水澡，舒服，舒服！

玉田的父親燒過頭周年，老王家張羅著給兒子結(jié)婚。而此時，老丁家又沒法辦喜事了。老丁陪送女兒的那點兒嫁妝，都是買一件被偷偷摸摸地拿走一件。等正日子的頭天晚上，老丁對女兒說，事趕事趕到這兒了，這也是沒法子的法子，你就委屈委屈吧。他讓女兒住進北山賓館，娶親的車是從那兒把丁亞娟接走的。當(dāng)然，孩子留在了丁家。

有了準(zhǔn)生證，玉田去戶籍部門給丁冬上戶口，卻因為出生證的日期與準(zhǔn)生證日期不符而沒辦成功。第二年，丁亞娟又懷孕了。對于這個孩子的去留問題，女兒和女婿來征求老丁的意見。老丁聽后連哏都沒打，說這得留著啊！干啥不留著？咱們兩戶人家，生兩個孩子不是正好嗎！女兒和女婿擔(dān)心計劃生育政策不準(zhǔn)許，老丁拍著桌子嚷道，你們咋這么笨呢！現(xiàn)在你們手里有準(zhǔn)生證，誰還敢不讓你們生？丁冬已經(jīng)生出來了，誰還敢給掐死？大不了不上戶口，現(xiàn)在國家也不供應(yīng)糧食，有沒有戶口能咋地！女兒和女婿臨走時，老丁又拍著胸脯說，你們只管拉巴好老二就行，老大不用你們管，我拉巴著。所有的費用，我全包葫蘆頭了。

孩子剛學(xué)說話時，老丁教孩子管他叫爺爺，管他老伴叫奶奶。出去見到和他歲數(shù)差不多的，也讓孩子這么叫，見到比他輩分小的，教孩子管他們叫叔叔叫姑姑。反正與姥爺姥姥舅舅和姨刮邊的字眼兒，他從來沒提起過。每個月除了女兒女婿來看孩子時買點兒好吃的好玩的和衣物外，老丁從來沒收過他們的錢。就算女婿把錢藏到家里的哪個地方，走后打電話告訴他。老丁也沒花過，等他們再回來時，原額退還回去。在他的感覺中，他這樣做了，就可以越來越理直氣壯地?fù)碛兄@個孩子。

王玉田和丁亞娟也認(rèn)可這個事實了，孩子管誰叫爺爺叫奶奶，對他們都沒多大的影響，只有玉田的母親來看孩子時，顯得有點兒尷尬。老丁頭也讓丁冬管她叫奶奶，這個家便出現(xiàn)一個爺爺兩個奶奶的局面。有時候，丁冬叫一聲奶奶，會有兩個女人搶著答應(yīng)。為此，老丁婆子還在背后報怨，說你看你，凈整這狗泚尿的事！我倒還好說，讓人家多不好意思。老丁便沉著臉子說，我看不是人家不好意思，是你有點兒吃醋的意思！看到老伴要翻臉，他又賠著笑臉說，她一年才來幾趟，大伙兒都裝裝聾就過去了。

丁亞娟的第二胎是個女孩，取名王妍，在市里正常地上了戶口。本來屬于頭胎的準(zhǔn)生證被二胎用去后，意味著丁冬成為“黑人”。老丁嘴上說戶口沒個屁用，卻多出一塊心病?？吹嚼习槌鋈ベI東西，只要不是給丁冬買，他都會提醒她省著點兒花，還得攢錢給孫子上戶口呢！雖說前年老丁婆子辦理退休手續(xù)，家里多了份收入，但他們兩口子又回到原來省吃儉用的日子上。

老丁的煙癮不算大，大約兩天一盒。就這樣，他也舍不得抽卷煙了，開始抽旱煙。他覺得拿著個煙口袋不太方便，就買了個不銹鋼的煙盒。在家沒事時，把旱煙卷好，并排地放在煙盒中，想抽的時候，和原來抽卷煙時一樣，拿起就抽。他的酒癮也不太大，每天只是晚上喝大半杯，一瓶酒能喝一周左右。以前他一直喝北京產(chǎn)的二鍋頭，現(xiàn)在也覺得那是一種浪費，改成喝散白酒。每到過年過節(jié)，他表侄念在他平時兢兢業(yè)業(yè)的分上，都來看望他，給他買兩條好煙，兩瓶子好酒，他把這些東西拿到門口的小超市，跟老林頭說上半天的好話，兌換成散白酒，基本就夠他這一年喝的。老林諷刺他，說他這是想攢個金山帶到那邊去！老丁總是笑笑說，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一家子不知兩家的事！

老丁住二樓，聽說八樓李玉家的女兒在公安局管戶籍，他就有意地向人家套近乎。李玉得過腦血栓，腿腳不太好使，兩三個月也不下樓一趟，連個搭話的機會都沒有。老丁看到李玉的老婆買回米面，就主動幫忙扛上去。頭兩次李玉對他還很客氣，說大哥，讓你受累了！還讓老婆給他找煙沏茶，招呼他坐下聊幾句。每次離開時，老丁都拍著胸脯說，老弟，你腿腳不方便，以后家里有啥累活，招呼一聲，咱們上下樓住著，相互有個幫襯也是應(yīng)該的。

這年秋天，李玉的老婆買下二百斤白菜，想腌酸菜，果真來招呼老丁幫忙了。人家是下午跟他提起的，第二天本來是他的班，他卻滿口答應(yīng)下來。當(dāng)天晚上，他跑去跟老柳換成夜班，不但幫人家把白菜扛上去，還幫著裝進缸里。坐在輪椅上的李玉看到老丁和他老婆忙里忙外的，開始還不停地致謝，后來也不知是什么地方觸動他的神經(jīng)，臉色突然陰沉下來，獨自去了臥室，并把門摔上了。

老丁猜到李玉八成是誤會他了，認(rèn)為他如此熱心，是在打人家老婆的主意。給菜缸填滿水，老丁并沒急于離開，而是推門進了臥室，自己扯了把椅子坐下后，決定只好把家丑外揚了。他先朝李玉笑了笑說，老弟，不瞞你說，我這人也是“不圖三分利、不起早五更”的主兒，幫你家干活，我是有事想求你。之后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盤托出，也把自己的目的表達(dá)出來。李玉聽完后，臉上終于露出笑容，說大哥，這就見外了！這點兒小事，還用繞這么大個彎子？咱們上下樓住著，相互幫襯是應(yīng)該的嘛！

當(dāng)天中午，李玉留老丁在他家吃飯。老丁也沒推辭，但他借口回去換下衣服時，跑到門口小超市買了熟食和酒，兩個人喝到下午三點多鐘，喝得李玉管老丁叫大哥，老丁也管李玉叫大哥。但在走出李家門口時，老丁還沒忘叮囑李玉：“大哥，那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連嫂子也不許讓她知道?。　?/p>

李玉還真拿老丁當(dāng)哥們了。第二天，他打了三次電話，到底把女兒催回來了。他又打發(fā)老伴把老丁叫過去，當(dāng)著老丁的面對女兒說，你丁大爺?shù)氖戮褪窃蹅兗业氖?，你看著辦吧？李玉的女兒也真把老丁當(dāng)成丁大爺，她說現(xiàn)在也能辦成，只是罰款交得太多，不劃算。不如再過兩年，趕上戶口普查時再辦，估計能省一半以上。還沒等老丁有所反應(yīng)，李玉沖著女兒揮舞著大手說，那就等普查時再辦吧！你丁大爺一個燒鍋爐的，攢那點兒錢那么容易，憑啥給你們？他的這句話說得氣乎乎的，把女兒都給氣笑了。他女兒說，你沖我瞪眼干啥??？錢又不歸我們，歸計劃生育部門。李玉聽后也笑了，立即又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不管錢歸誰，反正這個事，得歸你。什么時候辦，怎么辦，都得你負(fù)責(zé)。

李玉的女兒最終答應(yīng)負(fù)責(zé)這件事。老丁雖然沒答應(yīng)什么，但接下來的兩年里，李玉家的活計，他便名正言順地負(fù)責(zé)起來。就連擦玻璃這種活，都成了他的事。有時他休班，還把李玉鼓搗到樓下，讓他曬曬太陽，和他下盤棋。老丁婆子在事前并不阻攔，但事后總酸溜溜地說，你這真是一手托兩家?。?/p>

這年的六月份，李玉的女兒特意回來告訴老丁，說國家要開始第六次人口普查了，不過得十一月份才進行，讓他做好準(zhǔn)備，到時候想法給孩子上戶口。這時的丁冬已經(jīng)六歲，上幼兒園的大班了。

剛放暑假，玉田就來到丁家，說他母親想孩子，打算接回去住幾天。這種情理之中的事，老丁自然沒法阻攔，況且以前丁冬也多次被接走過。每次最多五六天就被送回來。并不是老王家不愿意留這孩子，是不送回來也不行，這孩子不愿意待在那兒，到了晚上，特別是睡覺前，總哭著鬧著找奶奶。玉田的母親說，奶奶不是在這兒呢！孩子便立即改口，又哭著鬧著找爺爺。玉田的母親聽后立即傷心落淚，丁亞娟便趁機把孩子送回來。她把孩子的情況匯報給父親時，老丁總是瞇著眼睛笑呵呵地說，小孩子都是屬狗的，誰喂大就是誰的。

可這次，都十多天了，丁冬還沒回來。老丁給女兒打電話，問怎么回事？丁亞娟說，這次孩子沒張羅著回去，孩子他奶奶也不讓走，那就從這兒再玩幾天吧。

又過半個月，孩子才被送回來。中午下班，老丁剛進屋，丁冬就跑向他，并高喊著：“姥爺回來了！”老丁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問：“丁冬，你說啥呢？”丁冬跑到他跟前，并沒和以往那樣抱住他的腿或者扯住他的手，而是站在那兒，昂著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不叫丁冬了，我叫王冬?！?/p>

“誰跟你說的？”老丁厲聲問。

“我奶奶?！倍《吇卮疬吪芟蛴裉铩?/p>

老丁見女兒和女婿都在跟前，也沒好再頂對下去。而丁亞娟兩口子，竟然沒對孩子的話做出任何反應(yīng)?？磥硭麄兊膽B(tài)度和給孩子起名時一樣，也應(yīng)該是一種默認(rèn)。

中午吃飯時，老丁保持著極大的耐性，陪女婿喝了大半杯白酒，一如既往地給孩子夾好吃的。每次丁冬說“謝謝姥爺”時，他還笑著答應(yīng)著。此時，他仍然堅持地認(rèn)為，小孩子是屬狗的，誰給肉吃就沖著誰搖尾巴。只要是回來就好辦，過幾天，就能變回到從前的樣子。

為促使孩子改變，老丁堅持叫孩子原來的名字。頭兩次孩子習(xí)慣性地答應(yīng)后，總更正說他叫王冬，并給出理由，說他爸爸姓王，他妹妹也姓王，他也應(yīng)該姓王。并且還說，他們幼兒園的小朋友都是跟著爸爸姓的，沒有一個是跟著媽媽姓的，跟著媽媽姓的那是野孩子。孩子說這話時，情緒有些激動，連小臉蛋兒都漲紅了。老丁不愿意與孩子產(chǎn)生正面沖突，便想了個折中的方案，改叫孩子為“冬冬”。對這個稱呼，孩子倒是欣然答應(yīng)。

有一次，老丁領(lǐng)著孩子去門口小超市買醬油，當(dāng)著老林的面，丁冬喊他姥爺，讓他給買冰激凌吃。老林問這是怎么回事？老丁趕忙搭話，說小孩子嘴饞心急，喊錯了唄！可丁冬卻認(rèn)真地糾正：“這就是姥爺，爺爺在我還沒出生前就死了?！泵鎸狭值囊荒槈男?，老丁顯得很尷尬。他匆忙地付了醬油錢，扯起丁冬就走，一路上也沒搭理他。到家后，老丁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生悶氣。老丁婆子勸他，說叫啥還不一樣的事！跟個孩子叫啥勁。老丁長嘆了口氣說，看來這狗肉還真貼不到羊身上??！

開學(xué)的前幾天，玉田的母親又來接孩子，說她也找了認(rèn)識人，孩子的戶口在市里也能辦理，并且說上戶口的罰款，她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見老丁沒什么反應(yīng)，玉田的母親又說，縣里的教學(xué)條件怎么也不如市里好，她想把孩子接回去上小學(xué)。老丁聽完后，顯得很大度揮了揮手說，好啊！反正早晚都是那么大個事！

老丁的這只八哥，是丁冬被接走的第三天從鳥市買回來的，還配置一個很精致的鳥籠，差不多花去他一個月的工資。這只八哥來的時候，還不會說話，老丁就不厭其煩地教它，但只教它說“爺爺”這兩個字。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