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阿爾刻提斯?。ㄖ衅≌f)

2019-04-25 07:32漆雕醒
啄木鳥 2019年4期
關鍵詞:孫楊

漆雕醒

紀曉薇聽到監(jiān)獄的大門在身后關上了,她集中精神控制住自己的身體——要讓過去永遠成為過去的方法就是不要回頭。

她看見宋軼出現(xiàn)在自己的視野里,她焦慮地在他的臉上尋找心虛的表情。宋軼是手足無措的,他勉強擠出笑容來,他的皮膚狀態(tài)很糟,那代表著成年累月的忽略,這些都證明宋軼刻意讓自己過得不好。

宋軼身后的白色大眾高爾夫牌汽車仍然是她入獄前使用的那一輛,清洗得干干凈凈,倒是一副青春常駐的樣子。

紀曉薇走過去,把旅行袋遞給宋軼;宋軼接了旅行袋,伸出另一只手來抱住紀曉薇,但兩人之間的氣氛并不適合擁抱,紀曉薇方是僵硬的,因急于討好,宋軼說話也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先……先回家,洗個澡,青頤等著呢。本來還有韋蘭,她今兒到不了,臺風的原因,航班取消了。所以,就……就我們?nèi)齻€。”

“也好。”紀曉薇說。

宋軼慌亂地開了副駕駛的門,左手舉著,在紀曉薇的頭與車頂間隔著,護著她鉆進去,然后才提著旅行袋繞到駕駛位。他坐下來才發(fā)現(xiàn)該先把旅行袋放到后座,紀曉薇鎮(zhèn)靜地看著他滿頭大汗地訕笑。宋軼起身,鉆出車,打開后座門,小心翼翼地放下旅行袋,關門,再小心翼翼地回到駕駛位,但還是被車頂撞了一下。

大約是由于駕駛需要分散一部分注意力的緣故,宋軼的緊張終于緩解了一點兒:“差不多四十分鐘就能到?!?/p>

“我知道?!奔o曉薇一面說一面閉上眼睛,把后腦勺壓在靠枕上,雙手在胸前交叉抱住左右手肘,歪著頭靠在玻璃上?,F(xiàn)在是下午,她能感到太陽的光投在她的臉上,說不上是友好還是冷漠,有一定的熱度,但完全不能溫暖她,她體內(nèi)總覺有寒氣,但不是疾病,冬天她只長過凍瘡。

十一月有著老人的氣質(zhì),因為見識得太多而麻木,城府太深。

“媽?!?/p>

宋青頤這聲媽叫得仍然不自在,她來探視時倒似乎更親近些。她胖乎乎的身材不像是十四歲的少女,神情也不像。

普通人尚且要在眾人的舌尖上小心翼翼地活著,更何況是罪犯的女兒,食物不能填補失去母親與名譽所造成的空洞,但是可以填補安慰。

紀曉薇從火盆上跨過去的時候心還在猛跳,她早猜到會有個火盆,上樓的時候就開始緊張,她不斷想象出自己不小心踢翻了火盆的畫面,盆子翻倒,火星四濺,她的腳被燙傷,大家眼里閃著驚慌。牢獄之災只是一種災難的結(jié)束,但不代表其他災難的撤退。

她跨過去了,只是腳軟了一下,但誰也沒有看出來。

“我先洗個澡?!?/p>

她走進浴室,先把衣服洗了——盡管過一會兒她就要把它們?nèi)舆M垃圾桶,但她不愿意與它們身上的氣味共處一室,那是監(jiān)獄的氣味。

她故意把水溫調(diào)得很高,皮膚感到滾燙,幾乎承受不住,仿佛有些東西在她皮膚上被燙死了,這讓她感到欣慰。

她把旅行袋里的東西整理出來,可以燒掉的都扔進火盆里燒了;不能燒掉的,包括濕衣服在內(nèi)都裝進垃圾袋,親自扔進樓下的垃圾桶里。周圍環(huán)境的陌生感讓她安心,房子是三年前宋軼買下的,遠離市中心。

宋軼與宋青頤都下廚做了幾個菜,又叫了幾個外賣,擺滿了一桌子。

“我想著,第一頓飯得在家里吃。”宋軼解釋自己的安排,“家里舒服些,這是你最喜歡的那家酸辣蹄花,還有蟹黃豆花……”

“真好。”她現(xiàn)在可以溫和地看著他們了,并且感到了饑餓。

大家都很努力地尋找及挑選話題,從美食到明星,從醫(yī)療到社保,從政治到經(jīng)濟,避開了一切可能引起敏感與尷尬的內(nèi)容:譬如會讓長期失去自由的人感到不適的旅行趣聞、職場軼事、過去的熟人、發(fā)達的朋友、同學會……到后來與宋青頤有關的內(nèi)容占了絕大部分:女兒的課業(yè)、女兒的老師、女兒的愛好、女兒的未來、女兒的出路、女兒的減肥問題以及早戀問題。

紀曉薇想象過的那些場景都沒有發(fā)生:抱頭痛哭、互相依偎著訴苦、浪漫的愛撫……她所經(jīng)歷過的暴風雨被巨大的平靜淹沒了,他們齊心協(xié)力地自作主張地用溫情與鎮(zhèn)定拿走了她的期待,他們手里有一個設計好的容器瓶,他們想就這樣把她裝進去,然后輕而易舉地繼續(xù)大家的人生。

這不是該被譴責的動機,但卻可恥。她的人生在被那樣兇殘的一刀砍傷之后是不可能復原的,她如今是一個巨大的傷疤,僅是增生物就能堵住那個瓶口。

她從書架上選了一本詩集,坐到床上看,宋軼一直局促地等待。一個小時之后她裝著睡著了,宋軼推了推她,她不做反應,于是前者默默地給她蓋上了被子。

她聽到他躡手躡腳地拿了另一床被子放到床上,關燈、脫鞋、上床……她聽到他的呼吸里有焦慮,有委屈,但也不乏因她的拒絕而產(chǎn)生的慶幸。

會好起來嗎?還是以后都會這樣了?她想,對親密行為的排斥感是如此強烈,以致她對他甚至都有了愧疚感。但總的來說,還是他欠著她的。

窗簾上有一個光點,它看上去像火光,她的身體驚跳了一下,心臟似乎有那么一瞬間的暫停。當然,她很快意識到這是個誤會,她轉(zhuǎn)身看了看仍在熟睡的宋軼,眼珠子在眼皮下清晰地轉(zhuǎn)動了一下,他在夢里。

五年時間,就可以完全消除掉罪惡感嗎?

當初替他頂罪不完全出自于愛,她只是有一堆理由:經(jīng)濟環(huán)境不好,沒有把握找到一份足夠供養(yǎng)老人、給公公治病、繳孩子的學費及還房貸的工作,而他已經(jīng)拿到了來自硅谷某著名企業(yè)的入職OFFER。她說服了自己相信宋軼對她的感情,絕不會在她入獄后就拋棄她。他們是初戀,又是青梅竹馬,白手起家,同甘共苦。

最難過的是第一年的春節(jié)。由于工作的原因,宋軼沒有辦法回國,青頤也沒來探視,宋軼的母親——她的婆婆曾燕帶著青頤去了海南。雖然她主動要求她們這樣做,讓經(jīng)歷著流言蜚語的親人能夠過一個沒有陰影的節(jié)日,但她不得不以淚洗面,被疑慮和委屈啃噬。她有時甚至夢到宋軼與金發(fā)碧眼妹睡在一起,異鄉(xiāng)寂寞,誘惑觸手可及。

第二年宋軼就回了國,美國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也不像大家所想的那么好,競爭太激烈。宋軼先給國內(nèi)的獵頭放了風聲,最后被上海的一家IT公司高薪聘回。他賭對了,之后的四年,宋軼在公司成了權(quán)威人物。

每一次在監(jiān)獄里與宋軼見面,紀曉薇都努力不讓宋軼察覺出她有怨氣,這在某種程度上是討好。她知道任何怨婦都終將是棄婦,她的母親沈怡美就是前車之鑒,總是不停地抱怨她的父親紀鐵森的無能,挑剔家人的每一個微小錯誤。所有人聽到她的聲音就條件反射地要逃,第一個逃走的就是紀鐵森,他們在六十五歲高齡離了婚,紀鐵森第二年就再婚,并且跟著二婚妻子去了美國。這對沈怡美是個致命的打擊,一年后她便去世了,雖然引起死亡的直接原因是心血管疾病,但是紀曉薇知道,是那些怨恨要了她的命,毀了她的人生。

紀鐵森曾托幾個曾經(jīng)風光過的老友幫忙,但那些人都早已退休,手里沒有權(quán)勢,也就失了人脈。為避免節(jié)外生枝,紀曉薇沒有說出頂罪的真相,她也堅決不贊成紀鐵森重啟調(diào)查。紀鐵森無奈地回了美國——重組的家庭也并不叫他省心,現(xiàn)任妻子的兒女都防著他。

紀曉薇想著自己的未來,她是財會本科畢業(yè)的,職業(yè)頂峰做到過財務主管,但有了前科,她怕是不可能再被任何公司聘用為會計了。但是她可以學學畫畫,她以前正兒八經(jīng)地進畫室去學過兩年,老師對她的評價很好,也許在藝術(shù)方面可以走出一條路來也不一定——最重要的是,這是無論有無犯罪經(jīng)歷都可以從事的職業(yè)。

紀曉薇側(cè)目看著仍在熟睡的宋軼,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還得依靠著這個男人。

時鐘指向六點,家里聘請的鐘點工劉月開始做晚飯。

宋青頤還沒有回家,宋軼最近在忙一個項目,通常到家都在十點以后。

紀曉薇撥打宋青頤的手機,提示對方已經(jīng)關機。她撥打宋青頤預留給她的另一個女同學林真真的號碼,提示音仍然是關機。班主任蘇青建議紀曉薇再等等看,如果六點半還沒有到家再說。

紀曉薇沒辦法放心,監(jiān)獄生活讓她見識到了很多她從未想象過的惡,以及被惡念控制的人,隨機的惡比必然的善要多得多。

她給宋軼發(fā)了微信,但一直沒有得到回音——這說明他忙得還沒有時間查看留言。

學校離家只有兩站路,一千五百米,三十分鐘的路程,但是至少有五種不同的路線。紀曉薇按照女兒最常走的路線到了學校,教室早空了,操場上只有幾個踢足球的男生。

她瘋了一樣地胡找,每一個鋪面都要進去看一看,網(wǎng)吧是她的重點搜索對象——盡管宋青頤曾宣稱她有潔癖,絕對不會踏足網(wǎng)吧,使用別人用過的鍵盤。

到了七點半,一個陌生電話打進紀曉薇的手機,電話另一邊傳來宋青頤的聲音:“媽,我在醫(yī)院,出了車禍,你來接我一下吧,帶上錢?!?h3>四

宋青頤與林真真同時被一輛電瓶車給撞倒,林真真暈倒了,宋青頤的腿上拉了一道大口子。肇事者跑了,她們被一個開著橙黃色POLO車的好心人送到了醫(yī)院,但兩個人的手機都在混亂中丟失了。

宋青頤解釋,一切太過混亂,完全沒注意到時間,所以才沒及時打電話。紀曉薇并不相信她的理由,因為林真真的父母都已經(jīng)守在女兒的病床前了——是宋青頤拜托護士打電話通知他們的。

“我只是想先處理好再跟你們說?!彼吻囝U被紀曉薇的眼神逼到不得不說實話了,“我覺得,要是錢不多我一會兒就回家了,也免得你們擔心?!?/p>

“這是借口!”紀曉薇歇斯底里地大喊,引得周圍病人與醫(yī)護人員都紛紛側(cè)目。紀曉薇也被自己的聲音嚇住了,她等待身上的顫抖慢慢平息下來。

“先回家吃飯吧?!彼龔娖茸约鹤龀鎏搨蔚臏厝嵴Z調(diào),“我是心疼你,以后有什么事要跟我說,我是你媽媽。”

宋青頤也不相信這句話,她不太情愿地讓紀曉薇扶著自己往門外走。

她們在醫(yī)院門口站了一會兒,沒有打到出租車,兩個人站在冷風里的時候,宋軼也還是沒有打電話過來,他一直沒有接聽電話。

“你爸爸應該是在開會,手機多半開了靜音?!?/p>

宋青頤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并沒有太多的失望。紀曉薇看出宋青頤早就相當習慣這一類的事情。

正是這一點讓她憤怒,宋青頤成了那種不想麻煩父母的女兒。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她既找不到母親,也找不到父親,于是她漸漸習慣不去想起他們。

回到家里,紀曉薇用熱毛巾給宋青頤擦身子、擦腳、端熱水,監(jiān)督她吃藥,給她的床上加棉被。宋青頤默默地看著她做這一切,不抗議,但也不表示出喜歡,禮貌地說“謝謝媽?!碑敿o曉薇摸到宋青頤的腿時,她看見女兒的眉頭皺起來,那是下意識地抗拒和排斥。

宋軼到晚上一點才回家,紀曉薇讓他在宋青頤的門口看了一眼,就把他拽開了,她要跟他吵架。

但是宋軼控制著局面,他完全不爭辯,不停道歉,賭咒發(fā)誓,聲淚俱下,恨不能下跪。紀曉薇見了他這一副情形,更是生氣,打出去的巴掌找不到迎上來的巴掌,他們終究是沒有吵起來。

“她有什么話都藏在心里不說,對我也一樣,以前媽在的時候還好些?!彼屋W多少看出了紀曉薇的心思,“我猜,她肯定也是想著不想讓你太擔心。等手上這個項目完了,我就去再招個助手,以后多些時間回來陪陪你們。”

紀曉薇哭起來。

“會好的,會好的?!彼械剿屋W的手軟綿綿地拍著她的背,但不能帶給她任何希望。

“你說,她是不是不想我出現(xiàn)在她同學面前?”

“不是,不是!”宋軼慌了,“她現(xiàn)在的同學都不知道你的事?!?/p>

他們和以前所有的熟人都斷了交往,他們對新圈子里的人說紀曉薇是因為生病的緣故去了國外治療。

“沒有不透風的墻?!奔o曉薇搖頭,“瞞不住的?!?/p>

宋軼沉默了。他不敢說他現(xiàn)在如此拼命就是因為有人匿名向公司高層打小報告,說他有一個蹲了大獄的老婆,以致他不得不為保住自己的地位拼盡全力;他不敢說宋青頤轉(zhuǎn)了兩次學都是因為有人指出她有一個坐牢的母親,使得她受到同學的排斥;他也不敢說宋青頤之所以與林真真成為好朋友是因為后者的生父也在坐牢。

“這個項目,只要成功了,就不止是獎金的好處,還有人脈,這個客戶是四川的,”宋軼說出自己的計劃,“以后我可以自立門戶,我們到四川那邊去發(fā)展?!?/p>

“四川?”紀曉薇擦了擦眼淚,“西部也不錯。”

她從蜷縮的狀態(tài)中舒展開來,拿起宋青頤脫下來隨手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我去洗洗。”

“明天再洗吧?!?/p>

紀曉薇并不聽勸,她把手伸進校服的口袋里摸索著物品,掏出來放在桌上。她摸到了一張小卡片,卡片上印著一團烈火,火的下方用黑色筆醒目地寫著一排字:宋軼,紀曉薇,你們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嗎?

紀曉薇死死抓住卡片,第一個念頭是要把它撕碎。

宋軼看出了不對勁,探頭過來,變了臉色。

“不可能!”

“不可能嗎?”紀曉薇冷笑了一下,宋軼當然是守口如瓶的,他沒有臉把真相告訴他自己的母親,同時也瞞著宋青頤,雖然這是她強烈要求的。

“是試探吧?”宋軼盡量用最少的話來表示最多的意思。

紀曉薇安慰自己:“虛張聲勢的可能性很大。也許,只是個惡作劇,只是想刺激青頤?!?/p>

“對,對。是這樣?!彼屋W附和,但是他的身體一直繃著。

“也可能都不是。你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該說的沒說的?”紀曉薇逼視宋軼,宋軼閃躲著她的視線。

“怎么這么問?”

“五年前,有些事你沒有說清楚的?!奔o曉薇刻意地咬字,讓每一個字都是重音。

宋軼的臉色更白了:“還有什么沒說清楚的?”

五年來,紀曉薇在監(jiān)獄里反反復復地思考咀嚼:徐安啟之死根本不是因為宋軼修理電器不慎導致爆炸所造成的意外。因為徐安啟的尸體被損毀得太嚴重,如果沒有助燃劑且焚燒足夠時間是不可能那樣的。相比較而言,宋軼受傷太輕,她很懷疑是宋軼先弄暈了徐安啟,然后把烈酒之類的助燃劑澆在徐安啟的身上,點燃火之后,再通過某種方法使得電器爆炸,偽造成意外的樣子。

徐安啟曾對她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彼f這句話的時候,嘴角是帶著那種“我什么都清楚”的笑意的。徐安啟從來不是一個熱情友好的鄰居,他脾氣古怪,愛發(fā)牢騷,他仇恨改嫁的前妻以及與他斷絕父女關系的女兒。紀曉薇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種感覺:他憎恨自己的生活,因此同時憎恨所有與他的生活形成鮮明對比的那種生活。他住在他們樓下十年,一直只是點頭之交,直到出事前半個月,兩家人的來往才密切起來。表面上看來,是鄰居之間的互相幫忙——失業(yè)期間,宋軼靠他的另一項本事,也就是電腦修理掙些外快。徐安啟知道這件事后,主動熱情地為宋軼推薦了一些客戶。作為報答,紀曉薇也偶爾會到徐安啟的家里做頓飯,因為徐安啟年近七十,卻沒有家人陪伴。正是因為這一點,在后來她跟警察說是因為自己做飯時沒有關緊煤氣爐而導致火災時,這種說法被取信了。最終,她因為“逃避責任沒有及時報警并救助火場里的徐安啟,導致后者失去被救的良機,此后又惡意隱瞞事實真相,妨礙司法公正”,所以被判了五年。

她在牢里想起最蹊蹺的一個細節(jié):就在他們兩家來往之后,徐安啟突然間變得大方起來,不僅穿昂貴的衣物鞋子,而且買各種各樣的營養(yǎng)品和保健品,還炫耀他的蘋果手機及旅游計劃,他說這一切是拜好運氣所賜,他中了彩票,那時她還感慨著對宋軼說錢是能治病的。宋軼當時的表情很古怪,讓她背上生出寒意,她沒深思地解釋為嫉妒,現(xiàn)在想來,只是她太天真而已。

在監(jiān)獄里,有些犯人會悄悄討論自己“失手”的經(jīng)驗教訓:大多數(shù)的失敗源于對細節(jié)的疏忽,因為某個細節(jié)上的失誤,所以她們才會淪落到監(jiān)獄里。這種討論通常會帶來嚴重的情緒抑郁后遺癥,而且對她們未來的生活并無好處,因為她們會更多地把注意力集中在懊悔而非懺悔之上,她們會更注重去修正技巧上的過失而不是道德上的差錯。但這種討論對紀曉薇來說是極好的課堂,因為她知道,在她出獄之后的人生里,這些技巧是能幫上大忙的。

“我現(xiàn)在需要知道所有的真相。一點兒都不能遺漏?!彼嬖V自己的丈夫,他們所在的這一條船,正被人鑿出了一道大口子,如果她知道的細節(jié)不夠多,那么她就難以想出保住這條船的辦法。

“我不想這么多年的牢白坐了。”

宋軼被擊倒了,紀曉薇手上握著能控制他心靈的王牌。

“還記得曾子高嗎?”

紀曉薇皺了皺眉,宋軼提到的人與宋軼同在一家公司,宋軼是工程師,曾子高是銷售總監(jiān)。為了爬到這個位置,曾子高過五關斬六將,這六將里包括兩個別的公司的競爭對手、三個下屬及一個上級,他們都下場慘烈。還有被曾子高搶了客戶的某公司的銷售經(jīng)理陳琛,因業(yè)務失敗而跳樓自殺。

“是曾子高殺了陳琛?!彼屋W說道,“是他把陳琛從樓頂推下去的,因為那筆業(yè)務本來就是他們倆聯(lián)合算計客戶的,唱了一出雙簧。是曾子高拿了好處之后不滿足,開始敲詐陳琛?!?/p>

紀曉薇很震驚,她靜靜地看著宋軼,知道宋軼將說出更令人咋舌的事情。

“那段時間,家里太需要用錢了。爸的病,我還是想再努努力?!?/p>

曾子高敲詐了陳琛,宋軼敲詐了曾子高,徐安啟敲詐了宋軼,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紀曉薇想,這是真實的生態(tài)。

“曾子高那車禍真的真的是意外,”宋軼的神情恍惚,“徐安啟非說我殺了曾子高,威脅我要去報警?!?/p>

“是嗎?”紀曉薇淚目,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相信眼前人了。

宋軼也在哭:“真的是意外!”

“但徐安啟的死不是意外,對吧?”

宋軼沉默了。紀曉薇突然開始后悔,這層窗戶紙或許不應該捅破,在謊言中過下半輩子未必是一件更糟糕的事。

可是她沒有退路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只有宋軼對她的感激和愧疚,那是她的救命稻草,也是婚姻的救命稻草。

紀曉薇急切地表明自己會站到宋軼一邊:“他不會只滿足錢的,我見過那樣的人,有個女犯人,她開始也只是敲詐,后來就住到人家家里去了,還逼著男的把老婆殺了娶她……我們沒有做錯……”

宋軼對紀曉薇露出感恩的神情,他比她還需要這些理由,他喘了口氣。

“現(xiàn)在我們怎么辦?”

他把他的命交到她的手里,由她來決定。

“不能讓青頤知道?!奔o曉薇說道。她心虛地看了一眼緊閉著的臥室門,聲音壓得更低了,“只要能保護青頤,我什么都愿意做?!?/p>

她擔心宋軼認為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她,于是索性把她從他的人生中剝離出去。她的傷口并沒有在監(jiān)獄里痊愈,恰恰相反,監(jiān)獄所制造的斷肢才剛開始流血,她需要他扶著她前行。

“要把這個人找出來?!奔o曉薇說,“知己知彼?!?h3>五

“這不是我的錢,我不知道哪里來的?!?/p>

宋青頤神情里的疑惑是誠實的,因為她確實不可能知道從校服里翻出來的三百元錢是紀曉薇和宋軼故意放進去的,為的是測試她。

“你是不是把衣服脫下來過,有沒有可能是你同學把錢放錯口袋了?”

“不可能,她一直昏迷??!”宋青頤搖頭,“我也沒脫過衣服呀。”

“打破傷風針的時候呢?”紀曉薇提醒她。

“沒脫下來,只是把袖子卷起來了。”

“那就怪了?!?/p>

“太奇怪了?!?/p>

“你身邊當時有些什么人?你還記不記得?是不是你說了什么沒錢的話,有好心人偷偷塞給你的?”

“沒有!”宋青頤斬釘截鐵,“哪兒有那么多好心人?我沒跟人哭窮!我跟醫(yī)生護士說了,我爸媽一會兒就來,他們也沒催我繳費?!?/p>

“你最后一次掏口袋是什么時候?”

“誰有空兒記那個!”

“要么就是在學校,她的同學做的,要么就是這個人跟著她進了醫(yī)院。反正只可能是近距離?!彼屋W分析道,“街上也有可能,就是她出事那會兒,亂哄哄的,有人趁機塞進去的?!?/p>

“這個人不可能預料到會出車禍,”紀曉薇思考得更細致一些,“如果不是她的同學,那就得是一直跟蹤她的人?!?/p>

“老師建了個家長群,她同學父母那一塊兒的底子都能查得到,”宋軼立刻制訂計劃,“得把學校門口的監(jiān)控錄像弄到,想個理由。”

“現(xiàn)成的。”紀曉薇說,“我們就說懷疑這車禍是故意的,學校會配合的。另外,還有醫(yī)院的監(jiān)控?!?h3>六

宋軼不時地抬頭看一看周圍的同事,他已經(jīng)滿頭大汗。兩個小時后有一場重要會議,他還沒有做任何準備。

方才他黑進去的一個網(wǎng)絡頁面正讓他感到震驚。他發(fā)現(xiàn)林真真的養(yǎng)父鄒華格正與一剛滿十八歲的女孩兒婚外戀,但他在家長群里的表現(xiàn)卻是一個二十四孝老公加父親。他見過鄒華格與林真真的母親陳悠相處時的樣子,雖然是二婚,但看起來很是恩愛。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一個人有多少個維度。宋軼想,鄒華格良善的一面應該是真的,可是他虛偽的一面同樣也是真的。人人都是如此,我們總有一些不能冒險在某類人面前展現(xiàn)出來的欲望——宋軼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年輕但卻整容過度的臉,這是一種可以擺放出來的虛假,但是它的討好之心卻是誠懇的——通過扭曲自己來討好這個世界,進而贏得善意與利益。它代表著馴服過的心靈,是虛弱而可控制的靈魂的幽靈,于是引來了在中年危機中的鄒華格,他要從控制一具年輕身體的行為里找到平衡感,那真的不能稱之為愛情,只是兩種虛弱的互相慰藉。

宋軼的腦中浮現(xiàn)出那具年輕的身體,膨脹著完全沒有攻擊性的性魅力。他厭惡地輕輕甩頭,皺起眉頭,紀曉薇有著堅強的靈魂,正是這一點使得他們度過了歲月。作為伴侶,沒什么比這個更重要。而且他們也有過激情期,所以人生的諸多程序,他們一個也不缺。

“老宋!我給你發(fā)了個國外的網(wǎng)站,是硅谷一個新公司剛做出來的壓縮平臺,你看看有沒有參考價值?!?/p>

宋軼茫然地看著正向自己走過來的展泰,后者是剛進公司不久的新秀,年輕英俊,有著IT工程師罕見的好身材,常有不同的漂亮女人來公司等他。但最惹人嫉妒的是,他完全不在意這些艷遇,他的業(yè)務能力相當不錯,所以他的仇恨者們很難僅用八卦擊倒他。

“我發(fā)了你,你一直沒回?!闭固┭a充道,并等待宋軼的反應。

“喔喔,我剛才在忙其他的,我這就看,謝謝你啊,你有心了。”宋軼微笑,“你手上的項目快結(jié)束了吧,完了就到A組吧,這邊正缺一個你呢?!?/p>

“我也巴不得呢,但這說不準啊,都改了七八回了,我也希望這次就過了?!闭固┳隽藗€無奈的表情,“先回去了,有什么需要吱一聲啊?!?/p>

口里說著得過且過的話,但骨子里卻是個精益求精的人,宋軼感到一陣慌張。展泰并不知道自己正被宋軼和另一個部門的總監(jiān)姚進聯(lián)手秘密打壓——他們故意挑剔他,給他最難的任務,提出苛刻的要求,就是為了阻止他升得太快??墒怯帜茏柚苟嗑媚??而等到他明白過來的時候,未必也能如他們所愿。展泰會是一個憤怒的辭職者還是一個憤怒的懲罰者,現(xiàn)在是沒有辦法確定的。更甚者,也許展泰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心如明鏡,也許早就有一個完整的計劃在等著他們了。

紀曉薇從監(jiān)控錄像中的人群里認出了韋蘭。四個月前紀曉薇剛出獄的時候,韋蘭專門坐飛機來見了她一面,兩人吃了頓晚飯,第二天凌晨韋蘭便又飛了回去。

韋蘭的身材和二十年前基本上沒有什么差別,依舊是瘦,完全不像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紀曉薇清楚地記得她是去年才生的第二胎,一個兒子——這也正是她想不到韋蘭會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那孩子才剛一歲,而且在據(jù)此兩千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上次兩人吃飯時,她沒覺察出任何異樣,她體諒她做母親的心情,同時也被這份友情感動著。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世態(tài)炎涼之后,她覺得有這么一個人能在她的谷底一直堅持當她是朋友,那簡直就是稀世珍寶了。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什么人是她發(fā)自內(nèi)心去信任的,韋蘭應該是排第一位的。

當年的事,韋蘭是一個重要的證人——火燃起來的時候,紀曉薇正與韋蘭在喝下午茶,所以韋蘭是除了宋軼之外,唯一知道她是頂罪者的人。紀曉薇說服韋蘭保密,成全她對家庭的犧牲。其間韋蘭有上百次的反復,那時的她既過不了友情關,也過不了良心關。紀曉薇一度很害怕韋蘭會成為警察的突破口,但韋蘭終究還是扛過去了——紀曉薇將心比心地設想,如果是自己的證詞把韋蘭送進了監(jiān)獄,她也同樣難以面對自己。從某種意義上,她把韋蘭從一個清白的人變成了一個說謊者。

也許當年韋蘭與張晨分手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焦慮、憤怒、愧疚、恐懼會改變一個人的言行,他們本來就要面對很多問題。

為了彌補內(nèi)疚,紀曉薇一直要求宋軼在她坐牢期間多關照韋蘭,但這是空談——宋軼去了美國,那一年的時間都自顧不暇,倒是韋蘭還得抽空去照顧宋軼的母親和宋青頤。

這一次韋蘭回來看紀曉薇,紀曉薇買了一條二十萬的藍寶石項鏈,提前送給韋蘭作為生日禮物——韋蘭的生日正好是正月十五,韋蘭很吃驚,但還是收下了。宋軼這些年很存了些錢,他除了必要的公司應酬及必要的需要顯示身份的行頭,幾乎沒有什么其他花費。他從不旅游,即便去國外開會,也都只待在酒店里,連“順便看看”的行為也沒有。紀曉薇知道宋軼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態(tài)度——她在里面坐牢,他便在外面自囚。

送項鏈的事,宋軼自然沒有任何異議,他也認為這是他們欠著韋蘭的,他們還計劃著過段時間再找個什么借口給韋蘭再送一份大禮——韋蘭是絕不會收錢的,他們也不愿意用金錢交易糟蹋了這份友情。

紀曉薇把眼淚忍下去,她用手機把學校電腦顯示屏上的監(jiān)控錄像畫面錄下來?;氐郊依?,她故意找了些家務來做,以便使大腦保持空白,她根本不愿意去分析韋蘭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學校門口。

“也許出差路過,順便到青頤的學校去看看她,畢竟那一年,她照顧青頤蠻多的,青頤跟她也一直通信呢?!彼屋W一面觀察老婆的臉色一面說道,“搞不好上次我們送項鏈把她嚇著了,她沒聯(lián)系我們是怕我們又給她送什么東西,也許就待幾個小時,所以她不想麻煩我們?!?/p>

這當然是紀曉薇最愿意聽到的解釋,但是她的疑心正在啃噬著她:“就那么巧嗎?偏就是那天?”

“沒放學她就走了。再說了,她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家住哪兒,要是真想做什么,也不會等到現(xiàn)在?!?/p>

“她要是真想要什么,只要她開口,我也不會不給她。”紀曉薇說。

“她知道的,你送她項鏈的時候,她就應該知道了。所以,肯定只是個誤會了。”

“怕不是遇到了什么難處?她不好開口?”紀曉薇也說服自己盡量往好的方面想,“她本來是打算去找青頤,跟她一起過來,但是又改變主意不來了,所以走了?”

“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性。”宋軼點頭。

“你打電話給韋蘭的老公,她以前跟我說過,他在海南嘉里金融公司做市場分析員?!?/p>

“沒手機嗎?”

“你查公司號碼呀?!?/p>

“那就明天吧,這會兒估計都下班了?!彼屋W看了看腕表,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五十了。

“現(xiàn)在就查!現(xiàn)在就打!”紀曉薇看著宋軼,后者感覺到了一種明顯的憤怒。他在網(wǎng)上查到了嘉里金融公司總機的號碼,電話響了很多聲,然后被一個中年男子接了起來。

“您好?”

“麻煩請找一下周承年。”紀曉薇點開了宋軼手機上的免提鍵。

“他下班了。”對方不太耐煩地說道。

“是關于項目的事,數(shù)據(jù)上有些問題,我們老總要我找他馬上核實一下,但我手機今兒摔壞了,聯(lián)系號碼找不到了,我本子上記的那個號碼又打不通,就是139的那個,他還有沒有其他手機號啊,麻煩您能再給我一個嗎?”

宋軼吃驚地看著流利地撒謊的紀曉薇。

對方報出一串數(shù)字,宋軋慌忙拿著準備好的紙筆記下來。

掛斷電話,紀曉薇捂住胸口,喘了一口氣道:“以前我們公司有銷售就經(jīng)常用這種方法騙客戶的聯(lián)系方式,想不到現(xiàn)在都還挺管用的。”

宋軼的臉輕松下來:“還真是不錯的法子。”

紀曉薇深吸了一口氣,在自己的手機鍵上按下剛得到的號碼,撥出,響了四聲之后,對方接聽了。

“周承年嗎?您好您好,我是紀曉薇,我是韋蘭的好朋友。她在嗎?能不能讓她接個電話啊,我剛打她手機不通呢?!?/p>

電話的那一端沉默了差不多五六秒。

“她不在。”

“啊,這時候還沒回家嗎?”

“她不住這兒。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她沒跟你說嗎?”周承年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困惑。

紀曉薇怔住了,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都半年了?!敝艹心暄a充說道,用以填補尷尬的沉默。

“對……對不起啊,我不知道這事。那她,她還在海南嗎?”紀曉薇的聲音已經(jīng)發(fā)顫了,“她不是,剛生了二胎嗎?”

“她回上海了,讓她跟你說吧?!敝艹心晔チ俗詈蟮哪托?,他把電話掛斷了。

紀曉薇與宋軼面面相覷。

“什么事她不能跟我說?她以前什么事都跟我說的。難道我還會笑話她嗎?她是好面子,但這里面肯定有事?!奔o曉薇準備給韋蘭打電話,宋軼捉住了她的手腕。

“明天吧?!彼屋W說道,“明天白天談比較好一些。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們現(xiàn)在還不清楚是什么事,別想太多了?!?/p>

“她是不是恨我?”紀曉薇開始哭,“我連累她跟張晨分手,現(xiàn)在她的婚姻又這樣。”

“別這樣想,”宋軼說道,“姻緣這種事,自有定數(shù)的,別什么罪過都往自己身上攬?!?/p>

“你有沒有良心?!”紀曉薇把宋軼大力推開,她吼起來,“這都是你惹的!你要推得干干凈凈嗎?”

宋軼嚇住了:“我沒說不關我的事,我只是在勸你?!?/p>

“算了?!奔o曉薇嘗試控制情緒,但是她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情緒,“是我的問題?!?/p>

“不是你的問題!”宋軼也大吼了一聲。

“我一想到她會恨我,我就受不了。她是有理由恨我的?!奔o曉薇蜷縮起來,“她本來應該過平平靜靜的日子的?!?/p>

宋軼本想說這世上沒有誰能真的一直過平平靜靜的日子,他把這句話忍住了。

臥室的門被敲了幾下,宋青頤推開門走了進來。

“你們吵架別那么大聲行嗎?這樓都不隔音的,人家站陽臺上打電話我都聽得見?!?/p>

紀曉薇嚇了一跳。

“我們聽說你韋蘭阿姨離婚了。你媽媽正替她擔心?!彼屋W說道。

宋青頤的臉上并沒有露出特別驚訝的神情。

“我知道?!?/p>

“你知道?!”

“她去年就說她想離婚了。”宋青頤說,“周叔叔外面有女朋友?!?/p>

紀曉薇臉漲得通紅:“她跟你說這些?”

“以前信里說的?!彼吻囝U說,“我們半年沒通信了。這次來她也沒再說,我也沒問,我以為她和周叔叔沒事了呢?!?/p>

宋青頤走出去了。

“這就說得通了。”宋軼拍了拍紀曉薇的肩膀。

1231。

紀曉薇看著緊閉的賓館房門上掛著的褐底金邊的門牌號發(fā)了一會兒呆。

她想起十八歲那年,剛進大學時候的第一個元旦前夕,12月31日的夜里,她和韋蘭在廣場的人群里,手牽著手倒數(shù),看煙花,喝啤酒,完全不顧及形象地大笑……那時候宋軼在異地的另一所大學,韋蘭也沒有遇上張晨。她跟韋蘭開玩笑說,就算宋軼來了也只能做她們的電燈泡。韋蘭在街邊買了一束玫瑰花送給她,那是天真無染的友情。

她敲門,韋蘭開門,兩個人在門口對視,她看見韋蘭眼里不正常的驚慌。

“我在找你?!奔o曉薇很簡單地解釋,宋軼有做黑客的能力和技術(shù),所以她要找人真的一點兒也不難。

“什么事?”韋蘭露出想要把紀曉薇堵在門口的表情。

“為什么不告訴我你離婚了?”紀曉薇的問題讓韋蘭的防守一下子失去了威力,她垮下來,讓開一條路。

“進來說吧?!?/p>

“有什么我可以幫你的?”紀曉薇掃了眼沙發(fā),上面堆著臟衣服,椅子上放著包,床上的被子狼藉地散開——她沒有地方可以坐。

韋蘭沒有說話,她把臟衣服都扔到床上。

“孩子怎么辦?”

韋蘭迅速地看了一眼紀曉薇,紀曉薇明顯地感到韋蘭想要說些什么,但話到口邊的時候就改變了原意。

“我現(xiàn)在沒辦法,只能等,以后時機成熟的時候,再去要撫養(yǎng)權(quán)?!?/p>

“如果是錢的問題你不必擔心?!奔o曉薇說道,“我和宋軼還有一些積蓄。”

“我不能要你們的錢!”韋蘭叫了起來,她的表情不是推辭,更像是憤怒。

“你的事,我從來沒當成外人的事。”紀曉薇繼續(xù)表明態(tài)度。

“為了那件事嗎?”韋蘭突然把窗戶紙撕開了。

“不,沒有那件事,你也還是我最好的朋友?!?/p>

韋蘭點了一支煙使勁抽著,紀曉薇忐忑不安地等著。

“你和宋軼現(xiàn)在怎么樣?”韋蘭換了話題。

“經(jīng)濟上沒什么問題?!奔o曉薇琢磨著韋蘭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回答,“就是總覺得和以前還是不一樣了?!?/p>

“什么不一樣了?”

“他不再是以前的他,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我了,”紀曉薇很想像兩個人過去在一起的時候一樣說話,但是她知道不能了,于是說著半真半假的話,“他現(xiàn)在就是想拼命補償我,但我覺得那不是愛情,只是他的內(nèi)疚。他到現(xiàn)在都還有想去自首的想法,都是我攔住他的?!?/p>

韋蘭繃著的臉微微松了些:“是嗎?”

“其實那個意外,不管是他造成的,還是我造成的,都一樣。夫妻本是一體,我們兩個誰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不管是誰受到懲罰,也都是受到懲罰了。那個時候,唯一能做的只是把損失減到最小,你知道當時那個情況,如果不是有人要置我們于死地,如果不是為了青頤的將來,我也不會那么做。”

韋蘭沉默了一會兒。

“老周還有個孩子,都四歲了,”韋蘭說道,“那女的才二十四。我們結(jié)婚不到一年他就在外面找人了,我一直都沒發(fā)現(xiàn)。當初嫁給他的時候我想,至少這個人靠得住,會疼人,夠了?!?/p>

韋蘭拿起床頭柜上的抽紙去堵往外冒的眼淚。

“真是太諷刺了,我眼皮子底下的人,我為他生了兩個孩子的人,我一點兒都不了解,真的,太可怕了!我從來都不用提醒他把馬桶蓋放下來,他能陪著孩子讀童話三四個鐘頭,所有的紀念日他都不會忘,你叫我怎么把這個人看清楚?我現(xiàn)在都會想,以前他對著我笑的時候,是真的對著我笑嗎?他說過的那些話,是對著那個女人也再說一遍的話嗎?”

紀曉薇默默地把紙巾不斷遞給她。

“你看不透一個人的?!表f蘭的話里分明有著弦外之音,她死死地盯著紀曉薇的臉,“一個人永遠不可能看透另一個人,因為連我們自己都未必看透自己?!?/p>

“我們?nèi)フ液寐蓭?,最好的律師,不管花多少錢,”紀曉薇說,“一定把孩子要回來?!?/p>

“不,不是現(xiàn)在。”韋蘭馬上拒絕了,并再次使用了那個讓紀曉薇感到古怪的詞語,“要等時機成熟的時候?!?/p>

“這種事,夜長夢多啊。”紀曉薇提醒韋蘭。

“我現(xiàn)在……還不適合與孩子待在一起?!表f蘭慎重地選擇用詞,但是表達的意思卻是越發(fā)支離破碎,“我的心理問題沒有解決之前,對孩子也不好。我是說我現(xiàn)在太情緒化,還有……我要足夠強大?!?/p>

“也好?!奔o曉薇決定不管對方作任何決定都表示出支持,“你先休整一下也好。來日方長。這只是一個小坑,你能爬出來的?!?/p>

“是啊,我能爬出來的。”韋蘭側(cè)身,脫了鞋,蜷縮到床上,壓在那一堆臟衣服上,“都會好的。你也要好好的?!?/p>

紀曉薇也坐到床邊,伸手摸了摸韋蘭的頭發(fā)。

“不管有沒有愛情,不管多愛,你得把最多的心思留給自己,不要只想著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人最該做的就是愛護自己。”韋蘭閉上眼睛說道,“到了最要緊的時候,人都是保著自己的。所以,你別到那個時候才想著自己,那就太晚了。你懂嗎?”

“我懂?!奔o曉薇輕聲說。韋蘭的呼吸在放緩,紀曉薇等了一會兒,但是韋蘭看起來是打算就這樣睡下去了。

紀曉薇拿起一件臟衣服,把它折好,接著又折第二件,她把韋蘭身下壓著的衣服都抽出來折好,整整齊齊地放在沙發(fā)上。她給韋蘭蓋上被子,用毛巾給她擦了臉。韋蘭的身體很順服,說明她還有著意識,只是不愿意睜眼,任由著紀曉薇照顧她。

紀曉薇收拾完了桌子,又開始收拾地板,她用一個空塑料袋套了手,把地上的垃圾們撿起來扔進垃圾桶。她在桌子下面發(fā)現(xiàn)一張掉落的A4紙,紙很平整,所以她認為這可能是被風吹落而不是故意扔掉的。她瞟了一眼上面的電話號碼,一個座機號,兩個手機號,她嚇了一跳——因為座機號正是宋軼公司的總機號。另外兩個手機號是陌生的,紀曉薇默記下了兩個手機號碼,把這張紙揉成一團,扔在垃圾桶,故意讓它落在最面上。

差不多接近中午的時候,她走到床前,推了推韋蘭。

“起來洗個澡吧,我出去買點兒外賣,咱們一起吃。你老吃泡面怎么行?”

紀曉薇在附近的餐館買了四菜一湯帶回賓館,洗過澡的韋蘭看起來臉色好多了,她們坐在茶幾旁吃飯的時候,紀曉薇瞟了瞟垃圾桶,她發(fā)現(xiàn)最面上的那個紙團已經(jīng)不見了。

宋軼半躺在沙發(fā)上,電視機開著,正播放晚間國際新聞,音量開得很低。

宋青頤在她自己的房間里,戴著耳機做作業(yè)。

紀曉薇坐到宋軼的旁邊,開始削一個蘋果。一開始,她很懷疑宋軼是心不在焉的,后來她發(fā)現(xiàn)他確實在集中精神地吸收信息,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她很熟悉的“宋氏興趣”。他想要把自己從麻煩里暫時抽身出去,他給自己喘息的時間轉(zhuǎn)移注意力。

紀曉薇有些怒氣地想,他不想盡全力。她望向衛(wèi)生間,她也想去洗個澡,熱水淋下來,燙死那些焦慮的氣息。床上的棉被散發(fā)出玫瑰花水的味道。面膜上的精華液滲透進她的皮膚。

這是危險的,比那些正潛行著接近他們的危險更加危險的事,就是任由它們發(fā)生的倦意。

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正把他們集體從理智里剝離出來,把他們從正軌里推出去,往最壞的那條路上去走。紀曉薇遞出一半蘋果,宋軼接過去,心不在焉地啃著。

你不了解他。他在此刻的“維”,與他在你看不見的時刻的“維”以及在另一個人面前所表現(xiàn)的“維”,必然是不同的。你不是全知全覺體,所以你眼里的他永遠只會是不完整的他,永遠。還有變體,他也會有變體,就像你一樣,你也有他看不到的變體。

你們需要有更深的糾纏,糾纏進入彼此的身體和命運,纏出血痕來,結(jié)了疤痕,長在一起,拉開的時候血淋淋地疼痛,他就會害怕,就會專心一意地成為你的一部分,那不會傷害你的一部分。紀曉薇想。

紀曉薇在紙上寫下兩個手機號以及宋軼公司的座機號,遞給他,把她在韋蘭那里的發(fā)現(xiàn)告訴他。

宋軼立刻認出了其中一個手機號。

“那是我同事的!”宋軼瞪大眼睛,“這也太奇怪了。”

紀曉薇沒想到這么快就能得到答案,她有些害怕地抱住胳膊,臉上盡量保持鎮(zhèn)定:“男的女的?”

“男的。”宋軼對她關注的焦點感到好笑,“剛進公司的新人?!?/p>

“多大年紀啊?”

“二十七。”宋軼在腦子里搜索著展泰的信息,“人很花?!?/p>

紀曉薇對這個補充嗤之以鼻:“他不會是韋蘭的菜?!?/p>

“他也很專業(yè)?!彼屋W并不希望被紀曉薇這樣否定掉,“工作上從來不含糊。”

紀曉薇變得嚴肅了:“他來你們公司前在哪兒?”

“深圳,還有香港。”

“他的工作經(jīng)常出差嗎?”

宋軼搖頭。

“如果是早就認識的,不會把號碼記在紙上,要是早就認識的,號碼肯定是直接存在手機里的。她要是和那個展什么是熟人,肯定是直接打手機,干嗎要把你們公司總機號也記下?”

“也許是打不通?所以在網(wǎng)上查了我們公司的號碼?除非是很急的事,不然也不用找到公司了?!?/p>

“可能吧。你明天去公司打聽一下看看。最好把那個號碼也查一下?!?/p>

“你沒有直接問她?”

“問什么?”

“她為什么去學校?”

“韋蘭不想說的事,怎么都不會說的,”紀曉薇壓住那些讓她心煩的念頭,要給自己的友情留一份體面,“她去學校也許就像你說的那樣,她本來是想和青頤一起過來找我們,但是她改變主意了。我能理解她為什么改變主意:她不想靠我們走出來?!?/p>

宋軼想起自己其實早該問的問題:“她為什么不爭撫養(yǎng)權(quán)?兩個孩子都歸男的?”

“她現(xiàn)在沒法子。”紀曉薇替韋蘭辯解,“沒工作怎么養(yǎng)娃?她現(xiàn)在沒工作,至少得把自己先安定下來?,F(xiàn)在找工作有多難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找到了,現(xiàn)在哪家公司不加班?老板要她加班她敢不加班嗎?要是加班,孩子誰帶?她請得起保姆嗎?這都是現(xiàn)實問題?!?/p>

“你去跟她說,我們幫??!”宋軼連忙表態(tài)。

“你的意思是我們帶嗎?”紀曉薇鄙夷地看著宋軼,“她就是不想找我們,所以才回來了也不告訴我,你看不懂她的意思嗎?”

“為什么?!”宋軼確實不懂。

“大概覺得我們不合適?!奔o曉薇的聲音冷下來,她覺得自己整個人同時也變得寒氣森森的。

電話清單上的數(shù)據(jù)很清楚地表明展泰和韋蘭互相打了四次電話,第一次通話是三天前的下午六點,用的是韋蘭剛申請的本地手機號碼,四個電話最長的通話時間是16分55秒,剩下的通話時間都在兩分鐘以內(nèi)。韋蘭之前那個海南的號碼也在使用,她在凌晨兩點的時候打了一個電話給周承年,但是這個號碼在過去六個月都未與展泰的手機通過話。

當然,他們可以加微信,平日里通過微信聊天,但這就無法解釋韋蘭為什么要把展泰的手機號記在紙上,他們完全可以通過微信交換聯(lián)系方式。

韋蘭用新手機號撥打公司總機的記錄也是三天前,早上九點零三分,但具體轉(zhuǎn)接給了誰,她和誰通過話是沒有辦法查出來的。那時候正是總機最忙的時候,各種轉(zhuǎn)接和各種留言,前臺的姑娘徐菲從來沒有養(yǎng)成記錄每一次來電的習慣,年輕漂亮的臉蛋仍然是她可以依仗的最大資本。

宋軼發(fā)現(xiàn)展泰新?lián)Q了一款手機,于是在次日中午約了展泰一起吃午飯。他在附近找了一家簡餐的餐吧,再次提出要展泰盡快結(jié)束手上的項目并加入最有前途的A組。

“我會幫你跟老姚說說,盡量跟客戶那邊再談一談,其實你那個足夠達到他們要求了,能夠盡快應用的話,對他們搶占市場也有好處?!?/p>

“我這邊無所謂,客戶至上嘛!人都是想把錢花得有價值,能買更好的干嘛要次一等的呢?這項目說實話,對我自己來講不是壞事,沒有精力是白花的。”

“我覺得你還挺適合純搞研究的?!彼屋W說道,“可惜,這是市場時代?!?/p>

展泰的手機響了起來,在他接電話的時候,服務員開始上菜。宋軼起身,故意撞了服務員一下,服務員跌了兩步,菜盤子翻到在了展泰的身上,展泰在混亂中失手把手機落在了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p>

宋軼用極快的速度把手機掉了包——他用一個同款的已經(jīng)徹底壞掉的手機換掉了展泰的手機。事實上,那個突然打給展泰的電話也是宋軼自己用另一個手機悄悄撥出的。展泰強忍怒氣,宋軼提出一起去附近的電信公司維修處試試,在兩人等待維修的時候,宋軼去衛(wèi)生間里將展泰手機里的信息都一一拷貝到了自己的手機里,又把展泰的手機損壞掉。

維修人員表示他對這手機愛莫能助,宋軼便掏錢另買了一個新手機賠給展泰。展泰沒有扔掉舊手機,于是在兩人回公司的路上,宋軼找機會又再次掉包,把展泰原來的手機又換了回去。

宋軼在展泰的聯(lián)絡人號碼里找到了紀曉薇從韋蘭那里記下的另一個手機號,并證實此號碼屬于一個名叫韓明的私家偵探——當然,名義上是商務咨詢公司的咨詢員。

十一

“韋蘭為什么需要一個偵探?”

“也許是為了查她老公的事,對以后爭奪撫養(yǎng)權(quán)有利?!彼屋W向紀曉薇提問,“當時你看到那張紙條的時候,這三個號碼分別在什么位置?”

紀曉薇找來一張白紙,按照記憶將它們寫在相應的位置上:偵探的號碼在頁面最上方,接下來隔了四五厘米的是展泰的手機號,公司的總機號是寫在頁面的左下角。

“肯定不是同時寫的。”紀曉薇對此很確定,“她一緊張,或是時間很緊,寫字就會變大。我看這個偵探的手機號,字也變丑了,我懷疑她當時是一邊拿著手機一邊在記號碼;展泰的這個手機號就寫得要工整一些了,說明時間很充足?!?/p>

宋軼調(diào)出他復制的韋蘭的通話記錄單:“她在八點零五分的時候接了一個電話,八點二十二分撥這個偵探的號碼,很可能是這個偵探給了她展泰的手機號?!?/p>

“因為展泰的手機當時打不通,所以,她在網(wǎng)上查了你們公司的總機?!?/p>

“那天上午一直開會,展泰也參加了,”宋軼肯定地說道,“開到下午四點。而且因為有個人手機沒關靜音,所以老板發(fā)了很大脾氣?!?/p>

“他們下午六點鐘通上話的?!?/p>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各自咀嚼這些分析。

“這個展泰,你了解多少?”紀曉薇問。

“現(xiàn)在看起來,太少了?!?/p>

“當時給他做背景調(diào)查的那些資料有沒有什么線索?”

宋軼搖搖頭。

“他們兩個扯在一起,實在有些太怪了。韋蘭需要什么跟你們公司有關的東西,為什么不找你?”

“不知道。”宋軼打了個哈欠,表明他開始對這件事感到厭倦了。

十二

在警察沒有揭開尸體上的白布之前,紀曉薇就已經(jīng)確定躺在那里是韋蘭。

那種熟悉感透過遮蔽物往外涌,它們沖擊著紀曉薇的意志力。

致命傷在韋蘭的脖子上,繩索造成的淤紫,像是一個大嘴惡魔的獰笑。

她的尸體被丟棄在一個滿是酒吧的小街上,身上的錢財都被人偷光了,但周圍并沒有任何打斗痕跡。

“她不可能去酒吧。她是個很傳統(tǒng)的人。”

紀曉薇從警察們的臉上尋找他們對自己的偏見,她害怕他們把這種偏見移植到韋蘭的身上,那將是雙倍的羞辱。

“你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什么時候?”

紀曉薇猶豫了一下,韋蘭死的那一日中午十二點,她站在賓館街角,遠遠地看著韋蘭從賓館出來走進旁邊的面館,用二十分鐘吃完面,又走回賓館。她看見韋蘭在打電話,并且沖著電話那邊的人咆哮,那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韋蘭——怨憎怒恨交集在一起扭曲了的韋蘭,她不知道對方是誰。

“一周以前,”紀曉薇說道,“我跟她在賓館見的面?!?/p>

“之后就沒再見過?”

“打過電話。我覺得她想一個人靜一靜,所以沒去打擾她?!?/p>

韋蘭的前夫周承年已經(jīng)在警局里了,他是韋蘭遇害那一天下午到上海的,賓館電梯監(jiān)控錄像顯示,他們在下午六點一起離開。周承年聲稱他們吃過晚飯后就各自離開了,周承年在九點回到了自己的賓館房間,而韋蘭的尸體被人發(fā)現(xiàn)則是在次日的早晨六點。

“她跟周承年在爭奪撫養(yǎng)權(quán)嗎?”

“她想先調(diào)整心態(tài),找一份好工作,然后再考慮撫養(yǎng)權(quán)的事,這樣比較現(xiàn)實。”

“她經(jīng)濟上有困難嗎?”

紀曉薇想到自己送給韋蘭的那一條項鏈——這個世界上有人是為了五千元就可以殺人的。但說出項鏈的事也許會給自己帶來麻煩——他們會質(zhì)疑這禮物的動機。

“怎么了?”警察看出了她的異樣。

“我問過她,她說沒問題,她還有些積蓄,”紀曉薇掩飾著,“但她這個人比較愛面子,就算遇到經(jīng)濟問題也不會主動開口?!?/p>

年輕警察把這一點記在他的小本子上。

“那天你都在哪兒呢?”

“我去百貨公司買東西了,從中午一直逛到晚上九點過才回去?!?/p>

這確實是事實,那天她故意把自己折騰得很疲累,幾乎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第二天,她一直睡到中午——就在她沉睡的時候,她最好的朋友死了。

“然后呢?”

“然后就一直在家里啊。”紀曉薇說,“我老公和女兒都在的?!?/p>

“你老公什么時候回家的?”

“他們公司老加班的,但那天他比我早,我回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家了?!?/p>

“那你女兒自己做晚飯嗎?”

“我們有鐘點工的?!?/p>

“你沒有怨過韋蘭嗎?”警察終于問到了紀曉薇最害怕的那個問題,“當年的事,她說了實話。”

“為什么要埋怨?”紀曉薇說出自己斟酌了多次的答案,“其實她是想幫我瞞的,是我主動要求她說實話的,因為當時的情況不一樣,我如果再不說實話,我老公就要被人冤枉謀殺了。我不能讓我愛的人替我受過,我更不能讓我的女兒恨我?!?/p>

這些話竟然使得面前的幾個警察都有些動容,他們看她的眼神也溫和了許多,問了幾個問題便放她離開了。

她在門口等到宋軼出來——他們是一起被叫到公安局的。宋軼臉色十分難看,紀曉薇理解他為什么會這樣,當年的那件事仍然是他們最深的恐懼。

“他們問了我很多問題。你覺得會是周承年嗎?”

“不知道?!奔o曉薇努力讓自己的理智來應付,“他為什么突然來上海了?”

十三

“我接到一封匿名信,說她之所以堅持要和我離婚是因為她在上海一直有一個情人,我覺得很憤怒,所以就過來找她問個清楚?!?/p>

紀曉薇心情復雜地看著坐在對面的周承年,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周承年不是那種讓人一見傾心的美男子型,但也不難看,他穿著講究,氣質(zhì)斯文。

她有些不明白為什么周承年要主動見她,而且還跟她講如此隱私的事情。

“不可能。她不是那種人?!?/p>

周承年的眼神很凌厲:“她說她不知道為什么有人會造這樣的謠,但是知道她住在那里的人,只有你,她沒告訴任何人她住在那里。我相信她?!?/p>

“她跟你說懷疑我嗎?我不相信她會懷疑我?!奔o曉薇憤怒地漲紅了臉,“韋蘭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愿意不惜一切去保護她的安全,換了她,對我也是一樣!”

“可是她連回上海都沒告訴你。所以別跟我說什么好朋友那一套了,行嗎?”

“我們的感情不需要你這個外人的認證!”

周承年看著紀曉薇的怒氣,突然間,他相信她了。

“那是誰?為什么要把我誆來?為什么要陷害我?”

“如果你不是兇手,就不用怕?!奔o曉薇在心里也有些相信周承年,如果是他做的那也就太蠢了,誰不知道賓館里有監(jiān)控錄像呢?他就那樣大大方方地讓人拍到與韋蘭同出入?盡管他還在嫉妒,但沖動型殺人的可能性也不大——畢竟都已經(jīng)離婚了,如果他真的那么愛韋蘭,當初也就不會腳踏兩條船了。

“有什么人特別恨你嗎?”紀曉薇問。

“有啊?!敝艹心昕嘈?,“韋蘭?!?/p>

紀曉薇沉默,她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她一定說我是個壞人吧?”周承年的表情上爆發(fā)出他壓抑了許久的東西,“可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道理你懂嗎?我娶她的時候也是抱著幻想,希望婚姻能夠讓她重視我,可是我從來沒有感覺到她真正愛過我,她從來都不肯向我敞開心扉,從來不肯。私人空間,可以,我也喜歡有私人空間,可是,我至少得知道我愛的女人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吧?我看不清楚她啊,我都不知道我愛的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這有多可怕?!她心里藏了那么那么多的秘密,她不跟我說,我看得出來那些東西讓她痛苦,讓她害怕,如果她真的信任我,哪怕只是把我當做一個朋友,她也可以跟我說一點兒吧?不,一點兒都不說,我算什么呢?這婚姻又算什么呢?既然什么都不算,那我為什么要困在里面?我是誰的犯人嗎?我該著要過這樣的日子嗎?”

周承年的話是一種不指名道姓的譴責——她很清楚,她就是韋蘭的秘密,不可說,不可告人。當年的那個謊言是一把刀,它刺傷了真相,同時也刺傷了一顆良心。她茍延殘喘的家庭和人生,是建立在另一個人的坍塌之上的。

韋蘭為什么不肯見她?這些年她一直想要擺脫的,不就是自己這一家人嗎?

“可我不會殺她?!敝艹心曷仄届o下來,更多其實是沮喪,“我絕望了,所以已經(jīng)可以走開了,我不會再為她毀掉以后的人生,為什么要殺她?還有,她畢竟是我兩個孩子的母親,我還要面對孩子的?!?/p>

“就連人自己,也未必知道自己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吧。”紀曉薇說道。她站起來準備離開,她恍惚地看了一眼桌上沒有喝完的檸檬汁,清冷微酸的滋味,蕭瑟的滋味,所有人都是孤獨的。

十四

手指甲里很干凈,左側(cè)頭部的傷痕是鈍器擊打造成,估計這一下就把她給打暈了。身上也沒有其他傷痕證明她曾經(jīng)掙扎過,韋蘭被人勒死的時候處于無意識狀態(tài),但是她被打暈的時候肯定沒有對兇手進行防備,也就是說,殺她的人極有可能是她熟悉的人。

孫楊坐在椅子上望著辦公室窗外的一棵樹,春天已經(jīng)來了,可是罪惡卻還源源不斷。他有時候會覺得人生是否真的應該如此:離開這身警察的制服,至少可以閉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眼去看更多自己想要看的東西。

他把目光移回到辦公桌上,他面前的紙上寫著一個車牌號。有證人稱看見一輛路虎在凌晨四點出現(xiàn)在拋尸現(xiàn)場附近,現(xiàn)在證明車是被盜的。車主人姜夏方?jīng)]有在第一時間報案,因為當時他正在和自己的情人幽會。他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總,不想因為這件事而影響了公司的名譽。

“他和韋蘭沒有任何交集。”孫楊的下屬李暉根據(jù)自己整理的線索得出結(jié)論,“但他剛好是宋軼他們公司的客戶,好像在跟他們公司合作一個項目。兇手肯定是認識他的,不然不會偷得這么巧?!?/p>

“也許只是為了轉(zhuǎn)移視線?!睂O楊淡淡地說。在他的線索表里,還有其他值得關注的東西:韋蘭生前的幾個常用聯(lián)系人中,叫雷曼的這一個是私家偵探,他們有過幾面之緣。雷曼說韋蘭委托他調(diào)查宋軼,因為她懷疑他不是好人,怕自己的朋友吃虧。而雷曼查到宋軼在五年前曾通過黑客手段剽竊了一個人設計的程序,并因此而獲得了硅谷的青睞,成為美國一家公司的骨干,這個被剽竊了成果的受害人就是展泰。他把這個信息告知了韋蘭,同時也把展泰的聯(lián)絡電話給了她,至于她和展泰聯(lián)系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他便不得而知了。

孫楊想起自己和展泰的對話,這個人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展泰承認自己確實和韋蘭見過面,他承認知道宋軼剽竊過自己的程序,但他也表明自己到宋軼的公司并不是為了找對方的麻煩。

“這個世界,比本事更重要的是資源,他坐在那個位置上,靠的不完全是本事,就算當年他不盜用我那個程序,我也不見得就能有更好的前途,他也不見得就不能坐到現(xiàn)在的位置。

我選擇到上海發(fā)展,但是能選的公司不多,我要是太斤斤計較,對自己有什么好處呢?”

說實話,孫楊不大相信有人會這樣大度。但是展泰所提供的不在場證明卻是無法反駁的,當時他正在一會所搭建自己的“人脈”,證人不止一個。

“假如他是這么想的,那確實不會殺人。”李暉說道,“可是很多人就是說得好聽而已?!?/p>

孫楊對于研究陰暗心里感到厭倦,不管他多有經(jīng)驗,也難以完全理解那些人的邏輯。當然,對那些家伙來說,很多時候,他們都認為自己所做的事都是“合情合理”的,只是不合法。

孫楊說道:“展泰真要報復,直接把偵探調(diào)查的結(jié)果公之于眾,宋軼不就身敗名裂了嗎?”

“鬧得大不代表利益大,”李暉說道,“誰知道他跟宋軼之間有什么交易呢?!?/p>

孫楊搖頭,但不是為了否定李暉,他只是茫然。剛剛接到的消息,展泰不見了。他不在家,沒有上班,無人知道行蹤,但由于沒有人報案,所以他僅僅只是不見了,而不能算是失蹤。

十五

宋軼打開門,一眼看見餐桌,只剩下殘羹冷炙了。

“我再炒個菜,你將就吃吧?!奔o曉薇系上圍裙進了廚房。宋軼跟著她進去,從身后抱住她,這個動作讓紀曉薇驚慌了。

“青頤在家呢!”

宋軼把她放開,他感覺到的是她的冷,而不是害羞。

“我們到底要這樣到什么時候?!”他怒氣沖沖地問她。

“為什么不能多給我一點兒時間?!”紀曉薇聲音尖利,“我去的地方是監(jiān)獄,監(jiān)獄,五年!”

宋軼一下子就垂頭喪氣了。

“我們還能回到過去嗎?”他離開廚房,徑直走回了臥室。

紀曉薇關掉了火,把剛放進鍋里的油倒進了水槽,槽里殘余的水與油相遇,噼啪作響。她在那兒站了幾分鐘,接著脫下圍裙,快步進了臥室。

她俯下身,靠近躺在床上故意緊閉著眼的宋軼。

“是你寫匿名信把周承年叫來的嗎?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宋軼幾乎從床上跳起來,他驚駭?shù)乜粗o曉薇,又心虛地望了一眼臥室門。

“你怎么會這么想?!”他使勁地壓低聲音。

“韋蘭回來的事只有我們知道?!奔o曉薇說道,“就這么巧嗎?”

“周承年就不可能撒謊嗎?我一直就覺得他約你出去談話很奇怪,現(xiàn)在警察懷疑他殺了韋蘭,他是慌著要把臟水往外潑,他套你的話就是想要找個人來替他扛這件事,只要韋蘭有個情人,那就是情殺了,”宋軼說,“你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嗎?”

紀曉薇安靜了幾秒鐘,宋軼的話很有道理,她無法反駁。

“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p>

“展泰不見了。他沒來上班,電話也打不通。”宋軼說道。

“什么?!”紀曉薇捂住嘴。

“我也怕?!彼屋W說,“有件事沒告訴你,我問過他韋蘭的事……他說是在機場偶然認識的,說他當時幫了韋蘭一個小忙,韋蘭覺得他人不錯就交了朋友。他們只在一起吃過兩次飯?!?/p>

“他撒謊!”

“他當然是撒謊了。”

“他肯定會撒謊的!”紀曉薇跺腳,“你為什么要問?!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我就是想知道他會不會撒謊,我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怎么撒謊。”宋軼說道,“如果是和我們無關的事,他就不用撒謊。他早就準備好了,只要我們問,他就一定會這么說。”

“你什么時候問的?!”

“韋蘭出事前一天?!?/p>

兩個人都沉默了,屋子里很安靜,他們聽到了隱約的哭聲——從宋青頤的房間里傳出來。

紀曉薇與宋軼推開宋青頤的房門,發(fā)現(xiàn)女兒正縮在床腳的地毯上,抱著一個玩具熊哭泣。

“怎么了青頤?”紀曉薇心虛地與宋軼對視了一眼,她在女兒身邊坐下來,撫摸著女兒的頭發(fā)。

宋青頤抽泣著:“真真的爸爸打她媽媽,她們搬到賓館去住了,真真住不慣,能不能讓真真到我們家來住幾天?她一直都在跟我哭。”

紀曉薇暗暗松了口氣:“青頤啊,這是人家家里的家務事,外人不好插手的。還有,真真的媽媽也不一定想要外人知道這件事,相信她媽媽會處理好這件事的。”

“要是真真的親爸爸當時沒出事沒坐牢的話,真真和她媽媽就不會這么慘了。她親爸爸對她才是最好的?!彼吻囝U話里有話地看了一眼宋軼。

宋軼慌張地避開女兒的眼神。

十六

孫楊觀察著紀曉薇讀遺書的表情——非常復雜,十分耐人尋味。他能從那張臉上看出友情、傷感、震驚、痛苦、疑惑、愧疚、恐慌……既是反常的,也是正常的。但人本身就是極為復雜的綜合體,他們被現(xiàn)實、記憶和虛幻糾纏著,同時受制于自己的認知和別人的經(jīng)驗,邏輯性在人性這條路上,步步艱難。

紀曉薇開始對照清單整理箱子里的物品,在韋蘭的遺書里,她被指定做這件事。

雖然有遺書,但是韋蘭卻不是自殺,她曾有過這樣的計劃,但兇手破壞了這個計劃。從韋蘭的遺書里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壓抑過度的女人,連死亡都無法釋放出她壓抑的東西,連死亡都不能夠任性。她信中的用詞充滿了知情人才明白的影射和暗示,她至死都在保護著一個她保護了很久的秘密,雖然信里沒有明說,但是毫無疑問,這個秘密與紀曉薇有關,授權(quán)紀曉薇處理遺物并不能說明這是信任,實際上更像是折磨。紀曉薇緊張得直冒汗,孫楊認出這是心虛,她很努力地掩飾這一點,但是失敗了。

警方提供的清單名錄上沒有那條藍寶石項鏈,箱子里也沒有。紀曉薇覺得自己手腳發(fā)軟,幾近虛脫。

“葬禮的事你們打算怎么做?”孫楊突然問。

“我來辦?!彼@樣回答,聲音又細微又無力,接著她又補充,“我們十八歲就認識了?!?/p>

是兇手拿走了項鏈,還是有人從尸體上偷走了項鏈,或者是賓館里有小偷順手牽羊?

紀曉薇把卡放進提款機,她打算先取十萬。在機器上操作要反復數(shù)次,但是她不想去柜臺,能使用機器的時候她就盡量使用機器,那些穿著制服的職員讓她感到莫名焦慮。

紀曉薇先查看了余額:原本六十萬的存款只剩下了五萬。

卡的名字雖然是她的,但宋軼也有密碼。

在她出獄的第二天宋軼便把這張卡交給她,每個月還要另給她三萬的家用。她更喜歡使用現(xiàn)金,所以沒改過密碼,也沒動過卡里的錢。如果說有誰能輕易轉(zhuǎn)走卡里的錢,這個人也只能是宋軼。

紀曉薇不得不到柜臺打了一張清單,證明了自己的猜測——錢都是通過網(wǎng)上銀行分三次轉(zhuǎn)到了宋軼的卡上。最后一次轉(zhuǎn)款時間是韋蘭死前三天。宋軼對此只字未提。

他又是這樣。紀曉薇喃喃道,她緊咬著嘴唇,在心里又說了一遍,他又是這樣。

她猶豫著要不要給宋軼打電話,她最終沒有那么做,她仍然希望由他主動來說。

到了晚上十點,宋軼還沒有回家。

紀曉薇讓宋青頤給宋軼打電話,得到的結(jié)果是手機關機,而公司加班的同事說他下午六點就已經(jīng)離開了。

宋軼一夜未歸。

十七

孫楊走到落地窗前,此刻正是清晨,窗外的景觀被籠罩在一層薄霧里。他想大概這就是展泰選擇租下這公寓的原因,可以居高臨下地看著一部分的上海城。高樓大廈的氣質(zhì)被柔和化了,不再那么高不可攀,也不再那么盛氣凌人。

展泰用并不豐厚的薪水養(yǎng)著他的品位:昂貴的紅酒、古典音樂、鋼琴、高級健身俱樂部的會員、考究的西裝與文玩雜件。他給每一本哲學書寫批注,他的洗衣粉和消毒水放在一起,他對自己有太多要求,所以定然惜命。

展泰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據(jù),也就不至于畏罪潛逃。他的同事不相信他這樣沒有責任感地放下項目,他的準女友認為他可能是出了事,因為她不相信一個男人前一天晚上還濃情蜜意,第二天早上就不告而別。

通過分析他留在家里的筆記本電腦,技術(shù)人員已經(jīng)得出結(jié)論——它太干凈了,所有網(wǎng)頁瀏覽的痕跡和聊天記錄都被仔細地打掃過,就在展泰失蹤前一天。從電腦里現(xiàn)存的資料來看,展泰是一個完美的員工,他對他的工作沒有感情,只有責任。同時他對宋軼也沒有特殊興趣,孫楊讓技術(shù)人員分析展泰編寫的一部分程序,他們認為這是一個天才,而之前那個被宋軼剽竊的程序,并算不得他最好的作品。這是一個韜光養(yǎng)晦者,他要的遠比公道更多。孫楊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他見過很多復仇者,大多陷在受傷害的情緒里無法自拔,他們不想讓仇人好過,同時也不讓自己好過,但是對展泰來說,他不肯委屈了自己,所以絕不會輕易動手毀掉自己的前途。敲詐?孫楊搖頭,現(xiàn)在他完全不認為展泰會采取這種愚蠢的方式。

他在展泰的臥室里找到一本旅游小冊,從翻閱頻率來看,展泰顯然對四川稻城亞丁很感興趣,在書頁記下了一些驢友用品單:帳篷、氧氣面罩、防潮墊、沖鋒衣、壓縮餅干。

孫楊和他的下屬們搜查房間,確認沒有一件這樣的物品,但是從展泰近期的信用卡消費清單可以看出,他確確實實是買了這些東西。

十八

紀曉薇雙手抱住手肘,在沙發(fā)上坐得筆直,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有多僵硬,這是她第一次來宋軼的公司。沒有人知道宋軼去了哪兒。他們也在找他。她的腦中有上千種可能性,從最好的到最壞的,從良善的宋軼到邪惡的宋軼,她不知道要選哪一個,她失去了懂得他的能力。

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最好就是宋軼出了什么事,但只是一點兒小車禍,一點兒小傷,昏迷了,性命無憂,手機也許是遺失了,被什么人拿走了,他總會在某個醫(yī)院醒過來,接著就會打電話讓她接他回家,最重要的是他會回家,平安地回家。

紀曉薇走在街上,每一步都是疲累的,但是她卻不愿意回家,此時在家里守著的人是鐘點工劉月,只要有消息就會給她電話。宋青頤去學校上課了,本來她不肯去,堅持要留在家里等父親,紀曉薇逼著她去的,因為她沒有辦法承受宋青頤的焦慮。

她忍不住想起那一天韋蘭絕望地躺在賓館床上的樣子,她一直害怕自己也會那樣。

她不能找偵探,偵探一旦介入,她和他那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會變得更加危險了,她不敢信任何人以及任何所謂的職業(yè)道德。

他也許是逃跑了,紀曉薇想,她成了一個他無法挽回的女人,他以為再也不可能從她那里得到溫柔與激情,她剝奪了他作為丈夫的權(quán)利,這是她給出的酷刑。紀曉薇捂住臉,不,不,她至少為他們守住了一條底線,可是宋軼沒有,他先一步辜負了她,那些錢,不管用途是什么,都是背棄的證據(jù)。他的逃跑是一個計劃,而且不是一個臨時才制定的計劃。

但是她無處可逃了,她只能在這廢墟里坐下來等待毀滅,沒有人可以倚靠。五年前她背棄了法律,背棄了良知,背棄了朋友,她所有的犧牲都是建立在背棄自己的基礎之上,為了愛情,為了女兒,為了家庭——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被背棄自我的憤怒無法被這些美麗的字眼所平息。

韋蘭為什么會想到自殺?她被人用朋友的名義綁架了原則,她成了自己從來不想成為的那種人,失去了她從來不想失去的感情,錯誤的她嫁給了錯誤的人;生下了無辜的孩子,她在自己的丈夫孩子身上找不到療愈人生的藥,她的勇氣和希望被耗盡了。她也無法責怪命運,因此只剩下怨恨始作俑者的力量。韋蘭讓自己去整理遺物,為的是讓她親眼看到韋蘭的傷口——青春耗盡之后的女人的傷口:一塊手表、七件T恤、六條褲子、四件外套、三條連衣裙、三個包包,五張信用卡、兩張銀行卡、兩雙鞋、一個行李箱,連同現(xiàn)金加起來不到十萬。除此之外,還有一瓶抗皺霜、一瓶眼霜、一瓶保濕水、一瓶用于調(diào)節(jié)自主神經(jīng)功能紊亂的谷維素、一瓶復合維生素、一瓶魚油、一盒靜心口服液、一盒布洛芬、一盒逍遙丸,她靠著這些東西來撫慰她的傷口。

手機響起來了。

是學校打來的電話,老師很著急地告訴紀曉薇,宋青頤被林真真打了。

十九

宋青頤坐著,她已經(jīng)不再哭了,但眼睛紅腫得厲害,臉上被抓傷的地方已經(jīng)由校醫(yī)處理過了,貼了紗布。

林真真站著,她還在哭,看起來比宋青頤還委屈。

辦公室里還有林真真的母親陳悠,紀曉薇走進去的時候,很明顯地感覺到一道怨毒的眼神在陳悠的眼睛里閃了閃。班主任蘇青把她拉到一邊悄悄地說道:“林真真的親生爸爸昨天晚上被人殺了,警方現(xiàn)在還在調(diào)查呢。她媽媽今天過來跟她說這個事,可能是受刺激過大了,她應該不是故意要傷害宋青頤同學?!?/p>

這當然是一個悲劇。紀曉薇皺起眉頭,可是這并不應該是宋青頤被打的理由,她一直將林真真視為最好的朋友。

蘇青只想著趕快解決問題,她希望紀曉薇和宋青頤都不要把事情鬧大。她相信等林真真母女從悲傷里緩過來之后,定會向她們道歉,現(xiàn)在不如先讓兩個孩子回家去靜一靜。

盡管不理解蘇青的邏輯,但紀曉薇同意了這種做法,她也不想再把精力糾纏進另一件事情里去。

她柔聲地讓宋青頤跟她走,但是宋青頤坐著一動不動,她望著林真真,還在等林真真給她一個解釋。但是林真真連看都沒有再看她一眼就跟著母親陳悠轉(zhuǎn)頭離開了。

“為什么?”宋青頤在辦公室里崩潰,“她為什么要這么對我?我什么都沒做錯!”

二十

輪胎被打撈上來了,發(fā)動機也被打撈上來了,接著是座椅,車門以及被切割的其他部分。

“真是暴殄天物。”李暉感嘆,“路虎啊!”

孫楊在意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地方:“這家伙哪兒來的工具?他得找個合適的地方做這事吧?!?/p>

“修車鋪?”李暉想了想,“誰敢?毀掉一輛路虎,不是明擺著有問題嗎?”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些小鋪子本來就是窩點,查查,肯定是附近的。只可能是晚上來做這事,也不可能是一次丟完,那就很可能有目擊證人?!?/p>

打撈員又有了新的收獲。

一個鐵錘,一條項鏈。

孫楊接過那條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的寶石項鏈。

“真的假的?”李暉更吃驚了,“還真有人不把錢當錢?。俊?/p>

孫楊在鏈墜的背面發(fā)現(xiàn)一個編號:“估計是正品。那就好辦了,查查買家是誰?!?h3>二十一

宋青頤不吃飯,紀曉薇也沒有胃口,兩個人都望著桌上的菜發(fā)呆。

“為什么還不報警?”宋青頤問。

紀曉薇看了一眼墻上的時鐘,指針走得真快,她想。

“你坐牢了就了不起嗎?”宋青頤突然站了起來,“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在犧牲在付出嗎?你以為我們這些年好過嗎?他連多買一件衣裳都覺得對不起你!你以為撒謊是一件很輕松的事嗎?我得天天撒謊,明知道別人知道我在撒謊我還是得撒謊!我每天都跟自己說一萬遍你爸媽要是沒了你就活不了了,要不然我早去死了!”

紀曉薇恐慌地看著女兒,這個語無倫次罵臟話、歇斯底里的像個中年人的女人是自己的女兒,那張臉上完全沒有青春,只有真相。

“你們要是想保密就該做得更好一點兒!”宋青頤繼續(xù)說,她的聲音很大,仿佛巴不得人人都知道,她壓抑了太久,有太多的話要說,以致不知道該先說什么,她把它們混合在一起,“我只有一個朋友,能聽我說話的只有一個人?,F(xiàn)在她恨我,我都不知道為什么!你知道那天出車禍的時候,是她把我推開的!沒有她我就被撞死了。現(xiàn)在她恨我!爸爸也不回家了!你滿意了?大家都要像狗一樣趴在你面前你才高興,是不是?你以為我想跟你在一起嗎?我在你面前連氣都不能喘。我得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一點兒都不想知道。你們做的事為什么要我來承受?你們憑什么說是為我做的,你們就是為自己做的!別再拿我當借口啦!我的人生,我就沒有人生嗎?我有什么錯?我做錯了什么?做錯事的不是我!”

紀曉薇扭轉(zhuǎn)著身子,她想逃,但是她無處可逃。她只能任由那些恐懼把她撕開,她看見自己的傷口,看見傷口里爬著的蟲子,它們在吸食她的血、她的自我、她的知覺。她努力地去抓住那些話里最有沖擊力的字眼,那些代表危險的東西。

“你什么都跟林真真說了嗎?”

宋青頤一下子閉了嘴。

紀曉薇想起了那張神秘的卡片、那個把他們家庭的平靜撕碎了的卡片,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卡片放進宋青頤衣服口袋里的人,為什么不會是林真真?林真真知道所有事,她的母親陳悠也可能知道所有事。一個被丈夫背叛和家暴的女人,一個要為自己找出路找后路的女人,她可能做出任何事,敲詐一筆錢之后,帶著女兒逃離苦難的生活,這是一個還算不錯的計劃。

紀曉薇把臉捂住,她和宋軼都太自作聰明了,自以為宋青頤會被他們那些拙劣的表演糊弄,她忘記了一個孩子可以聰明敏感到什么地步。

二十二

孫楊在辦公桌上的紙上劃了一道橫線,把林理和宋軼這兩個名字連接起來,另一條線則通向“曾子高”這個名字。曾子高是林真真的生父林理的表哥,但兩人關系并不好,因為曾子高欠著林理一筆錢沒有還。債務是可以擊沉友誼小船的炸彈,而這是一筆連環(huán)債,所以林理被毀掉的不止是親情友情,他也因為還不上錢而與他自己的債主大打出手,持刀將對方刺傷,被判入獄五年,去年十二月才出獄。

他的尸體還在法醫(yī)的工作室里,頭上身上多處傷口,初步估計是先被人用鈍器打暈,然后再用刀刺入心臟致死。在這個過程中對方也受了傷,在林理的尸體上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人的血跡,A型血,與宋軼一樣。

那條被丟到河里的、昂貴的藍寶石項鏈已經(jīng)證明是宋軼所購買,更加巧合的是,曾子高是宋軼的前同事。他的死雖然最終被定性為意外,但還是有些疑點,而前天宋軼往林理賬戶上打了二十萬,接著林理便被人謀殺,而林真真偏在知道其生父的死訊之后便在學校打傷了宋軼的女兒宋青頤。

警員何東敲門走進辦公室。

“頭兒,那個宋軼已經(jīng)兩天沒去上班了,他公司里的人都聯(lián)系不到他,昨天他老婆還去公司找過,好像也沒回家?!?/p>

孫楊收緊了下眼皮:“好像?!”

何東訕訕地回答:“我這就去核實。”

二十三

紀曉薇掃了下二維碼,打開快遞箱。

她先看了寄方的地址——四川,稻城亞丁,吉祥賓館。

她抱著它回到家里,地上一片狼藉,飯桌被掀翻在地上。她繞過飯菜及碎片,宋青頤正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哭。

箱子里面是一個錄音筆,她打開錄音筆,聽到的是韋蘭和一個男子的對話。男子告訴韋蘭,當年宋軼是如何竊取他的程序,然后借此得到了硅谷的工作機會。

男子對韋蘭說:“我到這家公司來,就是想看一看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有什么樣的苦衷,我只是希望能找到一個讓我不那么憤怒的理由,這是我需要為自己做的事。復仇不是我人生的主題,沒有任何人值得我為他毀掉人生?!?/p>

“可是我不想讓他再毀掉別人的人生了?!弊詈笠痪湓捠琼f蘭說的。

紀曉薇把錄音又聽了兩遍,確認這并不是被剪輯過的。

最可怕的坍塌已經(jīng)過去了,她覺得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會再垮下來了——她已經(jīng)被埋在人生的廢墟里了。

門鈴響了。

二十四

“為什么不報警?”

“我之前就看出他工作壓力太大了,我想他可能需要一個人靜靜?!奔o曉薇平靜地說。她突然發(fā)現(xiàn)說謊是如此容易的事,只要她完全相信這是真的,她多希望自己所說的就是真相:一個壓力太大的男人偶然做了出格的事,她理解他,保護他,他有一天總會回來。一切都還有機會。

“你就不怕他出事嗎?”何東一面掃視著地板上的凌亂,“你們是為這個吵架嗎?”

“他也不是沖動的人,他很理智的,工作壓力這種事情人人都會遇到,我以前壓力很大的時候,也想著一個人待一待,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哎,你們男人不都喜歡這樣嗎?”

何東決定給到紀曉薇一點兒壓力:“他的工作不是挺順利嗎,剛完成一個大項目?!?/p>

“如果沒有完成,他一定會堅持到底的,就是完成了才有理由走開,不是嗎?”

“他每次壓力大的時候,有什么固定要去的地方嗎?”

紀曉薇搖了搖頭。

“這條項鏈你認識嗎?”何東給紀曉薇看藍寶石項鏈的照片,他努力觀察紀曉薇的表情。

“這種款式到處都有。我沒有這種項鏈?!?/p>

“你認識的人里有誰戴過這條項鏈嗎?”

“沒有。為什么問這個?”紀曉薇把身體往后貼住椅子背,她的腳踝抵住了了椅腳。

“我能問你女兒幾個問題嗎?”

“剛才跟您說過的,我們剛吵了架,她現(xiàn)在心情不好。能不能改天?”紀曉薇說。

“我想還是今天吧。”何東并不讓步。

“我們不是犯人,對吧?”紀曉薇終于忍不住露出嗔恨的神情。

“不是,只是希望你們配合。我們也是希望盡快弄清事實。”

紀曉薇起身,在宋青頤門上敲了三下,門開了,宋青頤驚恐地望著母親:“爸出事了?”

“你爸爸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嗎?”

“沒有?!?/p>

“其實有過?!奔o曉薇馬上說,“青頤出生前有過幾次?!?/p>

“你見過這條項鏈嗎?”何東再一次把照片遞到宋青頤的手里。紀曉薇憋住了呼吸,她緊張地抓住椅子的扶手,繃著自己的表情,但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沒有。”宋青頤很坦然地撒著謊,紀曉薇感到驚訝,這項鏈實際上是宋青頤和他們一起去選的。

“你見過這個人嗎?”何東遞出第二張照片。

“這個,是送我和林真真去醫(yī)院的那個人,是他,我記得,”宋青頤愣了愣,“就是我和林真真出車禍那次,有個好心人路過,開車把我們送到醫(yī)院去的?!?/p>

“你們認識他嗎?他叫什么名字?”何東問。

“不認識,從來沒見過?!彼吻囝U回答,“他沒留名字就走了。我們還一直想找他來著,當時林真真的醫(yī)藥費都是他墊付的?!?/p>

再次提到林真真的名字,顯然引起了宋青頤的情緒,她的眼圈紅了。

“你今天跟同學打架了?”

何東的問題讓宋青頤更加抗拒。

“不是打架!”

“這個人是誰???”紀曉薇努力湊過去看。

“林真真也說不認識他嗎?”何東不回答紀曉薇,他繼續(xù)問問題。

“林真真當時暈過去了,她醒來的時候那個人已經(jīng)走了?!?/p>

“他開的是什么車?還記得嗎?”

“黃色的POLO,這個叔叔跟我們家有關系嗎?”

何東想了想,然后回答:“他就是林真真的親生爸爸?!?/p>

紀曉薇和宋青頤都愣住了。

二十五

孫楊松了口氣。

已經(jīng)確認了當時把宋青頤和林真真送進醫(yī)院的人就是林理,也確實是他給林真真付清了所有費用。發(fā)生事故的那個地段的監(jiān)控錄像也找到了,撞人的那輛摩托車分明就是故意朝著兩個女孩子去的,關鍵時候,宋青頤被林真真推開了。而POLO車幾乎是同時出現(xiàn)的,車上下來的男子立刻就抱起了受傷昏迷的林真真往車里沖,沒有絲毫猶豫。

“如果是他想去看女兒,干嗎不把女兒接走,要偷偷跟著呀?還有,如果是不打算見面,干嗎還專門去租一輛車?”

孫楊摸著下巴,這些拼圖片式的碎片信息正一點點地拼出他一直在追尋的真相,和他的推理不完全一致,但也并不讓他意外。

“租車肯定有必要的用途,車禍如果是提前安排的,他應該會安排自己的女兒不在現(xiàn)場。除非,林真真沒有聽話?!睂O楊說道,“假如林理的目的當時只是要帶走宋青頤呢?假如林真真不在現(xiàn)場,你想想會是怎樣?”

“宋青頤出了車禍,他就裝成好心人把宋青頤帶走,誰也不會攔住他。然后,他要是和宋軼有什么恩怨,尤其是涉及金錢的,那宋青頤就成了人質(zhì)了。綁架勒索?要是宋軼有把柄在林理那兒,何必要綁架呢?這沒綁架宋青頤,他也給了林理二十萬。我記得曾子高當年欠林理的好像是三十萬?!崩顣熣f道。

“林真真和宋青頤是好朋友,林真真很可能是在知道父親的計劃之后堅決反對,林理不得不顧忌女兒?!?/p>

何東拿著手機走進辦公室,他劃拉開一個頁面,上面是韋蘭的微博頭像。微博名字叫做阿爾刻提斯1981,關注為0,粉絲只有微博新手指南官方微博這一個。那張微博頭像的照片里,韋蘭就戴著一條藍色的寶石項鏈,款式與孫楊等人找到的那條一模一樣。

“韋蘭是1981年生的?!?/p>

三條微博,三句話,發(fā)在同一天,2月11日,正好是她的生日。

“你們的愧疚其實并不能買到別人的人生,可我并不想活在怨恨里?!?/p>

“我希望你是無辜的,清白如初見時的你。我多想給你找一個讓你變得清白的理由?!?/p>

“我們永遠應該愛自己,我們犧牲出去的那些自我終有一天會回來向我們討債?!?/p>

最后一條微博是23點59分發(fā)的。

“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離婚了,估計是一個人在哪里過生日。”李暉能想象出那種落寞,“我總覺得她說的你們,有點兒像是在指宋軼和紀曉薇。這寶石項鏈分明就是那兩口子送的嘛?!?/p>

“當年紀曉薇坐牢的那個案子,她是證人。如果沒有韋蘭的證詞,坐牢的可能就是宋軼不是紀曉薇了。這么貴重的項鏈,只怕沒那么簡單。”

“阿爾刻提斯,”孫楊嘆了口氣,“希臘神話里,一個為了救丈夫代替丈夫去死的女人?!?p>

韋蘭可能不想暴露自己對宋軼的懷疑就答應上車了,但是她沒想到宋軼會殺她

孫楊在自己的辦公桌上扒拉出幾份資料:“宋軼在紀曉薇入獄后就去了美國,靠的就是他偷來的那個程序。當時紀曉薇是沒有工作的?!?/p>

“如果宋軼被判謀殺,那他們這家人才算是真的完了。五年換了一輩子。”

“換不了的。人人都以為可以做交易,但實際上,都不是交易?!睂O楊從電腦里點開徐安啟的文件夾,調(diào)出一張物品清單表。

“蘋果,iPad,按摩床,這幾件東西都不是他那點兒養(yǎng)老金能買得起的?!睂O楊向前傾著身子,腦袋幾乎都要抵住電腦屏幕了,“怎么就沒有想到呢?”

“那個時候曾子高剛出意外,”李暉反應過來了,“徐安啟是宋軼一家的鄰居。”

“這就是韋蘭為什么要調(diào)查宋軼的原因,她認為當年宋軼騙了紀曉薇,也騙了她,徐安啟那件事根本不是意外。弄清楚這件事的真相對韋蘭很重要,她發(fā)現(xiàn)了疑點,她不想做幫兇,她還希望紀曉薇沒有欺騙她,而展泰程序被剽竊的事情就讓她肯定了對宋軼的看法?!?/p>

“這也很可能就是她被殺的原因,宋軼發(fā)現(xiàn)了展泰和韋蘭見面,知道韋蘭在查他,所以就偷了那輛路虎車。他知道那天韋蘭要和前夫去吃晚飯,等他們吃完飯分開走之后,他就假裝偶遇,要送韋蘭回家,韋蘭可能不想暴露自己對宋軼的懷疑就答應上車了,但是她沒想到宋軼會殺她?!崩顣熼_始推想整個過程,他做了個揮舞錘子的動作……

“宋軼當時給出的不在場證據(jù)是他去給客戶送資料,這種事原本該是助理做,他的理由是客戶很重要,”孫楊翻查著筆錄,“他可以把自己的車停在某個地方,然后偷了路虎去作案,他有黑客技能,要弄清楚姜夏和韋蘭的行蹤都很容易。等到殺了韋蘭之后,八點半他回家,等到凌晨再去拋尸。”

“紀曉薇那天晚上沒跟自己老公在一塊兒?”

“不排除宋軼瞞過了她?!睂O楊在筆錄本上指出一條給李暉看,“她說她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p>

“安眠藥!”李暉拍了拍頭,“她被下了安眠藥!”

二十六

紀曉薇站在她從來沒想過會再回來的住宅樓下。

它和五年前一樣,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七層,沒有電梯,衰老、破舊、疲憊、過時,仍然有那么多的人住在里面,也許偶爾會提起五年前的那一場大火。

從外表看不出曾有過那樣的一次慘劇,就連徐安啟住的那一套房也有了新的主人——換了新的防盜門,陽臺上掛著男人和女人的衣服,也許是因為不忌諱,也許是因為不知道。

這里一直是出租的熱門:交通便利,鄰近菜市,又是學區(qū)房。

紀曉薇走到六樓,她想起自己提著菜袋子氣喘吁吁的樣子,女兒和婆婆都等著她伺候,她要到夜深人靜才能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去感覺自己的脆弱。那樣的日子,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好。假如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她伸出手去敲左邊的那道銹紅色的門。宋軼在上周租下了這套房——她打了一個電話給當初接手他們那套房子的房東,證實了這一點。

沒有人回應。

她使勁拍著門,弄出很大的聲音。

砰砰砰,砰砰砰。

像是小型的爆炸,火光四射,炸毀了現(xiàn)在,炸出了記憶。她看見他們在那間屋子里跳舞,她大著肚子,穿著拖鞋,被他拽得搖搖晃晃,兩個人都在哈哈大笑。

她把整個人都撞到門上去。

樓上樓下的探頭探腦們終于決定做些什么了,他們找來了物管。

紀曉薇聽不見他們說的話,她只聽見那些來自過去的聲音,她從這些要把她拽出去的手里掙扎出來,她趴在門口的地上哭泣。

但過去,就像這道打不開的門,她永遠回不去了。

孫楊帶著人趕到,他們把門強行打開,宋軼確實在里面,牙關緊閉,瞳孔散大——他服了毒,那種不會讓人死得很痛快的毒,很明顯這是一個懲罰的儀式。醫(yī)院盡了全力,他留了一口氣對紀曉薇說出最后一句話:“這次我自己扛?!?/p>

他留下的認罪書里寫明了原委:他殺死了韋蘭是因為不想讓妻子知道自己曾經(jīng)做過竊賊,他相信紀曉薇不會原諒她,他也不想因為這件事而身敗名裂,而他殺死林理是因為后者知道了這件事后便開始不斷敲詐,為此他不得不把家里的存款都偷出來去堵住這個無底洞。

孫楊很惱怒,他知道這不是事實,至少不是事實的全部——與其說宋軼是畏罪自殺,不如說他是用死亡來阻止別人發(fā)現(xiàn)那個更大的秘密,一旦紀曉薇替他頂罪的事情曝光,他和紀曉薇都逃不掉法律的制裁,韋蘭是唯一的證人,是一個極為不穩(wěn)定的炸彈,林理則是一個黑洞——他必須把危害控制到最低程度,因此成為那個可以承擔一切的罪犯,便是宋軼的選擇。這一次換他犧牲了,他抹去了所有可以威脅到紀曉薇的證據(jù),包括他自己。他用生命還了債。宋軼的認罪書里沒有半句話提到曾子高,或許是避重就輕,或許他真的與曾子高的死無關,但究竟如何,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確認了。

只要紀曉薇不開口,就沒有什么證據(jù)可以遞交到法庭上。紀曉薇當然不會開口,孫楊從她看著自己女兒的表情就能得出結(jié)論,現(xiàn)在她是負債者了,這債沉重到足以讓她張不開嘴。

尾聲

展泰把一束菊花放在宋軼的墓碑前。

“謝謝。”紀曉薇向他道謝,因為他是除了自己和女兒之外,唯一一個在清明節(jié)來給宋軼掃墓的人。在展泰說“節(jié)哀”的時候,她認出了他的聲音。

“你是給我寄錄音的人,你是展泰。”

“你的朋友希望你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闭固┱f,“她原本要親自做這件事,我覺得我既然知道,就有義務替她做這件事?!?/p>

紀曉薇在心里苦笑,所有的人,即便是跟他最親密的人,手里也只有那么幾片拼圖碎片。誰也不可能完整全面地了解另一個人,她曾經(jīng)也是那樣執(zhí)著地要尋找到一個答案,但是宋軼用死亡告訴她,那只是虛妄。他用死亡表達了對她的愛與忠誠,同時也用邪惡與自私摧毀了她最美好的東西。

她想要知道宋軼值不值得犧牲,韋蘭想要知道紀曉薇值不值得原諒,他們都在給自己的生活尋找繼續(xù)的理由,把理由看得比生活本身更為重要,就注定會被不合心意的理由所擊倒。

展泰離開了。

紀曉薇繼續(xù)留在墓地,她用抹布仔細地擦拭墓碑及碑旁的地面。

她并沒有逃脫懲罰。遠遠地看著這一幕的孫楊想。每個人都該為自己所做的事來承擔結(jié)果,這是不能替代的。當人們學會去接受懲罰并尋求救贖的時候,靈魂才能得到成長。在某種意義上,她剝奪了丈夫宋軼的力量,剝奪了他成長的機會。她在失去自我的時候也讓宋軼失去了自我。宋軼通過死亡拿回他的力量。

我們的身體里自有一個無形的天平,放在天平兩端的東西,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

孫楊感嘆,他沒想到在墓地會見到展泰,這個人完美地躲開了一切是非。孫楊跟他談過幾次,展泰在發(fā)現(xiàn)宋軼偷竊他手機中的信息時就有了戒心,當他聽到韋蘭的死訊時便懷疑宋軼是真兇,他知道如果自己不立即消失,宋軼的那把邪火很可能就會燒到自己身上。他認為自己一消失,宋軼就沒有了要攻擊的對象。他安全了,宋軼也不必錯上加錯,但是他沒有想到宋軼的危機里還有一個林理,他沒有想到宋軼仍然走了那條不歸路。當然,這條路其實是宋軼注定會去走的。

“我們犧牲出去的那些自我,終有一天會回來向我們討債?!睂O楊喃喃地說。那是韋蘭微博上最后的一句話。

責任編輯/謝昕丹

猜你喜歡
孫楊
孫楊:“90后”海歸返鄉(xiāng) 助力地方發(fā)展
去旅行
熱處思冷與淡處求濃
瑞士最高法院撤銷涉及孫楊的裁決
孫楊要求重升國旗
孫楊奪冠
孫楊的“反擊”
孫楊要“關”更要“管”
孫楊不懼挑戰(zhàn)
建平县| 沂南县| 德保县| 张家界市| 汉川市| 亳州市| 五家渠市| 益阳市| 荃湾区| 东乌珠穆沁旗| 页游| 长春市| 栾川县| 庄浪县| 黄骅市| 杭锦后旗| 柘城县| 思南县| 邛崃市| 本溪市| 石台县| 普陀区| 科尔| 洛川县| 德江县| 武穴市| 沛县| 改则县| 泰宁县| 陆良县| 黄浦区| 茂名市| 博野县| 永新县| 蒲江县| 出国| 长汀县| 琼结县| 墨竹工卡县| 元江| 奎屯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