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橋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它架在兩岸,原為過渡而設,但是人上了橋,卻不急于趕赴對岸,反而欣賞起風景來。原本是道路,卻變成了看臺,不但可以仰天俯水,縱覽兩岸,還可以看看停停,從容漫步。愛橋的人沒有一個不恨其短的,最好是永遠走不到頭,讓重噸的魁梧把你凌空托在波上,背后的岸追不到你,前面的岸也捉不著你。于是,你超然世外,不為物拘,簡直是以橋為鞍,騎在一匹河的背上。河乃時間之隱喻,不舍晝夜,又為逝者之別名。然而逝去的是水,不是河。自其變者而觀之,河乃時間;自其不變者而觀之,河又似乎永恒。橋上人觀之不厭的,也許就是這逝而猶在、常而恒遷的生命。而橋,兩頭抓住逃不走的岸,中間放走抓不住的河。這件事的意義,形而上的可供玄學家去苦思,形而下的不妨任詩人來歌詠。
但此刻我卻不能在橋上從容覓句,因為已經夜深。十一月初的氣候,在中歐這個內陸國家,晝夜的溫差頗大。在呢大衣里面,我只穿了一套厚西裝,卻無毛衣。此刻,橋上的氣溫該只有六七攝氏度上下吧。我當然不是無知,竟然穿得這么單薄就來橋上,而是因為剛去對岸山上的布拉格堡,參加了國際筆會的歡迎酒會,恐怕戶內太暖,不敢穿太多。
想到這里,我不禁回顧對岸。高近百尺的橋尾堡,一座雄赳赳哥特式的四方塔樓,頂著黑壓壓的楔狀塔尖,昏黃的燈光向上仰照,在夜色中矗然赫然,有若巨靈,其后的簇簇尖塔探頭探腦,都擠著要窺看我們。只恨這橋尾堡太近太高了,項背所阻,誰也出不了頭。但更遠更高處,晶瑩天際,已經露出了一角布拉格堡。? ? (有刪改)
【賞析】
文章寫橋,開門見山,從橋的“奇妙”入筆,寫橋的功能為“為過渡而設”,但人們卻將它變成“看臺”。作者沒有在橋的氣勢磅礴、宏偉壯觀上過于著筆,而是將筆鋒一轉,把重點放在了登橋觀景、借景抒情上。尤其是對于河水的描寫,可謂是獨具匠心。全篇帶有古文的韻味,夾在散文之中給人以韻律之美,加上對河水的描寫,增添了一種時間似流水一般的感慨。文章融情于景,邊繪景邊抒情,語言樸實自然,情真意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