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宇龍

一

陶女終于還是沒說出來。

袁建設(shè)望著她慢騰騰的身影在校園垂柳的陰影里漸行漸遠，一種苦澀的味道泛上心間。那遠去的身影里有陶喜春年輕時的影子，也有他自己挺拔的身姿，可是此刻她的心卻距離他們那么遠。袁建設(shè)看了看站在一旁發(fā)呆的陶喜春，陶喜春的眼里涌滿了幽怨的淚水。

轉(zhuǎn)眼十八年過去了。十八年留給他們的相處機會其實只有短短的三年。三年，她與他們說過幾句話呢？仔細想想，也就那么幾句，重復的短語，似乎都不能算是句子。三年，陶女的心思全在高考上，當然他們都能理解。理解的同時，也深深感到，陶女的拼命跟其他學生不一樣，她的拼命里有掙扎和逃避的成分，驅(qū)使她金榜題名的原動力不只是求學就業(yè)，而是千方百計離開這個家。

學校在東南沿海，離家上千里路，來的時候，為討陶女的歡心，袁建設(shè)咬牙買了三張飛機票，一下子花去三千多塊。一路上，袁建設(shè)把在單位上服務(wù)領(lǐng)導的角色全部照搬過來，扛行李，買吃的，取票，探路，真正一副公仆的樣子，用陶喜春的話說，恨不得長出四只蹄子。機場候機室里，陶女碰上了同學趙華，趙華沖袁建設(shè)叫叔叔，袁建設(shè)說，包里有剛買的橙子，拿兩個給趙華吃。陶女看穿了他的心事，裝作沒聽見。趙華說，叔叔不用了，我怕酸。隨即打了招呼去安檢那邊了。袁建設(shè)尷尬地笑笑，剛要給陶女說什么，陶女已經(jīng)低頭翻看手機了。一切都不是他預(yù)想的那樣，時間像一張大幕，呼啦啦就落下來，眼看只有一點亮光了，陶女那張金貴的口，就是不怎么動。臨別的飯桌上，袁建設(shè)和陶喜春四只眼睛像探照燈般聚射過去，生怕遺漏掉從陶女抿緊的嘴巴里吐出來的哪怕一個字，但那張嘴卻一如既往，緩慢地咀嚼，沒有一點想說話的意思。終于，她要走了，從飯桌上起來，拉起自己的箱子，揮揮手，袁建設(shè)和陶喜春站了起來，緊張得像要發(fā)生開天辟地的事。他們知道，這一刻，他們夢想了十幾年，也期待了十幾年，也計劃了十幾年，這一刻，預(yù)示著那些不堪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美好的生活將要來臨了。

陶女要轉(zhuǎn)過頭了，卻沒有看他們的意思，袁建設(shè)屏住了呼吸，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終于，陶女在一側(cè)身的瞬間里，漫不經(jīng)心卻又十分真切地說了六個字。

六個字。探照燈的四束光突然黯淡，瞬間熄滅，袁建設(shè)的心里跌了一下，像陷進了一個坑里。他沒有發(fā)現(xiàn)，陶喜春一把拎起桌上的包，抹著淚跑了出去。

九月的南方，陽光還很強烈。他們不甘心地跟在陶女身后，走進學校大門，看著陶女倔強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綠蔭掩映處。袁建設(shè)覺得他們彼此的身份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逆轉(zhuǎn)，此時此刻，他就像一個孤單的孩子，被遺棄在陌生的街頭。不斷有小清新樣的學生三三兩兩從身邊走過，他不認識一個人，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誰，自己從哪里來。出了學校大門，他站在路邊攔出租車，卻一輛也等不住，額頭上的汗珠開始大顆大顆往下滾。陶喜春說，我說你不中用了不是？袁建設(shè)不得不承認，在瞬息萬變的世界里，他已經(jīng)跟不上滾滾前行的時代步伐了。來的時候，一出機場，坐機場大巴到了終點站，需要打的到學校，袁建設(shè)還站在那里張望，陶女拿出手機，通過滴滴打車，約來了一輛出租，下車的時候，連錢都沒有付。在他們那個小縣城里，袁建設(shè)大小還算個人前頭走的人，可這一出門，簡直就像跌入了重重云霧里。用陶喜春的話說，他簡直就是個半殘廢。

可就是這個半殘廢，那也是十年的媳婦熬成婆，說來都是一把辛酸淚??！

終于一輛綠色的出租車開過來了，袁建設(shè)使勁揮手，一副可憐巴巴的乞求相。車開過來，車里是空的，司機卻沖他擺擺手，向前面指了指。還沒等袁建設(shè)搞明白，車子就匯入車流開走了。袁建設(shè)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說，這咋拒載？陶喜春趁火打劫，說：人家一看你就是個壞人唄。袁建設(shè)不跟她計較，退回到人行道邊上，這時候，一個矮矮胖胖的男子走過來，望了望他，嘰里咕嚕說了句什么，袁建設(shè)望望陶喜春，陶喜春也望著他一臉茫然。那人看到他們聽不懂，就放慢了語速，指指前面，又比劃又說，費了好大勁，還是陶喜春聽明白了，出租車有專門的?？奎c和候車處，這里打不到車，出租車根本不會停。

兩個人焦躁不安地一前一后跟著走到了指定的出租車候車處。坐上出租車，袁建設(shè)渾身已經(jīng)濕透了。稍微安穩(wěn)下來，陶女的話以及說那六個字的神情又浮現(xiàn)在了他的腦海里。

姑父。姑姑。再見！

再見！再見！一切都滾他媽的再見！坐上火車，望著窗外，袁建設(shè)心里恨恨地說。

二

火車哐哧哐哧的聲響異常單調(diào)。車廂里散發(fā)出濃烈的泡面氣味，混合著汗腥、腳臭和劣質(zhì)香水的味道，將近二十個小時的路程，足夠袁建設(shè)擺弄他怔忡的心情。剛上車找到鋪位，他就接到了陶大勇的電話：姐夫，咋樣？聽口氣沒啥進展？這女子倔，打小就那樣，你不讓我來，怕是個失誤……陶大勇還在說，火車已經(jīng)呼嚕嚕開了，過道里不斷有拉著箱子的人過來，袁建設(shè)一邊在電話里支吾著一邊給過來的人讓著道，后面陶大勇再說什么，他幾乎沒注意聽，主要也是他不想聽了。世事無常，如今的陶大勇今非昔比，在他跟前也不再低眉順眼，理直氣壯得很，錢是人的膽，這話在陶大勇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驗證。

動身送陶女上學那天，陶大勇早早把車開到他門上，黑色的奧迪擦洗得明光閃亮。袁建設(shè)氣不打一處來，明明說的不要他來，他們兩口子帶陶女坐機場大巴的，陶大勇還是把車開來了。也許陶大勇并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想送送陶女。可是在袁建設(shè)看來，這明顯就是故意的，這分明是跟他們爭陶女么。好在陶女看到大勇，并沒有馬上坐進他的車里，只是說，爸，開車不劃算，過路費、油錢，攪下來花費太多了，坐大巴便宜又舒服。陶大勇拍拍陶女的肩膀，老子以前窮得哐嘡響，沒讓我娃享上福，這都考上大學了，花費那點算啥？陶大勇還要繼續(xù)說下去，陶喜春打斷了他，別嘚瑟了，叫花子放不住隔夜食，既然來了，就趕緊走。袁建設(shè)黑著一張臉，一路上都不說話。等不得進了機場，陶大勇開車離開，袁建設(shè)就數(shù)落起陶喜春，咱不是說好不讓你弟來嗎？咱當初說好的，從此他們要跟陶女隔斷關(guān)系的。說完袁建設(shè)就意識到他這話的滑稽可笑，陶大勇是陶喜春的弟弟，就算自己、陶女與他隔斷關(guān)系，陶喜春能隔斷嗎？他可是她的娘家人。果然，陶喜春冷笑了一聲，有本事你開車送啊。

窗外墨黑，恍惚已至夤夜。車外什么也看不見，車窗變成了鏡子，袁建設(shè)不斷看見自己扭曲的頭臉。對面鋪上斜躺著一個男子，不斷地發(fā)出微信語音：注意跟同學搞好關(guān)系，不要隨便答應(yīng)沒意思的飯局，上街的時候要跟同學一起，一個人不要外出……袁建設(shè)好幾次打開他的手機，手機都像一尾受傷的魚，安靜委屈地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

姑父。姑姑。再見。這六個字像釘子釘在了他的心上。他想起那一年春節(jié)，陶女十五歲，初三最后一個學期，第一次在他們家過春節(jié)。他三番五次地給陶女安頓，家里會來好多人，她一定要叫他姑父，叫得越響亮越好。他沒注意到陶女那張臉上奇怪的表情，還有那眼睛里的幽怨。要知道，從陶大勇妻子的口里，陶女知道這個虛偽的人是她的爸爸呀。果然，那幾天家里一直來人，來人都有紅包，給陶女，也給袁力，來人說，這一兒一女真好！袁建設(shè)就說，小舅子家里的，你看，多像袁力他媽。按照編排好的，陶女就會說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比如：姑父，煙灰缸在哪里？又比如：姑父，機頂盒怎么開？哪個是它的遙控器？總之，聽上去，她對這個家很陌生。真實的情況其實也就是這樣，不管從前還是現(xiàn)在，她對這個家都很陌生。這是她第二次來袁建設(shè)家。

只有他自己知道，讓陶女叫自己姑父，他比誰心里都疼。袁建設(shè)閉上眼睛，看見了那樣的表情、那樣的眼神，它們就像是一把刀子，要剜到他的心里去。從那以后，這種表情就長在了陶女的臉上。上高一了，在他們兩口子的一再懇求下，陶大勇終于把陶女送到了他們家。兩口子歡天喜地，如獲新生，盡管陶女的臉上平板如常，但袁建設(shè)滿懷信心，高中三年時間，就是一塊冰也能焐熱。不料，事情的發(fā)展讓他們始料不及，剛來第一天，陶女就自作主張，以路遠、公交不便、浪費時間為由，搬到了學校宿舍住，吃在了學校食堂。袁建設(shè)帶著陶喜春跑到學校去勸，一味地道歉，這么多年對不起孩子，剩下的時間，做爸媽的要好好補償。陶女就是一聲不吭，只重復著一句話，你們要是希望我考上大學，就不要影響我的學習，占用我的時間。袁建設(shè)夫婦對望一下，啞然無語，只得灰溜溜地回家了。有一次，陶喜春鉆在商場千挑萬選買了一件新衣服送到學校，陶女說謝謝，就回身放在了柜子里，此后陶喜春卻一直沒見她穿在身上。袁建設(shè)又把希望寄托在暑假，他甚至計劃著調(diào)整一下年休假，利用假期帶陶女去北京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北大，看看清華，鼓舞她的士氣，好讓她努力考到北京去。期盼中的暑假來了，沒等他們開口，陶女卻給他們說，暑假她跟同學約好了，去養(yǎng)牛場勤工儉學，掙學費。那口氣，根本不是商量的口氣，只是給你打個招呼而已。袁建設(shè)夫婦面面相覷，他們知道，陶大勇家是鎮(zhèn)上扶持的養(yǎng)牛大戶，陶女從小跟著兩個哥哥在牛棚里鉆。這一去，就成了定勢，每逢假期，除了補課，陶女就勤工儉學去了，甭說袁建設(shè)和陶喜春，就是陶大勇都攔不住。高二那年，陶大勇家被劃在了城中村改造的范圍，天上掉餡餅，一夜之間得到了上百萬元的補償款，陶大勇在城里買了房，買了車，一副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的嘴臉。陶大勇變了，陶大勇的兩個兒子也變了，走在鎮(zhèn)里的街道上橫沖直撞，飛揚跋扈，進縣城也成了家常便飯，經(jīng)常出沒縣里的會所酒吧，儼然混入了上流社會。可是他們都變，陶女依然是那副樣子，淡定，內(nèi)斂，不溫不火，不言不喘，好像陶大勇一家的一夜暴富與她毫無關(guān)系一樣。她照例利用假期去打工，照例穿得簡單樸素，陶大勇給錢，袁建設(shè)也給，也不知這些錢都哪里去了。袁建設(shè)一心讓她去北京上學，可是陶女好像成心跟他作對，填報志愿的時候，北京那么多好學?？炊疾豢?，很有主見地直接選擇了東南沿海。

火車搖蕩著龐大的身軀鉆進山里，經(jīng)過一個個隧道，開始有冷風鉆進玻璃縫隙，北方大地，開始有了秋天的氣象。這樣擁擠的車廂、漫長而又無聊的環(huán)境里，袁建設(shè)覺得自己像是一葉浮萍，跟車上那些四處漂泊常年在外務(wù)工的人沒有區(qū)別，四十多年，他苦苦經(jīng)營的一切不過是一場虛空。那時候的他是多么意氣風發(fā)啊。盡管也經(jīng)歷了種種磨難，但未嘗不是一種寶貴的財富。那年，在他事業(yè)如日中天的時候，在那個村口，他遭遇突然襲擊，他連下手的人都沒看清楚，肩胛就被扎上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他疼得暈倒在地，殘存的意識里，他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你叫人斷子絕孫，我讓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頭兒來醫(yī)院看他，說我們的成績是血的代價換來的。袁建設(shè)不想睜眼睛，他的眼前全部是汪洋的血海，他對自己的遭遇一點也不喊冤。一年里，他帶著一幫紅眼的人跳墻破窗，搞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莊里人稱“長毛子進村”。在那個充滿血腥的服務(wù)站，經(jīng)他的手，抹平了多少準媽媽的大肚子。這些不堪的經(jīng)歷和血的代價換來了他的榮歸，也換來了全縣黃牌的摘除，更換來了他嘴邊上的麥克風和說話前先說“同志們”的權(quán)利。

可是就在這一年，比他流血更不幸的事件發(fā)生了……

三

陶喜春懷孕了。

不到三年懷了兩胎。第一胎懷上后，袁建設(shè)的父親，這個憨厚的老農(nóng)，整日里上香拜佛，希望三代單傳的袁家在陶喜春的肚子上能一洗恥辱。袁建設(shè)老家在偏僻的山區(qū)，祖輩很少有人走出大山，老袁頭把兩個女兒嫁到了山外，吃糠咽菜把唯一的兒子供進縣里的高中，送進省里的大學，老袁成了莊戶里最了不起的人，他十分享受在本莊的這種被尊抬的地位。袁建設(shè)工作安排在了縣里，結(jié)婚娶妻，就把孤苦伶仃的老袁接到了城里。

山里勞動慣了，老袁閑不住，整日里拉著一輛拖板車四處撿垃圾。陶喜春勸不住，也不敢勸了，閑坐下，老袁就生病，這里那里的不舒服。撿垃圾掙不了幾個錢不說，陶喜春更怕的是落閑話，袁建設(shè)兩口子在縣里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老父親整日里拉個垃圾車走街串巷，他們的臉往哪放？老袁看出來他們的心思，一個勁地說，和你們沒關(guān)系，我又不說我是誰。弄得兩口子無話可說。最后，還是陶喜春的懷孕讓老袁暫時忘記了他的垃圾，開始轉(zhuǎn)移興趣，一心撲在了兒媳的肚子上。袁建設(shè)有喜有憂，喜的是父親終于不再弄得一身灰塵和餿味早出晚歸，安心在家了，憂的是陶喜春生兒子那就皆大歡喜，一旦生女勢必打擊老袁，那將意味著袁家在他手里絕后，老袁回到老家，再也抬不起頭，地位和尊崇將一落千丈。袁建設(shè)就剩下這一個老人了，在他有生之年，一定要讓老人孫子繞膝，心滿意足地安享晚年。陶喜春的肚子一邊長著，袁建設(shè)一邊開始和陶喜春商量對策。一直看不起老袁家的陶喜春娘家媽，這時候卻和老袁的思想高度一致，拿出一副沖鋒陷陣、臨陣磨刀的架勢，不停地給女兒說：一定要爭口氣，生個大胖兒子給他看看。理想很豐滿，可是現(xiàn)實總是瘦骨嶙峋的，月份差不多了，袁建設(shè)利用自己的職務(wù)之便去做了性別鑒定，不幸的是，是個女孩。

老袁默許，陶母支持，陶喜春響應(yīng)，打掉這個女孩也是眾口一詞。打掉不到一年，袁建設(shè)兩口子帶著大家的期望，不懈努力，終不負使命，陶喜春又懷了?？缮咸焖坪跻尚母麄冏鲗?，這次檢查的結(jié)果，依然是女。去咨詢大夫，大夫說，間隔這么近的時間打胎，弄不好以后會懷不住。生下陶女是上天注定，她必須來到這個世界上，別無選擇。這就是陶女，差點與這個世界擦肩而過的女子，她的到來是那么不合時宜，從降臨之初，就盤繞在矛盾和糾葛之中，而這矛盾與糾葛才剛剛開始。

事已至此，也只有往下一步走了，只要心往一處想，勁也便往一處使了，一切都按照大家的共同心愿有條不紊地操作。最先是老袁的主意，后來是陶喜春娘家的積極響應(yīng)，再是陶喜春的堅持，最終是袁建設(shè)出面和陶大勇一家出謀劃策，決定就這樣形成了。整個步驟的實施是周密的、私密的甚至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從陶喜春請病假開始，到她回娘家養(yǎng)病，一直到陶母在山上騰出廢棄的莊院，備好生活用具，門口拴上大黃狗，營造牛飼料堆積場所的假象，這一切都做得有鋪墊、有前因有后果，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上演了一出瞞天過海的精彩劇目，就這樣，在陶母的精心照顧下，陶喜春偷偷生下了陶女。

那一年，袁建設(shè)以老丈人家建牛棚需要勞力為由，月月往陶家跑，直到陶女一歲零八個月的時候，陶喜春再次懷孕，生下袁力。

陶喜春的弟弟陶大勇生了兩個兒子，上繳罰款的債務(wù)還沒還清不說，兩個兒子占龍、占虎像兩頭野驢，東家偷西家搶，弄得陶大勇兩口子心灰意冷，從心理上已經(jīng)放棄了他們。陶女的出生，讓陶大勇夫婦歡喜得不得了，對兒子的失望很快被女兒意外來臨的喜悅所沖淡，這一年的時間，陶大勇兩口子很喜歡姐姐生的這個乖巧的女兒，女女長女女短地掛在嘴上叫，為了不時親吻孩子的臉蛋，陶大勇連嗜如生命的煙都戒了。女女叫著，就成了她的名字：陶女。但是陶女成為陶家的一員又給陶大勇出了一個難題。現(xiàn)實的情況是，對外，陶女既不能是袁家的，也不能是陶家的，留在袁家，陶喜春肚子里的孩子就沒有出路，留在陶家，無法自圓其說，因為陶大勇媳婦在生下陶占虎后，就被連夜綁架著去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這在八里寨人盡皆知。

那天，透過窗欞照在坑坑洼洼的墻壁上的光線從左邊移到了右邊，兩家人還深陷在濃重的沉默里?？簧?，一歲的陶女扶著窗子的磚沿兩條腿軟軟地移過來移過去，不時回過頭沖他們憨笑一下。大人的苦惱她不知道，她純凈的眼睛里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不解與好奇?？纯辞f里，別人家的孩子一出生哪一個不是歡天喜地，炮仗猛放，酒席不斷，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而只有陶女，只能偷偷躲避在半山這個破院子里，和嗆人的牛飼料為伍，就是那些換下來的尿布都不敢掛在外面。拋開這些不說，陶女到底該歸誰竟然成了最大的問題，幼小的她就像一只足球，人人都在搶，人人又想迫不及待地把它踢出去。陶女的出生顯得多余，簡直就是個麻煩。

最終，還是朝夕陪伴陶女的陶大勇說了一句暖心窩的話：姐，我姐夫顧前程呢，我一個平頭百姓，不怕，再說了，虱子多了不怕咬，頭已經(jīng)爛包了，還害怕再挨一斧頭。這閨女就我的，陶女，我就缺這么個寶貝。陶大勇媳婦聽聞發(fā)話了，那哪行？我這……她說了半句，發(fā)現(xiàn)袁建設(shè)在場，就咽下了后半句。

這時候，陶大勇說出了一個法子，盡管有些惡心，但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四

火車停住了。半天不見動靜，窗外一片漆黑，袁建設(shè)覺得渾身酸困，卻是沒有一點睡意。說心里話，他一點都不怪陶女。在八里寨，人人都在瘋傳，陶女是茅坑里撿回來的，而且傳得有鼻子有眼。事發(fā)地點就是位于村口朝向大路的瓷磚貼墻的洋廁所。

這個廁所位于村口，距離莊戶尚有一段距離，可以說基本上是修給路人的，村里人還說得好，說是修給領(lǐng)導的。人們記憶中的那個十八年前的早上，一貫落鎖緊閉門戶的廁所忽然大大地敞開了門，知道的人說，又要來檢查的了。黃昏的時候，不知道檢查的來沒來，廁所的門還是大開著的。陶大勇不知什么時候就出現(xiàn)在了路口，肩上背著個背簍，逢人就說，到鎮(zhèn)集上搞點新鮮草料去。和他路邊一起等車的還有五六個村民，大家說著閑話，打發(fā)著無聊的時間。不知誰先聽到的，有人就說，碎娃娃的哭聲，哪里傳來的。很快有耳尖的就把聲音的來源鎖定在廁所里。先進去的是楊家大嫂，她從廁所里抱出來一個滿臉泥垢的女娃，一邊哄著一邊連說造孽造孽。陶大勇走過去，接過孩子，大聲問，誰家的？誰家的？幾個人都好奇地湊上去，搖頭的、嘆息的、咒罵的、分析的，一時間亂嚷嚷的。有人說，這肯定是過路的女人撇下的。陶大勇聞?wù)f，響應(yīng)道，有道理，咱村就這么屁大點的地方，誰肚子大誰生娃都一本賬，就是狗下個崽雞下個蛋都一清二楚，甭說是孩子了，肯定是外邊過路的干的好事。陶大勇說著，不由分說，從楊大嬸懷里抱過孩子，又說，都先別嚷了，孩子肯定是餓壞了，我先抱家里喂幾口吃的，然后聯(lián)系鎮(zhèn)里福利院，是個命命么，碰咱手里了，咱不能不管。

袁建設(shè)清楚地記得，陶女上學前班后，在給陶大勇的電話里不斷得到的都是一個個揪心的消息：“孩子哭著不去了，說是同學說她是糞坑里拾的，還叫她大糞女……”“孩子找不見了，找了一天，天都黑了，在一個破磚窯里找到的……”“孩子不愿意說話，也不愿意跟同學玩，像一根木頭一杵就是半天……”事實上，袁建設(shè)在幫助陶大勇辦完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替陶大勇交了十萬元的計劃外征費款后已經(jīng)沒有精力去管陶女的事了。隨著兒子袁力的出生和職務(wù)的升遷，陶女似乎已經(jīng)慢慢在他們的心上淡化了。

陶女眼神里的怨恨是大人造成的，他們誰都無法回避只能面對。從第一天領(lǐng)到袁建設(shè)家里來，她目光里的冷淡和敵視就烙在了他們夫婦的心上。袁建設(shè)的父親在袁力十歲的時候突發(fā)心梗撒手歸西，籠罩在家里陰郁的氣氛還沒有完全消散，陶女的到來，又新添幾多陰影。這一年，是陶女第一次到袁家來，她剛剛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真相。陶大勇要離開的時候，陶女不哭不鬧，抱著陶大勇的腰不松手。陶喜春把剛買回的會說話的布娃娃塞到陶女手里，就被陶女隨手扔在了地上。一向帶著幾分傲氣的陶喜春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擊，她的傷痛集聚成火氣，先燒自己，再燒袁建設(shè)，直到把原本平靜的家燒得濃煙滾滾。陶大勇帶著陶女離開了，陶喜春把一肚子的怨氣全部發(fā)在了袁建設(shè)身上，罵他官迷心竅，拿自己的孩子換官帽子。剛開始，袁建設(shè)還爭辯幾句，后來干脆裝作沒聽見。說他當初是為了仕途，也不完全是嘛。想想自己，這大半輩子，習慣了按路數(shù)走路，憑規(guī)矩出牌，用陶喜春的話說，就是個認死理的人?？墒?，陶女這事，也不能怪他一個，面對免去一切職務(wù)、雙雙開除公職這樣的懲罰，陶喜春不一樣噤若寒蟬么。他們身邊已經(jīng)有這樣的例子，失去了工資來源，拖著兩個孩子省吃儉用最后淪為變賣家產(chǎn)的地步。之后，一旦提起陶女，陶喜春就指桑罵槐，一說就是一連串子，恨不得從他穿開襠褲時說起。袁建設(shè)除了裝傻充愣，別無他法。這不，滿心歡喜地送女兒南下讀大學，多么喜慶的事，卻弄得像奔喪似的，一路上，陶喜春一直給他擺個臉子。

袁建設(shè)不知是什么時候睡去的。醒來時，天色大亮，過道里人開始走動，手機上看電影、聊語音、打電話的聲音此起彼伏，他看看表，算時間，再有半個小時就要到了。九點鐘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在組織部任職的同學老曹打來的。老曹在電話里告訴了他一個消息，聽到這個消息，無異于火上澆油，袁建設(shè)突然一陣心絞痛，歪倒在了鋪位上。

五

車子一路輕快地往火車站而去。

袁建設(shè)坐在車上，望著窗外寒冬里難得的艷陽天，心緒難平。這次他不是在火車上，而是坐在汽車上。放寒假了，陶女要回來了。不管她回來會到哪里去，八里寨還是縣城，總之，她是回來了。

出租車駛過幾個紅綠燈，拐了幾個彎，盡管離火車到站的時間還很早，袁建設(shè)還是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一周前，袁建設(shè)收到了陶女的一封信。此刻，這封信就揣在他的上衣口袋里，緊貼著他的心臟。這封信，他已經(jīng)看了好多遍，每看一遍，他的眼睛就濕潤一次。他激動又傷感，自責又欣慰，他忽然一下子對人生看得通透了，覺得一切得失與榮辱都變得很輕很輕。轉(zhuǎn)眼幾個月過去了，由縣政府辦公室主任位子上挪到檔案局局長位置上的袁建設(shè)在人們同情、惋惜的眼神里一度垂頭喪氣、郁郁寡歡。二十年前，二十五歲的袁建設(shè)由縣政府的一名小秘書提拔為縣計生委的副主任。榮譽與責任頓然一并壓在了他年輕的肩膀上，那年，縣上的計生工作在全省掛了黃牌，縣委書記向上級立下了軍令狀，年內(nèi)不能如期摘除黃牌，縣委、縣政府主要領(lǐng)導將引咎辭職。

層層壓力傳導下，剛剛擔任領(lǐng)導職務(wù)的袁建設(shè)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袁建設(shè)主動請纓，以鎮(zhèn)長助理的身份下派到問題最大、直接拖全縣后腿的鄉(xiāng)鎮(zhèn)里。那一年，袁建設(shè)不記得自己還有一個家，還有老婆、父親，白天泡在數(shù)據(jù)報表里，晚上沖鋒在突擊行動一線，全鎮(zhèn)八百多育齡婦女被他牢牢地控制在表冊里，一點風吹草動都會成為他們上門的理由。

陶喜春的肚子就是在這年年底總結(jié)慶功的時候突然大起來的。而陶女卻是在第二年袁建設(shè)回到計生委面臨再次重用的關(guān)鍵時刻降臨的。那時候，他自以為他的腦子很清醒，在他的心里，有著比家庭孩子更重要的東西，七八年的辛苦換來的翹首可待的光明前途可不能因為陶女而毀于一旦。陶女的不幸就隨著袁建設(shè)和陶大勇的偷梁換柱而開始了。

陶女在信里說，她永遠也忘不了在她十歲的時候，陶占龍趁家里沒人，在她的飯碗里撒了尿，摁著她的頭逼著她吃下去。

從前，袁建設(shè)從陶大勇口里多少聽說這兩個混世魔王對陶女的不待見，但卻沒有想到會惡劣到這種地步。顯然，陶女的到來增加了這個家的生活負擔，轉(zhuǎn)移了父母的注意力，分走了本應(yīng)屬于他們的一份羹。當然，這種遭遇與他也有脫不掉的干系，因為陶占龍一邊把陶女的頭往撒了尿的飯碗里摁，一邊振振有詞地說，你不是茅坑里生下的嗎？天生是吃屎喝尿的胚子，也不在多喝這一口。他還屢次把陶女堵到牲口圈里，威逼到牛的蹄子下。

袁建設(shè)手捧長達十頁的信紙，雙手不停地顫抖。當初要不是把陶女送人，這孩子會遭這些罪嗎？這幾年，政策有些松動了，袁建設(shè)發(fā)現(xiàn)有些把持著關(guān)鍵崗位的人，都或明或暗地把第二個孩子公開了?？此麄兊哪挲g，分明和陶女一般大小，難怪陶喜春罵他，當官、賺錢、養(yǎng)娃三不誤的人有的是，只有他這樣的傻帽才干出了這類有苦說不出、牙齒打掉自己咽的事。陶喜春的這番話，袁建設(shè)在心里領(lǐng)受了。他想，就算當初他把第一個女娃生下，過幾年再想法子，一定會再生個男娃的。環(huán)境都在改變，人也在改變，政策和各種人際關(guān)系也在不斷的變化之中，拿現(xiàn)在他的前程走向來看，也不至于比現(xiàn)在差到哪里去？世事難料，當初作為政壇新星的他，鞍前馬后跟隨了幾任縣長，眾望所歸的副縣長人選，竟然就在他離開縣里送孩子這短短的四五天時間里，毫無跡象地被換掉了，原因居然是新任縣長年齡比他小，不好用。

陰郁了多日的天空，因為陶女紙上的一個“爸”字，忽然變得明朗起來。信的開頭是三個字：姑父爸。她說：“你們一定還記得我的同學趙華，就是那次開學在機場碰見的那個，她的父母離婚了，她判給了母親，可是母親又嫁人了。生活費沒了，給爸爸打電話，爸爸說，找你媽要，法院是把你判給她的。又給媽媽打電話，媽媽說，問你爸要，這么多年，他管過你什么，到供給你的時候了。趙華就像一只皮球被踢來踢去。我覺得她才是真的可憐，我就把自己的錢借給她買飯票了。那一晚我失眠了，我想了很多很多，相比趙華，我是多么的幸福，除了你每月給我寄那么多錢，舅舅爸也一直往我卡上打錢，我知道，你們都很愛我。我給趙華說，你沒有爸爸媽媽了，而我有兩個爸爸，兩個媽媽，一個爸爸是姑父爸，另一個是舅舅爸。他們都是世界上最好的爸?！?/p>

原來陶女是認他的，并不是像他想的那樣對他恨之入骨，冷若冰霜。陶女在信上說，在八里寨，盡管她的身世一直被人所詬病，兩個哥哥不懂事的時候一直欺負她，但是奶奶對她好，舅舅舅媽都疼愛她。她的舅媽不忍她在村里和學校受人欺負，在她十一歲的時候，和盤說出了她的身世。盡管說了，可還是千叮嚀萬囑咐她不要把這個真相告訴任何人，包括占龍、占虎。陶女甩開攆著她企圖往她手里的桃子上啐痰的陶占虎，真想大聲喊：我不是茅房里生的，我是姑姑生的。不知道還好，知道了陶女開始在心里對姑姑姑父有了恨，明明自己生的孩子，為什么要送給舅舅，為什么還要丟進廁所？至于舅媽說的那些個原因，她一點都搞不懂。這個心結(jié)一直像一道墻橫亙在她的心里，后來她長大了，上了高中，讀了好多書，明白那個年代大人們的苦衷，也接受了走上正道的陶占龍、陶占虎的道歉，她每天都在說服自己邁過這道坎，邁過去，打開心結(jié)?？墒敲鎸@兩個生她的陌生的親人，她的嘴巴像是被什么黏住了，就是無法開口叫出爸爸媽媽來。

姑父爸。舅舅爸。袁建設(shè)被這些個新鮮的詞弄得哭笑不得。出租車過了最后一座橋，已經(jīng)望見火車站大樓了。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袁建設(shè)忽然想，陶女說得多好啊，一個生命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就不再屬于任何人，它只屬于它自己，她只有用她蓬勃的生命力和健康的成長回報曾經(jīng)生下她和養(yǎng)育了她的人，才不負這個生命的存在。所以，她是誰的孩子，姓什么叫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須頑強地活著，因為這樣想，她才千方百計利用假期打零工，自食其力，賺學費養(yǎng)活自己，還及早著手準備考研，讀博，還要帶親人們走遍名山大川，開闊眼界。更讓袁建設(shè)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她在信里說，他每次給她的錢她都存進了銀行，說是將來留著給袁力交學費。袁力已經(jīng)到了高三，眼看高考在即，可是成績一塌糊涂，要順利進入大學門完全沒有可能。自從上了高中，受了班上那些做官和當大老板的孩子影響，袁力一直嚷著要到國外去讀書，陶女已經(jīng)看出來了，以袁力的驕縱和父母對他的言聽計從，把他送到國外是遲早的事。她知道，高昂的出國留學費用是這個普通的家庭所承受不起的，她把錢存著是因為袁力。

看到這里，信紙上又多了一滴淚，袁建設(shè)忽然想起一則報道，說是隨著人工授精和試管嬰兒技術(shù)的成熟，特別是干細胞研究的發(fā)展，今后人類生育就不再需要取卵子、精子了。人的皮膚細胞就可以轉(zhuǎn)換成胚胎干細胞。這就是說，一個生命的生物性在削弱，源出意義已顯得不那么重要，相比之下，社會意義和生命成長中的感情注入成為首要。這樣想，陶女是誰的，叫誰爸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她是袁家的女兒，也是陶家的女兒。

出租車駛進了火車站廣場，停住了。袁建設(shè)拉開車門，一下車，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陶大勇。他把身子斜靠在那輛醒目的黑色奧迪車上，手里拿著幾頁紙，是那種女孩子專用的帶暗紋的信紙，跟他懷里揣著的一模一樣?？匆娫ㄔO(shè)，陶大勇說，她姑父爸來了？袁建設(shè)笑，她舅舅爸來得更早?。?/p>

袁建設(shè)掏出一根煙，遞給陶大勇，陶大勇擺擺手，戒了。

真戒了？

戒了十多年了。

袁建設(shè)念叨一句，不容易啊，就下意識把剛叼在嘴上的煙拿下來，塞進褲兜，悄悄地揉碎了。

車站上大鐘報時的聲音響了幾下，時間到了。他們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那幢熟悉的火車站大樓，幾朵白云掛在樓梢子上，悠悠的。

責任編輯：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