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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四重奏

2019-04-25 04:33張哲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19年3期
關鍵詞:老伴

張哲

郭少霞,人稱郭姐,典型的不吃虧,抽煙喝酒—個不落,性格火辣烈性,其實外強中干。老伴是做警察的,出事前是派出所所長,把郭姐疼在手心上,知道她爭強好勝,總勸她,“麻線穿針眼——過得去就行”。老伴是突發(fā)心臟病在崗位上走的,算是工傷,所里給了郭姐一筆撫恤金。人走了,耳畔卻時時響起老伴的叮囑,細細碎碎的,是那些她熟悉的話。以前老伴叮囑她多一分,她就覺得他的男子氣少一分,然而如今再想起這些話,竟比耳鬢廝磨的情話還動人。老伴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欣賞她的男人,好多人說老伴娶她時被蒙了眼,他倆不配。

上世紀八十年代,郭姐所在的皮鞋廠評優(yōu)秀,分配到他們車間的名額是五個,郭姐覺得比例不小,怎么也得輪上自己一個。臨出結果前,郭姐從家?guī)Я瞬簧傧銦?、罐頭,扎了一網(wǎng)兜,再團結團結同事,把這事兒夯實在了。她覺得這次志在必得,結果愣是沒選上自己,比自己晚三年進廠的湯紅袁反倒當上了優(yōu)秀。這不是擦槍走火么,郭姐卷起袖口就上了領導辦公室?!八郎t袁一進廠就是我?guī)?,爛泥下窯——燒不成個東西,學東西慢不說,全是我手把手教的她。有的人腦子里是水,有的人腦子里是勾的芡,她湯紅袁腦子里是水泥墩子!”郭姐連說帶拍,都快上了桌子,“這優(yōu)秀是怎么評出來的?今天一定要說個明白!”領導知道她的脾氣,沒言語,臊著她。鄰屋的同事全進來拉她,郭姐屬于人來瘋,眼看人越來越多,她左捶右擂,“起開!”“別拉我!”她一扭腰,盤腿直接坐在水泥地上,右手舉過腦頂,振臂高呼:“打不死的吳清華我還活在人間!”此事鬧得滿廠皆知,老伴把郭姐接回了家,她好一陣鬧,拿老伴出氣。

老伴走后,郭姐感覺冷清,一個人就再也住不了月壇北街的兩居室,她自己住一間,另一間租了出去。郭姐親自“面試”,她要找個軟柿子,可不能比自己還橫。租房的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孩,臉上肉嘟嘟的,但看著力氣不大,還挺讓人心疼。郭姐和女孩約法三章,不可以帶男人回來,不可以用廚房做飯,不可以長時間占著廁所。女孩下班就直接進她那屋,門關得嚴絲合縫,很少出屋,郭姐好奇她在里面做什么,怎么也不出來解手。女孩每天都緊閉房門,沒一點兒動靜,睡覺也把門關得嚴嚴實實,郭姐和女孩說:“丫頭,大夏天的不熱嗎?”女孩羞羞竊竊地,一笑置之。就這樣住了半年之久,郭姐也沒打通女孩的防線。盛夏夜晚,屋里全是溽熱,郭姐半夜聽見門口有一陣窶窶宰窄的聲音,“是丫頭嗎?”“阿姨,有壁虎。”郭姐一骨碌坐起來,三下兩下披上衣服,打開臺燈,看見女孩穿著肉粉色的睡衣一臉懼怕地站在她門口,郭姐踩上拖鞋,直奔廚房,抄起一把掃帚,跟在女孩后面,白花花的墻上墨點似的趴著一只瘦小的壁虎,看樣子出生沒多久。郭姐探著掃帚,在后面撥弄著壁虎,壁虎一溜煙地就沿著墻角跑走了,也不知道躲在了哪里。女孩躲在郭姐后面咿咿呀呀地大叫。這叫聲把郭姐逗笑了,她沒想到丫頭會被小壁虎嚇成這樣?!澳窃趺崔k???阿姨?!迸⒔^望地看著郭姐,“丫頭,要不你睡我那屋?!迸]了主意,猶豫半天。郭姐看破她的心思,又說:“要不咱倆都睡我那屋?!惫隳俏菡惺莻€雙人床,那是她和老伴的床,現(xiàn)在老伴那側放滿了東西,老伴的遺像也放在那里?!澳闼采希液湍惆ぶ?,打個地鋪?!惫懵槔匕蚜⒃陂T后的涼席鋪展開,抱起老伴留下的枕頭和毛巾被,挨著床腿躺了下來。女孩于心不忍,嘴里一直念叨著,這多不好。郭姐縮在毛巾被里說:“丫頭,別害怕了,壁虎來不了?!迸⒄f:“要是它爬過來怎么辦?順著墻爬,爬到天花板,結果一個不小心,掉了下來,直接掉到我的嘴里。”“丫頭,你腦子怎么想的?!惫阈α顺鰜?,她邊笑邊望著窗外一團暗火似的路燈,想著老伴走后,這個小屋又有了點溫暖。

郭姐點了一杯烏龍茶,挑了一個相對封閉的位置,有腳凳,燈光昏暗,正適合說些悄悄話。梁廣祿出現(xiàn)在了咖啡屋門口,顧盼神離,一身光鮮。廣祿點了一杯伯爵紅茶,坐到了郭姐身邊。雙腳放到了腳凳上,一雙精巧的白色涼拖正沖著郭姐。郭姐打量著廣祿,這打量不留痕跡?!凹s好的上午十點,杜姐怎么還沒到?”廣祿邊抱怨邊手扶云鬢,猩紅的指甲在暗光中閃爍,飛騰出無數(shù)星星點點。

廣祿頭腦精明機靈,自己開了一家小飯館,自比商界女強人,奉行獨身主義,其實一直給郊區(qū)的一個煤老板當情婦,小三當?shù)镁昧嗽桨l(fā)有了大房正宮范兒,自知理虧,所以最討厭背后嚼舌根,常文縐縐地說:“靜坐常思已過,閑談莫論人非?!睆V祿不愛嚼舌根還有一個理由:她覺得惡心。廣祿有一個妹妹叫廣勛,姐兒倆都在城南做餐飲,姐妹倆都人商場本來就是件引人注目的事,更何況姐兒倆都生得俊俏,有種艷俗的美,廣祿比廣勛大幾歲,一直都是她帶著做事,拿主意的也是她。菜館頗有特色,招來不少回頭客,其中有一個姓劉的老板,出手闊綽,公事私事總來廣祿的菜館消費,還和廣祿開一些半葷半素的玩笑,廣祿被劉老板迷得七葷八素,沒多久就跟了他。誰知不出兩年,妹妹廣勛竟也和劉老板好上了。一時間,關于姐妹倆和劉老板的事就傳開了,四鄰之地,飛短流長。自此,廣祿和廣勛分道揚鑣,再無來往。廣祿繼續(xù)經(jīng)營著那個菜館,她有經(jīng)商頭腦,也肯學新鮮事物,靈感因此源源不斷,每周都推出一道新菜。她做的驢肉點心外表和自來紅一樣小巧精致,里面是驢肉絲和醬肉丁,趁著熱吃,外面酥脆可口,里面濃郁噴香。還有烤牛肉,她不用炭烤,而是先燉再擦上油上吊爐,肉汁飽滿又不塞牙膩嘴。起先,每周的新菜是廣祿自己做,后來她自己琢磨,琢磨完雇了廚子做,現(xiàn)在小菜館脫胎成了城南有名的中餐廳,還在旁邊開了一間做自助鐵板燒,生意依舊紅火。二十年了,廣祿還是跟著劉老板,廣勛也是,但兩姐妹沒再見過面。廣祿聽說劉老板出錢給廣勛在城東開了一家菜館,專做東北菜,沒出半年館子就黃了,劉老板又重裝修,讓廣勛開個西餐廳,依舊是不見起色。廣祿沒生孩子,一輩子都撲在菜館上,除此之外就是追求高品質的物質生活。廣祿深諳物質的重要,一件Burberry的大衣遠比嚼舌根更有殺傷力,更能讓身邊的人恨得牙癢癢。她心氣比誰都高,她要活得精彩,讓那些嚼舌根的人看看。

“郭姐,我前段時間去日本旅游,帶回了手信,送給你?!睆V祿從包里掏出了一塊絳紫色的小方巾,遞到了郭姐面前。手信,手信,就說是禮物唄,裝什么洋氣。郭姐心里一陣酸,她要蜇蜇廣祿?!坝质亲约阂粋€人去的唄?!睆V祿知道郭姐要說什么,她可不能吃了嘴虧,但轉念一想,郭姐也沒個伴,就嘟起嘴唇,沒再言語。郭姐看著廣祿,她永遠都那么綽約多姿,一件孔雀藍襯衣裹在她身上,如一件精美的掐絲琺瑯彩瓷器,豐饒的胸脯仿佛漲水的河?!罢覀€好人嫁了吧?!惫愕脑捯馕渡铋L。

“要嫁早嫁了?!睆V祿插科打諢,盯著茶杯中騰起的熱氣輕紗似的彌漫。

茶室門口一陣風吹來,煥英來了。

“你真是沒有時間觀念!”郭姐睥睨著煥英。

“哎呀,抱歉抱歉,讓姐姐妹妹久等了?!睙ㄓ㈤L著一張蜜嘴?!皢?,廣祿,現(xiàn)在真是帥!”煥英從上到下打量著廣祿,話說到一半被郭姐搶了白?!澳銓O子看得怎么樣了?”

“還能怎么樣,好生伺候著唄?!睙ㄓ⑦叡г惯叺靡?。

杜煥英退休賦閑在家,熱衷養(yǎng)生節(jié)目和一切益壽延年的活動,有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凡事很想得開,除了自己的大胖孫子。為了孫子,成天和親家斗智斗勇。孫子是臘月出生的,天降瑞雪,家里添一福娃,全家高興,尤其煥英,樂得合不上嘴。兒子兒媳上班忙,孫子誰來帶?煥英作為奶奶,肯定首當其沖,可是親家母也積極響應,也要親力親為。是輪班還是抓鬮,商量了半天也沒個結果。親家母的厲害煥英是知道,兒子兒媳結婚前就沒少讓她吃啞巴虧,她要是也較勁,那就是催命鬼對閻王,一個比一個兇。最后煥英還是軟了下來,兩家商量的結果是,親家母照顧孫子,煥英照顧親家母。煥英很會自我安慰,她把自己的隱忍稱為大智慧,她說這是能屈能伸。郭姐聽了直罵煥英傻,煥英一樂,“郭姐,你知道什么,我是在監(jiān)督工作?!泵刻煲淮笤?,煥英搭著5路公交車,親家母搭著885路公交車,一個從城南,一個從城北,在兒子家會合。兩個人各司其職,干勁十足。親家母進門直奔孫子,煥英看在眼里,輕聲輕語地叫住親家母:“親家母,咱們抱貝貝前可得洗洗手?!甭曇魷厝崂`綣,讓人沒法生氣,親家母沒言語,轉身進了洗手間,煥英心生一絲快意。每天的午飯她倆不一起吃,煥英做好了放在廚房,誰餓了誰去吃。面對面坐著如同張飛看地老鼠,大眼瞪小眼,怪尷尬。這天中午,親家母讓煥英多做點粥,煥英如是照做,飯做好親家母放下剛入睡的孫子,和煥英一起吃飯。煥英看親家母也不吃菜,就吃腌菜和醬豆腐,“親家母,腌菜對胃不好,有亞硝酸鹽,容易生癌?!庇H家母的臉翻江倒海,煥英感覺她隨時都要爆發(fā),但自己說的是忠言逆耳,也沒錯啊,趕緊找補,“哦,當然了,咱倆一起吃菜也容易傳染幽門螺旋桿菌?;仡^咱們分餐,我做好了盛兩盤,你一盤我一盤。”話落,親家母不再言語,煥英干笑了一聲,在心里嫌自己話多。

煥英把這些和郭姐廣祿說,郭姐說她自找的,煥英說,“人家閨女還給我生了個孫子呢,我挺知足?!惫銢]好氣地瞪了一眼煥英。其實郭姐心里很羨慕煥英,她也有個孫子,今年六歲,虎頭虎腦,每次見到她就叫“奶”,叫得她心花怒放,但她很少有機會見到那個小人精。郭姐和兒子的關系不好,和兒媳的關系更是惡劣。年輕時,她在廠里上班,經(jīng)常通宵達旦地加班,老伴單位更忙,三天兩頭不回家是常事,郭姐就把兒子寄養(yǎng)在農(nóng)村老家。小孩就怕沒有安全感,時間久了就麻木了,兒子和她天然的生疏,情感紐帶沒有建立,她也感情粗糙,不當回事。后來兒子不好好上學,打架斗毆的事沒少干,她就揍兒子。兒子頂嘴,說要離家出走。她說,少說這種風涼話,要走就甭回來。后來兒子中專畢業(yè),就真的很少回來了。老伴走后,兒子數(shù)得,上次數(shù)地回來過兩回,娘兒倆說不了兩句話又杠上了,郭姐氣急敗壞:“你是看上我的房了,甭扯記,房子給不給你還兩說呢?!痹捔滔?,兒子就更不回來了。

“看到金子發(fā)的朋友圈了嗎?”煥英點開朋友圈,圖片放大,碧空如洗,金力在沙灘邊穿著一件白裙,戴著一頂草帽,笑靨如花。

金力,人稱小金子,小時候隨父母從城市搬來,和郭姐煥英廣祿都住在城南,同一個村。金子長得樣兒就像挨欺負的,瘦瘦小小,身上也沒肉,跟麻稈似的,天生杵窩子,嘴也慢,屬于吃不上肉反惹一身腥的人,總吃虧。不過說來也奇怪,郭姐倒愿意帶著煥英廣祿和金子玩。村里孩童間流行著一個游戲,“大官兒說,二官兒打,張三跑,李四追”,郭姐帶著她們也玩這個,她年歲最大,永遠都當大官兒,金子最小,總被追著跑。大了以后,郭姐搬到月壇,煥英嫁到果子巷,廣祿一直在城南做生意,小金子離得遠,人在澳洲。閨女莫莉找了一個澳大利亞人,嫁到了澳大利亞的布里斯班,母憑女貴,如今的小金子光彩了不少,整天煲心靈雞湯,朋友圈極度活躍,靠發(fā)發(fā)照片就惹得三姐妹一陣喧囂。

廣祿湊了過去,“她和她女兒真是形如姐妹,身材不錯,可以和閨女換著衣服穿?!?/p>

煥英拍著廣祿肩膀說:“沒有你好,差遠……你們聽聽金子在朋友圈發(fā)的,“本人五十開外,小朋友就別加了。”

廣祿一個沒留神,哧笑了出來。

郭姐挪身湊了,上來,“我看我看,嘖嘖,她可真敢寫,也不嫌害臊!”

廣祿指著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小女孩問煥英,“這是她外孫女?”

“是,她閨女不是找了一個澳大利亞人嘛?!惫憧戳艘谎壅掌?,抽身離開了她們,邊扭著腰邊說。

“你說這混血小孩長得還真是好看。”廣祿脫口而出,煥英沒搭茬,把手機收了回去,舉起眼前的鐵觀音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

一看快到飯點,煥英嚷嚷著該回去做飯了,就先行一步。廣祿開著車,捎帶手送郭姐。廣祿的車就停在茶室門口,猩紅色的吉普大切諾基,進口車,底盤很高,讓人眼前一亮。廣祿上了車,把后視鏡輕輕擺動了一下,讓自己的視野更寬一些。車里彌漫著淡雅的香水味,撲面而來,芳香悅人,襯得車更高級了。郭姐靠在副駕駛上,斜睨了一眼廣祿。廣祿把白色涼拖換下,身體伏過郭姐的大腿面,從手套箱里拿出一雙一腳蹬的布鞋,貓腰套在腳上。郭姐獨居久了,廣祿這一俯身讓她恍如做了一場短夢,廣祿身上傳遞出的溫存讓她心曠神怡,即使是一絲細微的呼吸聲都如同紅葡萄酒般讓她醺暈,這種溫暖是她久違了的。廣祿腳踩離合,發(fā)動了車。車子發(fā)出了一陣低鳴,車身顫抖著共鳴,郭姐在副駕駛上感受到了這種蠢蠢欲動,一陣愉悅的聒噪襲來,車子走了起來,隨后奔跑了起來,郭姐后背感到一股強大的推力。車子驅動力很強,在柏油路上如一條火龍輾轉騰挪,其他車子都被踩在了腳下,霸氣十足。車外吹來一股熱風,置身南國似的,后視鏡下一塊玉觀音有節(jié)奏地搖擺,菠菜綠,在太陽光下泛著波光粼粼的旖旎。

“最近忙什么呢?”郭姐投石下河。“我整天啊,沒個閑工夫?!睆V祿感嘆,“待會兒還要和發(fā)改委的劉處長吃飯。”

拉大旗,作虎皮。郭姐心里嘀咕:“你這整天風風火火的,老了怎么辦?”她步步緊逼。

這話在廣祿心里攪起了波浪,“出國玩,我掙那么多錢干嗎?”

“呵,你倒是瀟灑。你把我就撂在前面路口,小區(qū)窄,你車大,進不去。”

放下郭姐,廣祿調(diào)了個頭,上了二環(huán)。

幾年前,她還沒絕經(jīng),還有生育的可能,廣祿考慮過冷凍卵子。一開始,她好面子,去了一家不起眼的私人診所,小護士肯定地對她說:“這是您做的最正確的選擇”,安排廣祿做了全套體檢,前前后后一共六萬。結果出來,廣祿身體很健康,隨時都可以做。排卵針一針八萬。廣祿不在乎錢,但她猶豫了,她覺得自己的孩子不能交代給一個灰頭土臉的小診所,她覺得不穩(wěn)妥,又跑到了協(xié)和醫(yī)院,花200元掛了一個特需門診。醫(yī)生是個老太太,早過了退休年齡,是返聘回來的,花鏡懸在鼻梁上,目光銳利,鷹似的盯著廣祿。

“怎么了?

“我想冷凍卵子?!?/p>

“不是你想凍就凍,明白嗎?”老太太垂下了眼睛,眨了兩下,又煞有介事地盯著廣祿,“帶身份證結婚證、準生證了嗎?”

“還要這些?”廣祿一愣,沒了主意?!斑@歸根結底是為生孩子做準備,想生就生???

“我沒結婚?!睆V祿羞赧于色。

老太太一聽,撐著桌角站了起來,開始往外送廣祿,“冷凍卵子只適合有不孕病史的夫婦,還有那些希望保留生育能力的癌癥患者,好吧?”語氣堅定不移,但結尾那句商量似的“好吧”又留有余地,給了廣祿希

廣祿心有不甘,“那國外呢?國外也是這樣?”

“我不知道國外,但依照國際慣例,即使可以冷凍,也只保留五年,好吧?”還是那句“好吧”,這是她的說話習慣,廣祿死了心。

前年,廣祿絕經(jīng)了,她以為自己會歇斯底里,但她出奇地平靜,好像是釋然了。這兩年,她看了不少養(yǎng)老院,有一般的,有好的,還有高端的,和買衣服一樣,也是一分錢一分貨。廣祿驅車前往香山腳下的一家養(yǎng)老院,名氣不小。畢竟是給自己尋覓一個落腳的窩,廣祿的心情很復雜。養(yǎng)老院坐落在香山腳下,毗鄰植物園,風水好,買房看風水,買墓地看風水。養(yǎng)老院是通往墓地的修羅場,更要看風水。廣祿把車拐到院子里,對著后視鏡涂了兩下口紅,下了車。

看到廣祿的座駕,前臺兩個小姑娘直接跑到院內(nèi)迎候廣祿,齊刷刷地沖著她說:“阿姨,歡迎來到我們老年公寓,這里是您不二的選擇?!睆V祿很不自然地向后攏了攏頭發(fā)。她昨天剛吹過頭發(fā),云鬢高挑,頭發(fā)一絲不茍地貼在耳后,這個動作顯得多余。

“我們這里是候鳥式養(yǎng)老,設施齊全,活動豐富。有棋牌室、健身房、游泳池、圖書館,一日三餐全自助,早飯是68元標準的,午飯和晚飯是128元標準的?!逼渲幸粋€小姑娘滔滔不絕,話密得如串了線的珠子。

廣祿聽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們室外活動空間也很大,西鄰香山,東鄰植物園,地勢高,空氣好,后院有占地三十畝的森林和果園,您可以和老伴一起遛彎散步,做有氧運動?!?/p>

廣祿盯著姑娘一張一翕的嘴,尷尬地笑了笑,“這樣,我考慮考慮?!?/p>

“阿姨,我們這兒不少夫妻套間,很多老夫婦都住這兒,和自己家沒什么兩樣,還能認識新朋友。我們這兒王阿姨他們兩口子和謝阿姨他們兩口子還約著一起打牌?!蹦芸闯鰜恚瑸榱肆糇V祿,小姑娘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

“嗯,嗯,先這樣,我再轉轉?!睆V祿有氣無力地說著,臨走小姑娘在她懷里塞了一本宣傳冊。

廣祿不知道怎么處理這本宣傳冊,她需要它,但又厭棄它,更怕別人看到它。她打開副駕駛前的手套箱,把宣傳冊扔了進去。一腳油門,絕塵而去。廣祿也曾經(jīng)幻想過,那時她還年輕,她的世界里只有他,希冀著他的世界里也只有她?!叭苏f,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寶珠;出了嫁,就成了沒有光澤的死珠;再老了,就是魚眼睛了?!睆V祿坐在梳妝臺前,旁若無人地絮語?!澳阌肋h不會成魚眼睛?!睆V祿望著鏡子里的他,又在幽暗的燈光下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她修長的手指工藝品似的,握著一把精巧的小木梳,小木梳順著烏黑的發(fā)絲滑到發(fā)梢,頭發(fā)受到反作用力,向內(nèi)騰起,廓出一條優(yōu)雅的弧線,她再梳一下,頭發(fā)又彈了一下。劉老板就在她身后看著鏡子中的她,她知道他在看,故意放慢了速度。兩個人誰也不點破,就這樣能待上半個小時。廣祿嬌嗔地一笑,她從鏡子里看見劉老板也笑,扭動蛇一樣的腰身一下就壓倒劉老板,騎在他的腰上。

孫子被兒子兒媳帶著去了親家母家,煥英靠看養(yǎng)生節(jié)目打發(fā)時間,電視里在說乳腺癌的早期發(fā)現(xiàn)和預防?!笆裁矗亢榷?jié){和蜂蜜刺激雌性激素,雌性激素升高后容易得乳腺癌?!睙ㄓ⒆炖镟止局睦锇l(fā)毛,自己每天早晨一杯豆?jié){,還不是沖的速溶粉,而是早晨現(xiàn)打的濃豆?jié){。蜂蜜也是,為了養(yǎng)胃每天早晨空腹和溫水一起下肚。想到這兒,煥英撂下遙控器,蹬上拖鞋,直奔衛(wèi)生間。老伴正在衛(wèi)生間里刮胡子,“你出去,出去?!睙ㄓ⒒鸺被鹆牵B推帶搡,扯著老伴的衣服往門外送?!昂?,這是要造反啊?!崩习檫呌妹聿林爝叺姆试砟吅埃瑹ㄓ⒛_跟一提,一甩手把老伴推到了門外,隨手帶上門,插上了插銷。她把上衣一件一件剝橘子皮似的脫了下來,洗手池上方的鏡子里突兀地出現(xiàn)了一對松懈的乳房。煥英感覺背后一陣痙攣,這個乳房熟悉又陌生,她們以前是那么年輕,如今又是如此衰老。她深吸一口氣,把左胳膊抬起,右手從外側攏著左乳,手指輕輕壓著左乳,一寸一寸,像排雷兵在排雷,一寸也不落下,她的左乳比右乳大一些,高一些,從小就是,她不知道其他女人的乳房是不是也沒有做到精準的對稱,但她很愛自己的乳房,兩只乳房從來沒有辜負過她。

她們年輕時像兩顆芍藥花蕾,挺拔而俊俏,老伴最愛撫弄她們,成了他倆感情的護航者。很快,她有了兒子,兒子還沒落地,她在產(chǎn)床上就分泌出金黃的乳汁,連接生的醫(yī)生都驚嘆孩子有福氣,帶著糧袋降臨人間。一對乳房此時是兩朵成熟的花朵,吐露出芬芳,給予兒子營養(yǎng)。兒子也只認她的兩只乳房,小手牢牢地扒著她們,生怕丟失了這美味。如今,兩只乳房已經(jīng)下垂,彈性不再如前,乳頭變暗,似兩顆黑棗,沒了生趣,老伴不再愛,兒子不再需要,但她們支撐著她一件一件花衣裳,把自己隆起的肚皮恰到好處地遮掩了下去。

她抬起右胳膊,左手攏了過去,指尖輕觸右乳。右乳乳暈下方有一塊疤,顏色比皮膚深了幾分,疤痕組織細微地隆起。二十年前,自己右乳突然多了一顆黑痣,仿佛是一夜之間生出來,一長就是花生米大小,她驚慌失措,母親聽了樂呵呵地沖她笑:“胸懷大痣,那是福?!彼还?,她跑去腫瘤醫(yī)院的腫瘤科,執(zhí)意和醫(yī)生說要切了去。她覺得這顆痣來得突然,又那么大,不是好痣。切了后,醫(yī)生告訴她,病例化驗結果是青春痣。別人都怪她小題大做,笑她從此胸無大志,她莞爾。手術后,她跑到商場,售貨臺后面涂脂抹粉貓似的小姑娘嗔著嬌聲說,這款身體乳去皺效果特別好,連妊娠紋也能撫平。她猶豫,“那疤痕呢?”“疤痕,那是創(chuàng)傷性的,怎么可能去除?!毙乜诘陌桃恢备?,結痂,變?nèi)彳?,部分組織還和小丘一樣聳立在皮膚表面,除了陰雨天傷疤瘙癢外,她逐漸忘了這個疤。

煥英托起兩只乳房,勾勒出兩條平滑的曲線,她沒有摸出包塊,也沒有看見凹陷或橘皮組織。煥英吁了一口氣,額頭上已有一層細小的珠露,手掌心潮濕,她把鼻子湊過去,聞到一股咸濕,她怕,怕失去乳房,一個都不可以。她后怕,惡狠狠地沖著鏡子中的自己說,再也不喝豆?jié){和蜂蜜了。

“干嘛呢你!”煥英套上衣服拉開衛(wèi)生間的門,老伴肩搭毛巾一臉茫然地看著她,一陣暖流流過煥英心間,一個躍步,直撲向老伴懷里?!靶辛诵辛?,手機響了。”老伴弓背一躲,煥英撲了個空。

煥英白了老伴一眼,軟腰一扭,抄起桌上的手機,“又是金子,炫她那個外孫女呢?!彼习槭沽藗€眼色,讓他別出聲。

“一大早就在群里瞎咋呼?!惫氵叴蜷_金子發(fā)的小視頻邊嘟囔,視頻里金子在喂外孫女吃飯。外孫女今年三歲,還叼著一個奶嘴,奶嘴不離嘴,一拔開就哇哇大哭。飯桌前擺著水煮西藍花、煸小番茄、煸鷹嘴豆、雞蛋羹、面條、饅頭片、餃子、牛奶,指著眼前的食物問外孫女想吃哪一個?外孫女在她指向面條時點了頭,金子左手握著明晃晃的叉子,右手拿著一把袖珍的剪刀,扭轉叉子,批起了一小撮面條,然后擺放在一個小瓷碟里,剪刀在面條上咔嚓咔嚓剪成了若干段,仿佛一個花匠修修剪剪,在侍弄庭院里的花卉,然后放下叉子,撿起放在手邊的大圓勺,碾壓在面條上,然后把勺子探到湯汁里浸一些汁液,輕輕點綴在被碾成片狀的面條上,送到外孫女嘴邊,外孫女頭伸向一側,發(fā)出鳴嗚的聲響,金子把奶嘴拔出,順勢送進一小勺面條。

“跟耍猴似的,慣得沒樣?!惫悴[著眼心里嘀咕。

“咱們孫女真乖!”煥英發(fā)了一條。“還真有捧臭腳的?!惫銚溥晷α顺鰜恚匝宰哉Z。

“是呀,長得粉雕玉琢的?!睆V祿跟了一句。

“金子你把你外孫女慣成什么樣了?!惫惆l(fā)了出來。

“快跟姥姥們打招呼?!苯鹱記]理郭姐,傳來了一條音頻,小丫頭在那頭咿呀亂叫,“Say hello,Lily.Hello.”

“還學上英語了,金子。”煥英感嘆?!班?,就會這么一句。姐妹們,我下個月就回北京!”

“丫頭,身上有零錢嗎?下班回來給阿姨捎盒煙?!惫闾嶂娫挘曇魶]了往日的凌厲和冷徹,甚至多了幾分凄切。

女孩對這通電話感到意外,支吾了起來。

“煙買熊貓或者中南海。再從護小給我買二兩炸松肉?!?/p>

電話那頭沒了聲響,郭姐知道丫頭心里琢磨什么?!盎貋戆⒁叹徒o你錢。

話說到一半,電話那頭收了線。

下班后,女孩把東西帶了回來,一個干癟的塑料袋里兜著郭姐一晚上的吃食。郭姐把炸松肉倒在瓷碗里,給自己倒了一杯二鍋頭,招呼女孩過來一起吃,女孩吞吞吐吐,說吃過了,郭姐把錢遞了過去,任由女孩關上門進了她的屋。郭姐窶宰著把老伴的遺像抱下床,擺在電視柜上,正好和她面對面。她從塑料袋里掏出煙,是一塊五一盒的大前門,她笑了,“這丫頭,還怕我不給她錢不成!”郭姐點上一根,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大口喝酒,時不時用筷子扎一塊炸松肉送到嘴里,不一會兒,煙霧彌漫開來?!澳阏f這煙怎么越抽越?jīng)]勁了。想當初,還在廠里上班時,晚上腦子不轉了,就抽上一根,精神頭又回來了,一根煙能頂半天,現(xiàn)在這煙怎么都沒味道了。”郭姐叼著煙,煙霧騰起來,蜇紅了她的眼睛。兒子已經(jīng)一年零一百九十六天沒打來電話了。她蜷在沙發(fā)一角,柔弱纖細的肩膀無端地掙扎了起來?!罢f到底,人就得靠自己,最后剩下的也只有自己?!彼轮鵁煔?,以前老伴在時,總勸她少抽煙,對身體沒個好,她聽煩了就懟他幾句,時間長了就成了耳旁風,如今耳畔清靜了,但越發(fā)懷念起了老伴的噦唆。

郭姐把煙頭摁滅,起身去到電視旁,瞇著眼睛擺弄著小錄音機,音箱里傳來一曲《馬鈴兒響來玉鳥兒唱》。郭姐把老伴的遺像抱在懷里,仿佛擁著老伴,她閉上眼睛,心旌搖曳,身體隨著旋律搖擺,沉浸在音樂中,屋里滿是煙霧,如水汽氤氳。她微聳的雙肩逐漸放松了下來,記憶在無邊的荒野中摸索,穿過煙霧,她看見了一個草長鶯飛、柳綠花紅的春日。1971年,郭姐還是十二歲的小姑娘,她是遺腹子,打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他們都膩著她,叫她老丫頭。那時候她頭上扎著兩根粗麻花辮,人人都夸俊俏。那時候的她是真俊俏,嘴唇永遠是紅色的,臉蛋永遠有氣色,連腳丫子都仿佛涂了一層胭脂似的。爺爺最怕奶奶,但最愛這個老丫頭,總用胡子扎她的臉,這是他逗她開心的方式。年少的她最愛的就是生日時母親遞過來的臥著一個澄黃雞蛋的熱湯面,與熱湯面可以相提并論的還有爺爺背著她去隔壁村買的絳紫色的小絨衣。老丫頭也不知道從誰那兒聽到的,隔壁村有個小店,賣一些新鮮玩物,她就成天磨著爺爺,爺爺被她磨煩了,就抱起她佯裝揍她,她就掀他的胳肢窩,仿佛吃奶似的嘬他胳肢窩,逗得他哈哈大笑。老丫頭總有討爺爺寵愛的方法,仿佛她做什么,他都會被逗笑。他背著她去隔壁村的小店時,她趴在他寬闊的背上,仿佛水中漂浮著的一葉扁舟,到了店鋪,她依舊膩在爺爺?shù)谋成喜幌聛?,一眼就看見了那件小絨衣,上面的絨毛泛著光澤,洋氣的絳紫色簇成一團,生出幸福的朦朧的光。

“那時候我可招人喜歡了,媽媽、爺爺、奶奶,我以為天底下所有人都待見我,喜歡我。都是因為你,你把我慣得沒樣兒,讓我不招人待見。”郭姐嗔怪著老伴,聲音里又有了一絲往日的狂妄,她知道老伴拿她的性子沒辦法,縱使是她顢頇恣肆,在老伴眼里都應該是嬌縱可愛,一想到這些,郭姐把老伴的照片擁得更緊了。

哐!郭姐從舊夢中驚醒,丫頭故意把門砸得山響,郭姐順勢關掉了錄音機,她斂聲屏氣,聽著隔壁屋中的動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她聽到的只有自己怦怦怦的心跳聲。郭姐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她心里頓時涌上一股莫大的空虛感,繼而又被驚嚇和懊惱填滿。

金力回國后的相聚定在了和平門全聚德的一個雅間里。金力嬌嬌小小,但洋氣了不少,一抹溫和的豆沙色涂抹在嘴上,利落的短發(fā)被溫順地歸攏到了耳后,兩粒秀氣的珍珠適時地出現(xiàn)在耳畔,為主人增添了幾分俏皮,這種豆蔻年齡才可能會有的俏皮放在金力身上是如此的恰如其分。煥英上前擁抱著金力,郭姐和廣祿也簇在她倆身旁,這種感覺很奇妙,一晃數(shù)年,金力回來,仿佛把兒時的歲月也一并帶了回來。

“金子,沒必要來這么貴的地方?!睙ㄓ⒁贿吚鹆Φ氖?,一邊坐在了她身旁。

“姐,我一直惦記著這兒的烤鴨肉包。”

“哎,你小孫女可真討喜。就是你那么哄孩子,孩子太嬌貴?!惫銢_金力眨眨眼,仿佛在說著玩笑話,“一根面條又是剪又是碾的,真是開眼。”“是呀,小孩子的牙齒和咀嚼能力是要鍛煉的,等我們貝貝再大點,我讓他自己啃蘋果?!睙ㄓ⑦B連附和。

“聽聽,煥英都育兒有方了,說得還挺科學?!睆V祿見縫插針地加了一句。

“她知道什么,她是伺候她親家母的。郭姐嘴不饒人。廣祿胳膊肘懟了郭姐一下,使了個眼色。

煥英人精,全看在了眼里,她一陣嬉笑,“哎喲,姐姐,饒了我吧,哪壺不開提哪壺?!?/p>

四人哄堂大笑。

菜品都陸續(xù)上齊,金力把手輕輕搭在了廣祿的手上,說道:“廣祿,快嘗嘗,可能比不上你店里的菜有趣致,回頭我真想去你店里坐坐?!?/p>

“對,你也不請我們?nèi)ツ愕昀?!”郭姐扯開了嗓子,一副抱怨狀。

“下次咱們就在我店里聚,我讓廚師多做點好菜。”金力的話說到了廣祿心坎里。

飯吃得差不多了,金力站了起來,以茶代酒敬祝三位姐姐,不善言辭的她多說了兩句,就羞赧了起來,但眼里微光閃閃。她坐了下來,欲言又止,猶豫了片刻,也不兜圈子,直接亮了底,“三年前,我在體檢時查出了乳腺癌,”一道紅暈從金力的臉上褪去,“當時體檢時我沒太當回事,因為已經(jīng)絕經(jīng)了很久了,但醫(yī)生建議去醫(yī)院再復查下,后來就出現(xiàn)了血性溢液,去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有點晚了,到了三期。”金力的表情格外平靜,仿佛在說些無關緊要的小事。郭姐、煥英、廣祿三人被突如其來的消息所震撼,臉上充滿了擔憂和驚恐。

郭姐想起金力的母親就是得這個病去的,不敢出聲,煥英也一時語塞,唯有廣祿輕柔地握住金力的手,問道:“金子,你怎么一直瞞著我們呀。”

“我誰都沒告訴,你們知道我,早年就離了婚,習慣了一個人去解決問題?,F(xiàn)在說來讓人唏噓,我每次都是自己開車去醫(yī)院化療,化療完,再自己一個人開車回家,往往是還沒到家就惡心想吐,有幾次實在難受,就在路旁嘔吐完,接著開?!苯鹆ε紶柨嘈σ幌?,但瞬即又恢復到了一種無欲則剛的神情。

接下來是一片寂靜,誰都沒再說話。金力仿佛喃喃自語道:“最難受的其實是化療,每次化療之后,身心都備受折磨,感覺自己馬上就挨不過去了,等身體調(diào)理得差不多,下一次化療又開始了。挺過來了也就過來了?!睆V祿摩挲著她的手臂,想給她些許的慰藉?!盎煏r,我頭發(fā)全沒了,我想這下慘了,我甚至覺得有點丟人。我以為我會禿著頭死去,一想到這,讓我有種巨大的悲哀。女兒帶著我挑了一頂假發(fā),但這讓我更難受,仿佛已經(jīng)接受了命運一般……不過化療完,我的頭發(fā)仿佛被禁錮了許久后迎來了一場解放,生出來的新發(fā)異常烏黑茂密,如一層小氈子似的帖服在頭皮上,這讓我心生鼓舞?!苯鹆︳尤灰恍?,仿佛身體完全康健了似的,她一瞬間迸發(fā)的笑容仿佛點燃了星火一般,讓其余三人也隨之笑了,這種笑容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猶豫了片刻,煥英問道:“金子,那你現(xiàn)在沒事了吧?”在這樣的笑容之后,問這個問題可能不太合時宜,仿佛在質疑笑容的真實性,但就如同宿命一般,這種問題終歸逃不掉。其實所有人都最關心這個問題。

“五年一個坎,盡量挨過這五年吧。”金力的話讓所有人都收斂了笑容,“挨過去了就是醫(yī)學上的痊愈了?!苯鹆ρa充道,仿佛彌補上一句話泄露出的秘密。

這可真讓人沮喪。

“金子,你少抹口紅,化妝品含激素,對乳腺不好?!睙ㄓ⒌倪@句叮囑更多的像是一句寬慰,只是金力濕潤的眸子如一頭靈動的小鹿,機警地躲閃了開。

“在生病期間,我想過很多。我想到了以后要埋葬在哪里,墓碑上寫點什么,墓碑什么樣子。我想盡可能地成全自己,哪怕是關乎死亡?!?/p>

“別瞎說。”郭姐阻止著金力說下去,仿佛事情只要秘而不宣,就不會發(fā)生。

“我沒瞎說,郭姐,我和女兒莫莉聊過這個話題,她很可愛,她說她陪不了我,她答應過她丈夫,要和她丈夫葬在一起。她當時一臉的抱歉,那個表情和她小時候做錯事向我做自我檢討時的表情一樣,我當時很感動,現(xiàn)在想起來也很有感觸。話說回來,我也挺知足的,女兒如此幸福,彌補了我的缺憾。如今的我孑然一身,孤獨一人,我逐漸享受這個狀態(tài),活著時自由,死了以后更是自由的?!苯鹆Φ脑掙┤欢梗辉僬f了,卻把煥英的眼淚感召了出來。煥英是她們四個里日子過得最安穩(wěn)的,她的脾性也是最弱不禁風的。人之將死是禁忌,但更是冥冥之中繞不開的話題,所有人都在為此而悲傷。

聚會結束時,已夜幕降臨。煥英喝了點紅酒,不勝酒力,被廣祿擁著先上了車。郭姐和金力隨后,站在全聚德門口的臺階上,目光所及之處是華燈初上的和平門路口,行色匆匆的人們?nèi)齼蓛晒者M了路口的菜市場,一對老夫妻提著買好的貨物等著紅綠燈,依偎著相互取暖,彌漫著平平淡淡的幸福的煙火氣。郭姐不知道金力是不是也看到了這些,兩個人也許是各有所思,但都陷人了短暫的沉默中?!肮悖阒牢矣卸嘞氡本﹩?!”金力的話發(fā)自肺腑,郭姐聽后,鼻頭發(fā)酸。

“走吧郭姐?!苯鹆Ψ鲋阆铝伺_階,朝她的車走去?!肮?,你還在月壇北街住呢?

“是呀,我自己留了一間,另一間租了出去,租給了一個小姑娘,年輕人沒那么計較,我也省心?!惫阋徽f就收不住閘,說了說自己,又想打探打探金力在澳洲的情況,仿佛信息只有彼此交換才算完整,如果只是說了自己,不打探對方,反倒顯得生分了,又或者是故意回避,郭姐看了看金力,她精心修飾過的面龐在燈光下如素絲般瑩潔,那對珍珠耳環(huán)熠熠生輝,錦上添花,再看她的頭發(fā),那么自然而恰到好處地依偎在耳畔,怎么可能是劫后余生的見證。郭姐的話到嘴邊,又吞了進去,掂量了掂量。但沒等她問,金力就全盤托出。

“我研究了好多菜譜,現(xiàn)在西餐做得不錯?!苯鹆φf這些時,表情有些局促,仿佛可以填補剛才的沉默,但轉瞬又恢復了輕盈的語調(diào),能看出來,她很想分享,如果沒有生病,她應該是很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她害羞地看了一眼郭姐,“真的,我做的意大利面Lily很愛吃,把洋蔥碎和豬肉粒過油翻炒,然后加入澳大利亞那邊的一種番茄醬,說是沒有添加人工調(diào)味和色素,放進去一起烹,我有時候也會再切點番茄丁加進去,風味會更濃郁一些,然后澆到面上,他們那邊叫spaghetti,這是我和我女婿學的,然后擺在盤子里,我女兒女婿很愛吃這個,要是給我孫女吃,我再給她搭配點西藍花?!币欠诺綇那?,郭姐肯定會嘴上挖苦譏諷金力,心里還要暗罵她假洋鬼子,但此時此刻,在這個狹小的移動著的密閉空間里,她第一次對金力所描繪的美好生活產(chǎn)生了共情,她仿佛看見了那幢臨海的二層小洋房,前庭有綠樹,后院有大海。院子中的木椅上,擺放著一排柔軟的靠墊,這是金力打發(fā)時光的作品,軟墊如一塊方豆腐,被細膩而密集的針腳箍得緊緊的,里面的填充物要滿溢了出來,大概金力把所有的情感都扎進了這小小的豆腐塊中。金力把蝙蝠繡在上面,樣子不美,但她甚是滿意,仿佛這一只小小的蝙蝠足夠成全女兒一輩子的平安喜樂。金力環(huán)抱著靠墊,坐在海邊的木椅上,海面上幾艘乳白色的小船,隨著海水歡愉地波動,仿佛在召喚著她。天氣好時女婿會在后院的海邊布置漁網(wǎng),傍晚打撈上來的網(wǎng)里兜著足夠全家享用的美味的海鮮。她會用簡單的英文單詞和女婿交流,女婿則親切地稱呼她Li,和小孫女的名字差不多,她覺得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緣分。白天女兒女婿上班,這里是金力和小孫女的世界,孫女會教她英文單詞,比如她最先學會的是apple,她和孫女一起做手工,畫畫,做昆蟲標本,在光影斑駁的樹下觀察自然界的奇觀。孫女每天都督促她吃藥,還會絮絮叨叨地“教誨”她,孫女越是稚氣地“教誨”她,她就越忍不住要在孫女胖嘟嘟的小臉蛋上嘬上一口。秋日的午后,祖孫二人在院子里曬太陽,三角梅生出紫紅色的花朵,秋風剪裁掉零星的花瓣,她看在眼里,蹲在地上找到幾片姿態(tài)美好的花瓣,把它們夾在了大部頭的書里?!巴馄牛阍诟墒裁??”“秘密。在生病的歲月里,前庭和后院構筑起了一個溫柔的世界,這里承載著金力最幽玄綿密的感知與情感,這里是靡靡人間的歡場,也是塵埃落定的彼岸,是她的烏托邦和桃花源。

老伴起夜,煥英腫著眼睛問,我死了是不是要和你葬在一起?老伴睡眼惺忪,被煥英沒頭沒腦的問題問怔了,“當然和我了,你和別的老爺們兒埋在一起也不合窯性啊。”煥英嗯了一句,打發(fā)他去上廁所。老伴坐在床沿緩了緩神,“大夜里的你問這個干嗎?”“沒什么?!睙ㄓ⒏C在被子里,把頭蒙了起來。

夜深,金力裹了厚毛衣坐在海邊的木椅上,頭枕著莫莉的肩膀,一起看著夜空?!澳颍业哪怪俱懯窃趺磳懙??

“命運之沙越是接近流完,我的磨難就越苦也越有滋味;我的心離這紅塵正漸行漸遠。”

“是這個,這個就是我。”

母女沉默。

“以前我很懼怕夜空,黑洞洞的感覺會吞噬一切,但直到最近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夜晚也有云彩,和白天一樣的云彩,我突然覺得黑夜不再那么可怕?!迸畠簱Ьo了金力,不發(fā)一言。

還沒錯過上班高峰期,地鐵九號線人頭攢動,一個消瘦的中年婦女行色匆匆,穿過人群。煥英和郭姐約在了廣祿的飯館見。三人相見,不發(fā)一言,默契地抱作一團。

金力去世的消息是由莫莉發(fā)到四人群里的,用的還是金力的微信號。莫莉說,母親的病情一直得到維系,讓她一度有了生的希望,但這次檢查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擴散轉移,病情兇險,走得倉促。母親生前曾表達過落葉歸根的心愿,但母親在故鄉(xiāng)的牽掛除了郭姐、煥英和廣祿三人以外也不多了,莫莉決定讓母親長眠于澳洲,有她的照顧也好一些。郭姐后來才知道,那晚金力駕駛的小轎車是她從車行租的,她的車連同在北京的房子一同變賣了。她離開北京的那一刻,就真的是自由了,無牽無掛。

煥英說她感覺金力生前受了不少的苦,她那天聚會時看見金力的胸是平的了,好像被切了去。這些話她之前不敢說,總覺得金力挨了苦之后會好轉。廣祿緘口不言,她不知道換作自己,是否愿意用一半身體去打賭換一條命。

北方的山都光禿禿的,少有繁茂的樹木,與其說是山丘,不如說是巨石,少了一些靈氣,也少了一些巍峨,所幸山上有一間寺廟,檀香裊裊,佛音繚繞,把缺失的元素都彌補了回來。這間寺廟在城南,郭姐、煥英、廣祿都熟悉,曾經(jīng)金力也熟悉,一方神佛照一方土,四個人都是在城南長大的,受這間寺廟的神靈庇佑。煥英提議,再去寺廟看看。煥英和廣祿很虔誠,所謂無欲無求,有欲有求,煥英為康健,為子孫,廣祿為姻緣,為事業(yè),信仰有必要存在,存在得理直氣壯。唯有郭姐不需要信仰,她的日子過得無欲無求。三人悶聲前行,各懷心事,只有愈發(fā)沉重的喘息聲。郭姐少時由母親帶著來過這間寺廟,母親為女兒求簽,解答的僧人說,她天眼未開,心智混沌。這句話擲地有聲,斬釘截鐵,給郭姐的一生打下了烙印。從此生命中的一切不如意都有了來源。而回看自己的一輩子,竟然印證了這句解答。這句話已經(jīng)為她漫長的一生做了了結,不必過這一生,就已經(jīng)知道了結果。如今再來到這間寺廟,仿佛一場曠日持久的揪斗,等著她赤手空拳地來,揭開隱晦了許久的傷口。

庭院里栽種著幾棵古樹,葉子全紅,仿佛噴吐著火焰,古剎正襟危坐在等著她們。進了廟,煥英、廣祿和其他虔誠的香客排著隊去求簽,郭姐鬼使神差地跟在了她們后面。她見煥英和廣祿嫻熟地點了香,手捻香炷在空氣中晃動了兩下,使之充分燃燒,煙霧似幽靈一般從香炷端爬了出來,騰在空氣中,剛蠢蠢欲動就彌散開了,二人虔誠地雙手秉著香炷,插到香爐中。郭姐見狀,也從袋子里摳出了一枚硬幣,點了一炷香,仰面望向佛像。郭姐記得小時候來時,這里供奉著的是一尊金面佛,雙目瞪圓,怒目而視,看不出悲喜,只有猙獰。如今仰目所及,卻是一尊觀音像,眼睛如一汪清透的泉,靜水流深,又如幽深的谷,脫離人世。郭姐從簽簡里抽出了一個簽,上面寫有她的命運。一位年輕的僧人路過,見她踟躕不前,似有疑慮,上前問詢,郭姐把簽遞了過去,僧人沉默片刻,頷首一笑,稱她抽到的是龍頭簽,但只有簽首,還需要拿給師父解答。郭姐將信將疑地拿給所言的師父,這是一個戴著眼鏡的僧人,年歲和剛才的那個差不太多,在她眼里都是孩子一般,也可能比自己的兒子還要年輕。年輕人說郭姐的命運如日盈昃月滿虧蝕,先損后益,先舛后福,是有后福之人,必會夫妻恩愛,兒女孝順。郭姐聽聞悵然,她想戳破年輕人破綻百出的話,她煢煢孑立,愛她的人都走光了,何來后福。但她的喉嚨如吞了冰,齒頰生涼。再看向觀音,仿佛有了肉、骨、血,似是而非地沖她笑著,仿佛一個轉瞬就會泄露了天機。

夜里十一點,郭姐喝了酒躺下,在漆黑的屋里聽著動靜,門咔嚓扭了開。“丫頭回來了?”“嗯?!惫惴藗€身便睡了過去。夢里,她依稀看見了一只手把茶壺。

兒時記憶中,她家隔壁住著趙叔趙嬸,趙叔沒孩子,拿她當自己閨女來疼。趙嬸曬好了紅薯干,總招呼她過去吃,吃不完還揣她衣服兜里幾塊。趙叔家櫥柜上擺放著一支精巧的手把壺,個頭不大,圓潤光澤,上面虎踞龍盤,格外搶眼,近處細看,虎爪銳利,龍麟璀璨,栩栩如生。她總想伸手去摸一摸,但摸到了又如何?這只茶壺讓她知道了何為貪念之心。如此觸手可及,為什么就不屬于我呢,她想,手伸了出去,恰巧趙嬸掀簾進屋,她的手瞬即摸進了衣服兜,拽出一塊紅薯干塞到嘴里,沖著趙嬸喊:“嬸,這紅薯干真甜。”她家的紅薯連磨面都不夠吃,哪里還有富余再曬成干,趙嬸聽了揪心,又給她捧了一把,讓她帶回家。她回家問爺爺:“爺爺,你怎么不喝茶,不用茶壺喝茶?”爺爺泛黃的大手從小鐵盒里掏出一支卷好的煙,咧嘴笑著說:“喝那玩意兒呢,還是抽煙好,抽袋子煙,解心寬。”

“文革”十年,風雨動蕩,這十年恰巧精準地覆蓋了郭少霞接受義務教育的九年。正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趙叔家的茶壺丟了,此事鬧得沸沸揚揚,但沒有人真正知道是誰偷的茶壺,只有她。背黑鍋的是中學校長老金。金校長是知識分子,在這樣一個知識匱乏的村子里,紅衛(wèi)兵們正愁揪不出一個“反動學術權威”來,“茶壺事件”的到來恰到好處,這個屎盆子扣在了金校長的頭上。

批判金校長的運動日漸高漲。一個秋日的午后,金校長被架到了教室,激進的紅衛(wèi)兵將其趕上了講桌,老金彎腰弓背,兩臂后伸“坐飛機”,紅衛(wèi)兵隊長王二桃站在一旁高聲陳述著老金的“罪狀”,并備好了教鞭和板凳,這些都是要用到老金身上的。郭少霞坐在第二排,心里發(fā)毛,她知道金校長,開學時還聽過他講話,金校長是那種洋氣的文化人,和村里的大多數(shù)人都不一樣,這一點從他的外表就能一眼辨析。金校長眉目清秀,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濃密的胡須如兩條小河,在他堅挺的鼻子下匯聚,又優(yōu)雅地分開。胡須的存在,讓他多了英氣的同時,又多了洋氣。在為稻粱謀的年代,“洋氣”還帶著點神秘色彩,讓人蠢蠢欲動,心旌搖曳。金校長有豪氣干云的志向,“男兒氣壯,胸中吐萬丈長虹”,但這種傲氣的話很招紅衛(wèi)兵煩。郭少霞不煩金校長,她很崇拜他,但眼前的老金讓她可憐,甚至讓她懼怕。因為只有她和老金知道,小偷另有其人。鞭子抽在老金身上,每抽一下就響起一聲干燥的嘶吼,是鞭子發(fā)出的聲音,老金沒有嘶吼,老金只有壓抑的低吟,郭少霞不敢抬頭,她專心地摳著手,揪扯指甲蓋邊緣的倒刺,鞭子脆生生地響一次,她就撕一下,直到流出了血。

“打倒萬惡的金文鄴,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郭少霞抬起了頭,看見老金扭曲的表情,胡須潦草地堆在鼻子下面,讓人忘了往日的優(yōu)雅。王二桃火眼金睛地盯著她,她違心地加入了吶喊的隊伍里……

郭少霞最后一次看見金校長時,是在操場上排練忠字舞。聽說金校長干活差,手腳不麻利,被拉出來“開小灶”。她看見金校長仰著頭,對著刺眼的太陽,背誦《毛主席語錄》。王二桃站在金校長的影子里,稍有停頓,就是一鞭子。金校長的胡須不見了,光亮的眼鏡片也變得霧蒙蒙的,遮住了鏡片后面的眼睛,兩鬢風霜,早已經(jīng)看不出來曾經(jīng)的意氣風發(fā)。郭少霞看著眼前剪影似的金校長,和村里的其他人還有什么分別?沒有,還不如他們,他們好歹有血肉之軀,他仿佛只有一個輪廓,她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殺了人一般,把一個美好的生靈扼殺了。

郭少霞得知金校長有個女兒時,王二桃正給她安排任務,命令她和伙伴在村頭拉一根繩子,一人牽著一端。這是全村人的必經(jīng)之路,每一個過路人走到跟前都要背《毛主席語錄》,背完才能過去。那個梳著歪歪扭扭麻花辮的小個子背完了,王二桃義憤填膺地說了一句,這就是金文鄴閨女,叫金力。

郭姐大夢初醒,再看枕邊,汗涔涔的一片。她一動不動,長吁一口氣,這個秘密在她心里已經(jīng)憋了太多年了,時間長了就成了一顆痦子,生長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她盯著天花板上的燈罩,生怕一動記憶就又跑丟釕。難挨的夏日里,隔壁村子會時不時放上一場露天電影,成了一天的奔頭。少霞和伙伴們走上幾里路,只為看一場電影。幾個村子共用電影帶子在當時是常事,往往是這個村看到一半,第二卷帶子還在鄰村播著,她就坐在燥熱的夜晚等著,等到第:二卷帶子傳到了,再繼續(xù)看。不是所有人都和她一樣對電影如此狂熱,好多人在等帶子的空當就撤了,所以往往是人流如織地去,形單影只地回?;丶业穆烦闪怂薮蟮呢摀?,漆黑的夜晚,頭頂上是一片星渚投遞出微弱的光芒,大地沉沉,小路夾在影影綽綽的屋舍間,有種密不透風的緊迫感,拐角處還有一間草舍,掩映在斷壁殘垣的院落里,那是公共的放農(nóng)具的屋子,可院里偏偏還有一口漆黑如墨的木頭棺材,是村里王老太太為自己準備的,棺材是空的,但照樣可怕。少霞每次走到這里都雙腿發(fā)軟,她詛咒王老太太,但詛咒會讓那口棺材看,上去更疹人。正當要孤身一人扎進這一片漆黑時,她聽到金力的腳步聲,細細碎碎,由遠及近,和她消瘦的身形一樣,沒有存在感,但此時此刻,金力的腳步聲卻讓她格外踏實,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金力追了兩步,喜出望外地沖著她喊“郭姐”,從此這兩個字成了少霞的另一個名字。

眼淚順著臉頰落到了枕頭上,浸濕了一片,郭姐抹了一把,翻了個身。郭姐在蒙朧中看見金力送她到月壇北街的路口,下了車,,給了郭姐一個突然的擁抱,這一抱有點猝不及防,但又合情合理,人類的語言縱使豐富,也只是說一句頂一句,比不上一個肢體動作,可以有千變?nèi)f化的注解。然而這個擁抱無論多長久都顯得稍縱即逝,稍后的抽離只會加重分別的傷感,仿佛預示著懷里的人已經(jīng)隨著溫暖的流逝而倏然遠去。郭姐想再囑咐金力幾句,但再深情的囑托此刻都是虛晃一招,失了誠意,她拉著金力的手,望著金力的眼睛,看見了幽暗神秘的深處,那是空山松子落的寂寥。

郭姐醒來時,天空剛露出魚肚白。她摸出一根煙點上,消耗著昨夜的夢境。

霜降這天,窗外的溫度回暖了一些,這是立冬前最后的掙扎了。郭姐望著臨街的柳樹,大體上還是綠色,不細看看不見里面發(fā)黃的葉子,風一刮,如開了遮羞布,黃葉暴露了出來,斑斑銹跡,黯然失色,只是柳樹還不知道大勢已去,還在風中扭擺,柳條舞得狷狂,賣弄著柔軟的腰肢,日漸干枯的枝丫挑著脖子,全無美感,只剩下戾氣,甚至還有幾分滑稽。還記得初春的柳芽,鵝黃色的,仿佛披著一層絨毛,扭動起來騷動人心,但眼前這棵不識趣的柳樹,談不上曼妙,只有招搖,輕浮,風越吹,它越是肆意妄為地蹦跳,如雨滴飛濺一般張揚潑辣、離經(jīng)叛道,看得郭姐膽戰(zhàn)心驚。她甚至開始期待冬日的一場寒風驟雪快點降臨,殺殺它不合時宜的銳氣,,剝光枝葉,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才好。潰敗的生命讓她有了一絲解脫。

是女孩發(fā)現(xiàn)郭姐出事的。郭姐吞了安眠藥。說來也怪,有點匪氣的郭姐此刻躺在那里,面相如此柔和,眉間舒展,有種穿云破霧的明凈和通達。也許她把一切可悲可泣都內(nèi)耗掉了,只留下了婉轉、繾綣和徘徊。

女孩第一時間撥打120,恍惚間,她看見郭姐老伴的遺像旁多了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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