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福元
家鄉(xiāng)早晨的風(fēng)景極好,所以,每天早上,我都傍著月牙村西的柳林,踱過一座小橋,走在擠滿黃豆苗的田間小路上。下了一個黃土坡,就鉆進(jìn)了一片青楊林。
走出了青楊林,往遠(yuǎn)一望,是無邊無際的綠色棉田。剛沒膝蓋的棉花秧,葉子綠盈盈的,在晨光下閃著亮,泛著光彩。被微風(fēng)一吹,搖曳著、忽閃著、簇?fù)碇㈡音[著,朝你身邊涌來,直擠得你想往后退。
棉田旁邊的小麥剛剛收割完,金黃的麥茬子還靜靜地留在那里,也許正在等待聆聽半夏的雨聲吧!一群灰白的鴿子在半空中盤旋,自由地起落。那麥秸的余香裹著青草氣息,趁著月牙河的水汽,又借著鴿子的翅膀,隱隱約約、時斷時續(xù)地?fù)溥^來。你深深地吸上一口,就會陶醉的。
我知道,這一大片棉田已連續(xù)幾年被邯鄲來的棉農(nóng)承包了。他們似乎舉家遷到這里,在棉田旁邊的青楊林里有他們的窩棚。從早春季節(jié)到初冬時令,總有孩子、女人和壯實的莊稼漢子在這一帶生活。
這一大片田野原來是瘋長毛毛草和蘆鳩草的。但自邯鄲人經(jīng)營棉田以后,這兩種草竟服軟了,眼睜睜地看著棉花秧搖頭晃腦地生長。
其實他們并無訣竅,勤奮而已。就說鋤草吧,他們用一種耘鋤,安有木把。男人在后,邊扶持邊弓下腰身用力向前推進(jìn);又前置兩根長木柄,女人兩手握住并身處其中,很像小驢駕轅拉套似的,在前邊拉。就這樣,夫妻一推一拉,反復(fù)耕耘,雜草還敢吱聲嗎?
在棉田的地頭上,青楊樹下,有兩個小孩。大的是女孩,五六歲的樣子,梳著兩個馬尾辮,眉眼清秀,透著一股靈氣,身穿白衣紅褲;小的是禿小子,臉色黑黑的,也有三四歲,穿白衣黃褲,這必是姐弟倆了。
我每天早晨起來觀景遛彎時,都能看到這倆小孩。今天,我看到姐姐手里舉著方便面,弟弟手里也舉著方便面,但倆人卻不吃,只盯著他們的父母。他們的爸爸弓著腰,推著耘鋤;他們的媽媽俯下身子,拉著耘鋤;父母就這樣慢慢地向他們的一雙兒女走過來,又慢慢地離開他們的兒女。倆孩子的目光,就這樣由遠(yuǎn)及近,又由近及遠(yuǎn),跟著父母的身影。
我走到這倆孩子的身邊,卻站住了。一個雪碧瓶子歪倒在地,蓋是打開的,里邊的水流了出來,而這倆孩子卻渾然不覺。
我彎腰拾起了瓶子,將蓋擰好遞給小女孩。小女孩怯怯地,沒說話,只是眨著大眼睛看看我,然后點點頭,那表情算是謝了。之后又和弟弟一起,四只眼睛去追逐他們的父母了。
不知怎地,我心里忽然感到一種酸楚。兩個孩子四五歲,正是上幼兒園的年齡,該學(xué)“刀、弓、車、舟,人、坐、立、走”,學(xué)唱“我愛北京天安門”了吧!
每天早上,那些城里孩子吃完荷包蛋,喝完牛奶,撒完嬌后,就被父輩或祖輩用自行車、三輪車或是小汽車,護(hù)送到幼兒園,直到老師牽住孩子的小胖手,家長們才放心地離開。傍晚時節(jié),孩子們還在做游戲,家長們就已擁堵在幼兒園的門口,熱切地等待接孩子了。而有的家長開來的小汽車?yán)铮€捎來了一條穿馬甲的小狗——那是孩子的寵物。
我覺得在眼下,應(yīng)該為這倆小孩做點什么。但做點什么呢?我眼睛一亮,忽然發(fā)現(xiàn),在這倆小孩身后,有兩株蒲公英。
多么美麗的蒲公英?。∑甙似G盈盈、倒鋸齒形的葉子,像佛手似的貼在地皮上。中間撐起兩支半透明的嫩莖,莖的頂端是蓬松松、奓乎乎、毛茸茸的圓球。茸茸的白毛充滿張力,這兒一大株,那兒一小株,都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
我驚喜了,此刻終于找到了對這倆小孩表達(dá)感情的方式。我急急地采下那株大的,那嫩柄的根部立刻滲出黏黏的白色汁液。我小心地用手舉著,在這倆小孩子面前,鼓起嘴巴輕輕一吹??窗。瑹o數(shù)個單薄、卑微、柔弱的生命,乘著小傘緩緩地悠悠地飄飄灑灑地乘風(fēng)而去。紛紛落在長滿車前子、苦菜花、米蒿草的溝溝坎坎,一會兒工夫,就無影無蹤了。
我以為這倆小孩會笑,會快樂的!可是,姐弟倆臉上的表情冷淡、木然,似乎還隱忍著一種委屈、生氣般的憤怒。尤其是小弟弟,眼睛竟圓了起來。
我不了解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為了討好這兩個小孩,我又采摘下另一小株蒲公英,用嘴巴將茸球上的毛毛吹掉了。
“哇”的一聲,禿小子卻哭起來,兩只小手捂著小臉,越哭越傷心,淚水順手指間的縫隙流下來。
我一下愣住了,我不知道做錯了什么,是我傷害了他們嗎?
是的,是我傷害了他們。小女孩對我說:“那株大的,是我的;那株小的,是我弟弟的。我和弟弟商量好了,要把它們帶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涩F(xiàn)在都沒有了?!?/p>
我對小女孩說:“這里有好多蒲公英啊。”小女孩用小手一指:“都讓我和弟弟采光了?!?/p>
我順著小女孩的手指望過去,可不是,一簇簇的蒲公英,都只剩下光禿禿孤零零的桿子了。
可以想象,他們的爸爸、媽媽在棉田里辛勤勞作的時候,是顧及不到他們的。這兩個小孩,懷里沒有毛絨絨的熊貓寶寶,手里沒有電動的變形金剛,更沒有幼兒園老師教他們唱歌跳舞、識字畫畫。他們所擁有的,就是坡頭地角的蒲公英。他們的小手舉著它,一前一后,奔跑著、歡笑著,想把小傘的種子帶到遠(yuǎn)方,帶到兩顆童心所憧憬的地方。而最后屬于這兩個孩子的蒲公英,竟被我毀掉了。
我很內(nèi)疚,但是我只能逃走,因為我沒有能力哄好這兩個小孩子。
可誰又有能力哄好這兩個小孩呢?而又豈止是兩個小孩子呢?
但愿這兩株蒲公英不再漂泊,而是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