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達姆王
夜色中盧浮宮一翼的回廊里琴聲悠揚。
初來巴黎的游客,往往不知疲倦地奮戰(zhàn)在各個景點和購物場所,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恨不得省下來,哪里注意得到遍布全城的劇院里排滿的精彩音樂節(jié)目。等多來幾次,該看的景點去得差不多了,東西也買夠了,這才放慢腳步,留意到巴黎真正的精華。能登上巴黎各大劇院舞臺的節(jié)目水準都高,很多稱得上世界一流,有時難免一票難求,臨時起意未必來得及,必須早做規(guī)劃。
花都米貴,居大不易。不過跟昂貴的基本生活費比起來,看表演的門票可謂低廉,何況還有針對學生、長者、殘疾人、失業(yè)人士以及年票訂購的種種優(yōu)惠。所以,尋常百姓想要享受一點兒高雅的文藝生活并不吃力,完全不用左思右想。提前幾個月訂票,還可能買到又好又便宜的座位。一次我和女友早早預訂音樂劇《芝加哥》座位,價值30歐元的座位就位于舞臺前幾排邊上,臺上演員的肌肉線條、臉上的汗珠、空氣中飛舞的唾沫星子都看得分明。
在皇家宮殿前演奏的管弦樂隊。
齊格飛在排練。
.在連接西岱島和圣路易島的步行街上演奏的鋼琴家。
就算臨時買不到大劇院的門票,或者旅行預算吃緊,教堂、博物館、公園常有各種主題的低價甚至免費音樂會,路人可隨時步入,或坐或站皆可。在巴黎,欣賞和參加音樂演出不是白領和中上層專屬的陽春白雪,而是任何階層的普通人日常的生活樂趣。想學樂器或者聲樂、舞蹈,學費也便宜。
女友的伴侶在中學當勤雜工,業(yè)余時間熱衷收集和學習樂器,尤其是小眾樂器。他家客廳有個音樂角,墻上掛著、地上堆著來自全世界的幾十件樂器,林林總總,五花八門。我認得的有小提琴、長笛、二胡、馬頭琴和吉他(有古典、民謠和電聲三種),還有我聞所未聞的中阮、烏德琴、希臘魯特琴、奧地利齊格琴、迪吉里杜管、各種大小樣式的非洲鼓、來自不同國家的口簧琴,以及一些找不到對應中文翻譯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每次聚會,吃飽喝足以后,男主人就和客人搬出樂器,自娛自樂,彼此切磋,有時一晚上也聽不到一首完整的曲子。更神奇的是常來參加聚會的一位IT工程師還會蒙古呼麥。
托尼是我家附近公寓的保安,兼職水電工掙點兒外快,我經常請他來幫我做點兒修理雜活。他另一個身份是五人樂隊的主唱,經常周四下班后就和同伴連夜趕火車去外省演出。
在巴黎,就算沒時間坐下來觀賞正式演出,你也免不了在街頭與一場精彩演出邂逅。地鐵站通道里有專門辟出的演出場地,總有流浪藝術家輪流駐場。走過連接西岱島和圣路易島的步行橋,經常碰上出色的鋼琴演奏。盧浮宮北邊的皇家宮殿門前,天氣好時總有一支二十來人的管弦樂隊演出,我每次經過都會駐足欣賞半天。一位老先生和一個年輕姑娘組成的歌劇二人組,也喜歡占據這塊寶地表演歌劇,聲情并茂。
在拉丁區(qū)小街上演唱的青年。
圣心堂前的二重奏。
街頭表演者未必都是以賣藝為生的流浪藝術家,有些純屬玩票。和我同在一個志愿者組織工作的一位美國女士就經??痛诸^表演。她是一位資深音樂理療師,丈夫是跨國公司高管。作為業(yè)余音樂協(xié)會會長,她經常和同伴自編自導自演音樂劇,在小劇院上演。天氣好的時候,他們就背上吉他去蓬皮杜藝術中心前面的空地演唱。
我還見過一種很特別的玩兒法。一次去看電影,經過盧浮宮旁邊的盧浮堂,剛巧里面免費的巴赫音樂會即將開始,遂果斷放棄電影,進去找個好位子坐下。演出時,看到一位中年男士拿著錄音器材來回擺弄,看樣子像是主辦方請來錄制節(jié)目的。兩周后,我又去欣賞同一位鋼琴家在博物館的表演,再次遇到那位中年男士。好奇地打聽,才知道這是一位業(yè)余錄音師,經常帶著錄音器材到處聽免費音樂會,征得主辦方同意后錄制現(xiàn)場。這次他還帶來了自己錄制的CD,送給鋼琴家。中場休息時,他請我戴上耳機欣賞他錄制的音樂,音效果然專業(yè)。
本來一直以當一個幸福的觀眾為樂,去年夏天看完音樂劇電影《媽媽咪呀》,突然按捺不住想學唱歌。找來音樂視頻跟著唱,高音上不去,不高的音唱不準。有一天我留意到樓下電線桿上有個小廣告,上面說一位歌劇演員招收想學唱歌的學生,無論是起步者還是有一定基礎的業(yè)余愛好者都歡迎。
我既動心又害怕。從小到大,我一開口就會被家人諷刺五音不全,唱歌跑調。被同事或朋友拉去唱卡拉OK時,一首歌都不會,不知多窘迫。多年前在國內動過一次學唱歌的念頭,給朋友介紹的聲樂老師打了個電話,短短幾句話,對方的高冷就令我從此放棄。我很怕這次也被老師判定確實不適合學唱歌,從此和學音樂絕緣。做了兩周心理建設,終于鼓足勇氣撥通廣告上的電話。
電話那頭是好聽的男聲,溫和親切。老師自我介紹叫齊格飛(Siegfried,和瓦格納著名歌劇中的男主角同名),是男高音獨唱演員,在巴黎歌劇院工作多年,現(xiàn)辭職出來辦了工作室。我擔心地問他,我都快50了,從來沒學過音樂,還能學唱歌嗎?他肯定地說,當然能!80歲也能!而且,他還打算組織一個全部由業(yè)余人士組成的合唱團。
齊格飛曾在歐洲最好的音樂學院授課,學生清一色16歲至20歲、從小學音樂的優(yōu)秀年輕人,但他卻覺得教這樣的學生未免單調,缺乏挑戰(zhàn)。他的理想是讓各個年齡層的普通人都能享受唱歌的樂趣。
就這樣,我成了齊格飛的聲樂課學生和合唱團團員。
2018年9月的一天,合唱團成立。我打量來的人,年齡從20歲到70歲不等,隨便聊了聊,多數(shù)是法國人,還有烏克蘭、伊朗、哥倫比亞、希臘等國移民。有心理醫(yī)生、辦公室職員、商人,還有學生。有朋友相約的,有夫妻同來的,甚至還有一對爺孫結伴而來。大家唯一的共同點是幾乎都沒學過唱歌??粗@個草臺班子,齊格飛卻心滿意足,說這才是我想要的學生!他雄心勃勃地宣布,我們的目標是在2019年6月底舉辦兩場音樂會,每場90分鐘。大家驚訝地說,老師你也太有野心了吧!齊格飛篤定地回答,必須的!
作為長期領銜主演的獨唱演員,齊格飛身材勻稱,穿著講究,舉手投足都帶著可愛的夸張,隨時像在舞臺上面對觀眾。無論團員唱得有多糟糕,他永遠激情充沛,沒有一刻灰心或一絲不耐煩。為了啟發(fā)女團員演繹出歌曲要表達的嬌媚或深情,如經典音樂劇《西區(qū)故事》里的《我感覺很漂亮》(I Feel Pretty),或西班牙語歌曲《深情的吻》(Besame Mucho),他親自示范,靈活地扭動腰肢,嫵媚動人,令現(xiàn)場所有女士都自愧不如。
訓練幾次后,團員的演唱水平開始分化,齊格飛卻從不厚此薄彼。對于老是跑調的團員,他的專業(yè)耳朵當然馬上就能準確定位,但他不會令這個團員感到難堪,而是會讓周圍幾個人一起反復練習,唱準為止。
在皇家宮殿前演奏的管弦樂隊。
每周除了一次合唱團排練,我還有一節(jié)單獨的聲樂課。像我這樣一個毫無音樂天分的人,要把音調和節(jié)奏唱準不知多困難。何況我法語還說不順溜呢,齊格飛給我的入門曲就是意大利詠嘆調,還有西班牙歌曲,舌頭都轉不過來。好的演唱還要加上情緒處理,我總是顧此失彼。但無論我多么荒腔走板,節(jié)奏錯得多么荒謬,發(fā)音多么可笑,而且多次犯同一錯誤,齊格飛眉頭都沒皺過一下。短短一首《費加羅的婚禮》中的經典詠嘆調,齊格飛一句句教,我要好幾堂課才能學會。只要有絲毫進步,齊格飛就毫不吝嗇地贊美。他說,我就像一個礦工,拿著榔頭挖掘你聲音中的金礦,你的嗓音很好聽,應該多多展示。經過訓練,我終于能唱出《求愛神給我安慰》(Porgi Amor)中的高音C,自己都不敢相信,得意忘形,接下來就原形畢露,師徒二人捧腹大笑,笑完重新來過。
我做夢都沒想到,對于我這樣一個五音不全的人,唱歌——而且是歌劇和音樂劇,會成為我生活中最快樂的時刻。生氣、焦慮或者心緒不寧時,就放下一切事情,練一會兒歌。一開口,所有的不愉快都煙消云散,思維也澄清了。
合唱團有個來自伊朗的17歲少女莫娜,每次都由媽媽陪著一起來。母女倆剛到巴黎不久,還不會法語。莫娜悄悄告訴我,媽媽來法國是為了申請政治庇護,因為她在伊朗從事女權運動,違了法。在伊朗,女性唱歌跳舞有諸多限制,莫娜從沒有學習音樂的機會,所以唱起歌來跑調比我還嚴重,站我旁邊總把我?guī)D概畟z身份未定,莫娜平時要上學,而且在合唱團幾乎聽不懂老師和團員說話,但她還是很起勁地來唱歌,大概因為這個機會對她非常寶貴吧。
前段時間,我回中國休假,回法國后再也沒見過莫娜。我向大家打聽,但沒人知道她的下落。我暗暗希望,她只是沒時間,或者不再想學唱歌了。
合唱團第一次活動那天,正好趕上齊格飛39歲生日。排練結束后,他請大家到對面小酒館喝一杯。大家舉起酒杯,現(xiàn)學現(xiàn)賣,用剛學到的美聲唱法合唱《生日快樂》。一曲唱畢,酒館里舉座動容,掌聲四起。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正融入了法國社會。
幾個月排練下來,眼看合唱團開始唱得像模像樣。接下來烏克蘭舞蹈老師要給我們編舞,再加上鋼琴和架子鼓伴奏,我終于相信,6月底我們這個草臺班子真能在臺上載歌載舞了。
6月21日是世界音樂日(World Music Day),這個由法國文化交流部1982年創(chuàng)辦的節(jié)日已經變成一個國際性節(jié)日。這是街頭音樂的盛會,屆時巴黎的大街小巷和酒吧將被各個專業(yè)和業(yè)余音樂團體占領,仙樂飄飄處處聞。我們合唱團也計劃在共和國廣場旁邊的酒吧演出熱身。如果那時你剛好在巴黎,歡迎來和我們一起喝一杯,再來點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