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律廷
“命比紙薄”的母親
1986年版電視劇《紅樓夢》火遍大街小巷的時候,母親常說自己紅顏薄命,是熒幕上的林黛玉。
在小縣城里,母親家境殷實,上面有五個哥哥,從小是在萬千寵愛中長大的,母親有唯我獨尊的自憐病。她跟我父親結(jié)婚之后,特別愛挑剔,非常不快樂。
我上初中的時候,母親和“榮歸故里”的舊戀人死灰復(fù)燃,同父親掰掉,奔到廣州結(jié)婚并且生下我弟弟。一年后,父親經(jīng)人介紹娶了繼母,她是個鄉(xiāng)下人,沒有姿色也沒有文化。這個會過日子的粗笨女人,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她常說:“你媽在大廣州跟著大老板享福呢,你就跟我吧,有我吃的,你就不會餓著。”
我上高一的時候,母親回來照顧病危的外婆。隔別兩年,我和母親相處得特別別扭。她總說我土氣,油膩膩的頭發(fā)像個叫花子,還諷刺繼母給我買的東西:“衣服像村姑,書包這么俗氣,鞋子土得要命……真不知道你爸怎么看上了她……你也越來越像她了,將來怎么嫁出去呢?”
我憋不住就說:“阿姨再土氣,也知道疼孩子?!?/p>
母親氣得跳起來,一邊用指甲掐我,一邊罵我是白眼狼。我憤然離家出走,還是繼母滿城找,將我領(lǐng)回來。
高考之后,我去上海讀大學(xué),找工作,結(jié)了婚。這期間,母親就沒有露面,都是繼母在張羅。我再見到母親時,是公司派我去廣州常駐半年的時候。她在一個城中村里租房子住,靠著擺攤賣茶葉蛋為生。身邊沒有一個知冷知熱的男人,也沒有真正的朋友。
我后來才知道,當(dāng)年她嫁的老公生意失敗,欠了一屁股債玩失蹤了。她帶著讀中學(xué)的兒子變賣家產(chǎn),日子一天天暗淡下去?,F(xiàn)在,我這個經(jīng)歷家道中落的弟弟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仍然只喜歡吃喝玩樂,沒有正經(jīng)工作和女朋友。
看到母親年輕時的薄情與張狂,在年老色衰時陸續(xù)收獲“惡果”,我心里非常難過。她看到我的時候,大哭一場,不停地問我,我有什么錯?為什么男人們都這么對我?
我不想做第二個“樊勝美”
我把母親接到自己租的房子里,她很高興,要把她城中村的房子退掉。
我說:“你的東西很多,不能搬到我這里,況且我沒想好要怎么幫你,也不知道咱們住在一起是否合適?!?/p>
我的擔(dān)憂是有道理的。母親經(jīng)過這些年的磨礪,有一種受害者的心態(tài),覺得上到八輩祖宗,下到我的婆家人,個個都欠她。更可怕的是,她還會覬覦我父親。經(jīng)歷這么多磨難后,她竟然覺得對自己最好的人是我父親,經(jīng)常打聽他的事情。
我說:“誰叫你年輕時候不過安生日子?我爸和阿姨現(xiàn)在恩愛著呢,你再去插一腳的話,我就不管你了?!?/p>
她一點不聽勸,從我這里抄來電話整天打個不停,表達(dá)她要與父親復(fù)合的意思。
她的做法引發(fā)繼母的強(qiáng)烈不滿,繼母跟我差點都要“斷絕關(guān)系”。我父親也頗為糾結(jié),血壓高起來。這輩子我最愛的人是我父親。年少的苦難日子,他用無言的父愛給我的烏云鑲上了金邊,心地善良的他一直勸我要孝敬我媽。只是他不知道缺乏界限感的同情與善意,不能解決我母親的根本問題。
住得久了,矛盾日益升級。母親所受的苦難并沒有升華為智慧,而是變成了一個巨嬰心態(tài)的無底洞。她非常敏感,有了妄想癥的傾向——當(dāng)我手機(jī)關(guān)機(jī)時,她以為我出車禍了、遇到色狼了、被變態(tài)迫害了、被流氓搶劫了……當(dāng)我加班晚歸時,母親的想象力更是無限膨脹起來,甚至滿大街找我,找不到就哇哇大哭。
我像領(lǐng)小孩一樣牽著她的手回家。她一邊攥緊我的手,一邊自嘲:“這就是命。你從我肚子里出來,注定我們這輩子就是冤家。男人我都可以離得開,唯有你是打斷了骨頭連著筋的人。”她用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妞,我只有你了。”
這話讓我不寒而栗,好不容易我長大了,竟又被這么輕忽忽地罩進(jìn)了陰影之下。那陣子,剛好電視劇《歡樂頌2》在熱播。看著劇中的樊勝美這樣被不通情理的娘家人壓榨,我隱約意識到這種命運(yùn)其實離我并不遠(yuǎn)。
一天,我同母異父的弟弟突然出現(xiàn),理直氣壯地問我借錢??吹剿麑δ赣H呼來喝去,毫無尊敬與感恩之心,而母親竟一味袒護(hù)時,我終于下了決心,要把這段親人關(guān)系的主動權(quán)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我不能成為親人不勞而獲做寄生蟲的“宿主”,必須跟母親有智慧、有界限、有獨立空間地相處。
所謂善,
是把幫助做得恰到好處
我先穩(wěn)住我那個弟弟,然后悄悄申請回上海。
我把在廣州的房子退租后,給了母親一筆錢。我跟她說好:“只能我給你,不能你問我要或是借。我沒有撫養(yǎng)你兒子的義務(wù),只要他出現(xiàn),我就會消失。”
母親以為我說的是玩笑話,直到她打不通我的手機(jī),也找不到我這個人的時候才明白我給她所立的界限。
我回上海之后,貌似徹底失聯(lián),其實并非對她不聞不問。我拜托廣州的同事悄悄關(guān)注她,看看她的反應(yīng)。果不出所料,她在被房東掃地出門之后又回到城中村,并且重新開張做她的茶葉蛋小生意。
我的父親和繼母也在我的建議之下,換了手機(jī)號碼,生活重歸平靜。至于我同母異父的弟弟,他還是渾渾噩噩地生活著。我的突然失蹤與母親的重操舊業(yè)大概打消了他“啃姐”的念頭,他偶爾會跟母親要錢。母親好像也“開竅”了——她看到我事業(yè)和家庭生活都蒸蒸日上,又對比她兒子的人生,或許意識到自己嬌慣和縱容的苦果。
大概在我“失蹤”半年之后,有同事告訴我他看到我的弟弟在一家超市做了保安。我母親照舊操勞著茶葉蛋的生意。其實我很心疼母親,年輕時那么瀟灑、放浪、不負(fù)責(zé)任,只是心太高了,高到容不得平庸生活;抑或是太傻了,傻得要老來吃苦、痛到骨髓,才會有所改變。
所謂愛,
是對他人獨立成長的尊重
經(jīng)過充分溝通,我跟老公商量好:等我母親喪失勞動能力之后,再接她到上海郊區(qū)的養(yǎng)老院住,為她送終。
至于那個弟弟,我們一致認(rèn)為在他洗心革面之前不能給他一分錢,甚至表面看起來根本不認(rèn)他。如果他能繼續(xù)穩(wěn)定工作,不再吃喝玩樂,我們會在他將來結(jié)婚和買房的事情上伸出援手……
我們并非薄情,只是在這個世界上光有親情和憐憫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對有些親人,你想讓他們不受苦,就必須加大投資。但你無論投入多少錢和精力,也無法彌補(bǔ)他們根本不存在的能力。那么你投入的巨額資本,最終會被這些能力低、缺乏感恩心的人吃光耗凈。這樣,我的小家庭不僅扶不了貧,還會被貧困拖入無底深淵。
我相信,自己保持距離、貌似冷漠,或許能夠讓他們在困境之中,慢慢提升自己的生存能力,比起一味地慷慨與縱容,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愛吧。
晚上,廣州的同事從微信上給我傳來兩張照片:母親彎腰從她的茶葉蛋攤上給人遞茶葉蛋,弟弟正從超市門口的大貨車上往超市里面搬運(yùn)貨物。我看不到他們的正臉,但卻感到一種平靜中的力量,這種力量令人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