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
一
大學(xué)的時候,一個同學(xué)的父執(zhí)大約親炙過前一輩的讀書人,我時常能從他那里聽到許多辨不出真假的奇奇怪怪故事。其中一個是這樣的,有位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此前并無學(xué)術(shù)準(zhǔn)備,偶有機緣遇到了王國維級別的當(dāng)世絕頂高手,便請求予以指點。高手也不多話,丟過去一本未經(jīng)標(biāo)校的《說文解字段注》,讓他施以句讀,把書翻破再來。求學(xué)的這人也是認(rèn)真,拿到書便反復(fù)校讀,書脫了線才持之到高手處再問。沒想到高手接過后,看也不看,就手又給了他一本同樣的書,要求如上。直到他讀破了五本《說文段注》,高手才許他登堂,此人后來也果然在古文字上卓然成家。
我一時全信了這故事,覺得窺見了某種求學(xué)秘笈,就想著怎樣如法炮制——踏踏實實讀透徹一本古書,即便成不了古文字學(xué)家,起碼古文這關(guān)差不多能過了吧?只是,人哪里會死心塌地呢,難免要避難就易地變通一番。比如我就沒有老老實實去圖書館找什么段注《說文》,而是挑了未經(jīng)標(biāo)點的影印本《世說新語》,心里想的是,反正是挑本書一門深入,用哪個經(jīng)典還不都是一樣?《世說新語》幾乎全是故事,比枯燥的《說文》好玩多了,于是我一邊在本子上抄下難句點讀,一邊被里面的故事吸引。這書我大概讀了三遍,沒有把書讀脫線,也忘了是否對我讀古文有什么實質(zhì)的好處,只覺得這書過癮有趣,著著實實記著了里面的幾個故事——
管寧、華歆共園中鋤菜。見地有片金,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而擲去之。又嘗同席讀書,有乘軒冕過門者,寧讀書如故,歆廢書出看。寧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p>
從記述來看,管寧清高自許,勞作與讀書皆能一心,視金子與瓦石無異,軒冕過門不能動其心,比較起來,華歆就顯得有點兒三心二意,外界的活動容易擾動內(nèi)心的平靜。不過,我很懷疑,我記住這個故事,恐怕主要是因為傾慕管寧割席時那剛烈的決絕。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不知道是不是每個處在任性率真期的年輕人,都會為王徽之雪夜訪戴的故事心動?反正我在二十多歲時,曾經(jīng)在晚上乘船浮過大海,在朋友宿舍下的草叢里徘徊良久,復(fù)又乘船歸去——我那時的心思里,或許恰好裝著“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念頭吧。
王藍田(述)性急。嘗食雞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舉以擲地。雞子于地圓轉(zhuǎn)未止,仍下地以屐齒蹍之,又不得。瞋甚,復(fù)于地取內(nèi)(納)口中,嚙破即吐之。王右軍(羲之)聞而大笑曰:“使安期(述父)有此性,猶當(dāng)無一豪(毫)可論,況藍田邪?”
雖然被一個雞蛋引得無明火起有點好笑,但不知是因為文章太好還是喜歡這種不假修飾的性格,當(dāng)然,更有可能是為個人的躁急性格護短,反正我當(dāng)時對這個王藍田頗有好感,倒是對自己可以“東床坦腹”而笑話別人性急的王羲之不免有些腹誹。
不知道是因為魏晉“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反禮教風(fēng)氣,還是“非湯武而薄周孔”的激進言論,亦或是“禮豈為我輩設(shè)也”的放誕作派,讀《世說新語》的時候,你會時不時覺得這是一本年輕的書,人們率性而為,無拘無束,無法無天??刹皇菃?,要絕交就絕交,要盡興就盡興,要發(fā)火就發(fā)火,還有要給白眼就給白眼(阮籍),要打鐵就去打鐵(嵇康)……這不正是年輕的標(biāo)志?那時候豈不是世界年紀(jì)還小,還沒有后來的老成持重、老氣橫秋?
其實當(dāng)然未必,只是我讀書的時候年紀(jì)太輕,還辨別不出那看起來的任性背后的故事。那個被管寧割席斷交的華歆,在《世說新語》里還有別的故事,處處顯示出見識不凡。他后來為官清廉,卻并不苛嚴(yán),同時的陳登(就是“元龍高臥”的陳元龍)說他“淵清玉潔,有禮有法”,九品中正制的主要創(chuàng)立人陳群稱他“通(通達)而不泰(驕傲),清(清廉)而不介(孤高)”,陳壽在《三國志》里稱贊他“清純德素(德行)”。雪夜乘小舟來去的王徽之詠的左思詩,起首就是“杖策招隱士,荒涂(途,路)橫(塞)古今”,看來也不是無緣無故地造門而返,乘興盡興間恐怕別有懷抱。便是那個性急的王藍田,也自有能忍的時候——
謝無奕性粗強。以事不相得,自往數(shù)(詰責(zé))王藍田,肆言極罵。王正色面壁,不敢動。半日,謝去良久,轉(zhuǎn)頭問左右小吏曰:“去未?”答云:“已去?!比缓髲?fù)坐。時人嘆其性急而能有所容。
王藍田性急和自制的事,《晉書》放在一起講,并標(biāo)示了其間的因果關(guān)系:“述……性急為累。嘗食雞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擲地。雞子圓轉(zhuǎn)不止,便下床以屐齒踏之,又不得。瞋甚,掇內(nèi)口中,嚙破而吐之。既躋重位,每以柔克為用。謝奕性粗,嘗忿述,極言罵之。述無所應(yīng),面壁而已,居半日,奕去,始復(fù)坐。人以此稱之。”一個人的時位變了,對自己的要求也逐漸發(fā)生了變化,甚至能夠在某些特殊情境中適當(dāng)節(jié)制自己性情,是不是非常值得贊許呢?只是,這樣讀下來,《世說新語》還會是一本年輕的書嗎?很難說。那就接著來看另外一則故事——
阮步兵(籍)喪母,裴令公(楷)往吊之。阮方醉,散發(fā)坐床,箕踞(輕慢的坐姿)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唁畢便去?;颍ㄓ腥耍﹩柵幔骸胺驳?,主人哭,客乃為禮。阮既不哭,君何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我輩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時人嘆為兩得其中。
一件事,只跟自己有關(guān),放誕一點大概沒什么大問題;如果局限在兩個人范圍內(nèi),任性一些應(yīng)該也可以容忍;三人為眾,越來越多的人與一件事發(fā)生關(guān)系,比如阮籍遭母喪,有很多的迎來送往,倨傲無禮就顯得有點過分——有人問裴楷的話,就是看他對這過分的反應(yīng)。幸好裴楷為人“清通”(清明通達),才能兩得其中,否則說不定就會生出罅隙,在魏晉那種情勢下,鬧出人命也不算意外。只是,譬喻設(shè)想得越多,就越會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能再把《世說新語》看作一本年輕的書了對吧?
至此,那個似乎一直被諸多魏晉名士排斥在外的“禮”,已經(jīng)悄悄來到了前臺。只是,這個來到前臺的禮或禮教,在人世和人身上的表現(xiàn),要比想象復(fù)雜得多:“魏晉時代所謂崇尚禮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過偶然崇奉,如曹操殺孔融,司馬懿殺嵇康,都是因為他們和不孝有關(guān),但實在曹操司馬懿何嘗是著名的孝子,不過將這個名義,加罪于反對自己的人罷了。于是老實人以為如此利用,褻瀆了禮教,不平之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于反對禮教。但其實不過是態(tài)度,至于他們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禮教,當(dāng)作寶貝,比曹操司馬懿們要迂執(zhí)得多。”
二
“禮教”這個詞,似乎人人用得趁手,但我在各種書本文章里查來查去,很難找到一個較為中性的說法,不是跟“封建”掛鉤就是著急維護,倒是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談到中國時,或許是因為有一雙陌生的眼睛,說得較為通達:“中國的立法者們……把宗教、法律、風(fēng)俗、禮儀都混合在一起。所有這些東西都是道德。所有這些東西都是品德。這四者的箴規(guī),就是所謂禮教。中國統(tǒng)治者就是因為嚴(yán)格遵守這種禮教而獲得了成功。中國人把整個青年時代用在學(xué)習(xí)這種禮教上,并把整個一生用在實踐這種禮教上。文人用之以施教,官吏用之以宣傳;生活上的一切細微的行動都包羅在這些禮教之內(nèi),所以當(dāng)人們找到使它們獲得嚴(yán)格遵守的方法的時候,中國便治理得很好了?!?/p>
我們暫不討論孟德斯鳩話里包含的卓越洞見和可能誤解,只先確認(rèn)禮教是一整套教化方式——魏晉的老實人表面反對實際相信的,正是這一整套教化——然后注意其中提到的“中國立法者們”。不妨把立法者們恰當(dāng)?shù)乜闯赡切┦滓?jīng)典的書寫者,具體到“禮”,也不妨說是“三禮”(《儀禮》《周禮》《禮記》)的作者。一個擁有經(jīng)典的共同體必然與自發(fā)者不同,此前昏昧的社會被清朗的理性照亮,并因此擁有了傳承的可能性:“一個未開化的社會,在其最好狀態(tài)中是由沿著原初立法者,亦即諸神、諸神之子或諸神的學(xué)生傳下的古老習(xí)慣統(tǒng)治的社會;既然還不存在書寫,后來的繼承者就不能直接地與原初的立法者相聯(lián)系;他們無法知道他們的父輩或祖父輩是否偏離了原初立法者的意圖,是否用僅僅人為的附加或減少去毀損那些神圣的消息;因此一個未開化的社會不能前后一貫地按其‘最好即最古老的原則去行為。只有立法者留下的書寫才使他們向后代直接說話成為可能?!?/p>
如果我們不是天然相信“最古老即最好”,或者“最古老即最合理”,或者相反地,相信“最古老即最壞”或“最古老即最悖理”,就有必要意識到,屬于立法的首要經(jīng)典創(chuàng)制過程中,既有對人各類自然天性的巧妙引導(dǎo),也必然伴隨著對人諸多自發(fā)行為的強制糾正,甚至還有部分看起來并不與現(xiàn)今歷史事實相合的所謂創(chuàng)制。魏晉時期反禮教的任性,如果只看效果,不過是從立法后走向了立法前,沒有什么特別值得推崇的,倒是在趨向任性的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對禮教既反對又信任的態(tài)度,顯示出對立法的深層認(rèn)同與淺層厭惡,很好地表明了一批人智識上的優(yōu)異。如此情勢下,要理解或回應(yīng)首要經(jīng)典中的問題,就需要嘗試著回到立法者當(dāng)時面對的具體情境,看看他們企圖引導(dǎo)、糾正和創(chuàng)制的究竟是什么,才有機會稍微親近一點那些偉大的心靈。即如這篇文章要討論的《禮記·檀弓》,開頭一節(jié)是這樣的——
公儀仲子之喪,檀弓免焉。仲子舍其孫而立其子,檀弓曰:“何居?我未之前聞也?!壁叾妥臃佑陂T右,曰:“仲子舍其孫而立其子,何也?”伯子曰:“仲子亦猶行古之道也。昔者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商代)微子舍其孫腯而立衍也;夫仲子亦猶行古之道也。”子游問諸孔子,孔子曰:“否!立孫。”
公儀仲子,春秋時魯國人,姓公儀,字仲子。檀弓,魯國之知禮者,公儀仲子的朋友。子服伯子,也是魯國人。免音wèn,一種置于頭上的喪飾。按說,公儀仲子兒子去世,作為朋友的檀弓不必著免這樣的重服,而一個知禮者這樣做顯然是有意的,所謂“故為非禮,以非仲子也”。檀弓對公儀仲子的非議,是因為他沒有傳位給嫡孫,而是傳了庶子,因此質(zhì)問他“何居(其,音jī,語助)”,我從前可沒聽說過這樣的事?;蛟S是沒有得到答復(fù),檀弓快步走到門右邊問子服伯子,公儀仲子這樣的傳位方式是什么道理?伯子說,仲子也是行的古道啊,從前文王不就是舍棄了長子伯邑考而立了武王,微子不就是舍棄了嫡孫腯而立了弟弟衍。子游聽說(看見?)了這事,就去向孔子請教,孔子說,公儀仲子的做法和子服伯子的說法是不對的,應(yīng)該立嫡孫。
這段文字看起來平平淡淡,不過是幾次來回的問答,似乎沒什么了不起的微言大義,為什么要置于《檀弓》的頭條?這一條的主題是什么呢,立庶子還是嫡孫的問題。這個問題嚴(yán)重嗎?如果不怕過甚其辭,不用說一家(大夫)一國(諸侯)一天下的繼承,恐怕沒有一個地方的繼承問題不是嚴(yán)重的對吧?這也就容易解釋,為何不光在《禮記》里,古人在各類經(jīng)典作品中都會反復(fù)提到這個問題了?!豆騻鳌冯[公元年:“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庶)子以貴不以長?!焙涡荨督庠b》引而伸之:“嫡子有孫而死,質(zhì)家親親先立弟,文家尊尊先立孫?!薄妒酚洝ち盒⑼跏兰摇否疑賹O補中記袁盎語:“殷道親親者,立弟。周道尊尊者,立子。周道,太子死,立嫡孫;殷道,太子死,立其弟?!边@些引文透露出的一個重要信息,即殷往往是作為周的對立面出現(xiàn)的,兩者在繼承制上的巨大差別,正是殷為兄終弟及,而周則是父死子繼。
《淮南子·慎勢》謂“疑生爭,爭生亂”,因此繼承制的確定,如同何休所言,“皆所以防愛爭”。繼承方式固定下來,使之逐漸在人群中變得天經(jīng)地義,盡量減少愛爭造成的災(zāi)難性后果(當(dāng)然無法完全避免)——即便是現(xiàn)今通行的繼承制度,恐怕也正是這一思路的產(chǎn)物吧?只是,前面提到的殷周之間的繼承制差別,近代以來既獲得了巨大的肯定(以王國維《殷周制度論》為代表),也遭遇了極強的挑戰(zhàn)?!兑笾苤贫日摗肥煜ふ弑姡ㄋ^“周人制度之大異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不妨就來看對兩代差別的質(zhì)疑:“殷代后期,自小乙迄帝辛九代之中,七代傳子,是已非兄終弟及之制矣。”“傳長子之法,即在周初亦并未完全確定實行。則謂殷為兄終弟及,周乃傳子,殷周禮制絕對不同,殆非是也。蓋宗法之制,在殷代早已見其端緒。歷西周數(shù)百年,迄戰(zhàn)國末年,新儒家興起之后,始有整齊固定之法則。”
上文質(zhì)疑殷周繼承制差別時舉的例子,其中“周初太王舍太伯而立王季”,正是《檀弓》中的“昔者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這樣看來,上文子服伯子的論據(jù)更符合歷史事實沒錯吧?為什么號稱“知禮”的檀弓要說自己“未之前聞也”,熟悉禮三代損益的孔子斷然說出了“否”呢?如果可以推測,是不是可以說,所謂自周開始成為制度的父死子繼制,其實是大立法者截斷眾流的選擇(也就是確認(rèn)父死子繼優(yōu)于兄終弟及,具體理由可參考王國維《殷周制度論》),并非確定無疑的歷史事實?我有點相信這說法不是推測,因為只就《檀弓》來看,就有多處殷周不同的對比(殷人尚白,周人尚赤;殷既封而吊,周反哭而吊;殷朝而殯于祖,周朝而遂葬),聯(lián)系到其他經(jīng)書(如《詩》《書》)中類似的對比,恐怕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所謂自周開始的父死子繼制和其他制度,非常可能是經(jīng)典的創(chuàng)制。此前的殷代因為不存在非常自覺的書寫,我們“無法知道他們的父輩或祖父輩是否偏離了原初立法者的意圖”,而從經(jīng)典創(chuàng)造(書寫)出來的那一刻起——或者從經(jīng)典有意選擇了某個起始(周)的那一刻起,“立法者留下的書寫才使他們向后代直接說話成為可能”,從此我們可以比較后人如何去增加或者減少前人戮力創(chuàng)造的這一切。
只是,無論怎樣重大的努力,后來人都會慢慢忘記當(dāng)時決斷的鮮烈,不會體諒當(dāng)時立法者重大而曲折的心思,只記住一個破敗后的印象,進而把后世因這制度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一股腦堆到他們身上——即便不是謾罵。即如上面提到的父死子繼制,現(xiàn)在人們通常會質(zhì)疑,為什么傳位不是照賢明程度或才華來確定,非要按什么嫡庶長幼?乍看之下這質(zhì)疑似乎是對的,那么我們也不妨問,賢明程度和才華誰來判斷?即使現(xiàn)今,有一種制度能保證在位者肯定是賢明嗎?如果不能,那是不是可以想想,古人為什么會那樣選擇?
三
對習(xí)言的六經(jīng),詩、書、禮、樂、易、春秋(《樂經(jīng)》本無或久佚),我過去最無感的就是禮,覺得支詞碎義,不足為訓(xùn),因此對諸多贊《禮》的話難免心存懷疑。比如皇甫侃所謂,“六經(jīng)其教雖異,總以禮為本,故記者錄入于禮”,或如黃鞏所稱,“孔子訂五經(jīng)而約之禮”,亦或如曹元弼所言,“六經(jīng)同歸,其指在禮”,我覺得不過是因為學(xué)者對自己專門之學(xué)的刻意推崇(誰不覺得自己涉及的題目是最重要的呢?)?,F(xiàn)在想來,大約是我忘記了制禮當(dāng)時的具體形勢,忘記了那些具體因應(yīng)的繁復(fù)現(xiàn)實,只糾纏在文字上,便不免如皮錫瑞所云:“古今異制,年代愈渺,則隔閡愈甚。漢人去古未遠,疑經(jīng)尚少。唐宋以后,去古漸遠,而疑經(jīng)更多矣”。
把焦點集中到《檀弓》,差不多可以從這一篇的升沉中,看到經(jīng)典流傳的起伏變化。《禮記》自漢代鄭玄注,至唐便升為“經(jīng)”,宋后更是居于“三禮”之首。也正是在宋代,《檀弓》于經(jīng)學(xué)地位之外,同時成為文章的典范。黃庭堅《與王觀復(fù)書》云:“往年嘗請問東坡先生作文章之法,東坡云:‘但熟讀《禮記·檀弓》當(dāng)?shù)弥?。既而取《檀弓》二篇讀數(shù)百過,然后知后世作文章不及古人之病,如觀日月也?!标愺Y《文則》更是以其與《左傳》相比:“《檀弓》之載事,古簡而不疏,旨深而不晦,雖左氏之富艷,敢奮飛于前乎?”洪邁《容齋隨筆》則云:“《檀弓》上下篇……文章雄健精工,雖楚、漢間諸人不能及也。”即便不算“莫知所自來”的疑偽謝枋得《批點檀弓》,宋代對《檀弓》的文章之道,已經(jīng)算得上是推崇備至。
即便是從反對的意見里,也差不多可以看出有宋一代對《檀弓》的揄揚之盛。葉適《習(xí)學(xué)記言序目》云:“世之學(xué)者,于《檀弓》有三好:□(按疑為‘稽)古明變,推三代有虞,一也;本其義理,與《中庸》《大學(xué)》相出入,二也;習(xí)于文詞,謂他書筆墨皆不足進,三也。以余考之,則多妄意于古初,膚率于義理,而謇縮于文詞,后有君子,必能辨之。”不過,水心先生期待的“后之君子”似乎并沒有出現(xiàn),對《檀弓》的文章的追摹自明代開始反有變本加厲之勢,各種別行的評點本不斷問世,舉其要者,則有楊慎《檀弓叢訓(xùn)》、陳與郊《檀弓輯注》、林兆珂《檀弓述注》等。這一評點系列(其實還應(yīng)該加上一個選本系列)層出不窮,至清孫濩孫的《檀弓論文》集其大成,也兜底說了大實話,順便解釋了葉適的期待未能成功的原因:“《檀弓》最利舉業(yè)……凡制藝(八股)中大小題所有格局法律(格式和規(guī)律)無一不備?!睂W(xué)優(yōu)則仕,讀書做官,哪個不是為了穿衣吃飯呢?不過大概需要指出,所謂《檀弓》對舉業(yè)的好處,并非從里面出題(因篇中多言祭事,不太吉利,故從中出題較少,所謂“《檀弓》、喪禮諸篇,既指為兇事,罕所記省”),主要是為了揣摩文章。
即便不考慮推重背后的實用性,這種拆離或者起碼相對忽視《檀弓》的內(nèi)容,而專門揣摩文章的行為,當(dāng)然很容易引起反彈,如章學(xué)誠就不客氣地說:“謝枋得之《檀弓》……豈可復(fù)歸經(jīng)部乎?”或如四庫館臣所言,以時文(應(yīng)試文章)之法點評經(jīng)書,乃“明末士習(xí),輕佻放誕,至敢于刊削圣經(jīng),亦可謂悍然不顧矣”。這一內(nèi)容和形式的分離,其實就是經(jīng)與文的分離,最終當(dāng)然是消解了經(jīng)的權(quán)威性,引發(fā)人們對經(jīng)典的懷疑:“《檀弓》一書非禮之舊文,乃六國時之紀(jì)載……其污圣之言及自相抵牾者甚多。”“《檀弓》一書專為抵訾孔門而作也……所載之跡無一不與賢人相戾。陽予之名而陰毀其實,其所以丑抵痛訾者,幾于無復(fù)忌憚?!笔沁@樣沒錯,如果一個記載容易引起懷疑,而被記載的人不能輕易懷疑,那么掉轉(zhuǎn)槍頭,指向弱處,自然會先懷疑記載本身?!短垂分饕涊d的是孔子和孔門弟子的言行,在過去時代自然沒法輕易質(zhì)疑,那就只好挑文本的毛病。不妨來看著名的曾子易簀一節(jié)——
曾子寢疾,病。樂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執(zhí)燭。童子曰:“華而睆,大夫之簀與?”子春曰:“止!”曾子聞之,瞿然曰:“呼!”曰:“華而睆,大夫之簀與?”曾子曰:“然。斯季孫之賜也,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簀。”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不可以變。幸而至于旦,請敬易之?!痹釉唬骸盃栔異畚乙膊蝗绫恕>又異廴艘惨缘拢毴酥異廴艘惨怨孟?。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迸e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沒。
樂正子春,曾子弟子。曾元、曾申,曾子之子。季孫,魯國大夫。病,疾甚。華,畫,席子上的花紋。睆音huàn,明亮貌。簀,床席。呼,虛憊之聲。革音jí,急也。變,動。曾子重病之時,經(jīng)童子提醒,換掉了寢臥其上的床席,得正而逝。這一節(jié)的含義,自漢至唐似乎沒有引起什么懷疑,說的是曾子“病雖困,猶勤于禮”,“不陷于惡,故君子慎終如始”??勺浴短垂穫涫芡瞥绲乃未_始,質(zhì)疑的聲音就開始出現(xiàn),比如朱熹就需要寫信向門人解釋(需要解釋正是因為有疑問):“季孫之賜,曾子之受,皆為非禮?;蛘咭蛉粤?xí)俗,嘗有是事而未能正耳。但及其疾病不可以變之時,一聞人言,而必舉扶以易之,則非大賢不能矣。此事切要處,正在此毫厘頃刻之間,固不必以其受之為合禮而可安,亦不必以為與世周旋不得已而受之也?!?/p>
不用讀全信也可以明白,那懷疑的重點是,為什么曾子要等到臨終才換席子,他此前受季氏之賜是否合禮?從朱熹回信的結(jié)尾來看,他對自己的解釋也不是十拿九穩(wěn),否則也不會說什么“鄙見如此,幸復(fù)相與考之,再以見喻”。后人大概已經(jīng)少了朱熹這種“多聞闕疑”的態(tài)度,一旦有所懷疑,不免就要發(fā)為文字,比如清人邵泰衢在《檀弓疑問》里,就直接表達了自己的不認(rèn)可態(tài)度:“曾子受非分之賜,安于生而不安于死,久僭而安之,至死而正之,謂善其死邪?豈子春、元、申之不及一童子哉?若非童子言,曾子幾不得正而斃焉?”夏炘《檀弓辨誣》則直接指為潑曾子的臟水:“《檀弓》記此,陽許曾子之改過,陰誣曾子以僭越也。曾子平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豈有臥大夫之簀漫不加察,及童子有言而后起而移之哉?”
對這件事的分析,可以回到爭論的焦點,即曾子受簀是不是非禮。元吳澄《禮記纂言》確定為曾子對自身的更高要求,可謂釜底抽薪:“考之于禮,寢簟之制未聞有尊卑貴賤之殊,但貧者質(zhì)素,富者華美。以季孫之簀賜曾子,自是與曾子平日所用不同,童子見之,以其華睆,必是大夫之家所造作者,故曰‘大夫之簀與。而曾子然之,謂此乃季孫所賜也。簀之華美與質(zhì)素,大夫、士通用之,童子非謂此大夫之簀,不是士之簀,但謂此必大夫祿厚家富者之所為爾,其意非欲曾子易之也……而曾子一聞童子之言必欲易之者,蓋禮制雖無違戾,然不若終于常時所寢質(zhì)素者之得其正也?!?/p>
其實沿著這個思路,腦洞可以開得再大一點,不懷疑經(jīng)文,直接把問題推給后來者的錯誤理解。未能易簀問題,鄭玄注云“未之能易,己病(之)故也”,《正義》詳解為:“言此未病之時,猶得寢臥。既病之后,當(dāng)須改正。以已今病,氣力虛弱,故時復(fù)一時,未能改易。聞童子之言,乃便驚駭?!北容^鄭注和《正義》可以發(fā)現(xiàn),后者增加了“未病之時,猶得寢臥”,可照鄭玄的注釋,或者根據(jù)原文,意思也可以是曾子病后季氏賜簀不是嗎?如果這樣理解,那么曾子受簀也在病中,只因病后氣力虛弱,沒法及時更換,現(xiàn)因童子驚呼起而易簀,不正顯示了他有過即改、慎終如始的態(tài)度?這不正符合那個《論語》中說出“而今而后,吾知免夫”的曾子形象?
只是,這樣的解釋未免太巧了,即便說通了所有問題,仍然多有虛浮之氣,顯得不夠穩(wěn)定,甚至有害心性,所謂“巧曲支離,所以為心術(shù)之害甚大”。讀來讀去,還是朱熹在給同一門人后一封信里的話說得踏實坦蕩:“曾子受季孫之賜,無可緣飾。只如此看,多少直截。要之,一等是錯了,不若只如此看,猶不失為仁者易辭之過也?!奔幢阍佑小胺嵌Y”之咎,臨終時一聞己過即能收懾心神而易簀,不已經(jīng)足夠動人了嗎?容納世間的問題和世人(即便是圣賢)的過錯,不正是人世開闊的標(biāo)志?“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讀《檀弓》,真正吸引我的,恰是這個禮落實時顯出的深切著明,并借此體會到由切實而來的開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