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武

草 篇

《說文》里說大草不生，艸，春草之貌，簇集，而芽出，漸至葳蕤，復(fù)至夏而榮，而至秋者，皆殞不存，復(fù)為枯槁，不復(fù)生，故名不生。古人以草泛指民間，故以草萊指布衣百姓，蒿萊阡陌，指故里鄉(xiāng)間?？傊輳膩砭褪桥c城市相仳離的一種植物，低微而廣泛，縷而不絕，燔而繼發(fā)，凡春秋之間，草生焉。

閩省地處東南海陬，地偏遐荒，從來不與中原王土有過近的往來，直到唐宋之后，才有庠序黌門，有了師教之便，出了士子，才有后來的鄒魯名邦之譽。于是在很長的歷史中，閩地的人多是耘畝漁樵，不識朝廷的。鄉(xiāng)村風(fēng)景里，多的是茂盛的草木。南方地暖，冬短夏長，或四季暖如仲春者，僅西北諸山域，為山所阻隔，海氣不能浸淫，故冬有嚴(yán)寒，夏有燠暑，亦較之北方有長青之季，蔥蘢之年，冬天并不是枯索衰草，一片死寂。閩地復(fù)有三春之名，冬暖如春，夏涼如春，故草木之邦，于斯為盛。很久以來，想寫一個系統(tǒng)的閩省草木志，限于精力和經(jīng)歷，未曾輕就。復(fù)經(jīng)數(shù)十年山月歷歲，近中年而遷居省城，而幼時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歷，足以名草而志，為草木宣說。不止一二之簡，亦心靈之寄寓也。

吾鄉(xiāng)于莆田，凡二十年。幼久歷于鄉(xiāng)村，常知草之品性，或能藥而醫(yī)疾，或能療饑而充腹，草木之恩，未嘗不及父母之大。茲一一舉例以冀周知：

一、野葛

野葛在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曾經(jīng)救過我們一家的命，因此，我對野葛懷有深深的敬意。記得當(dāng)年母親曾經(jīng)挖回來一些長得奇怪的根莖，不像山藥，因此便問她，這是啥？母親嘆了一口氣說，這是仙草，是可以救命的仙草。仙草長成這樣，我心里直犯嘀咕，原來仙草這么丑。母親用野葛的塊根做成了可口的淀粉糊，青灰色，微微透明，像地瓜粉凍，吃起來爽滑清涼，拌上糖，味道甜絲絲的。吃完，母親問味道咋樣？我點點頭說太好吃了，還要。母親笑了。我們兄弟姐妹六個，多半吃過野葛粉。姐姐出嫁前，母親還教她怎樣磨出葛粉來。后來，跟著母親上山拾柴，才看到野葛的模樣：長得像長豆蔓，葉子毛絨絨的，像葡萄葉，巴掌大小，摘在手心里，癢癢的，對著陽光看，葉面上布滿了細(xì)細(xì)的微芒，像身體上的汗毛。野葛的花很好看，一串串的，像紫藤花般小。蜜蜂圍著花轉(zhuǎn)悠，嗡嗡嗡。我不知道這成片的野葛，哪才是它的根柢？母親對著陽光照過來的方向說，喏，那就是根，好大的一棵葛！那是一棵野榛子樹，葛蔓已經(jīng)沿著枝杈攀爬而上，并且結(jié)成一張密密的網(wǎng)，網(wǎng)住榛樹梢。母親的眼里流露出無限的歡喜，可是，她并未挖出那枚野葛根。我想，那應(yīng)該是一叢碩大的紡錘形塊根，像母羊的乳房。

“糾糾葛屨，可以履霜。摻摻女手，可以縫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維是褊心。是以為刺?！保ā对娊?jīng)·魏風(fēng)·葛屨》）遠(yuǎn)古的人已經(jīng)熟知此草，竟以其藤蔓刈而濩之，為 為绤，還要編成輕巧舒適的葛屨。葛簡直就是為草民而生的一種微賤而益處多多的野草。夏天的時候，尋常百姓采來野葛的藤蔓，經(jīng)過搗摏、漂洗和揉搓，一種灰白微黃的纖維就產(chǎn)生了，那時候，少有纻麻，麻是要交給奴隸主的，百姓不得私用。葛衣輕而韌，透汗透風(fēng)，穿在身上，一點也不比麻衣差?？墒牵`主們不愿意穿一種野草織成的衣裳。民間的知識分子葛布方巾，一身布衣，走在鄉(xiāng)野，四顧茫茫，沒有人理會他，反而給了他遼闊的思想疆域和寬廣的生存空間。當(dāng)時的人，以葛為衣，過著簡單而幸福的生活?！墩f文》里是這么區(qū)別幾種鞋子的：絲作之曰履，麻作之曰屝，粗者謂之屨。絲織作履，這種鞋子只有肉食者才有機(jī)會穿，尋常的士只能是麻屝葛巾，而尋常草民則是短褟葛屨了。因此，葛在歷史上也已經(jīng)定格為一種草民的植物。

母親采葛歸來，撣撣根莖上的雜物和土屑，擇干凈，洗清爽。切成一片片，晾曬在屋場上，葛香四溢，像青草的氣息圍繞著。曬干透后，收入瓦缸中，存著，等待來年青黃不接的時候，再取出來，碾成粉，像制紅薯粉一樣，做成葛粉，粉紅色，像山上泥土的底色。麥子黃梢的時節(jié)，家家的米缸里多半見底了，那時候，肚子又特別不爭氣，不到晌午，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人一餓，力氣就上不來，腳底下像踩著棉花，氣也急促了。餓急了，冷汗直冒，眼冒金星。那時，吃啥都是香的，葛鍋貼子或者葛粉粥，都美味得讓人流口水。仿佛肚子里有一千條饞蟲在騰踴擠鉆，粗糙微苦的葛餅子吃下去，肚子里馬上不慌得難受了，再沖一碗稀稀的葛粉粥順下去，人立馬來了精神，像重新充滿了電。放學(xué)回來，姐姐自己燒火熱鍋做葛餅子，大鐵鍋邊上冒熱氣的當(dāng)兒，搓巴搓巴成團(tuán)的葛餅子往上一貼，嗞嗞響，再輕輕一摁，圓圓的餅子微微透香，鍋底放上點水滋出蒸汽來，蓋上鍋蓋，燜一會兒，就熟了。姐姐分給我們吃，給大人留著一半。父母親下地去了，他們更餓得厲害，姐姐拎著用大瓷碗倒扣著的熱騰騰的葛餅和粥，給他們送去了。家里剩下我們幾個弟妹，還在搶著大粥碗舐著碗邊，幾個人還為此爭執(zhí)不休。

多年以后，野葛忽然成了藥膳，葛粉的價格一路攀升。一次回家省親，我?guī)Щ貋硪淮蟀聘鸱蹧_劑，父親問是啥好吃的，我答是葛粉。父親的臉一下子就變了，頗為不高興，當(dāng)面沒說，等我走后，他就給扔了，還數(shù)落了我?guī)拙洌壕蛶н@玩意兒回來糊弄你爹？我不知道父親為何如此厭惡葛粉?？赡茉谒挠∠罄铮@物太賤了，作為禮物帶回來，簡直是在羞臊他。父親不太了解外邊的世道了，城里人現(xiàn)在搶著吃野菜哩。當(dāng)然，父親年輕時候吃得太多了，直到現(xiàn)在還反胃。

母親去世多年了，我回來掃墓，發(fā)現(xiàn)母親的墳頭上竟然長著一叢野葛，開著紫紅的花，新鮮的藤蔓像無數(shù)的觸須，向虛空而去。我不知道是不是母親一個人在這里寂寞了，就種棵葛作伴？于是，我細(xì)細(xì)拾掇了其他的雜草，唯獨留下了它。若干年后，它會給地下的母親帶來收獲。不知道母親還喜歡么？

二、艾蒿

艾蒿幾乎是最為廣泛分布的野草，并且似乎伴隨著我們的文學(xué)史。普列什文的《絨蒿》里這么寫：“清晨的露水尚未散去，原野里一片白茫茫的霧，野烏從何處飛起，帶起絨蒿細(xì)蓬蓬的花序，像平地里刮起的一陣鵝絨，艾蒿青苦的香氣隨風(fēng)飄散，向極遠(yuǎn)的伊哈瓦村飄去，遠(yuǎn)處的河流帶走了清晨的霧氣，鄉(xiāng)村的教堂尖頂露了出來。阿伊芙大娘開始要采摘白蒿的嫩梢，熬成褐色的苦味的湯藥，‘馬卡、馬卡，快起來，這些懶蟲！孩子們喜歡帶苦味的蕎麥面包和黑面包，蘸著艾蒿汁的蜜糖里，是他們一天最為甜蜜的開始?！倍砹_斯大草原上，白絨蒿長得比人還高，而我們熟知的艾蒿，卻總在我們的身邊不遠(yuǎn)處，房前屋后，荒野山陬，凡是無人有人之處，皆是艾蒿的身影。

艾蒿，菊科，蒿屬，多年生草本植物，全株有濃烈香氣，全草入藥。春天的時候，艾蒿的嫩芽幾乎最先綠滿田野，枯草縫間，星星點點的艾蒿像春天的信使，鄉(xiāng)村里的人知道，春天來了。供社神，做春社，打糍粑，吃艾葉酒。春社是古老的節(jié)日，神農(nóng)氏開農(nóng)業(yè)之先河，春社是給神的最高祝禱儀式，是給大地的一種感恩。社神，土地之神，一個鄉(xiāng)村的神祇。神農(nóng)氏的形象之一就是以艾葉為裙蔽體遮身，因此，祭祀社神的旌旆上總綴著一把綠葉，艾草燃爇，香煙裊裊。社廟前的廣場上，酒香，艾香，薄著春天的空氣，在大地間縈繞。大地的休眠結(jié)束了，春天來了，一年的勞作又要開始了。艾草的嫩芽被人采下，搗爛，濾出汁液，摻入米團(tuán)中，揉成綠色的艾粿皮，包成荷包形的艾粿，春天在屋里屋外溢滿所有的空間。艾蒿入藥，避瘴癘，娛儺之伎，頭上戴著垂掛艾草的儺面具，跳著古老的巫舞，祝靈唱禱，希望疫癘之神垂恩百姓，讓疫癘遠(yuǎn)離。

艾蒿隨處長著，只要有空地，有一點泥土，艾蒿就茂盛地生長著，它們是大地上的主角，稻黍菽麥，只是客人，大地上永恒地生長著艾蒿，而莊稼需要人們一季季地種下地。母親似乎頗懂得艾蒿的藥用。童年時，生病腹脹如鼓，發(fā)高燒。母親知道用艾灸來治，艾草是前一年收集的，曬干透，并且搓成條，壓實，用時，點燃，艾香的火一點點地燃著，像香炷，而艾灸的位置是肚臍四周，燃著的艾條靠近肚臍，一股灼熱頓時讓肚臍有了感覺，肚子里五臟六腑似乎被這股熱氣所攪動。艾蒿的香氣在身邊彌漫，淡藍(lán)的煙，像神靈神秘的面紗，巫儺儀式里，艾蒿是神農(nóng)氏的象征。我似乎看到一個面目怪異的神靈在身邊，煙霧里，巫一樣的神靈在舞蹈，嘴里妙辭如花。艾灸后，往往癥狀大減，病似乎去了一半了，而我渾身大汗淋漓了。過去養(yǎng)蠶人家春天開蠶的時候，就燃艾蒿熏蠶室和蠶山，蠶山是一種供蠶結(jié)繭的竹架。艾蒿熏過的蠶室里，就不會有蠶病，蠶瘟來的時候，蠶一夜死亡殆盡，養(yǎng)蠶人欲哭無淚，原來艾蒿對蠶也至關(guān)重要。

端午節(jié)的時候，母親要收許多艾蒿回來，曬干，少部掛在門楹大廳等處，和著長長的菖蒲，門上一把艾蒿和菖蒲，是端午的象征，離了這些，端午似乎無從談起。鄉(xiāng)村里的人，離開艾蒿，似乎總感覺一年中缺了啥。艾酒濃烈，香氣讓人幾乎窒息，辛辣味加上酒味，讓身體內(nèi)的濕氣和瘴癘一掃而光。夏天的時候，艾蒿開花了，白色的小花，點綴著鄉(xiāng)野質(zhì)樸的土地，淡淡的花香讓鄉(xiāng)村的夏天變得格外富有詩意。后來搬到城市里，艾蒿看不到了，城市的園林工人，將所有見得著的雜草都拔得一干二凈，于是頗懷念那艾蒿無處不在的日子，偶爾見到有人賣艾蒿，不免駐足觀看，似乎就為聞一聞那股香氣，那時候，心里仿佛開了一道閘門，五味雜陳，遠(yuǎn)去的記憶，母親似乎就在眼前。而母親的后山上，艾蒿蓬勃，比人還高，我想母親肯定看不到遠(yuǎn)方了，艾蒿比她高一個頭。

三、萱草

萱草花似乎在夏末的時光里搖曳在鄉(xiāng)村的庭院邊，桔黃色的花，百合似的，在高高的叢葉間閃忽?！把傻弥X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衛(wèi)風(fēng)·伯兮》）古人的萱草泛指懷念親人，而后世卻代指母親居住的北堂。最早以萱草代指母親的朝代是唐代：“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孟郊《游子詩》）老屋沒有北堂，母親住在后堂的東廂房，老屋是兩進(jìn)式的舊建筑，屋里屋外全是老物件，殘破，衰朽，頹敗。后堂有個小天井，青磚鋪地，長著厚厚的苔蘚，沿東側(cè)擺放一溜石條架子，放著花盆。萱草并不是母親種上去的，或者，是某個親人將吃剩下的黃花菜的?；蛘叻N子撂那兒了，于是長出一叢肥碩的萱草來。葉子修長，像披散的秀發(fā)一樣，柔軟、滋潤，映著陽光。母親喜歡萱草花，因為它好看，像桔紅的百合花，還能吃。萱草花開的時節(jié)，是八月底的時光，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涼，秋天的征候出現(xiàn)了，天空的顏色也漸漸清爽起來。那時節(jié)，往往風(fēng)大了起來，海邊的季節(jié)變化是從風(fēng)開始的，西南風(fēng)變成了東北風(fēng)，而秋天的時候，風(fēng)向是不定的，西風(fēng)和北風(fēng)交替出現(xiàn)。屋后的一棵棠梨樹似乎是為風(fēng)而生的，夏天的時候，棠梨已經(jīng)差不多完成了結(jié)果的過程，剩下的時光，就等人來采摘了。黃而微褐的棠梨，老人們并不待見，因為皮兒厚硬并且渣厚肉柴，味道并不是特別甘甜微帶酸，母親特地摘下來一些棠梨果，泡著醃成酸汁，老家人認(rèn)為人傷了風(fēng)拉了肚子，吃一枚醃棠梨果就好了。那果子我吃過，又咸又酸，爛乎乎的，不是特別美味。棠梨的葉子特別好看，肥厚寬大，見霜就紅，秋深的時節(jié)，紅得像火一樣。當(dāng)萱草結(jié)籽的時候，棠梨樹的葉子就開始火紅了，那時候應(yīng)該是舊歷九月底了。

萱草的葉子特別像薤，還像蒜韭，遠(yuǎn)遠(yuǎn)地看，還有點像麥冬。萱草的根肥厚白嫩，不澆水也能夠活過一個夏天，特別省心，這也是母親待見它的原因之一。后來，萱草沿著階沿和墻角自己就長開了，像野草一樣蔓延。母親頗為驚奇，這草微賤而倔強(qiáng)，像自己的性格?；ㄩ_的時節(jié)，母親舍不得全部采下做成菜吃了，總留下一半任其開放，屋后一片桔黃色，頗為熱鬧了一番。那時，母親的臉上總帶著一些甜美的笑意，這是母親最為開心的時間。母親訥于言而敏于行，她話不多，也沒什么驚人的思想，也不會給我講故事，她一生就像萱草一樣，默默地映照一陬的寂靜時光，打破陳舊的氛圍。萱草花的蕾炒著吃，軟糯而甜，只是不經(jīng)嚼，并且容易燒糊了鍋。那時候炒菜舍不得下猛油，清鍋白水的，菜的味道全靠它自身的能耐。

1991年母親去世后，后堂就空著了，一把鎖鎖著后堂的門。家里人不愿意再去后堂打攪了，母親喜歡那里，就讓她一個人享用那個后堂的一切吧！后來，父親開門去后堂，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天井里葳蕤地長滿了萱草。無人的后堂，萱草竟然顧自生著，并且越來越滋茂。父親心頭一酸，家里人不忍去采摘萱草花炒菜了，于是，后堂成了萱草的世界。我想，母親的魂靈一定還在那里，是她照顧著那些花草。而棠梨終于頹唐了，也許是因為母親的緣故，后堂自鎖上后，再無人打開過，棠梨自生自落，樹梢也枯了一半，剩下的枝椏蒼老著，掛數(shù)十枚殘破葉子，仿佛是印證一個時光的結(jié)束，也像一道神秘的讖語，母親去世那年春天，滿樹的白花，卻沒結(jié)幾個果子。后來，棠梨樹漸漸被我們忘記了。它活在它的時光深處。偶爾打屋后路過，會看到它的現(xiàn)狀，秋后的霜天里，它的葉子紅得像一團(tuán)火焰，燭照著寂寞的后堂，直到老屋拆遷，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想母親一定會很傷心，因為這是母親在世間唯一可去的地方，是母親的天堂。

四、麥其莠兮

早春的田埂邊上，長滿了著急的野草：灰菜、地丁、繁縷、夏枯草和看麥娘，還有一種麥家公，專門與看麥娘長在一起。田里的麥子開始瘋長了，經(jīng)過一冬，麥子攢足了力氣，要在春天里猛長一番。野草跟麥子競賽，麥子黃梢的時節(jié)，野草已經(jīng)長過勁了，滿地衰黃，仿佛秋天的光景。割草要趁著麥子黃梢前，于是，地里的割草人多了起來。家里養(yǎng)牛養(yǎng)羊的需要這肥美的春草。而野麥子不需要擔(dān)心被人刈除了，因為它長得跟麥子差不多模樣，只等抽穗的時候才看得出區(qū)別，吃一樣的肥水，莠卻長得比麥子強(qiáng)多了，高大挺拔，于是莠出于麥表，遠(yuǎn)遠(yuǎn)看去，莠修長，而穗也顯得野性十足。莠的籽實像狗尾巴，而另一種麥莠，則是野燕麥，野麥隨著麥子收割一起收入倉廩，于是，它得以保存到下一個生長季節(jié)。野麥總是收割不完的，野燕麥到處瘋長，和另一種鼠尾黑麥一起，在荒地上長出另一番風(fēng)景。短尾鵯鳥和黃眉鶇在野燕麥叢里鳴叫，春天的聲音于是多了許多明亮的色彩。母親卻不喜歡野燕麥，老家的人認(rèn)為，這是一種毒麥子，村里有牛吃了野燕麥腹脹如鼓痛苦地死了，羊也不喜歡吃它，于是，人們認(rèn)為這是一種毒草。可是，麥田里總少不了這樣的麥莠存在。于是割麥子的時候，就多了些心眼，看到野麥就扔了，彎鐮的刀鋒繞過野燕麥。收獲后的麥田里，稀稀拉拉地立著的一些麥子，就是野燕麥了。除掉野麥的方法很多，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放把火燔田，野燕麥連同麥茬子一起燒了，畢畢剝剝，濃煙四起。可是，明年，野麥子還照樣長出來。也有不少這樣的野麥子混在麥子中被磨成面，被吃下肚去，村里也沒聽說誰因此中毒。野麥子長得奇怪，像鼠須，尖尖的，小孩惡作劇時，就摘一穗野燕麥放進(jìn)別人的脖領(lǐng)子，那麥穗就順著衣裳滿身跑，又癢又痛。野燕麥長著燕子一般的麥芒，分叉的，修長，麥子揚花的時候，野燕麥已經(jīng)結(jié)籽了。野麥桿扎成的麥笛子吹起來，聲音尖而細(xì)，比麥秸做的笛子好聽，它的秸桿壁薄而輕，韌性足，普通麥秸硬而脆，一捏就散了。

看麥娘是一種草，跟麥子一樣好看，只是小了許多，穗是直的，總離不開麥地的邊緣?；蛘呔透纱嚅L在麥畦間的邊緣。麥田里多的是這種草，人們卻不像討厭野燕麥一樣討厭它，看麥娘長得旺盛的年份，麥子往往也長得好。而且牛羊特別喜歡吃這種草，它的根須短淺，一薅就出。麥家公是另一種野草，匍匐在地，根莖蔓延，非常難拔除。母親喜歡扎麥笛，麥?zhǔn)盏臅r候，我們會跟著下地，而獎品就是母親做的麥笛。收拾完麥子后，我們坐在麥垛上看風(fēng)景，白云低垂，碧空無垠，陽光燦爛。麥笛的聲音在空氣里傳遞著，微微顫動的聲波遠(yuǎn)遠(yuǎn)地投向村莊的方向。鳥兒來搶食麥地里的遺穗和麥粒，被我們的麥笛聲迷惑了，它們駐足聆聽，以為是什么鳥在叫，聲音如此動聽。母親的眉梢總是結(jié)著憂郁，那時候，總是愁著瓦甕里的余糧，青黃不接的時候，甕底總是十有九空的，母親的愁緒感染了我們，但她輕易不會長吁短嘆。作為母親，她想的事情就是找吃的。面條菜可以吃，薺菜、蕨菜、灰菜和地丁也都可以吃。母親回憶起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初的情形，就哽咽了，那時候要是有點吃的，外公就不會餓死了。外婆嚼著爛菜幫和芭蕉根度過了那三年，身體卻迅速垮下去了。我印象中的外婆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不會走路了，只能坐在竹椅上。外公死時，輕得像一根朽爛的木頭。母親的淚水里是無奈和歉疚，因為母親的頭發(fā)也是在那些年開始白的，后來一直白到老去。母親還有一個秘密，是后來她告訴我的，那就是她在沒東西吃的時候，去地里采野燕麥回來，打成面。她自己吃一些嘗毒，結(jié)果腹痛了一天一夜，后來，她摻了一些看麥娘一起磨，結(jié)果毒性沒了，母親就地下偷偷著吃野麥面糊糊。母親有一只竹籃，總是掛在高處，我們夠不著它，問她總不肯說里頭有啥，母親說，那是防備老鼠偷吃的，農(nóng)村里防老鼠的方法就是將食物高高吊著，掛在一個竹籃里。母親吃飯的時候總是不在，我們先是奇怪，后來竟習(xí)以為常了，沒人發(fā)現(xiàn)母親的秘密。母親將野燕麥面摻上看麥娘的花熬成黑乎乎的面餅子，揣在懷里下地，沒人的時候，她一個人偷偷啃著。那次我發(fā)現(xiàn)她懷里滑下一塊麥餅子，就喊她，母親慌張地拾起，顧不上撣去塵土，就吃了下去。我驚訝，母親就這么吃三餐么？母親將我叫到一邊，說，你別告訴別人，媽喜歡吃黑面糊糊。我相信母親的話，因為她總是教我做人要實誠，不能撒謊。黑面糊糊是什么？母親不肯告訴我，直到我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秘密。我心里內(nèi)疚，因為家里人都不知道母親的食物是什么，我知道了，卻不能說出來，因為母親要我保證不泄漏她的秘密。這成為我一輩子的內(nèi)疚。工作以后沒多久，母親就去世了，她還來不及享福。我們?nèi)仪分赣H深深的債，而這債全在我一人身上。

母親忌日的時節(jié)，每每我都會準(zhǔn)備許多好吃的，擺滿一桌。母親在相框里微笑著，她似乎心滿意足了，我們會有現(xiàn)在的好日子，這就是她的最大心愿。而野燕麥在我的內(nèi)心里又多了些異樣的情結(jié)，雖然我不會吃野燕麥，但我相信，這是世間最偉大的食物，它是無私的愛和奉獻(xiàn)，是母親對于我們的全部恩典。因此，我養(yǎng)成不浪費糧食的習(xí)慣，每想倒掉剩飯剩菜的時候，就會想起母親懷里揣著的黑面餅子，總感覺母親在嚴(yán)厲地看著我的舉動。母親去世快二十六年了，每每想起往昔的日子，野葛、艾蒿、萱草和野燕麥，不禁潸然，母親留給我們的是一輩子做人的原則：實誠，努力，不抱怨，隨處安身立命。

木 篇

至如白鹿貞松，青牛文梓。根柢盤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銷亡，桐何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開花建始之殿，落實睢陽之園。聲含嶰谷，曲抱《云門》。將雛集鳳，比翼巢鴛。臨風(fēng)亭而唳鶴，對月峽而吟猿。乃有拳曲擁腫，盤坳反覆。熊彪顧盼，魚龍起伏。節(jié)豎山連，文橫水蹙。匠石驚視，公輸眩目。雕鐫始就，剞劂仍加。平鱗鏟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錦，片片真花。紛披草樹，散亂煙霞。

——庾信《枯樹賦》

閩省多山，多樹，名樹古木不可勝數(shù)，閩地風(fēng)俗凡村莊必種風(fēng)水樹，在山區(qū)，多為松柏、樟楠、羅漢松、油松、尖葉柏等長壽樹，少數(shù)地方有紅豆杉、鐵杉等罕見樹種。閩南沿海多荔枝、龍眼、相思樹（番仔松柏），松、檜、柏、樟等常見于廈漳泉福莆寧諸市。閩南多石山，榕樹為沿海各市的廣泛樹種。榕樹之繁，以福州為最，幾市區(qū)巷陌，皆可見榕樹。莆田鄉(xiāng)間，亦多植榕樹為鄉(xiāng)樹、村樹。方則數(shù)百圍，占地數(shù)畝，高數(shù)丈，圍可覆埕掩厝。閩南村莊，凡是大榕樹底下，必是村莊核心區(qū)，多祠堂，多廟宇，閩南的埕就是屋前方場，廣可數(shù)畝，狹僅容厝，閩南稱房屋為大厝，廈漳泉莆均有此謂，甚至地名多以姓氏加厝命名。李厝、郭厝、張厝……地名尚以厝名，正可見閩人故土概念之深，鄉(xiāng)誼之厚。人多漂泊海外，而心系故土，厝本是棲柩之所，是靈魂棲居的代名詞，用于鄉(xiāng)村之名，可見人之本心。許多背井離鄉(xiāng)的海外游子，心里的故鄉(xiāng)就是一個大紅磚埕，一棵大榕樹，一座古色古香的閩南紅磚大厝，那深深的里巷，有陣陣熟悉的鄉(xiāng)音。廟宇前的大戲臺，不時上演著鄉(xiāng)音俚調(diào)的戲劇，音樂、曲調(diào)、唱腔，都那么熟悉，令人魂牽夢繞。

一、榕樹

福建各地的最主要樹種之一就是榕樹，幾乎每個福建人都不會忘記家鄉(xiāng)的榕樹。榕樹多有兩類，一類細(xì)葉榕，一類大葉榕。細(xì)葉榕樹形偉碩，廣可數(shù)十圍，占地極廣，一樹成林，以其樹桿多氣根，落地成桿，形成一樹多桿的壯觀景象，廣而鋪設(shè)，簇而成林，蔚為可觀。福建散文諸名家都寫過榕樹的文章。而在我老家莆田，將榕樹諧音為大松樹，一直以來，未清楚其原由，現(xiàn)大抵知曉，松因易折，多在山阿坳曲，平原地區(qū)，多植荔枝、榕樹之屬。荔枝生長緩慢，不及榕樹什一。榕樹，大抵十年成樹，可蔭鄉(xiāng)梓矣。莆田鄉(xiāng)間，荔枝樹多種于河邊溝畔，榕樹則種于鄉(xiāng)村之中，荔枝或有圍屋而植者，然多不及榕樹之巨碩。清代莆田文人關(guān)陳謨在《閩中雜記》里說 ：“吾鄉(xiāng)多樹榕，以夏多風(fēng)故，此樹廣軀而巨蔭，覆屋而掩厝，以閩地暑燠而炎長，多海風(fēng)，風(fēng)至摧屋裂垣，多壞里曲村舍，凡水患至，澎湃急湍，折山樹毀橋梁，入平洋而汪洋，人多淹于水。而榕屹立不危，以拯民無數(shù)，如娘媽神也。民謂大船不及大榕樹，以為救民之舟。榕以此德，廣植鄉(xiāng)梓，而民獲益無算。”莆田人蔡襄，始移荔枝入侯官，而張伯玉廣植榕樹于市井，故福州有榕城之譽。蔡襄為福建轉(zhuǎn)運使，沿泉福官道種植榕樹，以蔭來往行人。福建夏季炎熱，日頭如刀劍，人在日頭下走路，如頭頂火盆而行，久而酷熱難耐，紛紛尋樹蔭而避之。榕者，容也，傘傘如華蓋，亭亭而巍峨，大羅傘常立道旁，常使人感念植樹人之恩澤。蔡襄不僅精于茶道，亦精于樹道。荔枝之北徙，首功屬他。后在武夷山當(dāng)茶運判官，亦移榕樹入建州，然地土不服，僅存不多，多為耐寒的細(xì)葉溪榕，即無氣根的細(xì)葉榕樹種。建州山區(qū)，冬有雪霜，榕樹不耐其寒，生長因此更為緩慢，漸漸與沿海樹種大相徑庭。其葉細(xì)而尖長，厚如銅錢。永安吉山古渡口有一古榕，凡數(shù)百歲矣，身軀猶不見甚巨。而樹實堅而如石，盤根錯節(jié)，如貌古舊態(tài)，宛然如風(fēng)景。

小時候，大榕樹幾乎就是我童年的最大一段記憶了。村頭有古石板橋，跨河而過，橋頭左右各一巨榕，一為細(xì)葉榕，一為大葉榕。二樹交互揖立，合而為一巨蓋羅傘。夏天橋頭麋集許多村民于樹底下乘涼，小攤販在樹下擺攤做生意。小孩子到了橋頭都不想回家了。立于樹下，仰頭看天，天不復(fù)全，鱗解為片片光芒，陽光抵近，從葉隙漏下，斑斑點點，如灑金狀，而好鳥相鳴，逐于樹巔，聲雜而紛然，如樂曲清音，不能狀之。榕樹的汁白皎如乳，可以治熱疔膿瘡，可破其潰而出膿，疔自好轉(zhuǎn)，誠然一味良藥。有漆匠為漆所咬，渾身紅腫，眼不能睜，面浮眼腫。以榕樹枝葉，與生艾蒿、姜母共煎水，洗浴，則漆力除。過去鄉(xiāng)村土染匠挑著染布缸走街串巷，在鄉(xiāng)村，主要的用料就是榕枝，和靛青草一起煮半晌，水轉(zhuǎn)黑青，可入布染矣，布出鮮藍(lán)煥煥，奕有精神。這樣染的布耐曬不易褪色。莆田城里有染鋪，日采榕樹枝數(shù)車，截細(xì)入爐中煮，謂之煮榕鋪染坊，名聲遠(yuǎn)揚。

《夷堅志》里有榕怪之事：一婦人設(shè)酒肆當(dāng)壚，日日有異客來沽酒，每次僅沽一文錢。婦人怪其葫蘆腹大，一文錢能裝下一缸酒，不欲沽與他。酒客說，皆是鄰里，何吝嗇若此？婦人斥道，何物怪道，誰與你是鄰里？原來酒壚獨在樹下，左右未曾鄰村舍，何來鄰居？客大笑而去，不復(fù)現(xiàn)，而此后酒壚香更異，婦得多金而莫知緣故。一日，月出皎然，婦市畢欲浣衣于樹下溪畔。忽見一人臥于樹上，腰系一葫蘆，正是往日沽酒怪客，正酐睡。婦拾石擲之，忽不見。而樹身酒氣愈濃，鼾聲如雷。婦駭而走，以為樹怪也。告之官府，斫之，得酒數(shù)甕于樹腹。而往昔所付酒錢者，樹上榕籽耳。后，婦不復(fù)得酒，盛輒轉(zhuǎn)酸，肆遂敗。

《螢窗異草》里也有類似的樹怪故事：南海士子落第歸粵，過洞庭，于月夜訪君山。遇一白衣老翁，文辭粲然，氣出神表，士子喜而隨其入庭院，弈畢，翁出一奇書，士忽見自己姓字于其上，怪之，翁說，汝有仙緣，故得遇吾。原來是一本《仙緣簿》，生疑其為怪，欲走，然見去霧深罩，早不知途徑，正惶然驚懼，翁囑其勿驚，出龍拐木囑其坐其上，緊抱木勿稍懈怠，閉目，少頃便至家。生閉目，唯聽呼呼風(fēng)疾，緊抱木，而忽覺其如龍蛇身，鱗甲比然。少頃風(fēng)止，落地，已至家矣。復(fù)尋龍木不可得，唯一信箋，字蒼古，囑其某月某日再上君山，務(wù)不可違也。生知遇仙，后不復(fù)追求功名，遂訪仙翁。至洞庭君山，見一巨榕凡十百武，高百丈。巍然若山。殆其遇翁處，翁或為樹仙？龍君？

鄉(xiāng)音榕與龍同，榕樹，龍樹之謂。

二、荔枝，龍眼

荔枝者，有癩枝、來枝之別謂，無患子科常綠喬木。福建沿海各地均見荔枝樹，而荔枝盛于唐宋，名于元明清，昔泉州大港，舟楫云集，?？网F聚。荔枝之果，始熟于小暑，微于大暑。夏日閩中大地，烈日杲杲，沿河溝遍植荔枝，往來舟楫小艇，不復(fù)曝于日，多賴其蔭。莆田延壽溪畔多荔枝，唐末五代狀元徐夤曾有荔枝詩：

朱彈星丸粲日光，綠瓊枝散小香囊。

龍綃殼綻紅紋粟，魚目珠涵白膜漿。

梅熟已過南嶺雨，橘酸空待洞庭霜。

蠻山蹋曉和煙摘，拜捧金盤奉越王。

日日熏風(fēng)卷瘴煙，南園珍果荔枝先。

靈鴉啄破瓊津滴，寶器盛來蚌腹圓。

錦里只聞銷醉客，蕊宮惟合贈神仙。

何人刺出猩猩血，深染羅紋遍殼鮮。

宋代莆田荔枝大種植，凡空地、坡園雜地、河濱閑地、房前屋后，俱種荔枝，蔡襄著《荔枝譜》：“興化軍風(fēng)俗，園池勝處唯種荔枝。當(dāng)其熟時，雖有他果不復(fù)見省。尤重陳紫，富室大家歲或不嘗，雖別品千計不為滿意。陳氏欲采摘，必先閉戶，隔墻入錢，度錢與之，得者自以為幸，不敢較其直之多少也。今列陳紫之所長以例眾品：其樹晩熟，其實廣，上而圓，下大可徑寸有五分，香氣清遠(yuǎn)，色澤鮮紫，殼薄而平，瓤厚而瑩。膜如桃花紅，核如丁香，毋剝之凝如水，精食之消如絳雪，其味之至不可得而狀也。荔枝以甘為味，雖百千樹莫有同者。過甘與淡，失味之中，唯陳紫之于色香味自拔其類，此所以為天下第一也。凡荔枝皮膜形色一有類陳紫，則已為中品。若夫厚皮尖刺，肌理黃色，附核而赤，食之有渣，食已而澀，雖無酢味，自亦下等矣?！泵岁愖?、江綠大、方家紅、游家紫、小陳紫、宋公荔枝、藍(lán)家紅、周家紅、法石白、綠核、圓丁香、虎皮者、牛心、玳瑁、朱紫、龍牙、十八娘、蒲桃、中元紅等二十八種荔枝?，F(xiàn)在多已失傳，唯陳紫與宋公荔枝、福州十八娘荔枝尚存。莆田俗稱荔城，荔枝無處不在。現(xiàn)已經(jīng)無多，甚是遺憾。荔枝者，麥?zhǔn)旒椿ǎ脑鲁觖滎^尚青，而荔枝已經(jīng)放花。枝頭簇集花序，如黃色細(xì)樨，類桂花而香益濃烈，沁人心脾?；┍M落，鋪陳一地，類雪景，名荔枝雪。其花擇二三而實，實擇二三而熟，故從花始至果熟，十不存一矣。清明雨盛，繼之立夏，夏至后多臺風(fēng)。至小暑熟紅，荔枝已無多矣。掛于樹梢，披離若綃緞紅霞，晚照尤艷。

吾幼即熟于荔枝，讀書后多于樹下讀，一只竹凳，一方小案，書于日光微熹中，時葉振有聲，類翻書，近午日盛，有風(fēng)來襲衣，微涼若水。字入眼，風(fēng)入耳，鳥聲、樹聲，聲聲入耳。唯覺粲然如萬點金，日影篩落樹罅隙間，在案上，在書上，荇搖蟻附，甚是怡然。

蔡襄知福州后，又大力推廣荔枝種植?！案Ｖ莘N植最多。延貝也、原野、洪塘、水西尤其盛處，一家之有至于萬株。城中越山，當(dāng)州署之北，郁為林麓。暑雨初霽，晩日照曜，絳囊翠葉，鮮明蔽映，數(shù)里之間焜如星火，非名畫之可得而精思之?？墒鲇^攬之勝無與為比。初著花時，商人計林?jǐn)嘀粤?，若后豐寡商人知之，不計美惡悉為紅鹽（去聲）者。水浮陸轉(zhuǎn)，以入京師。外至北漠、西夏，其東南舟行新羅、日本、流求、大食之屬，莫不愛好，重利以酬之。故商人販益廣，而鄉(xiāng)人種益多，一歲之出不知幾千萬億。而鄉(xiāng)人得飫食者，蓋鮮以其斷林鬻之也。品目至眾，唯江家綠為州之第一。”

烏石山西南麓，舊為城邊街。有龔氏別墅，名荔枝園，其后人辟建“雙驂園”。園前設(shè)山門，小徑柴扉，入門石階若干，于山腰筑廬數(shù)椽，頗雅，郁然有煙氣，有雙驂亭。龔易圖詩記：筑園林烏石頂，以治泥鈐編列圖書，并植荔枝十余株，謂“啖荔坪”。圍于群荔間，園內(nèi)有樓名凈名庵，龔撰聯(lián)：“舊夢湖山又吟局，遙天風(fēng)雨亦吾廬”。園中有泉，名在山泉，深尺許，由巖下出，潺然有聲，歷年不涸。烏石山房、袖海樓、測蠡軒、餐霞館、蕉徑、南社詩龕諸勝，龔易圖以荔枝為霞色，名餐霞，并題聯(lián)：欲上青天攬明月，閑與仙人掃落花。袖海樓聯(lián)：“釣竿欲拂珊瑚樹，海燕雙棲玳瑁梁”，以荔枝枝椏之欹側(cè)多姿多色，根類珊瑚樹，橫枝色斑若玳瑁為句。

《嶺外代答》云：交趾有荔枝，而年二熟者，然渣厚味酸，不堪入口。夷族多以為糟醨酸醋。其殼厚而粗，色青綠，類丁香母。時閩中有白核荔枝，徐夤曾以為異寶。后大煉鋼鐵，盡芟綬溪沿岸荔枝為焚物。盡毀焉，惜乎。

圓眼者，舊以熟于荔枝后，秋分始盛，以圓眼為荔枝奴。其葉類荔枝而多脈，枝類荔枝而多疣疬，似與不似間反類于桂樹者，或以味近桂花，名桂元。或以核類龍眼，而俗稱龍眼者。閩中者尤佳，汁豐殼厚，肉糯無滓，色如瑩玉，芳沉味醴，清香久縈于舌頰。故龍眼者，以其聚而多，不乏產(chǎn)量故，團(tuán)團(tuán)如龍之蟠踞，其樹也，形矮而枝散，盤虬多姿，而皮似老松，皴亂而蒼勁，龍眼木色紫而堅實，不易蛀，多用于雕刻。而荔枝多乏可用之材，此龍眼勝荔枝者。又龍眼稍耐貯存，故宋以降，量多乏啖者，多炮烙成干，為桂元干果，味尤勝于鮮者。

閩人以荒園野地植圓眼，多勝，結(jié)果累累，不計土地之肥瘦瘠薄，荒山多圓眼，團(tuán)團(tuán)如獅虎，踴躍競走。閩南荔枝、圓眼俱多，而漳泉圓眼殼薄味淡而肉厚，生啖者喜之，而興化桂圓味甜汁多而肉稍薄，多制成干果。而福清有焦核圓眼，小核如丁香母，味甜而肉脆厚，宜生啖而耐久貯。晚熟期于白露后數(shù)天，過則味淡肉柴，盡失其滋味矣。

舊航海者，以海水浸圓眼，以為海上食，經(jīng)旬不易色，而味實咸不可食，而漁者以為美味之酢，往往酬酹，醉不經(jīng)事，沉迷不能。閩人以鮮瓜果醢之有者，腌漬以為蜜餞，如橄欖、李子、梅干之屬，而海水泡圓眼，一為祭祀海神，二為偶一嘗陸果滋味，以懷思焉。陸地畢竟是人們最為安全的家園，大海莫測，生命多懸于一線。得陸地勝果，無不欣然趑趄。

閩地以桂元之木為陽木，雕刻為床笫，能延壽，益氣血。而圓眼果，多滋益，養(yǎng)精髓，填骨肉，實是道家果丹。其荔枝奴一說，實不能圓說。閩人重桂元十倍于荔枝。終年可食，而荔枝僅一季之鮮。

三、烏龍茶與武夷山

烏龍茶是福建最為常見的茗茶，南烏龍茶，主要是鐵觀音，屬發(fā)酵烏龍茶，葉色偏綠，新鮮度高。北烏龍茶就是武夷山巖茶，屬于高焙火烏龍茶，同時兩者制作工藝大不相同。我所欲說的并非是茶葉，而是茶樹本身。陸羽《茶經(jīng)》里這樣說茶：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shù)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樹如瓜蘆，葉如梔子，花如白薔薇，實如栟櫚，蒂如丁香，根如胡桃（原注：瓜蘆木出廣州，似茶，至苦澀。栟櫚，蒲葵之屬，其子似茶。胡桃與茶，根皆下孕，兆至瓦礫，苗木上抽）。

其字，或從草，或從木，或草木并（原注：從草，當(dāng)作“茶”，其字出《開元文字音義》。從木，當(dāng)作“木茶”，其字出《本草》。草木并，作“荼”，其字出《爾雅》）。

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原注：周公云：“槚，苦荼?！睋P執(zhí)戟云：“蜀西南人謂茶曰蔎。郭弘農(nóng)云：“早取為荼，晚取為茗，或一曰荈耳?！保?。

說到茶樹之生長條件，他繼續(xù)寫道：

其地，上者生爛石，中者生櫟壤（原注：櫟字當(dāng)從石為礫），下者生黃土。凡藝而不實，植而罕茂。法如種瓜，三歲可采。野者上，園者次。陽崖陰林，紫者上，綠者次；筍者上，芽者次；葉卷上，葉舒次。陰山坡谷者，不堪采掇，性凝滯，結(jié)瘕疾。

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若熱渴、凝悶、腦疼、目澀、四肢煩、百節(jié)不舒，聊四五啜，與醍醐、甘露抗衡也。

采不時，造不精，雜以卉莽，飲之成疾。茶為累也，亦猶人參。上者生上黨，中者生百濟(jì)、新羅，下者生高麗。有生澤州、易州、幽州、檀州者，為藥無效，況非此者！設(shè)服薺苨，使六疾不瘳，知人參為累，則茶累盡矣。

武夷山地質(zhì)為丹霞地貌，山為層積巖，遠(yuǎn)古時代的紅色泥砂和礫石經(jīng)過漫長地質(zhì)變化，變成了巖石。這種紅色的巖石依然是多孔性的，松脆易風(fēng)化。武夷山形成了特殊的地質(zhì)地貌，山巖峭壁和深谷幽澗并存，林木豐茂，空氣濕潤多霧，山間多流泉。這些適合茶樹生長的優(yōu)良條件都集中存在于武夷山地區(qū)。陸羽茶經(jīng)中強(qiáng)調(diào)的爛石壤、礫壤，都是武夷山特殊地理環(huán)境的特征。于是頂級優(yōu)良的茶葉就有了出現(xiàn)的條件。大紅袍是武夷山茶的代表品種，它具有南茶的特點，葉肥潤、厚實、枝葉茂盛易萌。武夷山茶的巖骨花香特點，究之原因，一是當(dāng)?shù)厮翚夂颍遣枞~本身的優(yōu)良特性。巖骨者，其滋味多含丹石氣，沉穩(wěn)耐泡，不易消失，茶水表現(xiàn)為余味悠長，不易失色?；ㄏ銊t指大紅袍特有的蘭香、蜜香和蕓香，香氣沉穩(wěn)于喉嚨不去，久久回味，回甘、反轉(zhuǎn)、涌津液不止。我品之覺渾身毛孔齊散，發(fā)微汗，通七竅，提精神。

許多年前，品武夷巖茶，多為高焙火品種，味焦香耐久泡，而香味稍欠。濃烈的茶味往往讓外地人不適應(yīng)，這就是武夷茶的霸氣。武夷山諸坑澗中，終年霧氣縈繞，茶葉乳潤。老茶樹上長著云苔，飄拂若仙衣。苔蘚滿樹的老茶樹，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寶貝了，現(xiàn)在更罕見。孤巖峭壁上，往往有茶樹郁然生煙。往年陪客游武夷九曲，仰觀山巒沉碧靜影，樹若點染，仿佛仙境。溪水多縹碧色，清澈見底，藻荇交集，星鱗點點。溪水上，清風(fēng)微漾，碧波漪漪?？諝鈽O為清新。吐納之間，肺腑之內(nèi)無濁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