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璐詩
2018年的最后一天,我在畢加索的家鄉(xiāng)馬拉加老城落腳。從巴塞羅那一路往南,從加泰羅尼亞進入安達盧西亞大區(qū),就來到了位于西班牙南部的這個每年只有30個雨天的明媚小城。一邊脫掉大衣,一邊抹著額角的汗暗嘆,“太陽海岸”果然名不虛傳。畢竟,馬拉加以北的歐洲大部分地區(qū)正值寒冬呢。
從前對馬拉加只有“英國游客扎堆的熱門度假地”的印象,直到這次的偶然停留,流連于由大理石板路連接起來的一個個古老小廣場,才“發(fā)現(xiàn)”這個歷史文化名城。
1960年代,西班牙進入佛朗哥獨裁后期,隨著移民大潮的到來與經(jīng)濟上的“西班牙奇跡”的發(fā)生,“太陽海岸”漸成西方新興的度假勝地。也因此,多年來馬拉加的名聲與其他南歐海島一樣,常常與“酗酒”“膚淺”“不負責任”的英國年輕游客連在一起。其實,從幾千年前開始,這里就因為既靠近戰(zhàn)略要塞,又是直布羅陀海峽的避風良港而成為戰(zhàn)略要地,被殖民者們“寵幸”。不過,論對伊比利亞半島的影響,無論腓尼基人、希臘人、古羅馬人還是西班牙人,皆比不上連續(xù)8個世紀統(tǒng)治這片土地的摩爾人。公元8世紀開始,阿拉伯人麾下的西北非洲柏柏爾人部落占領(lǐng)了馬拉加城,盡管后來的統(tǒng)治者曾試圖對伊斯蘭文明斬草除根,但許多代代相傳的生活習性早已刻骨銘心,阿拉伯文化成為當?shù)匚幕须y以繞開的根源與傳統(tǒng)。
離直布羅陀海峽不過100公里的住處。目力所及的盡頭,就是直布羅陀海峽。
馬拉加舊城中,畢加索出生地對面的小廣場上,有紀念這位藝術(shù)大師誕辰的大幅海報。
馬拉加大教堂。因南塔一直未完工,教堂又有“獨臂女士”之稱。
其中一個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許多人都聽說過、也品嘗過的“西班牙海鮮飯”?!拔靼嘌篮ur飯”從“Paella”而來,這個名字源自脫胎于拉丁文的古法語,意思是“平底鍋”,也就是做這種飯使用的容器。米飯最初是從亞洲傳入歐洲的,而西班牙人大量食用米飯則是從8世紀阿拉伯人統(tǒng)治時才開始的。15世紀,米飯已逐漸成為西班牙人的主食。外國人將“Paella”視為西班牙的國菜,但在西班牙人眼里,它只是一種地方菜式。
初時,伊比利亞半島東海岸的瓦倫西亞農(nóng)民在田間勞動時,餓了便就地取材,將野兔、田鼠、蝸牛和扁豆放到平底鍋里與米飯一起燉,煮熟了拿木勺直接從鍋里鏟著吃。因此,最早的“海鮮飯”里并沒有海鮮,而且一般在戶外煮食。到了19世紀中期,這種飯食如此受歡迎,以至于直接改變了“Paella”這詞的含義。地中海岸附近的居民開始在飯里加海鮮,這個版本后來居上,在20世紀時沖出了西班牙,名揚海內(nèi)外。
“阿塔拉薩納斯”也是伊比利亞半島被摩爾人統(tǒng)治800年的一處留痕。這是建于19世紀的一個帶棚大市場,在阿拉伯語中是“船塢”的意思,建筑為新阿拉伯裝飾風格。市場靠近馬拉加老城中心,十來年前經(jīng)過了一次重修,原來的建筑只留下了一道大理石拱門。
新年第一天,在千年橄欖樹與角豆樹下用早餐,前方就是地中海。
市場內(nèi)人聲鼎沸,海鮮檔生意火爆。一家鮮魚攤被圍了個里外三層,當?shù)厝嗽谂抨犨x購除夕夜的大餐食材。輪到我時,已所剩無幾。我挑了一條叫borriquete的魚。查了很久,發(fā)現(xiàn)這是西班牙南部與葡萄牙海域才有的魚。查不到中文譯名,英文里稱之為“膠唇魚”。當晚放到烤箱里,與在市場里淘來的本地青口一塊上桌,味蕾上的新奇知覺,伴著窗外陣陣煙花,就此完成今年的辭舊迎新。
老城不大,卻很可一逛。馬拉加建城已近3000年,當今世上這個歲數(shù)的城市可謂鳳毛麟角。公元1世紀的古羅馬露天劇場廢墟前,矗立著摩爾風格的建筑代表、建于11世紀的馬拉加城堡——建造這座城堡時,柱子和柱頂就直接從古羅馬劇場取材。再走幾步,就是新古典主義風格的海關(guān)大樓。咫尺之內(nèi),屬于不同世代、不同王朝的古羅馬、阿拉伯和文藝復興建筑比肩而立。冬日的夕陽照耀著果實累累的橙子樹與杜鵑花,令人心生感慨。
第二天,我們從馬拉加往南驅(qū)車一小時,到白色村莊卡薩雷斯附近的鄉(xiāng)間待了兩天。沿途,棕櫚樹密集參天。直布羅陀海峽漸近時,駛進了鄉(xiāng)間小路。不久,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幢純白色的大房子。盡管正是隆冬時節(jié),這里卻是玫瑰杜鵑盛放,前庭后院都種滿了繁茂的橄欖樹與角豆樹。
這里離直布羅陀海峽不到100公里。海峽連通南歐與北非,歐非大陸最近之處不到15公里。不論從歷史還是地理來看,這里都稱得上西班牙與阿拉伯文化深度交融之地。直布羅陀其實就是海灣旁的一塊巨石,在古希臘時代被稱為“阿喀琉斯之柱”,在近兩三百年里是英國與西班牙之間領(lǐng)土紛爭的焦點所在。西班牙的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至今與英國等發(fā)達國家有差距,因此,直布羅陀人在幾次關(guān)于主權(quán)回歸西班牙的投票中都投了反對票,西班牙政府曾因此關(guān)閉與直布羅陀的邊界達16年之久。
從鄉(xiāng)間住處到直布羅陀沒有公交,打車來回價格有點高,思量再三,還是決定留在原地。坐在千年的橄欖樹下面,啃著安達盧西亞甜橙,草坪與山坡盡頭,視野所及之處,就是地中海與大西洋的交匯處。周圍,角豆樹與棕櫚樹層層環(huán)繞,鳥語花香,甚至在1月能聽見蟬鳴。午后坐在陽臺上讀直布羅陀海峽的歷史,偶爾抬頭,仿佛置身懶散的盛夏,有種超現(xiàn)實感。當落日照耀在旁邊的博梅哈(“博梅哈”在當?shù)卣Z中就是“紅顏色”之意)山上時,眼前出現(xiàn)一片奇異的瑰麗。
在鄉(xiāng)間大屋里住的最后一天,黃昏時刮起大風,棕櫚樹狂舞,太陽慢慢落到山后,空氣變得寒冷。走到外面,聽見樹林在風里嚓嚓作響。天蒼蒼野茫茫,頃刻都遁入了歷史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