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范
老家玉石洞村的山地野坡上,長滿了好看的紅刺樹。盡管這些樹不怎么高,卻枝繁葉茂,勃勃生長,帶給人一種生命的力量。每每立春不久,樹枝上一根根尖刺便殷紅得透亮,鋸齒形的細葉稠稠密密,綠得鮮鮮嫩嫩,搖出陣陣清香。這時節(jié)人們紛紛去采摘樹葉,管這紅刺樹的春葉叫刺葉菜。
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到沈陽工作去了,把我留在爺爺?shù)纳磉?。爺爺能干,心靈手巧,家里家外他一人操持,哪天也不閑著。紅刺樹變綠時,爺爺似乎更忙了。
爺爺每天從田地里回來,拍掉身上的土后,就坐在小板凳上編筐編簍。他弓著腰、低著頭,左插一下,右按一下,圈圈繞繞,柳條像面條一樣在他的手里柔軟聽話。這活很費力氣,他不時往手心吐唾沫,腦門上隨之沁出了汗珠。編了兩只筐簍以后,腰酸腿疼,他要晃蕩好幾下才能吃力地站起來。爺爺編的筐簍結(jié)實輕便,適用采刺葉菜,所以鄉(xiāng)親們都來買,七角錢一只。爺爺數(shù)著皺巴巴的小票,笑瞇瞇地跟我說:“這錢夠給你買本買筆繳學費了,好好念書吧!”看他手指上磨出的血痕,我天真地問:“疼嗎?”他瞅著我搖搖頭。我用舌頭給爺爺舐舐,他一下子把我摟進他的懷里……
別看爺爺是男人,做針線可是他的拿手好活。這個季節(jié)他先給我做了件采刺葉菜時穿的粗布坎肩,短短的、肥肥的,像電影《小兵張嘎》里胖墩兒穿的那種。爺爺瞇縫著眼睛紉上針,縫前襟,做后身,鎖肩口,精心入神,還不時在他那硬硬的頭發(fā)茬里蹭幾下針。最復雜的是做布繩扭扣,爺爺把裁好的斜條布用針穿紉成細細的布繩,在嘴里來回抿過后,先一個個打結(jié)做成精致如花的布扭,再對稱地盤扎扣眼,最后有序地縫到兩扇前襟上。做這針腳細密的活,實在難為了爺爺,他畢竟是粗手大腳的。他時而扎破了指尖,時而自言自語嘆聲道:“老了,不中用了?!笨勺龀珊?,爺爺就興奮得像個孩子,直拍大腿,忙喊我:“快來試試,看合不合身!”我穿上后,他圍著我轉(zhuǎn)著圈打量端詳,眼神像抹了紅糖那樣甜。他摸摸我的腦袋:“好棒!大孫子!”接著,爺爺又給我做了一雙木板鞋。這鞋輕便、透涼,走起來呱呱噠噠直響,很神氣。村里的孩子都羨慕我,一個挨一個地坐在我身旁等待往腳上穿。那時我心想,這個世界上爺爺最偉大。
每到星期日,爺爺都要帶我去地里。爺爺干地里的活,我在地邊捉螞蚱。休息時,爺爺便領(lǐng)我去坡上采刺葉菜,他挎大筐,我提小簍。爺爺邊走邊說,吃刺葉菜省糧,是充饑度日的好東西。
爺爺?shù)氖址滞饴槔N著樹上邊摘,下邊掐,不緊不慢,不一會兒就采了多半筐。這時爺爺就會興奮地哼唱起民間小調(diào):
刺菜綠,刺菜甜
山里四月響晴的天
春天的種子下了田
農(nóng)民歡喜笑滿臉
山青水秀好風景
社會主義道路寬
……
我在樹叢里鉆來鉆去,這捋捋,那拽拽,總也躲不開像長了眼睛的紅刺刺,手指手背常常被扎。我一生氣掰斷樹枝,“嘎巴”一聲,讓爺爺發(fā)現(xiàn)了。他雖沒瞪眼睛,卻很嚴肅:“折斷樹枝,樹會疼的!”那時我真不懂樹為什么會知道疼,長大后才明白:爺爺是不允許我破壞樹木。
我們的筐和簍很快裝滿了綠盈盈、香噴噴的刺葉菜,甭提多開心了。突然,天陰了起來,頃刻風雨大作,一聲炸雷劈倒了一棵楊樹,我嚇得哭了。雷陣雨過后,爺爺去撿了塊雷劈木,用砂石磨成一副光滑玲瓏的小棒槌,拴上五彩線給我貼身掛上,說戴著小棒槌好養(yǎng)活,還會有好運氣。
轉(zhuǎn)眼之間,天晴了,晴得清新又溫暖。紅刺樹坡下的小河似乎更歡快了,那嘩嘩啦啦的流水聲特別清脆。爺爺瞅瞅我說:“咱倆撈喇蛄去?!北粬|北人稱為喇蛄的甲殼節(jié)肢小動物,山里山外的河里都有。我從字典上得知喇蛄的學名叫紅螯蝦,是一種淡水小龍蝦。這些小巧玲瓏的喇蛄有一身青黑青黑的硬殼,頭上兩根細細的長須,兩只像鉗子一樣的趾角尖尖的。一不小心,手或腳被趾角夾住,天呀,能疼得流出眼淚??砂牙磷交貋砗?,用火一燒,眨眼工夫就熟了,紅紅的殼、白白的肉、脆脆的殼骨,香得叫人直流口水。
爺爺拎著細孔眼的柳條筐走在前面,我連蹦帶跳地跟在他的身后,我們很快就來到河邊,光著膀子穿著短褲下河了。不用往深水里走,因為喇蛄平時大多藏在河邊的卵石里和水草中,非常隱蔽。我來來回回地蹚水,驚擾得那些剛剛出來的喇蛄有些發(fā)懵,四下奔逃。喇蛄的眼睛尖,又機靈,當你要捕捉它時,有的便突然倒退躲逃,有的仰起身像游泳似的順水漂去。然而,爺爺慢慢邁步,哈著腰,迎著水流用筐打撈,它們自然難逃羅網(wǎng)了。撈上來的喇蛄裝進肚子大脖子細的魚簍,還要封蓋扣嚴,不然它們會爬出來偷偷地溜走,頃刻間就無影無蹤了。
傍晚,爺爺用水反復洗過采回來的刺葉菜后,刺葉菜變得更加水靈新鮮了。爺爺很會做刺葉菜,有好幾種做法。把刺葉菜加糖生拌,脆生生的甜,涼快清爽,吃了這口想那口;熬刺葉粥,柔綿細潤,野味悠然,能喝出頭上的汗水;用刺葉菜捏饸子,高粱面做皮刺葉菜做餡,外面包上柞樹葉,放進鍋里蒸煮。熟了以后像粽子,吃一口滿嘴香。爺爺更多的是做地瓜面的刺葉餅子和玉米面的刺葉發(fā)糕,這東西抗餓,給我上學作午飯。餅和糕黏稠、筋道,甜滋滋的,吃得我小肚子直鼓,還真的有點吃上癮了!
如今,又回到故鄉(xiāng)玉石洞,正是紅刺樹吐綠的季節(jié)??吹饺藗?nèi)栽诓烧倘~菜,那是吃新鮮,講究綠色食品的飲食時尚。而我面對滿山遍野的紅刺樹,想起童年的艱難歲月,對爺爺那份深深的愛,感受得更真切更細膩了。我走到陽坡看睡在紅刺樹下的爺爺,采一捧刺葉菜放在墳頭,那么鮮綠,那么靜。
忽然,紅刺樹搖動了一下,是爺爺在翻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