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瑩
初進六月的興安嶺,林地稚嫩羞澀如青春期發(fā)育的少女,含糊地出落成深深淺淺綠意,鋪滿山脈。
接近森林的草地,像婦人剛剛絮滿棉花的床被,軟軟的,毛茸茸的,在不刺眼的日頭照耀下,驕傲地蔓延著,直直扎進眼底。
我輕輕地落腳,生怕踩疼了落葉松下剛蘇醒的松軟植物,念不出名字的草本植物潛伏在死亡后的松針下,在新一年的春暖花開下,生命在勃發(fā)。
順著林地與山坡間伸展爬行的小路,我依托血脈,摸索著回去的方向,那個她生長的地方,那個存在神靈與自然法則,共享共存于天地間的鄂倫春部落。
白樺樹在年輕時的樣子癡癡呆呆的,樹干上生長的一只一只眼睛,呆呆地睜著。在慵懶安逸的午后,與我一同在暖暖的陽光下穿行。
路過密集的灌木叢遮擋前路的時候,我盡可能讓腳步放得輕一些,生怕驚跑了灌木叢中談情說愛的獾子,攪擾了林地深處正值發(fā)情期的榛雞。這個時節(jié)雨水還不算豐厚,蚊蟲還需些時日張狂,我想,不光是我,所有生存于這片森林中的動物都會喜歡極了這不乏雨露又沒有過多蚊蟲的季節(jié)。青草枝葉正是鮮嫩的時候,看到前面的空地上剛剛被動物壓倒的新鮮草痕就不難猜到,一頭剛剛飽腹過后的犴也許剛剛離開,在悠閑地吃飽喝足后放了個響亮的屁,驚跑草叢間忙前忙后搬家生子的野兔。
在這溫暖卻不晃眼的陽光里,我小心地踱著步子,邁向叢林深處。
我打開生命,晾曬在現(xiàn)實社會捂爛發(fā)霉的三魂七魄,不緊不慢地放任著步伐的隨性,跟著河邊的涓涓流水聲找尋母親年少時居住的斜仁柱。
看見流水時已離河邊幾步之遙了。
河岸邊驕傲地停泊著一條嶄新的樺皮船,一年四季游獵于興安嶺山脈的我的族人們,使用樺樹皮制做的船只游走于森林與河流之間。這種形狀造型有些特殊的自制船只,船體中部較寬,船頭、船尾尖細像孩子撅起的嘴微微上翹,扁平的船體,高度也就二十公分左右,盡顯輕便、防水的使用亮點,彰顯游獵民族的生存智慧。戶外生存在現(xiàn)今社會剛剛嶄露時尚鋒芒的百年以前,鄂倫春人就可以讓風靡全球的戶外探險家貝爾·格里爾斯朝拜了。對族人獨特的生活方式暗自驕傲片刻之后,仍不見船的主人,我的期待略帶緊張,躊躇著邁不開步子,復習著腦海里存有的全部母語單詞,在即將踏入朝思暮想的領地里時才恍然發(fā)現(xiàn),詞匯與希望一樣在我這里存在的越來越少了。
我焦慮地找尋這條船的主人,順著河流的走向張望,河邊除了靜靜生長的柳蒿芽,不見我的族人。
我坐在被曬得溫熱的鵝卵石鋪滿的河灘,脫下鞋子,赤腳走在河邊,尋找我年少時的母親,尋找生存于天地、森林中的鄂倫春部落。
河水在河道轉彎處稀里嘩啦地唱著跳躍的歌,耳邊傳來孩子的打鬧嬉戲聲、女人們的呵斥和玩笑,我加快腳步,激動地光著腳在草叢與沙石土路上小跑。五六個光腚的孩子排著隊在往河里跳,撲通撲通濺起的水花打了我一身,我此時自作多情地賣弄笑臉試圖拉近一個陌生人與這個族群成員的關系,他們竟然無視我的存在依然在打鬧,擦凈濺到臉上的水才看清是幾個露著小雞雞的男孩子在初學“扎猛子”,這是我小時候學了幾天就快學會的時候被媽媽連打帶罵的趕回家后就再也沒學會的技能。三個婦人忙于摘干凈剛剛采集的柳蒿芽,一位歲數(shù)偏大的中年女人已經裝了滿滿一大樺皮桶,并在另兩個伙伴的幫助下把半人高的樺皮桶背在身上,樺皮桶的肩帶是由馬鬃編織的,似兩根麻花辮卻不是很粗的繩子,這種材質的肩帶承重能力自然不說,可是質地粗糙堅硬的馬鬃會不會磨壞女人頸肩處的皮肉?這看似孱弱的肩膀在這重復勞作的一生要背起這樣重量的多少種野菜、山果子?也許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
我清清因緊張略顯干燥的嗓子說,“額捏?”她們和那群赤身裸體的熊孩子一樣,無視我,我是遠離他們視聽中的過客。他們存于我無法觸碰試探的空間,聽不見我的喊聲,看不見我諂媚的笑臉。我著急,想哭,無助。最后只得乖巧地跟在她們身后,也許能見到我在極力找尋的。對母親的尋找無論在什么時空里都會是生命里的原始本能在驅使。
也許她們漠視來自鋼筋混凝土里居住的我,嘲笑一身豬肉白菜大蒜豆腐味道滿身的我,鄙視幾乎喪失母語除了諂媚冷漠的笑意外什么都不會的我。
跟在女人們身后的我,好久不曾這樣默不作聲,好久不曾這樣乖巧。缺失母愛庇護的心靈,在缺乏安全感的哪一個漆黑黑的夜晚,變得這樣堅硬生冷?
我要找我媽媽。
走過一片搖曳招展的柳樹群,我跟著婦人們離開岸邊。
遠遠看見了一臉大胡子穿著全身狍皮衣服的粗獷男人,他肩上扛著槍,手里牽著磨得起了白毛的韁繩,身后如我一樣乖巧地跟著一匹健碩的馬,馬背上馱著剛獵殺開膛的兩只狍子,兩個狍子腦袋隨著馬兒的步伐一顛一顛地敲打著馬屁股。男人身邊的獵狗看見遠處走來的我們尾巴搖晃著極度雀悅地跑來,想必是它的女主人走在我們中間。這憨頭憨腦的狗眼睛上面長著兩個白色圓圈像又生出一雙眼,年齡略大的婦人喚它的名字伸出手撫摸它的頭?!岸热詹ā笔沁@條狗的名字,也是我至今為止聽見過最廣泛的為獵狗起的名字之一。
隨著由男人、馬、女人、獵狗組成的隊伍向著我一直尋找的領地走去,我安撫因激動加速跳動的心臟,甚至練習初次見到她時的呼吸方法,緊張的氣氛里映入眼簾的有遠處四五個斜仁柱。惱人的三五只或許十幾只蒼蠅一直尾隨于馬背上兩具狍子尸體,嚴重影響跟在這一行人身后近似透明的我,好在婦人們身后背著的樺皮桶子里還蕩漾著新鮮柳蒿芽的芬芳。
這只由獵人領頭的隊伍,進入了散落著多個斜仁柱的部落。男人拴好馬就去向長輩請安了,年紀略長的婦人,嫻熟地從馬背上卸下剛捕獲的獵物,剝皮,剃肉,卸骨,動作熟練。其他兩個女人也加入了操作行列,在整張樺樹皮上割分好幾家要分的份,由那個絡腮胡子都長得生硬的鄂倫春男人挨個斜仁柱去送了。這是我從小就知道的習慣,我的族人們依舊施行這氏族部落的生活方式,他們虔誠地信仰神靈,恭敬地供養(yǎng)老幼、婦孺,骨骼筆直地活在這茂密浩瀚的林海中間。割成長條的肉在幾雙女人的手指舞動下掛在長長的兩根木桿上,鮮紅的肉在女人和孩子的笑容腌制下等待風和光線的慰籍,裝在小樺皮盒子里的鹽巴被一把把灑在肉條上,剛采回的柳蒿芽像蔥綠的毯子鋪在陽光下,陽光與風,就是以這樣的簡單方式,成就了我們最原始的飲食。
忙碌半天過后,還是沒見她,我參觀博物館般滿處亂晃卻忘了這一點。這不能怨我,在真實的生活場景顯露在眼前的時候,跟紀錄片解說員用能硌壞牙的生硬吐字表述鄂倫春用語比起來,眼睛里進來的柔情與耳朵硌得直疼的感覺是不同的。
熟悉的身體味道,獨特的編辮盤頭方式,我單從背影就可以認出這個時當三十出頭的女人是姥姥。我跑去她身邊極力汲取這久違的味道,看清她清秀俊美的臉。姥姥是個美人,在她的部落里乃至臨近的部落,姥姥都是遠近聞名的美人,這是姑姥姥在我剛剛長大對女人的愛美天性剛要開始抒發(fā)的時候告訴我的。她熟悉的五官,只是不見了記憶中溝壑般深嵌的皺紋。親近的蔓延在骨血里的味道不見了多年后摻雜的煙草。
如今,我就站在她面前,似乎是當下莫須有的存在,她看不見聽不見幾十年以后在寒冷的夜里依偎在她懷里撫摸她年老后凋謝的臉的小小的我。
失落,可能也就這樣吧?多年不見的,行走于生命中的親人就生生存在于眼前時,我卻宛如身邊擦身而過的風,她感受不到我現(xiàn)在的無奈和我滿懷希望后的潰敗。
姥姥身后的斜仁柱正對門處直對著我,我知道那是供奉神靈的地方。我徘徊猶豫,不敢邁開腿進門,我害怕驚擾護佑這個族群的神靈,我擔心能通天達地的家族薩滿驅趕我,灰墨墨的薩滿鼓聲會把我變成來時路上停放在高處樹上那些永不署名的棺槨。
我閉上眼,越想越怕,我要找我媽。
挨個斜仁柱找了一遍還是未見到她。
風塵仆仆的馬蹄聲越響越近。
三匹健碩的馬兒依次跑了回來,馬背上分別下來兩個流著鼻涕的男孩子和一個笑得比映山紅還鮮艷的女孩兒?!爸Z諾湍又耍脾氣!”兩個男孩子嘟著嘴向坐在陰涼處抽煙袋的老年男人嘟囔。抽煙袋鍋的是個老者,爬滿雙頰的連毛胡子,顏色都在預示著衰老,但凹陷的眼睛炯炯有神,頭頂上盤旋著神秘的光亮。他慈祥地笑,伸開懷抱示意諾諾湍來他懷里,女孩兒咯咯笑著跑過去,老者從狍皮衣服懷里掏出半塊肉干遞給女孩,眼里笑里滿是慈愛。
女孩兒是我的母親,我母親乳名諾諾湍。
母親脾氣不好,驕縱,不屈服,出了名的“戰(zhàn)爭販子”,家里人常說她小時候是爺爺奶奶手心里的寶,要星星都不會給月亮的溺愛成就了她的秉性。
不知道當時媽媽的爺爺是不是因為媽媽跟我一樣年幼就喪失了父親所以給予超載的溺愛。我也從小沒有爸爸,怎不見他人這樣愛我?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這種驕縱的性格,是實實在在經這個女人遺傳給我的。
我貼著云朵遮擋的角落一步一步挪到那祖孫倆身邊。看見他們幸福地說著什么,老者用絡腮胡子使勁往懷里的母親通紅的臉蛋上扎,媽媽咯咯笑的聲音真好聽,像極了百靈鳥,盡管我不知道百靈鳥叫是什么聲音,但是真的好聽,好聽。記事以來,從未見母親這樣笑過,她笑得是真真的幸福,在真實地幸福地笑。
我眼里溢滿淚水,嘴角卻和她一樣在笑。
我想伸出手去撫摸她現(xiàn)在看起來比我年幼好幾歲的臉,我害怕觸碰這幸福,害怕她的幸福因為有我,因為有我以后的家,幸福就不見了。
我想去跟她貼個臉,卻畏懼擁她入懷的爺爺。媽媽說過他是能與神靈說話的使者,盡管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我是什么,但絕不會是什么孤魂野鬼,他應該不會太反感我。我悄悄靠近,老者周身響起了低鳴幽怨的鼓聲,我怯懦地抽回了伸出去的手。
西面的天邊爬出了連片的烏云,婦人們在收拾晾曬的所有東西,孩子們跟著母親都回到斜仁柱里,媽媽在老者的懷抱里也進屋了。剛落下的豆子大的雨滴砸在地上,在干干的土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濺起了薄薄的塵土。
此時處在雨中的除了幾匹馬、兩條獵狗,還有我。
哪里吹起了風,吹得我睜不開眼睛,模糊眼睛的是雨水還是別的已不知曉,我乘著風,在母親的斜仁柱上空飄蕩,在控制不了的眩暈中我極力去記住這地方,害怕跌落以后再也找不見這母親居住的斜仁柱,再也找尋不到這即將消失在眼前的部落。
我飄了多高?雨水打濕淋透了我?從高處墜落深淵,我驚嚇得嚎叫。
嗵!睜開眼,我結結實實的感覺是從百丈高的地方,跌到了枕頭上。
拉開了帳篷的門,露宿于野外三日的我,在一場找尋的睡夢中醒來。
清晨的甘河河床上彌漫著水霧,宛如仙境。身邊的他,在便攜式液化氣爐子上熬制狍子肉粥,捧在手心的粥碗滾燙的帶給我真實,粘在眼角的淚和這香氣四溢的肉粥一并慰籍我終身都在找尋的心靈,和不知如何去打開的對一個艱辛生存于山野勇敢無畏的狩獵民族的崇敬。
只愿現(xiàn)今的生活方式不會打擾這片河岸邊的生靈,愿山神白那查庇佑每一個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鄂倫春人。
責任編輯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