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以鬯(chàng)(1918年12月7日-2018年6月8日),原名劉同繹,字昌年。出生于上海,祖籍浙江鎮(zhèn)海。被稱為“香港文壇教父”,是香港純文學作家的代表,香港“本土最重要的現(xiàn)代主義大師”。代表作品有小說《酒徒》《對倒》《寺內(nèi)》,小說集《迷樓》。
墻上有三枚釘。兩枚釘上沒有掛東西;一枚釘上掛著一個泥制的臉譜。那是閉著眼睛而臉孔搽得通紅的關(guān)羽,一派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令人想起“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戲劇。另外兩個臉譜則掉在地上,破碎的泥塊,有紅有黑,無法辨認是誰的臉譜了。天花板上的吊燈,車輪形,輪上裝著五盞小燈,兩盞已破。茶幾上有一只破碎的玻璃杯。玻璃片與茶葉羼雜在一起。那是上好的龍井。
杯柜上面的那只花瓶已破碎。這是古瓷,不易多得的窯變?;ㄆ坷锏膸字μm,橫七豎八散在杯柜上。杯柜是北歐出品,兩邊有抽屜,中間是兩扇玻璃門。這兩扇玻璃門亦已破碎。玻璃碎片散了一地。陽光從窗外射入,照在地板上,使這些玻璃碎片閃閃如夏夜的螢火蟲,熠呀濯的。玻璃碎片鄰近有一只竹籃。這竹籃竟是孔雀形的,馬來西亞的特產(chǎn)。竹籃旁邊是一本八月十八日出版的《時代雜志》,封面是插在月球上的美國旗與旗子周圍的許多腳印。這些腳印是太空人杭思朗(即阿姆斯特朗)的。月球塵土,像沙。也許這些塵土根本就是沙。月球沙與地球沙有著顯著的不同。不過,腳印卻沒有什么分別。就在這本《時代雜志》旁邊,散著一份被撕碎的日報。深水埗發(fā)生兇殺案。精工表特約播映足球賽。小型巴士新例明起實施。利舞臺公映“女性的秘密”。聘請女傭。梗房出租?!懊恕逼遒惖诙?,高川壓倒林海峰。觀塘車禍。最后一次政府獎券兩周后在大會堂音樂廳攪珠。……撕碎的報紙堆中有一件襯衫,剪得稀爛。這件稀爛的衣領(lǐng)有唇膏印。
餐桌上有一個沒有玻璃的照相架。照相架里的照片已被取出。那是一張十二寸的雙人照,撕成兩邊,一邊是露齒而笑的男人,一邊是露齒而笑的女人。
靠近餐桌的那堵墻上,裝著兩盞紅木壁燈。與那盞座地燈的式樣十分相似:燈罩也是用紗統(tǒng)扎成的,不過,圖案不同,一盞壁燈的紗綾上書著“嫦娥奔月”;一盞壁燈的紗綾上畫著“貴妃出浴”。畫著“嫦娥奔月”的壁燈已損壞,顯然是被熱水壺摔壞的。熱水壺破碎了,橫在餐桌上,瓶口的軟木塞在墻腳,壺內(nèi)的水在破碎時大部已流出。壁燈周圍的墻上,有水漬。墻是髹著棗紅色的,與沙發(fā)套的顏色完全一樣。有了一攤水漬后,很難看。
除了墻壁上的水漬,鋪在餐桌的抽紗臺布也濕了。這塊抽紗臺布依舊四平八穩(wěn)鋪在那里,與這兩個房間的那份零亂和那份不安的氣氛,很不調(diào)和。得郎郎郎……電話鈴響了。沒有人接聽。這電話機沒有生命。電話機縱然傳過千言萬語,依舊沒有生命。在這個飯客廳里,它還能發(fā)出聲響。它原是放在門邊小幾上的。那小幾翻倒后,電話機也跌在地板上。電線沒有斷。聽筒則擱在機上。
得郎郎郎……
電話鈴又響。這是象征生命的律動,闖入凝固似的寧靜,一若太空人闖入闃寂的月球。
墻上掛著一幅油畫。這是一幅根據(jù)照片描出來的油畫。沒有藝術(shù)性。像廣告畫一樣,是媚俗的東西。畫上的一男一女:男的頭發(fā)梳得光溜溜,穿著新郎禮服;女的化了個濃妝,穿著新娘禮服,打扮得千嬌百媚。與那張被撕成兩片的照片一樣,男的露齒而笑,女的也露齒而笑。這油畫已被刀子割破。
刀子在地板上。
刀子的周圍是一大堆麻將牌與一大堆籌碼。麻將牌的顏色雖鮮艷,卻是通常習見的那一種,膠質(zhì),六七十元一副。麻將牌是應該放在麻將臺上的,放在地板上,使原極零亂的場面更加零亂。這些麻將牌,不論“中”“發(fā)”“白”或“東”“南”“西”“北”都曾教人狂喜過,也怨懟過。當它們放在麻將臺上時,它們控制人們的情感;使人們變成它們的奴隸。但是現(xiàn)在,它們已失去應有的驕矜與傲岸,亂七八糟地散在地板上,像一堆垃圾。
飯客廳的家具、裝飾與擺設是中西合璧而古今共存的。北歐制的沙發(fā)旁邊,放一只純東方色彩的紅木座地燈。捷克出品的水晶煙碟之外,卻放一只古瓷的窯變。不和諧的配合,也許正是香港家庭的特征。有些香港家庭在客廳的墻上掛著釘在十字架上而呈露痛苦表情的耶穌像之外,竟會在同一層樓中放一個觀音菩薩的神龕。在這個飯客廳里,這種矛盾雖不存在,強烈的對比還是有的。就在那一堆麻將牌旁邊,是一軸被撕破了的山水。這幅山水,無疑,有印,不落陳套,但紙色新鮮,不像真跡。與這幅山水相對的那堵墻上,掛著一幅米羅的復制品。這種復制品,花二三十塊錢就可以買到。如果這畫被刀子割破了,絕不會引起惋惜。它卻沒有被割破。兩幅畫,像古墳前的石頭人似的相對著,也許是屋主人故意的安排。屋主人企圖利用這種矛盾來制造一種特殊的氣氛;顯示香港人在東西文化的沖激中形成的情趣。
除了畫,還有一只熱帶魚缸與一只白瓷水盂。白瓷水盂栽著一株小盆松,原是放在杯柜上的,作為一種裝飾,此刻則跌落在柚木地板上。盂已破,分成兩邊。小盆松則緊貼著墻腳線,距離破碎了的水盂,約五六呎。那只熱帶魚缸的架子是鋁質(zhì)的,充滿現(xiàn)代氣息,與那只白瓷水盂放在同一個客廳里,極不調(diào)和,情形有點像穿元寶領(lǐng)的婦人與穿迷你裙的少女在同一個場合出現(xiàn)。
熱帶魚缸原是放在另一只紅木茶幾上的。那茶幾已跌倒,熱帶魚缸像一個受傷的士兵,傾斜地靠著沙發(fā)前邊的擱腳凳。缸架是鋁質(zhì)的,亮晶晶,雖然從茶幾掉落在地上,也沒有受到損壞。問題是:魚缸已破,湯湯水水,流了一地。在那一塊濕漉漉的地板上,七八條形狀不同的熱帶魚,有大有小,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在死前,它們必然經(jīng)過一番掙扎。
這飯客廳的凌亂,使原有的高華與雅致全部消失,加上這幾條失水之魚,氣氛益發(fā)凄楚。所有的東西都沒有生命。那七八條熱帶魚,有過生命而又失去,縱縱橫橫地躺在那里。
電話鈴聲第三次大作。這聲音出現(xiàn)在這寂靜的地方,具有濃厚的恐怖意味,有如一個跌落水中而不會游泳的女人,正在大聲呼救。與上次一樣,這嘹亮的電話鈴聲,像大聲呼救的女人得不到援救,沉入水中,復歸寧靜。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固然可怕;寧靜則更具恐怖意味。寧靜是沉重的,使這個敞開著窗子的房間有了窒息的感覺。一切都已失卻重心,連夢也不敢闖入這雜亂而陰沉的現(xiàn)實。
那只長沙發(fā)上放著三只沙發(fā)墊。沙發(fā)墊的套子也是棗紅色的,沒有圖案。除了這三只沙發(fā)墊之外,沙發(fā)上零零亂亂地堆著一些蘋果、葡萄、香蕉、水晶梨……有些葡萄顯然是撞墻而爛的。就在長沙發(fā)后邊的那堵墻上,葡萄汁的斑痕,紫色的,一條一條地往下淌,像血。
水果盤與煙碟一樣,也是水晶的,捷克出品。因撞墻而碎,玻璃碎片濺向四處。長沙發(fā)上,玻璃片最多,與那些水果羼雜在一起。
長沙發(fā)前有一只長方形的茶幾。
茶幾上有一張字條,用朗臣打火機壓著。字條上潦潦草草寫著這樣幾句:“我決定走了。你既已另外有了女人,就不必再找我了。阿媽的電話號碼你是知道的,如果你要我到律師樓去簽離婚書的話,隨時打電話給我。電飯煲里有飯菜,只要開了掣,熱一熱,就可以吃的?!?/p>
(本文有刪節(jié))
★賞析:
這是一篇沒有人物和故事的小說。我們經(jīng)常會在小說中看到大量的環(huán)境描寫,但是環(huán)境描寫永遠都起著烘托的作用。在這篇小說里,環(huán)境描寫卻完全地“喧賓奪主”。從開頭一直到最后一段前,讀者幾乎要失去耐心,以為等不到主角出現(xiàn)的時候,最后一段石破天驚,仿佛淤積了幾個月的堰塞湖,一朝潰壩,所積蓄的勢能足以讓山崩地裂。所有的描寫,所有的力量的積蓄,都在為最后的事實交代做準備。而這石破天驚的最后一段,作者卻寫得看似波瀾不驚,閑庭信步,信筆一揮。一個夫妻吵架的故事,一個決絕的女人,一個雖然頭也不回卻仍然留著最后的溫存的妻子。戛然而止,余音繞梁,意蘊無窮。
這大概是我們見過的最另類的對吵架的描寫,作者不厭其煩地將室內(nèi)的陳設詳細而周密地鋪陳開來,仿佛電影鏡頭一點點呈現(xiàn)著房間的情形,而這個房間,無疑,是女主人因生氣而憤怒而發(fā)泄過的房間。而對房間的描寫,客觀上亦可讓我們了解那個年代香港家庭裝飾的中西合璧,滿滿的港式風情。僅僅通過對房間的描述,就足以讓我們想到之前房間里發(fā)生了什么。然后在最后點睛一筆。這樣的寫法太怪了,也太驚艷了,我們不一定要去完全模仿這樣的寫法,但是,無疑,可以給我們許多的啟迪。(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