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樹

作者有話說：第一次嘗試用“我”這個角度去講述一個故事，開頭很難，寫到后面卻感動起來。有的時候，喜歡可能也是沉默的。

你不喜歡又怎么樣，至少我可以看你子孫滿堂，看你長命百歲，你眼角長出細(xì)紋，幸福地老去。

001

致謝家生：

展信佳！

不知道你現(xiàn)在在哪里，此刻又在干些什么。今天又下雨了，一股濕氣蔓延在月城，細(xì)細(xì)的銀線織成一道珠簾，來往的人臉上掛著笑容。

看，人人都喜歡下雨天。而我像個怪胎，討厭下雨天。下午，我都在咖啡館看書，打發(fā)時間。

今天我看的是《圓舞》，男主對承鈺說：“它叫圓舞，無論轉(zhuǎn)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終歸會遇見我。”就像你以前給我買的那一摞厚厚的書，半認(rèn)真半哄著我說，只要我把這些書看完，爸爸也就回來了。

窗外在下雨，雨滴砸在玻璃上往下流淚。我滿心歡喜地下定決心把這本書看完，可是，越看到后面，心里就涌起一股被蒙騙的憤怒。

書里傅子琛說的話是騙人的，圓舞轉(zhuǎn)到最后，故事中的兩人越走越遠(yuǎn)。悲傷從我的心底蔓延，焦慮與痛苦交織，我坐在卡座上不知該如何是好。

心神恍惚間，我失手打翻了咖啡，咖啡漬立刻讓我棉質(zhì)的裙子變成深色。咖啡在桌面上蔓延，將那本《圓舞》弄濕了。

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自己把書的最后一頁結(jié)局撕了。服務(wù)員嚇了一跳，立刻過來詢問我。

尚存的理智讓我去前臺結(jié)賬，我站在那里愣怔著，發(fā)現(xiàn)手機(jī)沒電，錢包也忘了帶。我在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喉嚨干澀：“可以幫我打個電話，讓人來接我嗎？”

服務(wù)員點頭，我立刻報出那串爛熟于心的數(shù)字。對方幫我撥通你的電話，嘟嘟嘟——顯示是空號的狀態(tài)，我的心一寸寸涼下去。這次我終于確定，你不會再管我了。

呆坐了一個小時后，我讓朋友接了我回去。我總是想起你，每次闖禍，你板著一張臭臉，把我拎到角落里惡狠狠地教訓(xùn)一番。直到我的肚子發(fā)出咕咕的聲音，你原本斥責(zé)的話生生止住，狹長的眼里溢滿了無奈：“走吧，吃飯去。”

雨已經(jīng)停了，透過車窗，模糊的景色不斷向后退，仍有隱隱的雷聲。我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萬葉集》的短歌——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fēng)雨來，能留你在此。

雖然我很討厭下雨天，卻希望你回來。

002

致謝家生：

展信佳！

今天天氣是陰天，襯得院子里的那朵玫瑰更加紅艷，我卻發(fā)燒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然后又想起了你，想起了第一次遇見你的場景。

你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是由爸爸領(lǐng)進(jìn)家門的。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爸爸了，在這棟大房子里，除了我和嬤嬤，到處都是空蕩蕩的。我最討厭的是，爸爸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竟然是因為一個不相關(guān)的陌生人。

爸爸笑瞇瞇地說你是他年輕時的一個兄弟的兒子，因為你父母去世得早，所以他就把你接來了。爸爸讓我喊你哥哥。

我絲毫不掩飾打量你的眼神，里面還摻雜著淡淡的鄙夷。后來，我與你相熟后，你笑著說當(dāng)時的宋杳杳真像只高傲的孔雀。然后，你定定地看著我：“但終究還是個小丫頭?！?/p>

我呆愣在原地，想不出反駁的話來。

為了討爸爸歡心，我不情愿地叫了你哥哥，卻在他轉(zhuǎn)身之際，踩了你一腳，你那雙被刷出毛邊的、發(fā)白的球鞋立刻有了黑色的腳印。

那時，你十五歲，留著極短的黑發(fā)，一雙漆黑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緒，穿著干凈的T恤，被洗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褲子。因為少年時期發(fā)育，你個頭猛躥，不合適的褲子露出一截細(xì)白的腳腕。

爸爸在家待了兩天，幫你辦好手續(xù)后，叮囑你多照顧著我點就走了。爸爸走后，我連表面的平和都懶得裝，時不時拿兩句話來刺你。

有時候我說得過分了，我見你緊握成拳，沉默不語的樣子有些后悔。但越相處，我越懷疑你是我爸派來的臥底。你監(jiān)督我早睡早起，一到晚上十點，不管我是在玩游戲，還是在玩電腦，總之，拔電源就是了。

我對此激烈反抗過，對你拳打腳踢，可是，你那高挑的身板就像是銅墻鐵壁一般，無論我打得多重，你從來沒有喊過疼。

平時上學(xué)，你會熱好牛奶，倚在單車前等我，盯著我把那袋喝完，才放過我。我嬌氣，要坐私家車去上學(xué)，你卻一口反駁：“騎單車去?！?/p>

“鍛煉身體?！蹦阌盅a(bǔ)充了一句。

你料到我不聽話，搬出我爸來讓我就范。至此，驕橫跋扈的宋杳杳被你治得服服帖帖的——按時吃飯，作息良好，周末鍛煉。

有時，我受不了這種管束，便會出言諷刺：“我爸這是給我塞了一個拿錢辦事的保姆?！?/p>

你絲毫沒有動怒，眼神平淡無波，卻比我更會傷人：“還不是因為你可憐?！?/p>

話音剛落，我像一只憤怒的小獸，拿起你的手腕就咬了一口，直到唇齒間傳來鐵銹味才將你放開。

003

致謝家生：

展信佳！

最近，我反復(fù)夢見你，在夢中，你也不讓我好過。你冷著一張臉，將我推開，說不認(rèn)得我這么心狠的人。我哭著從夢里醒來，灌了一大杯水，捂住起伏不定的胸口，決定去看心理醫(yī)生。

我的心理醫(yī)生詢問了我最近的情況后，給我催眠，因為我回憶得很痛苦，催眠中止了。心理醫(yī)生建議我換一個環(huán)境，讓我忘了你。

我笑著搖頭，我試過，可是，失敗了。謝家生，我怎么可能忘記你，你是第一個把我放在心上的人。

十六歲，我們之間的相處比之前多了一點融洽，只是多一點，但仍是彼此看不慣對方更多。

我和你在同一所學(xué)校，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你在高中部，白襯衫穿得筆挺，挺括的衣領(lǐng)把你的五官襯得棱角分明，扣子永遠(yuǎn)扣得規(guī)矩，黑褲子十分干凈。

我在初中部，常年披著頭發(fā)，穿著明顯改短的校服裙，涂了粉色指甲油的指甲氣得班主任頭都多禿了一塊。我們的名字挨在一起，你常年學(xué)習(xí)成績第一名，名字在紅榜上，而我的名字在白榜上。

我快樂得吹起了口哨，你卻眼神譏諷：“能不能有點羞恥心？”

我笑瞇瞇地反駁：“羞恥心在我們有錢人這里一文不值?！?/p>

可我沒想到，對我要求嚴(yán)苛，還時不時挖苦我的謝家生，竟然為我打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架。

據(jù)我朋友復(fù)述，事情大概是這樣的。放學(xué)后，你的同學(xué)約你去校門口的臺球室。一群年輕人只要脫下校服，人的神經(jīng)一放松，什么話都能說出來。

你窩在沙發(fā)上聽他們講“女生誰好看”“等會兒去哪玩兒”的話題，覺得無聊。倏忽，你聽到了“宋杳杳就是表面高傲罷了”和“我聽說她這個人性格有缺陷，做事推諉，總的來說就是自私”“不過，我聽說她好像這里有點問題”。

不知是哪個字眼刺激到了你的神經(jīng)，你繃著一張臉，拎起旁邊的桿子就和其中的兩個人打起架來。

以一敵二，你當(dāng)然打不過，可是，對方臉上也掛了彩，直罵你神經(jīng)病。等我趕到的時候，其中一個受傷的男生笑道：“你維護(hù)這種賊，不會是看上——”

話還沒說完，你又沖過去給了對方一拳：“嘴巴放干凈點?！?/p>

說完，你就以一種護(hù)犢子的姿態(tài)牽住了我的手，替我擋住了那些非議的眼神。你逆著光站在我前面。我仰起頭，看見你背后的肩胛骨瘦成冷峻的形狀，那一刻，眼睛無比酸澀。

我當(dāng)然不可能像故事的女主角一樣給你上藥，而是沖進(jìn)藥店買了一堆藥扔到你的面前。

我極其冷淡地說：“謝家生，你不要多管閑事，我就是他們說的那種人。”

你的眼神里充滿了失望，最后轉(zhuǎn)身離我而去。

004

遇上周寶珠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事，故事從來都是要有第三個人才完整。

那個時候，你應(yīng)該不知道我焦慮癥又加深了，我經(jīng)常甩臉色給你看，沖你大喊大叫，你只當(dāng)我是小孩子脾氣。

那段時間，我聽別人說爸爸和一個女人走得很近。嬤嬤告訴我，他們可能有結(jié)婚的打算，讓我提前做好準(zhǔn)備。我表現(xiàn)得很漠然，心里卻無比恐慌。

體育委員在班里嚷著鼓勵大家積極報名，他走過來慣例地問我參加不。前排有人小聲說道：“就她？自私得要命……”

我忽然想起你那天失望的眼神，加上焦慮感上來，在眾人議論的眼神中，我一把搶過體育委員的表填了三千米長跑。

校運(yùn)動會召開的時候，全校一起舉行。我望著黑壓壓的人群，感覺呼吸不過來。那時怪自己太沖動了，又不想當(dāng)逃兵，干脆硬著頭皮上前。

槍響那一刻，我奮力向前跑，想勇敢一次，可是，我高估了自己。這是全校性不分年級的長跑，跑了沒兩圈，我的腿就跟灌了鉛一樣。

風(fēng)呼呼地吹著，我的心臟跳得越來越快，出現(xiàn)了呼吸困難、渾身冒汗的現(xiàn)象。還有兩圈的時候，我跑掉了一只鞋。圍觀的人捧腹大笑，仿佛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忽然，長跑領(lǐng)先的一位女生放棄了比賽，折回來幫我撿鞋，在我兩眼發(fā)黑前扶住了我。

到底女生的勁比較小，然后，一雙穩(wěn)健的手從她的手里接過我。我在迷糊間看到是你，才安心下來。

你一把將我背起，我把臉貼在你的背上，那對蝴蝶骨硌得我生疼，你的嗓音充滿了緊張：“沒事了?！?/p>

那一刻，我的眼睛泛酸，原來，被擔(dān)心是這種滋味。

你背著我欲走時，想起什么，回頭跟那位女生道謝。

“我叫周寶珠?！蹦俏慌鲃诱f道，露出一個明亮得如陽光的笑容。

005

致謝家生：

展信佳！

我打算出去散散心，兜來兜去，還是買了飛去美國加州的機(jī)票。一下飛機(jī)，加州就下起了陰雨。我聞了聞空氣，看有沒有味道，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若你在的話，一定會嘲笑我的滑稽，并且板著臉告訴我，只是化合分子的味道。

之后，我打車去了我們家，一打開門，熟悉的味道，鋪天蓋地的回憶向我襲來。屋子里的擺設(shè)照舊。你養(yǎng)的那盆散尾葵還在，只是蜷著葉子，早已枯萎得不成樣子。

你抽煙時的那個煙灰缸還在。我記得我們激烈吵架時，我用煙灰缸砸向你，它的上面留下了一個缺口。

什么都還在，只是真正屬于你的東西不在了。

我在屋子里喝起了酒，加冰的龍舌蘭，把自己灌得爛醉。因為你說過，你最討厭喝醉了酒丑態(tài)百出的女人。我自我放逐，就是想要你回來，哪怕是冷冷地看我一眼。

可是，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還記得從三千米長跑之后，你知道我患有焦慮癥，加上長期不運(yùn)動，一旦運(yùn)動過量就會出現(xiàn)心律不齊、無法站立的現(xiàn)象。

你給我制定了一系列鍛煉身體和舒緩心情的計劃，幾乎全部心思都花在了我的身上。我卻總是敷衍你，把自己比喻成阿斗，不用人扶。

可是，你帶我去大排檔那次，讓我下定決心改變。羊肉串、鮮洋芋、土豆片，這些東西放在油鍋里發(fā)出滋滋的響聲，撒一把蔥和香料，飄出了陣陣香味。

我第一次吃這種東西，卻吃得酣暢淋漓。燈泡懸在頭頂，飛蛾沖上去，轉(zhuǎn)瞬被燒斷了翅膀。燈光打在你的臉上，將你的表情襯得凌厲分明。

你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原有的表情：“其實，我不是父母雙亡，我爸在云南出差遇上泥石流出事了，我媽就扔下我改嫁了?！?/p>

我正拿著一串烤白菜往嘴里送，聽到你說的事后，驚訝得忘了吃東西。你的嘴角上揚(yáng)，把東西遞進(jìn)我的嘴里，然后用指腹溫柔地把我嘴角的油漬擦掉。

你的語氣帶著憐惜：“我們都別放棄自己吧?！?/p>

幸好大排檔的油布是紅色的，照在人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別過臉去，吸了吸鼻子：“好辣?！?/p>

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暗戀在心底滋長，生生不息。我想要努力變好一點，能夠與你比肩。

我沒想到，你主動道明心跡，為的就是讓我好好成長，活得更快樂一點。

周寶珠讓你請她吃飯的時候，我的眼神充滿防備，硬要跟著去?？上嗵幹螅矣痔舨怀鲆稽c毛病來。

周寶珠有一頭蓬松自然的鬈發(fā)，她不會像青春期的女生一樣，去拉直或者改變它。

周寶珠任其生長，反而有了自己的風(fēng)格。她說話干脆，性格直接。一到下雨天，如果是小雨，她會跑進(jìn)雨里淋得開心。如果有風(fēng)的時候，她輕輕閉上眼睛，伸出手感受風(fēng)的滑過。

她說，這個世界有正常人，有殘缺的人，有生物和動物，但只要閉上眼，感受到風(fēng)和雨的柔軟都是平等的。

我撐著傘在旁邊，看見你看向她的眼神帶著欣賞，心里咯噔一聲，從此墜落。

我羨慕周寶珠，羨慕她在陽光下笑得開懷，連臉上的小雀斑都變得可愛起來。我羨慕她毫不掩飾對你的傾慕之情，眼神大膽。

006

致謝家生：

展信佳！

謝家生，自你走以后，我總覺得以前與你在一起的日子太短暫了。我記得你剛考上大學(xué)時，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留在了本地。

我爸樂開了懷，其實更開心的是我。一想到你要去別的城市，不能與你呼吸同一座城市的空氣，我就難過得要命。

你去上學(xué)那天，我特意穿了條鵝黃色的裙子站在你的面前，拍了拍你的肩膀：“同學(xué)，學(xué)習(xí)之路漫漫，切莫分心談戀愛。”

你背著單肩包，發(fā)出輕微的哂笑聲：“倒是你，要是被我發(fā)現(xiàn)你早戀的話，我就打斷你的腿?！?/p>

我咧開嘴，雙指并在額頭前，俏皮地說了句：“遵命！”

即使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兄長的關(guān)心，我更愿意安慰自己，這其中的感情成分是不同的。我知道，以你的條件放在那里，即使不是周寶珠，追你的人也如過江之鯽。

我十六歲的時候，一直渴望著長大，快點高考，然后對你表白。人人都說，宋杳杳脫胎換骨，竟跟最無趣的學(xué)習(xí)較上勁了。只有我知道，那是因為你——謝家生。

周寶珠來學(xué)?？次业臅r候，她跟我講大學(xué)有趣的事情，除了鼓勵我，更多的是提起你。她說你弄到了一票難求的green day 搖滾歌手演唱會的門票，請她去看;說她因為參加大賽得了第一名后，請你喝蘇州橋的酒，一起去看星星。

我握著筆的一頓，在薄紙上重重一畫。筆尖脫離軌道，甩了周寶珠一些墨水，她的白裙子立刻暈染開出黑色的花。

周寶珠也不惱，也把你交代她要給的筆記、教輔給了我，然后一直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走了。

我趴在桌上，鼻尖紅紅的，想著自己真懦弱。要是再大兩歲就好了，我就可以對你告白了。

好不容易熬到我上大學(xué)，可你的學(xué)業(yè)越來越繁重，我們很難見上一面，我想要說的話就一直擱置在心底了。

我的生日是在冬至，整座城市呼呼下起了雪，攤開掌心，透明的雪花即刻融化。你開車帶我去海邊放了一場煙火。

煙火很美，如流星般拖著尾巴滑過天空后，漸漸沉入海底。我捧著仙女棒，眼底的光亮被一寸寸點亮。

我忽然開口叫你：“哥哥?！?/p>

你愣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聲音低沉：“怎么了？”

深藍(lán)色的天空與夜的暗色交織在一起，我望著遠(yuǎn)處自顧自地說著：“哥哥，郭襄十六歲時，楊過大俠以三根銀針許了她三個愿望。我不貪心，你答應(yīng)我一個愿望，好不好？”

一陣咸濕的海風(fēng)吹來，鹽水混著沙子打濕了我們的褲管。你拉著我走到車旁，又俯身幫我系好圍巾，眼神帶著縱容;“什么愿望？只要我能辦到?！?/p>

我心里暗喜自己押對寶了。我們之間相處，大部分處于劍拔弩張的狀態(tài)，難得叫你一聲哥哥，我知道你肯定會答應(yīng)我的。

借著你給我系圍巾時，我仰頭看著你，一雙狹長的眼睛深不見底，周圍傳來你身上淡淡的煙草味。我盯著你微薄又好看的嘴唇，鼓起勇氣，踮起腳尖輕輕地吻了上去。

你的眼睛因為震驚而睜大，立刻才反應(yīng)過來，扒拉著我的肩膀，把我往下拉——一個失敗的偷吻。

你推開我，臉色陰沉：“你瘋了。”

因為你過激的反應(yīng)，我的心抽痛起來。我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沖你大喊：“謝家生，我就是喜歡你！”

我就是要讓你忘不了這次的回憶，忘不了一個小女孩一腔孤勇地跟你告白。

007

致謝家生：

展信佳！

我不記得這是給你寫的第幾封信了。如果可以，我會一直寫下去，回憶我們在一起的每個細(xì)節(jié)。

我記得那次偷吻你之后，你隔天以快遞的方式給我寄了一份生日禮物——是一條樣式精致的小雛菊項鏈，旁邊夾了一張卡片。你的字跡冷峻，鐵畫銀鉤，字字透露著無情。

你說，這份禮物是你和周寶珠一起送給我的。你說，你們在一起了，說你們興趣相同。你說她喜歡風(fēng)和雨，恰巧你的夢想是做一位氣象工程師，在氣象站每天放兩個氣球，預(yù)測晴天和下雨，提前預(yù)知浪漫。

我看完之后，把那條項鏈扔進(jìn)鐵盒子里，再也沒有打開過。我媽是在一個下雨天與我爸離婚，并主動說不要我的。

我討厭下雨天，而你喜歡下雨天。即使是這樣，我還是對你不死心。至于為什么，我也不清楚，就像有些命理，你永遠(yuǎn)無法解釋。

到后來，我們沒有主動聯(lián)系對方，平時放假，你也很少回家。一些情況，是我從家里阿姨的口中得知的。

你畢業(yè)了，打算去研究所上班，也決定搬出去。爸爸不放心，讓家里的阿姨定期過去給你打掃、做飯。我從阿姨那里騙來你家的鑰匙，打算出去照顧你。

我怎么也沒想到，周寶珠會找上門來，發(fā)了瘋一樣地問我——你在哪里。我也是才知道，你最近和她吵架了。你們一個想要出國感受不同的風(fēng)和雨，一個想要留在國內(nèi)。

周寶珠不懂你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不肯出國，一氣之下要與你鬧分手。我平靜地跟她說：“你冷靜之后再去找她?！?/p>

誰知意外來得猝不及防，周寶珠在去找你的路上發(fā)生了意外。你驚慌失措地跑來找我，漆黑的瞳孔瑟縮著：“杳杳，你幫幫我?！?/p>

周寶珠精神恍惚地過馬路時，被一個酒駕的醉鬼撞倒。她的傷勢嚴(yán)重，并極有可能面臨截肢的危險。

我拿出商人愛談條件的臭毛病：“除非我畢業(yè)后，你與我結(jié)婚。”

光亮在你的眼底慢慢熄滅，你伸手抹了一臉，顫抖道：“可以?！?/p>

我馬上打了我媽的電話，她是國內(nèi)最為權(quán)威的外科大夫，她親自操刀的手術(shù)，成功率比尋常人高一倍。我雖與媽媽感情不深厚，可我知道，親女兒的求情，加上她這些年對我的虧欠，她根本拒絕不了我。

手術(shù)很成功，但因為身上的一些傷疤，周寶珠的臉沒了往日的神采。

你不敢見周寶珠，臉上多了一層壓抑。

008

致謝家生：

展信佳！

我這個人一向執(zhí)著，總以為，只要占有你這個人，你遲早有一天會喜歡上我的。我們結(jié)婚后，就去了美國定居。我總以為，離開了那個環(huán)境，我們的感情會好起來。

你接管了我爸的事業(yè)，經(jīng)常性加班。你愈發(fā)冷漠，特別是面對我的時候，眉眼藏著一股戾氣，對我沒了從前的耐心。我知道，你怨我，怨我橫刀奪愛。

我給你買的檸檬味剃須水，你連包裝都懶得拆。你生日，我給你買的那對三角楓袖扣，你直接扔到了抽屜里?？晌揖拖駛€掩耳盜鈴的人，樂此不疲地做著謝太太。

我每天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陽臺里養(yǎng)著你喜歡的散尾葵，根據(jù)你下班的時候做好飯，即使你很多次沒有按時回來，然后我把生冷的菜倒掉。

你每次回來，總是帶著一身的酒氣，讓我慶幸的是，白色襯衫領(lǐng)口處沒有女人的口紅印。

有天，你應(yīng)酬完，很晚回來，而我因為在等你，蓋著一床毛毯縮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你是什么時候壓到我身上來的，你俯身親了親我的臉，然后側(cè)著頭吻著我的脖頸。那力道，讓我有點生疼。我主動迎上去，在你的身體里碎成了兩半。

你輕輕摩挲著我的臉，似在低喃：“你不該這樣的，本可以……”而后，他又親了親我的額頭，痛聲低吟道，“寶珠……”

我伸手環(huán)抱著你，摸著你的黑發(fā)，無聲地落淚，流進(jìn)嘴巴里，發(fā)現(xiàn)是咸的。

次日，陽光從窗戶縫漏進(jìn)來的時候，我比你先醒，發(fā)現(xiàn)我躺在你的懷里。我盯著你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梁發(fā)呆。沒想到，我們這么親密的姿態(tài)竟然是因為你醉酒。我把你搭在我腰里的一只手拿開，起床煮了一杯咖啡，做好早餐后就出門了。

我不想讓你尷尬，只能一個人先出門。之后便是你可能為了逃避我，進(jìn)行了為期一個月的出差，然后，我繼續(xù)待在家里。

就這樣，我們冷淡分明的關(guān)系持續(xù)到了結(jié)婚的第二年。

你去奧地利出差，我繼續(xù)待在家里守著空房，做我的謝太太。晚上看書的時候，我接到了一通國內(nèi)的電話，是療養(yǎng)院打來的，說你奶奶年事已高，一不留神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在醫(yī)院搶救，而你的電話一直處于無人接聽的狀態(tài)。

我買了最近航班的機(jī)票連夜趕了回去，急得嘴角上起泡。等我趕去醫(yī)院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只是這一摔，她只能癱瘓在床上了。

因為你的奶奶，我也將她視為我的親人，盡心盡力地照顧著她，不假手于她人。就連她的吃喝拉撒，我也是親力親為。

奶奶有次吃飯使不上力，湯灑在我的手背上，通紅一片。她卻愧疚得像個孩子吃不下飯，還是我輕聲哄她才好起來。

我很愿意待在奶奶的身邊，聽她講關(guān)于你小時候的事，哪怕只是一點點。天氣好的時候，我會推著她出去曬太陽，唱她喜歡的曲兒給奶奶聽。

你趕回來的時候，一臉愧色，奶奶笑呵呵地說不礙事，把我倆的手交疊在一起。奶奶握著我們的手，對你說：“杳杳是個好女孩，你要照顧好她?！?/p>

我不敢看你的表情，怕你的眼神譏諷，覺得我是在做戲。我想把手抽回時，你的手掌用力地覆了上來，垂下眼睫，認(rèn)真地說道：“我會的?！?/p>

009

致謝家生：

展信佳！

從那件事之后，我感覺我們好像哪里不一樣了。你好像有點把我放在心上了，你變得不再經(jīng)常加班和應(yīng)酬了，而是會和我一起吃飯、一起看書。

我生理期肚子痛的時候，你會冷著一張臉，卻動作溫柔地把熱水袋放到我的肚子上。就算偶爾要去哪里，你也會簡單地和我報備一下。天知道，我多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幸福。

我們的關(guān)系漸漸柔和起來。晚上，你在書房里辦公，對著電腦噼里啪啦地敲著鍵盤。我去給你送牛奶，看著你，卻挪不開腳步。

戴著金絲眼鏡的你，將那雙銳利的眼睛隱藏住了，反而多了一絲溫柔的味道。我從書上看到的是，有人戴眼鏡就是為了累積厚厚的灰塵，有人戴眼鏡就像柵欄，讓人忍不住爬進(jìn)去，你是屬于后者。

你察覺到了我的注視，問：“你生日想去法國嗎？剛好我去那邊出差?！?/p>

我的眉眼有壓不住的歡喜，我急急地應(yīng)下來：“好啊?！?/p>

這是你第一次帶我出差，你忙完之后，帶我去楓丹白露林見面。我特地打扮了一下，涂了唇彩，穿了一件駝色風(fēng)衣，里面配了一條手工刺繡白裙子，裙擺上爬著你喜歡的玫瑰花。

我們并肩走在森林里，我壯起膽子牽你的手，而你遲疑了一下，沒有掙脫。森林里樹影搖曳，月光斑駁。誰知道，你之后帶我去了拉茲公墓。一片片坐落其中的墓地，嚇得我直躲在你的后面，抱住你的腰。你安撫性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嘴唇不自覺地向上揚(yáng)。

我望著你的笑容，鬼使神差地說：“謝家生，我們從頭來過好不好？”

你的笑意凝住，最終薄唇輕啟：“我需要一點時間?！?/p>

你需要一點時間，就證明這不是沒有可能的。哪知，你剛答應(yīng)我，上帝就像惡作劇般，在一場宴會上，讓你遇見了周寶珠。

長大后的周寶珠沒有以前那么酷了，她的頭發(fā)被燙成了性感的大波浪，臉上的小雀斑用精致的妝容蓋住了，但風(fēng)采依舊。

你們姿態(tài)親密地站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倏忽，她踮起腳尖，往你的耳朵上湊，不知道說了什么，你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周寶珠看見了我，趁你不注意，朝我綻放了一個笑容。

她好像在說，無論你做多少，只要我一出現(xiàn)，就是無用功。

我站在原地，一股涼氣從腳底升到心臟深處，心里發(fā)慌，同時是更多的失望。

你看見了我，有一瞬間的慌亂，卻終究沒有朝我走來。

010

致謝家生：

展信佳！

我當(dāng)晚回到酒店，就急著收拾行李想回家。你沖過來，攥得我的手腕生疼。你的眼神有些焦急，卻出口傷人：“怎么，心虛了嗎？那次寶珠來找我之前，是不是你刺激了她，導(dǎo)致她精神恍惚？”

我揚(yáng)起手，給了你一巴掌，眼淚撲簌簌地流：“謝家生，我放過你了?！?/p>

“你自由了，我們離婚吧?！蔽椅孀∧?，心底是從未有過的疲憊。

你忽然惡狠狠地踢了我腳下的行李，將我緊緊地捆在懷里，像是要揉進(jìn)骨血。你把腦袋埋在我的脖頸處，嗓音沙?。骸皩Σ黄??！?/p>

我用力推開你，是從未有過的心灰意冷。我做了那么多，都抓不住你的心，又何苦呢？到頭來，我還遭人懷疑。

我選擇一個人飛回了國內(nèi)，回到了我們以前的家。我開始充實自己，去學(xué)插花，去學(xué)茶藝，為的就是不讓自己想起你。

你經(jīng)常發(fā)短信給我，對我認(rèn)錯，說想跟我重新開始。陰雨天時，你會打電話給我，提醒我不要出門。你知道我喜歡晴天，會派國內(nèi)的人送一束馥郁的玫瑰給我。

你事無巨細(xì)地滲入我的生活，讓我時刻感覺你的存在。就這樣持續(xù)了兩個多月，我松了口：“你回來，我們好好談?wù)??！?/p>

“好，你等我，我馬上回來。”你的聲音里帶著驚喜。

我怎么也沒想到，我的一句話竟然讓你失去了生命。2018年七月，你搭乘的那趟航班失事，意外墜機(jī)，你在遇難者名單里。

我接到消息的時候，還在插花，想著你回來能看見沾著露水的玫瑰。玫瑰刺進(jìn)我的食指，不斷冒出鮮血。

我哆哆嗦嗦得像沒聽到這個消息一般，堅持把花插完。

地板上滴著幾滴血，我感覺一陣眩暈，就這么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在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我以為我來陪你了。

謝家生，如果不是我任性，你就不會上那趟飛機(jī)。如果不是我非要喜歡上你，你也不至于過得那么辛苦。如果你沒有遇見我，該多好。

我求你回來好不好，用我的命去換。我想通了，你不喜歡我又怎么樣，至少我可以看你子孫滿堂，看你長命百歲，你眼角長出細(xì)紋，幸福地老去。

恍惚間，我做了一個夢。回到了十六歲時，你叼著一袋牛奶，靠在單車旁，兇巴巴地把早餐遞給我，催我趕緊走。樹蔭如蓋，風(fēng)吟念囀，少年眉眼冷峻，站在樹下，眼神溫柔地看著一個小姑娘。

可夢外總有一個聲音提醒我。樹在，山在，大地在，可我在一個晴朗的日子里，失去了你。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