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衛(wèi)民
與黑貓同道
在夜里,常常念想一只蒼黑的貓。這么多年了,它一直沒有從我的腦海里淡出。
我的那些黑夜,它都在其中。那些黑夜,我與華仔是怎么過的,很少有人知道,但那貓都知道,我是在它綠瑩瑩的眼光中走過的。它是我遺落在夜里的一枚魂魄。
逆流而上,回到很多年前的時光,我和它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那一向,我經(jīng)常在半夜里接到電話,一些丟摩托車的失主直接打我的手機報案。更有甚者說,要不,你們派出所叫“糧食所”,你這個所長叫“豬所長”算了!
乘著電波過來的辱罵與斥責,像火藥在我耳廓里爆發(fā),轟得我的臉皮火辣辣地生痛。我的手顫抖起來,不由自主地高揚手機,對著墻壁,一個場景出現(xiàn)了:手機在黑暗里飛出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啪”地撞到白墻上,反彈到地面,又是“啪”的一下,它的元件像水花一樣四處濺射,我的心情立馬愜意起來。不過,這個場景只是在我的腦子里閃現(xiàn)了一下,并沒有落實到現(xiàn)實世界中。我只是在心里說了一句不知重復過多少遍的話:狗日的手機號碼。
我可以肯定,很多市民可能記不住市長的名字,卻記得我的手機號碼。我的轄區(qū)里,很多人有一張叫“警民聯(lián)系卡”的小紙片,盡管我心里不太情愿,但上級的要求是硬性的,那上面的第一個名字就是我,名字后面有十一個數(shù)字,那是我的手機號碼。那十一個數(shù)字很好記,139加我們城市的區(qū)號再加上1110,不用費勁,只要稍加聯(lián)想,就能記住。當初,為手機擁有這十一個好記的數(shù)字,我還找了一些關系??呻S著那小紙片在人們的手中普及,我白天黑夜難以安生的時間就多了,以至于我經(jīng)常想把手機摔個稀巴爛,并踏上腳蹍幾下。
還好,這個時候盡管沖動,也僅僅是沖動而已,原因是我在職業(yè)與尊嚴之間找到了一條和解之小路。黑爾默·林格倫說,人似乎把事情看成是由某種力量促成,順理成章發(fā)生的,純粹出于偶然,故而人把“神”、“命運”或“機遇”加諸其上。命運將那十一個數(shù)字扔給了我,或許那就是我的定數(shù)。西西弗斯永遠推著那塊不聽話的石頭,何嘗又不是對命運的順服?
蟊賊跟夜里的蚊子一樣,叮在我的轄區(qū)偷摩托車。案子沒有破,蟊賊沒有抓到,市民不得安生,理所當然地把一肚子怒氣泄在我們身上。因為我是所長,把那只吃不做事的動物名字放到了我的身上,也是理所當然。生活就是這樣無奈,我像陷在泥淖里,連透出一口氣的力量都沒有,但我仍然渴求贏得更多市民的贊許。我拍著桌子給自己和七個兄弟撂下一句狠話,我們都是屬貓的,只要家里沒有死人發(fā)火的大事,晚上全都得給我去找食,白天該干嗎還是干嗎。
我和我兄弟們的夜,又一次被蟊賊趕到街巷。在城市“天網(wǎng)”視頻監(jiān)控系統(tǒng)普及之前,夜里蹲守,是我們的常態(tài),是迢迢無期的修行路,無止境地消耗著我們的智能與耐心。
在夜里,我與黑貓不期而遇,各自隱藏,等著自己的獵物。
那只與夜同色的貓,肯定是一只流浪貓:左耳朵是豁的,瘦骨嶙峋,亂毛如蒿,顯然屬于營養(yǎng)不良一類。盡管它的體態(tài)有些猥瑣,但眼中幽光爍爍,有著殺手那樣兇凜的眼鋒,看得出它身經(jīng)百戰(zhàn)。
黑貓對闖入它活動區(qū)域的我們抱以高度的警惕性。當我們潛入蹲守地,出現(xiàn)在它面前時,它先是弓腰縮頸,兩只耳朵豎著,圓溜溜的眼睛射出綠瑩瑩的亮光,緊緊地罩著我們,擺出一副可守可攻的姿勢。在瞳孔的紡錘形和線形的變化之中,黑貓的警惕性漸漸地由十分減少到五分,有風吹草動也只是后退。再到后來,它的活動不再回避我們,把我和華仔當成了同道。這種感覺,源自它眼睛深處的接納和默契。穿透夜的黑之后,近距離相對,一種親近的氣息在我跟它之間源源不斷地交集,融合。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讓人詫異又欣喜。
黑貓作為一只不是寵物的貓,生活注定是演繹一種悲哀。它沒有張揚的本錢,一誕生就落入了被城市晦暗淹沒的命運里,在城市的夜里流浪。城市雖大,似乎并沒有哪塊地方屬于它,但好像又沒有地方不屬于它。我在我轄區(qū)的很多角落,看到過它蓋上的梅花印,盡管有些地方已經(jīng)有人宣誓了主權,但它還是在那里蓋上了獨屬于它的印。黑貓很精也很猛,雜技與輕功都擅長,敢于跟野狗揮爪子,能躲避車輛,找得到毒耗子,在黑夜里忽隱忽現(xiàn),閱盡滄桑。它常常毫無聲息地從廢渣堆里竄出,在我與華仔的眼前劃出一道黑影;或者手腳輕捷地從那臭烘烘的垃圾池里鉆出,又是一道黑影,在厚厚的夜里留下一條不顯眼的痕跡。
黑貓的位置在黑夜里,是黑夜的精靈。越是黑暗的地方,它的眼光越亮。在黑暗的環(huán)境里,它的狩獵得心應手?!岸资亍币彩呛谪堃粋€行之有效的捕鼠方法。它在鼠洞前或鼠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往往一蹲幾個小時,紋絲不動,悄無聲息。耐心、毅力,讓黑貓省去許多周旋和損耗。等到急不可耐的鼠民們探頭探腦、鬼鬼祟祟地溜出,黑貓便一躍而上,一招制服。
傳說貓有九條命,我相信這是真的。黑貓受傷是經(jīng)常的,它對疼痛有驚人的忍受力,皮開肉綻甚至骨頭斷了,也沒有聽見它慘叫過。每回它都離開喧囂,獨自躲在我們前面的草叢中,在屬于自己的黑暗里,用舌頭舔著傷口,痛極了的時候,喵——喵地叫幾聲。耐痛,并不是黑貓反應遲鈍,而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活命之法,是在對自身的不幸做自我消化。
那一回,黑貓一反常態(tài),在昏暗的街燈下蹣跚,步伐實在是蹩腳難看。顯然這不是它的節(jié)奏,太慢了。路上車輛行人穿梭來往,它竟然不躲避,踉踉蹌蹌地回到草叢里。借著路燈光,看到貓的腹部流著血水。沒有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它虛脫般蜷縮在地上,艱難地扭起頭,一下一下地舔著傷口。一張嘴,一股鮮血順著它的嘴角流了下來。
我知道,貓有獨自療傷的本領,我?guī)筒涣怂竺?,那就幫它一些小忙,希望它能挺過來。我讓華仔溜出潛伏地,到夜宵攤買了幾條小魚,跟一小碗飯拌在一起,放到了黑貓嘴邊。它用游離的目光看著華仔,嘴里含糊不清地“喵”了幾聲,不知是說“謝謝”,還是別的什么意思。黑貓漸漸地不動彈了,但我相信它不會這么容易死去。在我們擔心時,聽到了隱隱的咕嚕咕嚕聲。聲音是黑貓發(fā)出的,像是老和尚念經(jīng)、陰陽師念咒,不間斷、不停息。它睡著了?而且睡得好沉。我與華仔感到不可思議,起身準備去察看。黑貓突然睜開眼睛,看了我們一下。更令我們意想不到的是,黑貓竟然頑強地站立起來,搖搖晃晃地過來,輕輕“喵”了一聲,依偎在華仔的腳踝邊,微閉雙眼……
黑夜是醒著的,它密致,像寂寞那樣深沉,執(zhí)著地晃動著一張疲憊的臉。我們的夜,不能用激情來解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翻遍內(nèi)心,難以找出更多的理想因子,它只是與職業(yè)的責任相關。然而奇跡也在這里,于晦暗之中能創(chuàng)造出驚心動魄。黑夜是一些群體的宿命,無從逃離,那只黑色的貓,也就成了我所在的群體化解不開的影子,它像落雨一樣密致地包裹著我們,把我們的內(nèi)心擴充成一個充滿生機的空間。以至于過了那么多年,華仔見到我時,說了這樣一句話:我經(jīng)常夢見黑夜,那只黑貓,它那雙眼睛綠瑩瑩的……
黑夜里的狩獵者
過了黃昏,燈光撕開了黑夜,天橋像夢一樣浮出來。
我?guī)еA仔小心翼翼地躲開人類的視線,盡量消弭鞋子發(fā)出的聲音,如期地走上去,悄悄地把自己放進了橋頭樹叢中的黑里。
黑貓早就來了,在這里等候我們。
在同一個空間,在同一條道上,貓與我們一起在這里把守著,它不會輕易離開,它有自己的操守。它的操守,絕不比一只被人稱道的狗差。黑貓放大收縮了一天的瞳孔,躲在這個陰暗的角落,閃動著幽冷的光在逡巡,一動不動,仿佛站成了一尊塑像,外面的繁華似乎影響不了它。
遠遠近近,周遭事物都在任性地動作著。城市的夜空,像教堂一樣充滿了神諭,空曠、幽暗,既容納著祈禱的燭光,也包容著各樣的俗惡。天橋是糾結的地方。它的那邊團結著石化老生活區(qū)的紅磚圍墻,雖已百孔千瘡,可那種黯淡深沉的氣息在其間回蕩,遠遠望去,像是遠方寺廟的墻;它的這邊糾纏著轟隆隆的街道,在燈紅酒綠里迷失。鬧騰的街道很任性,是太平盛世里那種無需節(jié)制的任性。這一切都跟我們有關系。我熟悉這條街上的存在體,它們像我的同事一樣,每天彼此交集著,它們每天看著我,我每天跟它們打招呼。
天橋是街道的最高處,視野開闊,我的眼神探進去,很容易控制整個夜。天空關上門,透過被暑熱蒸煮的街燈,狹長的街道像被工蜂打開,在五光十色的建筑之間高亢地鬧騰。川流不息的車,來來往往的人,和他們的動作,都是吸引我的東西。城市最火熱的宴席在夜的街兩邊鋪開,加入夜的洪流,聲聲吆喝參與夜的合唱。狼煙鋪天蓋地,這是另一種炊煙,屬于城市的。街兩旁擺滿燒烤攤,地板磚漬著黑油污。街邊的樹干被油煙染得發(fā)亮,樹葉懨懨地低著頭。各種色彩的塑料桌子上椅子上,擺放著大小不一的盤、碗、杯,一串串烤好的魚以及禽獸的肉、筋、骨、翅,與一撥接一撥吃得津津有味的食客。燒烤師傅們光著膀子,脊背在爐火上方油光水亮,抓起一把竹簽或鐵簽串著的待烤物,放到烤爐燒紅了的、油膩的、吱吱發(fā)響的鐵板上,立馬冒出白煙。他一只手翻動鐵板上的烤物,一只手拿著油刷子,一路順風地在一溜塑料桶里蘸油、辣椒末、孜然粉,在烤物上劃來劃去,動作非常溜刷。
到夜深的時候,那種親熟好聞的氣味還在,像密集的流彈竄進我的鼻孔,爬到肚子里形成回旋的氣流,把腹腔撐脹成空空的囊體。恨不能將整個小街的味道一股腦吸到胃里。我屬虎喜肉食,這個時候如果有一千串烤肉串放到我面前,我肯定能吞下。像是擱淺無法靠岸的船,我遠遠地看著燒烤攤。我想起了一首春天的詩,“正是春天,世界充滿爛泥的芳香……”還沒有想完,我的體內(nèi)又發(fā)出一連串渾濁的響聲。
嘈雜的世相,閃爍,變幻,捉摸不定,沒有盡頭。鏡像不停地切換,夜在我的視線里,而我不在它的視線里。沒有人知道,我們枯坐在夜里,任時光往一個方向流逝,捕捉世間在黑夜里的異常。垃圾池釋放出像情欲一般濃重體味,在樹叢里無限蔓延,身體吃了它,凸起一道一道的汗,如無數(shù)條蠕動的蚯蚓。經(jīng)歷了一整天日曬的破水泥墩,釋放著熊熊的熱情,屁股放在上面麻辣火燙。即使有風從橋上吹來,也越不過樹叢的藩籬,反倒像一層輕薄的塵粉,在灰暗的橋燈下緩緩地漂浮著,碰撞在晦暗的枝葉上,悄聲掉落。
對于夏夜的熱情,我無可奈何,只是不停地調(diào)整屁股的位置,以一名受眾的姿態(tài),認真地看和聽……
“死野貓,敢偷老子的魚!”一個燒烤攤主吆喝著,青筋暴起的脖子上掛著汗珠。隨著話音,一腳飛向黑貓,黑貓敏捷地避開。攤主繼續(xù)著自己的工作,他不能讓自己的生意因一只野貓而掉下。畢竟,食客有不少。
圍桌的食客看了一下攤主踢貓,也看到了黑貓只是嗅了嗅一條燒烤師傅掉在地下的魚尸,但都是神情淡漠,無動于衷,沒有一個人表現(xiàn)出同情,沒有一個人有停頓一下吃喝的意思,不就是人踢野貓么?這事情實在是微不足道。其實,黑貓對于地下的魚尸沒奢望,它是追一只老鼠路過這里。作為一只流浪貓它自知命賤,也清楚人類對流浪貓的態(tài)度,它從不會天真地相信貓類有九條命的荒誕說法。它沒有在乎剛才受到的冤屈,以一個俠客的姿態(tài)繼續(xù)搜尋自己的獵物。
在我的眼里,黑貓是一位獨行的俠客。它確確實實沒有特別的地方,與其他貓也沒有什么不同之處,它邁著敏捷的步伐,對鼠類永無止境的獵食,只是為了一餐飯,從來沒有多余的想法和欲求。即使捕獵失敗,不過只是挨一頓餓,沒什么大不了,這么多年來的貓生苦旅,早讓它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是什么。
一條街,這么多的人,這么多的車,黑貓在其中左躲右閃,朝著一個方向走。它知道自己的方向只一個。黑貓?zhí)ь^看看四周的環(huán)境,燈光使夜空跟白天一樣亮,但地面就不一樣了,晦暗的色調(diào)是主流,這是鼠民們最喜歡的環(huán)境。黑貓隨即在我的眼里消失,隱入了黑暗中。
昏暗的街燈下,那老鼠無聲地自黑夜深處探頭出來,躡手躡腳。它一副得意忘形的神情,把屁股翹得老高,以為自己很了不起,能從人腳的縫隙中成功逃生,不費勁地擺脫了那只討厭的野貓,還順便陰了那貓一下。突然,老鼠四腳離地被叼了起來。毫無疑問,這事是出其不意的黑貓做的。
小街上,依然車輛行人穿梭來往。黑貓享受完晚餐,挨街邊墻腳,低著頭小心而行。過后,無非又是一個新的開始。高高在上的城市光彩斜著冷眼,把黑貓的影子甩得老遠老長。
夜柔軟黑鋒利
憩心園在我們的對面。它不大,是一個三角形的街心花園。充滿激情的天空下,借著那點燈光,園子像一張無掩飾的女體,坦然裸露在我面前,散發(fā)著荷爾蒙的氣味。
“憩心園”這三個艷紅的行書在燈光的映襯下,非常清晰,卻又變幻莫測。對于我來說,園子不是虛構的,不只是一個方位和一處景物,因為太熟知,黑夜里,它作為一個目標侵入我的眼簾時,它的細微之處我能感受得到。
黑是夜的障目葉。一場夏天里的盛宴,在黑森森的園內(nèi)進行。風,在園子里放肆地笑著,像浪蕩無節(jié)的婦人。充滿欲念的玫瑰花在黑中顫動,這時候,所有的動作所有的陰郁都退走,獨獨為眼睛設了席位。蚊子很親熱,叫華仔雙手高頻率地拍打抓摳。他不停的動作惹得人心煩,無名火躥上來,我悄聲地罵他是六月生的沒有包扎過。華仔壓制著聲音,岔開話題說,你如果悶騷的話,朝園子里看。
一些人,或男或女在憩心園里激情澎湃著,華仔興致勃勃地看著他們。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興致勃勃地當起了觀者。園子的欄桿下,成堆的摩托車也是任性的窺視者。它們有的沒有受到鎖的約束,隨地隨意。
細看他或是她,或耐心佇立,或不安地東張西望。一位男性著急地掏出手機打電話,躲躲閃閃,憋著嗓音,聲音嘶啞,怎么看怎么不光明。無論是草坪上,假山石后,樹蔭中,拐彎抹角的地方,只要是黑暗處,最司空見慣的畫面便是一對男女激情地纏綿著,沉浸在彼此的身體和快感里,吻得咂咂有聲。任性的激情,任性地擁抱,任性地撫摸,任性地一絲不掛,任性地喘息、呻吟。情感過剩的人,總是按捺不住心中盈滿的任性。夏夜是任性的盛宴,就這樣任性地達到高潮,仿佛春天里漫野的桃花開。
黑暗不斷施放讓人迷倒的芬芳毒火,首先點燃的是荷爾蒙,華仔身體成了冒煙的火山。他在黑暗深處瞪著熾熱的眼睛,是一雙還沒有見過男女交歡的眼睛,那雙眼睛長了腳,跑到那邊回不來。華仔是愣頭青,雄性荷爾蒙在他體內(nèi)如火熊熊燃燒著,臉紅彤彤的,有那么一刻,我好像看到了白色的煙從他鼻孔里冒出來。
我們被莫名地強暴,無邊的炎熱和狂躁在大地上蔓延。
對面肉體交纏的過程是無聲的暴力,越過禁忌,越過關卡,以絕對的、強硬的氣勢,無情地將那些喘息一聲一聲地逼落到身上,讓肉體淹沒,讓臉面泛紅,讓魂靈漂浮起來。隨著熱量的過度釋放,身體陷于瘋狂,一種饑餓在悲哀的肉體上生發(fā)著,凸?jié)q著,仿佛求助于一種殺戮,不斷獵殺蚊子是情緒的宣泄過程?;_大蚊子成團地在臉上,腳上,胳膊上制造奇癢,一巴掌打下去手心黏糊糊的,放到鼻子前,一股腥味。
來自外界與自身的雙重黑暗里,人多少有點兒瘋了,或者用華仔的話說,心情黃色到了極點,靈魂出竅了。確實,這一刻,靈魂無法主宰肉體,只是待在空虛里頹廢著,成了肉體的附庸……我想控制這種情緒,暗暗地罵著自己。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正處于如狼似虎的年齡,有反應也是正常的,很快我又原諒了自己??墒切倪€在空蕩著,迫切地等待一些東西填滿它。華仔眼睛放著賊光,對我說,難得碰到的視覺盛宴,好好享受一會愛因斯坦“相對論”的偉大成果。他的眼光依舊盯著假山下的黑森處不放,那對野戰(zhàn)的肉體,還處在忘他的境地,動靜很大,每一次發(fā)力都會伴隨粗重的呼吸聲,耳朵里全都是潮起潮落般的喘息。不遠處,憩心園假山下的水池里,錦鯉不緊不慢地游著,池水微波漣漪,這一刻的沖動是不顧一切地跳進池里,讓自己的身體被水淹沒。
但人只是魚的旁觀者,包括這個無處可逃的時刻。
這家伙賊兮兮地問我,現(xiàn)在忘記了什么?我想的是水池里的魚,順嘴說,一條魚。
不對,是自己。他向我眨了眨眼睛說。
他伸手朝自己的臉上“啪”的一下,攤開手掌,伸到我眼前,他的手掌心里是蚊子的殘骸。星斗用她們像老鼠一樣暗紅色的眼珠看著我們的動作,燈光在樹枝間抖動,把一塊塊黑影投到華仔面頰上,汗水涓涓,亮晶晶的,一副邋遢相,加上布滿臉部的小紅包,讓他活像癩蛤蟆。
華仔不緊不慢地張大嘴,像貓一樣打了個哈欠。很幸運,在這個難熬夜,一些事物讓我們忘記了苦難,我突然產(chǎn)生了感激之情,比如我現(xiàn)在要感謝那對旁若無人的激情男女。轉(zhuǎn)眼我又擔心他們起來,愛因斯坦的理論對他們有用嗎?他們會被蚊子趕走嗎?
做一個深呼吸,悶在體腔里的燥熱找到了出口,似乎好過一點。我環(huán)顧四周一圈,看到黑貓在天橋欄桿上,追著那只花母貓。我問華仔有沒有戀愛史。星斗在寡淡的夜里孤獨著,華仔在仰望。沒有反應,他似乎沒聽到我的問話。我猛地從暗中站了起來,扯著他的耳朵。
華仔扭過頭,指著天橋說,戀愛會傷人的!你看黑貓。
黑貓柔軟的肉墊踏著天橋欄桿的琴鍵,喵嗚喵嗚地協(xié)奏小夜曲,湮沒了一片夜晚。一種安寧的喧騰,這個夜晚陡然有味起來。黑貓對花貓的愛意非常濃,作為人類的我和華仔都為之動容。它把狩獵以外的大把時間,都花在那花貓身上,黏著她要死要活地不愿分離,蹭啊擠啊爬啊啃啊舔啊,毫無怨悔。然而,可憐的黑貓始終也沒能進入花貓的心里。這回跟以前又是一樣,開端真是美好,深情款款,一對璧貓。幸福敲門的聲音輕微而短促,在最緊要的那一刻,黑貓滿懷欣喜地等待花母貓的迎接,可是花貓的臀部往地下一蹾,黑貓的小雞雞翹著,急得喵喵地圍著母貓打轉(zhuǎn)。功虧一簣?。?/p>
神創(chuàng)造了黑夜,沒有人可以拒絕它。黑夜殘忍而又柔軟。
大地覆蓋著朦朧的光,梔子花的味道潔凈而又馥郁,猶如酒香。精瘦的弦月緩慢地升起來,臨幸黑夜。憩心園在煙塵中,用一個時辰脫衣服,一件一件地脫,慢慢地光溜起來。月光與眼睛連成一條線,軟軟的,映射出的鏡像很美好。一陣喵嗚聲,在渺茫中由近而遠。
柔軟一寸一寸緩緩而來,恍惚又睡了去。
懷春的黑貓在繼續(xù)追纏花貓。
喵嗚!喵嗚……清涼的叫聲在夜空里回蕩。
夜里的對手
夜?jié)鉂獾摹?/p>
瞌睡,是此時時空里所有生命的意象。它煎熬著我。
瞌睡是時光的裂口??诹训么蟠蟮模浅鲇陴囸I還是出于其他目的?我小心謹慎地與它相待,努力不成為它的食物。身邊滿地都是建筑垃圾,混雜著一些無良人類的排泄物。夜與污穢物在陰暗里潛滋暗長,醞釀生發(fā)出種種可能,讓人心神不安。
黑貓掃視著四周,一對鼠夫妻的影子在澄綠的貓瞳里定格成靜止的畫面。
所有人都入睡了,那對鼠夫妻卻沒有睡。這時,它們正小心翼翼地窩在建筑垃圾中一個逼仄的小空間口子,一動不動,似乎連呼吸也停止了一般。它們長長的尖吻,對著的方向是橋肩上發(fā)著囈語的流浪漢。流浪漢枕著編織袋,一股子食物香味不停地從袋子里溢流出,那氣味像從天堂來的救贖。細心地觀察,能看到鼠夫妻還是有動作,那小圓眼正在滴溜溜地轉(zhuǎn)著,活像一頭馴良的小獸,怯生生的,看著不遠處的黑貓。它們知道,貓正用敏銳的鼻子和眼睛尋找自己的蹤跡,只要自己稍微不小心,那貓便會將自己抓起來。過了許久,鼠夫妻仍然窩在那里,四只小眼睛還在繼續(xù)滴溜溜地轉(zhuǎn)。為了避免被捕獵,鼠們都長有一雙滴溜的眼睛,它們最高明的生存技巧是逃跑。黑貓精瘦的脊背弓著引而不發(fā),這個時候不是捕獵的好時機。老鼠的神經(jīng)一直高度緊張著,嘴饞著食物視線還須圍著貓轉(zhuǎn)。黑貓兩撇胡須在唇頰兩邊微微顫動著。作為狩獵者的黑貓,盡管以速度見長,可以無聲接近,可以讓爪子成為鋒利的刃尖,但有這樣善于逃跑的對手,注定不能懈怠。都活得真辛苦啊!都在參加著一場看似虛無卻又真實的比賽,這或許就是你的命運:或是獵手,或是獵物。
獵手在靜待。獵物在靜待。只等一個時刻的到來。
街道一片狼藉,它分明也在靜待著掃街的女人。離掃街的女人上崗還有兩個多時辰,夜的黑影如同帷幔,從高樓頂直抵眼簾邊。樹葉不動,街燈光停滯,風和塵埃已伏下睡了。就連黏糊在一起的蛾蟲,也趴在街燈外殼上紋絲不動。它們把自己擺在安眠的狀態(tài)里??此旗o止的街道,迷幻的燈光,在柔軟的想象里相互交織相互演繹著倦怠。我的情緒也狼藉著,頹廢、厭倦像街道一般漫延。我渴念著床,期待早些收隊,也期待那些人早些出現(xiàn),比如蟊賊,懷揣刀子出現(xiàn)。實際上我并不希望出現(xiàn)刀子,不希望有任何暴力、血腥。每到這個時候,偏偏出現(xiàn)的是瞌睡,它像是一個同謀,與蚊子、饑餓、蛇一起。它們具有相同的路數(shù),都不出聲,來的腳步都輕輕的,混合成鋪天蓋地的沉郁,像一張由劫數(shù)織成的巨網(wǎng),讓人無處逃避。
饑餓來了!胃開始絞痛,但會克制一下人的瞌睡。它也容易打發(fā),我和華仔一起享用干脆面,咬一口,往嘴巴里倒一口水,面的香味彌漫開,饑餓感隨即就被打發(fā)了。只是在吃過后,蟄伏的瞌睡蟲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在體內(nèi)形成浪濤。寂靜在街道流淌,漫無邊際的黑暗汩汩地注入,挾帶著我沉淪。蚊子遠了,暑熱退了,一切漸漸縹緲,時斷時續(xù),若有若無,連自己也變得虛無了。一片迷幻的黑澤在腳下,那么舒適、溫柔,意識在模糊中尋找著歸處。眼皮一次次地合攏,一次次地強行把它們撕開,拉鋸一樣地抗爭,沒有止境。深夜里,有許多動靜,存在許多可能,而此時進入感知的東西是選擇性的,如我聽不到摩托車巨大的轟響,但我知道它從我前面路過了;我聽不見不安分的鳥在樹枝上撲棱棱,人的腳步聲卻能讓我立馬睜開眼睛,支棱起雙耳,做好抬起麻木的腿的準備……我覺得自己更像貓科動物,在不安的環(huán)境里,連眼睛閉著的時候,都能看見對手。
華仔身子搖搖晃晃,頭向前一栽一栽地“釣魚”。天地間只有呼吸聲,一切好像在夢里穿行,有點不真實,我在用下意識記錄這個時間斷面上的光影和動靜。
混沌的天空突然裂開,驚悚的閃電像樹的根須一樣,將我連同與我糾纏不休的瞌睡一起拿下?;璋档臒艄?,一閃一閃的,一只只塑料袋裝滿了陰風,呼呼地飛得比樹還高,比樓房還高。
一聲貓嗚突兀地響起,黑貓成功地讓那對鼠夫妻成了食物,它飽了?!帮柵家笔侨祟惖膶懻?,也適用于貓類,黑貓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橋頭,與一只漂亮的白公貓爭風吃醋,撕打成一團。
華仔醒了,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皮,湊到我耳邊說,實在是太困了,真想睡兩天兩晚不起床。
睡能傳染,說到睡字,我的上眼皮又往下墜。我需要一次疼痛的刺激。我要華仔擰我一下,用疼痛殺退睡眠。這個家伙下手真狠,一把抓著我的大腿肉,死命地一擰,痛得我差點慘叫,我咧嘴呵著氣。一次完美的疼痛,瞬間精神歸來了,擰痛的肉好像是一朵花。
對我的施暴,在華仔的語氣中帶著理所當然,還有快意的成分。他說睡不了覺與我相關,只有擰痛我,心里才平衡。他先是粗俗地咒罵天氣咒罵蟊賊,然后又文縐縐地說自己像麥田里的守望者,天天守望著,沒有一個前來換崗的人,神仙也會失去耐心,職責再神圣也會有厭倦的時候。
我要他怨蟊賊,是蟊賊喜歡打夜工。于是,我想起了那部《天下無賊》的電影,心有觸動,我祈禱“天下無賊”。華仔提出了問題,無下無賊,那我們還不失業(yè)了。挺矛盾的,我失業(yè)了還能干什么?外地一個公安局長把部下趕到勞務市場找工作,聽說那么多人只有一個人找到了工作,而且還是賣苦力的活。干了大半輩子的警察,心思都用在破案上,不是菲薄自己,我實在沒信心還能干好別的活。我的心思是趁現(xiàn)在還有賊可抓,就多抓幾個賊,莫讓人指我的脊梁骨,順順當當?shù)馗傻酵诵荨?/p>
我用飽經(jīng)世故的長者加上領導哼哼哈哈的口氣,打一番官腔來教育華仔,趁現(xiàn)在年輕,多學點本事,不干警察,還能干得別的事。其實我說這些廢話的目的,是用來暗示華仔:我是你的領導,你剛才下手太重了一點。人的性格復雜微妙,難以用簡單的黑或白來評判,我有時候也是刻薄、狹隘的人。
華仔沒有聽出我的話意,嘆氣說,我就是這個命,舍不得脫這身衣服。就像猴子撿到一塊姜,吃著辣,丟掉又舍不得。
我何嘗又不是這樣?心頭陡然壓上了一座泰山,我把剩下的官腔咽到肚子里去,沉重了一下說:你還憋氣的話,再擰我一下!
沉寂了一會,華仔把頭湊過來說:還是擰我一下吧!我又困了。我搖頭,要他還打個盹。
情緒模糊,視覺卻是清晰的,這是奇跡。眼睛看似閉著的華仔,突然驚恐而又急促地叫起來,蛇!蛇!那兒有蛇!他的聲音因恐懼而變得尖細。他一個翻身閃到我身邊,靠在我身上軟得要往下溜,我感覺到他全身在顫動。
空氣像凝滯了,我的眼睛睜得溜圓。在驚恐不安的寂靜中,我聽見一種極輕微的怪聲音。我們前面不到三米遠的草叢邊,一條大黑蛇高高地昂起三角形腦袋。橋頭燈光下,一身黑鱗片閃著陰冷的光,舞動著恐怖的信子,發(fā)出陰險的“噓噓”聲,長尾像巫師的長袍一樣擺動著,拉開了狩獵姿態(tài),漸漸地向我們逼近……
恐怖,叫人喘不過氣來。
一團黑影突然飛過來,輕巧地落在我們與蛇的中間。我驚喜得差點叫起來,是我們的朋友黑貓來相救了??赡苁乾F(xiàn)在的情況太過危險,黑貓沒有理我們,擺出了進攻姿勢:小身子一弓,全身毛發(fā)炸起,根根豎立,嘴里“哧……哧……”有聲。
黑貓突然一躍而起,急速地撲向蛇,兩個爪子按在蛇尾巴上,張口就想咬!那蛇怎肯讓黑貓按住,長長的身子一盤,扭頭甩尾和黑貓對峙起來。
“咝……咝……”像女巫作法,蛇不停地吐著蛇信,高昂起頭顱,眼睛冒著冷光盯著貓,隨時等待機會進攻。眼前正在進行一場最原始的戰(zhàn)斗,屬于動物之間的血性戰(zhàn)斗。別說這種天生地養(yǎng)的野貓個頭小,性格卻是那樣霸道,暴怒起來,戰(zhàn)斗力相當強悍?!斑辍薄獙χ帕似蹋烙嫼谪埵钦也坏杰S撲的路線,猛地抬起右前爪子往蛇脖子掃去,想把蛇掃偏。
大蛇動了,蛇頭一甩就往貓腿咬去。我的眼神幾乎跟不上蛇的動作,太快了,凌厲冷靜,時機也把握得很準。就在我以為黑貓會被咬中的時候,蛇的獠牙竟落空了。黑貓剛才掃的一爪,居然只是試探,沒用全力,飛快地收了回去。蛇頭已經(jīng)甩了出去,哪里肯收回,盤著的蛇身一抖,嗖地咬了去。這下蓄勢待發(fā)的黑貓沒有閃動,兇悍地撲了上去。一時間,我分不清楚貓和蛇到底誰更快,好像黑貓咬著了蛇身,蛇頭也蹭到了黑貓身上。
我緊張起來,舉起警棍想幫幫我的朋友,可是身體軟軟的,硬提不起一點勁。我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出……
蛇吃疼,身子都曲動起來,一下把貓纏住。貓更聰明,直接憋氣脹肚子,整個貓脹得非常圓。大概幾分鐘后,蛇已經(jīng)精疲力竭,因為纏繞的直徑很大,貓一下子就開始呼氣,把肚子變小,蛇就再也不能纏緊貓了。黑貓揮動著一只利爪,先拍擊蛇的頭部,然后重重地擊打蛇的尾巴。貓最終獲得了勝利,蛇只能在地上無力地扭來扭去。蛇居然殺不過黑貓?貓科的戰(zhàn)斗技巧真正可怕!
一直到這時,前后不過幾分鐘而已,竟讓我生出過了大半天的錯覺。大蛇終于不動了,四下靜寂無聲,黑貓仍然死死地盯著它……
蒼穹中燃燒起慘白色的閃電,雨點毫不留情地砸向炙熱的土地,連路燈桿都縮起了脖子。天地連成一道直線,黑貓、大蛇、街道、光彩的招牌都隱退了,藏在大雨之中,一片模糊,就算努力張望,也被大雨阻隔。套上隨身帶的雨衣,低著頭,才好不讓雨水灌入眼眶。
在一片不著邊際的晦暗里,我需要一個具體的形式來連貫整個蹲守的過程,我把眼睛瞇成一條線,讓無光的黑暗變成靈感落入視野里。這也是凝聚思路的辦法。我有效地成了堂·吉訶德,興奮地把雨衣當成黑斗篷,整個黑夜都是我的坐騎。我臆造了一個對手在雨中的某一黑暗處,停頓或繼續(xù)前行的猶疑中,種種可能的情況正在張目以待,這一切躲不過我在雨夜穿行的眼睛。當然,這是一個暗示,屬于心理上的,這一切只是為了不讓精神懈怠下來,在千萬變化中堅守自己的立場。
以一場雷雨為形式的黑與白之間的傾軋,我被禍及,鼻子里一陣癢癢,打了一個噴嚏,聲音很大,長長的。冷意夾著雨瑟瑟作響,會感冒嗎?我擔心會病,便在雨中綢繆起來,明天晚上的蹲點守候該怎么辦?
打一個噴嚏,我就患病了。不是感冒,患的是杞人憂天的職業(yè)病。
責任編輯:吳 ?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