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斌
總有一盞燈,亮在鄉(xiāng)村的夜里。
燈是煤油燈,在煤油燈之前,也有人家用桐油點燈,可桐油價錢太貴,除了需要時,稍稍點亮一下,然后便趕緊放熄了。到有煤油時,雖然價錢也照樣貴,可跟桐油比起來,總是要便宜些。于是,雖然也還節(jié)約,可點燈的時間,也就多了些。一盞煤油燈,就這樣亮在了鄉(xiāng)村的夜里。
制作煤油燈離不開墨水瓶,還有做燈芯用的白紙。白紙好找,家家戶戶都要祭祀先祖,祭祀時必得要有一刀兩刀的白紙,隨便用剩的一點,都可以用得上。墨水瓶不好找,只能到有孩子讀書的人家或是學(xué)校里去尋,雖然往往頗費周折,可總能找到。燈管則要到縣城才有賣。記得我一個人到鄉(xiāng)中學(xué)讀書住校,為了制作一盞煤油燈,就專門走了幾十里的山路去縣城買了一根燈管,然后又走了幾十里的山路回到學(xué)校。我是天不亮就上路,回到學(xué)校時,天都已經(jīng)黑了好久了。一盞燈的到來,有時也還是多年后難忘的一段經(jīng)歷或是故事。
雖然點燈的時間多了些,可幾乎每家每戶都只用一盞燈。要到另一個房間拿東西,或是要到牛廄豬圈添送草料食物時,便提著燈盞走。當(dāng)然,條件好有點錢的人家,有時也會有兩三盞燈。還有一種情形是,如果誰家有未過門的媳婦來看門戶,為了讓對方覺得這家里日子還算殷實,即使是借,也要借來兩三盞煤油燈,從灶房到堂屋到房間,幾乎每一間屋子都要把燈盞點亮,一種日子的興旺與人世的繁華仿佛就在那燈盞里被照亮似的。事后雖然心疼,可想想多燒了點煤油,卻換來了一個兒媳婦,畢竟是一件值得的事情,于是心也就平穩(wěn)了許多,甚至是,就還有一種溫馨彌漫了。
我們家卻是很少點燈的。晴天入夜后,一般都會有月亮,靠著月光的照亮,母親總能把飯煮熟,一家人也能在那朦朧的光里把飯吃完。至于之后的上床睡覺,則更不需要煤油燈了。月光總是透過窗戶落下來,直接就落在了床上,睡下去之后,還可以看見月亮就像一盞燈,正高懸在我們的頭頂,仿佛要把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都照亮。到冬天時,則只需把火塘里的柴禾點燃,就可以照亮了,即使是父親偶爾要翻翻書,只要把頭盡量放低,把書靠近柴火,也終于就能看得清那些字了。沒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可以點燃一截先是在池塘里浸泡復(fù)又在太陽下曬干的葵花桿,照著我們在房前屋后去做一些白天來不及做的事情,或者就走走村串串戶,參與村里人家的大事小情。當(dāng)然,如果是暴風(fēng)雨之夜,母親就會點亮一盞煤油燈,一家人圍著一盞燈相互壯膽,一邊祈禱這暴風(fēng)雨最好不要給村子造成災(zāi)難,并盼望著它快點過去。我知道母親的心思。在暴風(fēng)雨夜里點亮一盞燈,其實是為著驅(qū)走一份恐懼,母親怕那一份恐懼嚇著我們,甚至極有可能是,在看著一盞燈時,母親就還會看到內(nèi)心的祈禱和盼望,也在一點點地被照亮。母親點燈的情形還有一種,就是家里來了遠(yuǎn)客后,一般母親都要把燈一直亮到客人上床歇下后才放熄,當(dāng)然也不是為了面子,而是母親覺得,黑燈瞎火的并不是待客之道,盡管日子艱難,可艱難也只能自己壓在心里吞在肚里,人世的禮儀該抬上桌面時也還是要抬上來的。還有就是,我到鄉(xiāng)中學(xué)讀書住校,母親卻叮囑我不要怕浪費煤油,只要能多看書多做作業(yè),即使浪費點煤油也無關(guān)緊要。各種情形綜合在一起,讓母親的形象,在一盞煤油燈里逐漸明晰,也讓我在多年之后,都還會想起一份日子的艱難,以及一個母親清儀的內(nèi)心。
甚至是,由母親這里,我總還會想起諸如“鑿壁偷光”和“囊螢映雪”之類的故事。或許沒有經(jīng)歷過一盞煤油燈的人,總會懷疑這些故事的真實性。但我是真切地相信,從墻壁上一個洞孔傳過來的光線,一只螢火蟲身上的微光,一縷白雪之上的光芒,是真的有人會為之珍惜的,亦是可以照亮某個人生命行程的。當(dāng)然,這或許是聯(lián)想的有些遠(yuǎn)了,可我相信,在一盞燈的精神深處,它始終是同出一源的,都是人世底子的某種參照。
我就是這樣的,在鄉(xiāng)中學(xué)讀書住校,雖然母親囑咐我可以不用節(jié)約煤油,可我總是把燈芯挑到最矮,只要能點得著就行。那矮矮的光亮從燈管里冒出來,豆粒一般大小,照亮得了書,卻無法照亮作業(yè)本,于是就不斷地將燈盞在書和作業(yè)本之間來回移動;到教室里上晚自習(xí),不好意思跟別的同學(xué)擠在一起,我就獨自坐在離他們不算遠(yuǎn)的地方,蹭他們從那邊映照過來的余光看書或是做作業(yè),好在總有幾個同學(xué)是從城里來的,也不在乎那一盞兩盞的煤油,甚至也還同情我們這些鄉(xiāng)下的同學(xué),所以總算在那煤油燈的光亮下順利完成了初中三年的學(xué)業(yè),還考取師范,跳出了農(nóng)門。如果說正是一盞煤油燈,那點點微弱的光,改寫了我的人生,這其實亦是真實客觀的,并無任何矯情的嫌疑。
除了用墨水瓶來盛煤油外,也還有用鹽水瓶的。有心的人家,瞅著在鄉(xiāng)醫(yī)院輸液的機(jī)會,厚著臉皮給醫(yī)生要了個空鹽水瓶,再到縣城專門訂制了個足夠大和足夠長的燈管,再搓了一截長長的燈芯,再又找來四塊玻璃,制成一個正方形的瓶子,再把燈盞放進(jìn)去,一盞大型的煤油燈就這樣隆重地誕生了。燈雖然也還是煤油燈,可這燈盞,卻已經(jīng)不同于一般的燈盞了。為了區(qū)別于其他燈盞,人們還專門給它送了個名字:“馬燈”,意即牛高馬大的意思。馬燈制成后,也有人覺得多余,甚至覺得是有些奢華了,還有個別人甚至懷疑這是不是在充擺門面,總之是有人因為一份與眾不同而有異議了??僧?dāng)馬燈派上用場時,有異議的,卻又是滿心羨慕和向往了。馬燈不僅僅光亮大,而且安全,即使提在外面走,即使風(fēng)大,也不會被吹熄;還有就是提著去給牛添加草料時,因為隔著玻璃,總不會有把草料點燃的危險,而村里接連發(fā)生的好幾起火災(zāi),就是有人家在提了普通的煤油燈去給牛添加草料,不小心就把牛廄樓上的稻草給點燃了,一直把整個村子都燒光了。一盞馬燈,也就這樣成為稀罕貴重的物品了。
那時村里要不要就會組織一兩場電影。有時鄰村也組織放電影。電影散場時,一般都是夜深了。鄉(xiāng)村的夜一般都來得早,雖然只是晚上十點左右,卻也算是深夜了。這個時候散場,卻不見亮了。在村里看電影的,因為路熟,距離也不遠(yuǎn),不用提燈盞,摸索一陣后,也總能回到家。在鄰村看電影的,總要提著煤油燈去,可是點亮走幾步后,卻又被風(fēng)吹熄了;再點亮走幾步,還是又被風(fēng)吹熄了,到最后甚至是只聽到呼呼的風(fēng)聲,而燈盞無論如何是點不燃了,于是索性就不再點燈,只高一腳低一腳地摸索著往前走了;有的還因此跌倒了,崴著腳了,走不動了。而再看那提了馬燈的,眼前那團(tuán)光亮卻始終亮著,走路也像白天一樣,慢慢的,也是穩(wěn)穩(wěn)的;提著馬燈的還走到腳被崴了的人跟前,蹲下去,將其攙扶起來,一邊扶著人往前走,一邊就說,“咋不提盞馬燈呢?”那言語,雖然是一口的憐惜,可旁人一邊聽,一邊就真的恨不得自己立馬也能擁有一盞馬燈了。
可是能提馬燈看電影的人家并不多。一段山路走下來,至少要燒掉一個人兩天的口糧。所以即使一邊是羨慕和向往,一邊也只能是對其保持遙望的姿勢。但又有另一種不同的情形是,當(dāng)正月一到,快要到元宵節(jié)時,村人們卻就開始湊份子制作馬燈了,至少也要制作二十盞左右。元宵節(jié)村里有唱戲的習(xí)慣,據(jù)說這戲也還是有點歷史的,它來自六百年前的江淮之地,是朱元璋調(diào)北征南時隨軍帶來的,到最后就在這里落地生根了。雖然到最后也都只是一場普通的戲了,可一想著跟皇帝有關(guān),那日子就似乎特別起勁似的。所以即使生活再艱難,在湊份子時,誰家也不甘愿落后,甚至還有主動多出的人家。二十盞左右的馬燈,前后左右地掛在戲臺上,還扎了紅紅的燈籠來幫襯。那場景,一直到后來我讀《紅樓夢》,讀到大觀園里唱戲的場景時,我想起那場面的寓意亦不過如此。排場雖然是不可比的,奢華亦是無從談起,可是在內(nèi)心,我總覺得兩者都是人世的歡愉,一份盛年錦時的照亮。
戲目是《說岳》《楊家將》《三國》之類,唱的都是忠臣良將、英雄傳奇,再加上家國情懷、忠孝仁義,滿滿的都是正統(tǒng)的精神理想、道德文章,浪花雖然淘盡歷史,雖然歷史在風(fēng)吹水洗之后都跌入了塵埃,可在一盞盞馬燈的照耀下,卻也似乎還能看得見有滾燙的血液在那里流淌綿延。戲在臺上演,人在臺下聽,不知不覺地就有了某種價值觀的潛移默化;雖然在戲目散去后,一切又都?xì)w于日常,日出下地,日落帶月荷鋤歸家,可看戲時形成的那一份價值觀,卻也如一盞燈一般,正潛滋暗長成某種日常里的寄托和希望——盡管這終究也只是一種縹緲的夢想,可畢竟這樣想著,日子也就有了許多盼頭,再生澀冷凝的部分,也溫潤了許多。
唱完戲后,家家戶戶就在神龕上點燃一盞燈,以待元宵了。俗語有云:“大年三十夜的火,正月十五的燈”,意即大年三十夜里,不論大家小戶,務(wù)必要燒起一堆大火,而在正月十五里,則要點燃一盞燈。大年三十夜的火,寄予著來年爐火旺盛,生活紅紅火火的期盼;正月十五的燈,則跟香火和一段傳說有關(guān)。一般是吃過元宵晚飯,再查看一下神龕上已經(jīng)點燃了好幾天的燈盞后,就又提上另一盞燈,走到先祖的墳頭上去點燃,據(jù)說這樣一是能讓先祖庇佑家族香火有繼,二是能照亮先祖?zhèn)兓丶?。而這盞燈,自從人死之后,其實就已經(jīng)開始點燃了。人死之后,最要緊的,就是在棺材下燃起一盞燈,燈火一直不準(zhǔn)熄滅,名叫“長明燈”。為了確保燈一直亮著,還要專門委派一個未成年的男孩子及時添送燈油,還送其名為“香燈師”。此后每年元宵節(jié)晚上墳頭點燃的燈盞,都可以視為這盞燈的延續(xù)。而關(guān)于這回家的路,我最初時以為僅僅是指從墓葬之地到村里的距離,但后來才知道,這條路遠(yuǎn)比這要遙遠(yuǎn)厚重得多,當(dāng)然也滄桑得多。后來,在村里老人的指引下,才知道這亮燈的背景跟唱戲差不多,說的是我們六百年前飄落這里后,對江淮故地的回望卻始終沒有中斷過,即使是死了,亦要在死者的墳頭點燃一盞燈,以期照亮亡靈回家的路……
一盞盞的燈在墳頭上亮起來,它所照耀的,其實便是那靈魂之上的一縷鄉(xiāng)愁了。但我又很是為此說而懷疑,尤其是當(dāng)我站在高處看過去,看到白天看不見的墳?zāi)梗藭r就都像另一個個星星點點的村子全部呈現(xiàn)在眼底時,那一抹迷離的生死界限就會讓我覺得無限彷徨,就會想:在那燈火之間,是不是真的有一條路,能讓我們穿越生死,一步步回到傳說中靈魂的故地呢?——故地迢遙,鄉(xiāng)愁沉重,時間與歲月早已經(jīng)面目全非,一盞煤油燈,它真的能為之背負(fù)么?
還有,當(dāng)我站在那里,當(dāng)我還沒來得及想清楚點亮在生與死之間的一盞燈時,煤油燈就已經(jīng)被電燈取代了。神龕上和墳頭上點燃的燈盞,也只是空有其形而無其實了,燈罩里亮著的光源,雖然其光焰是比以前明亮多了,可無論如何看,都少了人世的煙火氣,就像紙花塑料花一樣,終究沒有那種露水湯湯的感覺,所以終于覺得離人世是遠(yuǎn)了些;甚至是,先前那些由心所生的情愫,似乎也一下子遭到了質(zhì)疑,似乎那曾經(jīng)的,一直多年的讓人溫暖的,復(fù)又變得生澀和冷凝起來了……
今夕復(fù)何夕,共此燈燭光。什么時候,我再能看到一盞煤油燈照亮在鄉(xiāng)村的夜里呢?也許再也看不到了;也許,我只能在記憶中看到了;也許,我真的只能把一盞煤油燈的影子,獨自照亮在我心上了。就像一切已經(jīng)逝去的不可能再來的時間與事物,我只能獨自在心上,默默地,致以那遙遠(yuǎn)的祭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