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初,文壇上出現(xiàn)了非常繁雜的景象,各種潮流,各種主張,各種風格,各種流派,紛紛亮相,“你方唱罷我登臺,各領風騷若干天”,大有應接不暇之勢。我當時剛剛出任《人民文學》主編不久,對此現(xiàn)象,開始也曾有些迷茫,不知如何是好。但是,經(jīng)過向一些老作家請教,與同輩較為成熟的作家商討,我們找到了對《人民文學》的定位,那就是:兼容并蓄,百花齊放,堅守現(xiàn)實主義,以不變應萬變。我們旗幟鮮明地亮出自己的藝術主張,并努力付諸實踐。作家們以實際行動響應我們的希望,紛紛寄來滿意的新作,熱情地支持我們的工作。因此,刊物上陸續(xù)發(fā)表了一些有影響的優(yōu)秀作品,如《蝦戰(zhàn)》《夢巴黎》《鄉(xiāng)村情感》《鎮(zhèn)長之死》《寶鋼,世紀之謎》《荒棄的家園》《學習》《迷沼》等等,在社會上引起了較大反響。特別是河北三位青年作家(何申、談歌和關仁山)的作品,如《年前年后》《大廠》《醉鼓》等,都有著很強的現(xiàn)實性,其中以《大廠》的反響最為強烈,有人甚至把它比作新的《喬廠長上任記》。人們認為這些作品關心群眾疾苦、反映群眾呼聲,真實地反映了當前人民大眾的精神風貌。藝術上具有中國作風、民族氣派,雅俗共賞,有很強的可讀性。他們?nèi)吮蛔u為河北文壇的“三駕馬車”。在他們?nèi)酥?,我們尤其關注談歌,因為他曾經(jīng)在報紙上發(fā)表過這樣一篇作品,題目是《中國小說和什么接軌?》。他在文章中有這樣一段話我特別感興趣:“當我們大聲疾呼中國文學和世界接軌時,我們是不是應該想想小說先與人民大眾接軌?近年來,有人在試驗著高揚各種旗幟,但能夠引起社會反響的小說越來越少了。我們可以人為地制造各種的小說熱點,但是讀者似乎冷漠得近乎殘酷。小說如果脫離了大眾,便容易走入絕境。不管什么時代,大眾需要小說為自己代言——”談歌的話值得人們深思。他的小說《大廠》正是實踐了他的思考,所以在社會上引起強烈的反響,加強了人們對“三駕馬車”的注意。正是由于他們都采用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于是在文學界掀起了一股現(xiàn)實主義的回歸熱。作家們普遍認為現(xiàn)實主義有著強烈的生命力,仍然是我國文藝創(chuàng)作的主流,各地報刊紛紛刊載作家們的現(xiàn)實主義力作。當時的《上海文學》主編周介人先生專門給我來信,表示對《人民文學》此舉的贊許,相約今后南北呼應,讓這個潮流長盛不衰。實事求是地說,在這個方面,《人民文學》再一次領風氣之先。
但是,對文壇上這個現(xiàn)象,看法也并不完全一致,我們就聽到不同的聲音,而且在工作上也遇到一定的阻力。說來也很簡單,就是相關部門有個別領導認為《大廠》等作品不足為范。當《大廠》普遍受到讀者歡迎、我們編輯部也加大對其宣傳力度的時候,這位領導卻嚴肅地直接對我說:“《大廠》對現(xiàn)實生活的陰暗面反映得過多,對工廠企業(yè)當前所遇到的困難,表現(xiàn)得過于嚴重,影響不好,應該引起你們的注意,慎勿予以贊揚?!?/p>
我們部門的另外一位領導出于一番好意也當面警告我說:“某領導對《大廠》等作品另有看法,你們不要再加以宣揚了?!蔽覇査麑Υ嗽趺纯?,他卻避而不答。這是他的謹慎之處,當然,也是一種為官之道。不過,對于這種善意的提醒,我還是感激的。
但是,我卻大為不解:為什么讀者們和作家普遍看好的作品,領導卻持有另外的看法,而且到了“口提面命”的地步,這不使我們左右為難嗎?我們既不能違背廣大讀者的意愿,又不能有悖于領導的指示精神,怎么辦呢?我感到甚為苦惱。
我當然知道,某領導的“指示”是違背“藝術民主”、是“長官意志”的表現(xiàn),是“中國特色”,是極左路線難盡的影響。思之再三,我覺得不能輕易屈服于這種領導的“權威”。畢竟改革開放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民主作風也有了一定的擴展,我們的思維方法總得有所改變吧?我們決心“頂”它一下。一方面我們沒有停止對《大廠》的宣傳(對此我們做得比較隱蔽),同時,我們決定再向作者約稿:希望他為《大廠》寫一個“續(xù)篇”。當然,這都有違于“長官意志”的,對我個人來說,不無風險。我心里做好了挨整甚至下臺的準備。
然而,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我們遇到了轉機。
一天傍晚,我正在家中愁悶地閑坐,預測我“違規(guī)”之后的種種后果。忽然桌上的電話鈴響了,我順手接過來一聽,原來是中宣部文藝局的一位同志打過來的,他告訴我說:“請盡快將刊載《大廠》的那期《人民文學》湊足10冊,送到中宣部,然后由我們轉送北戴河。中央領導正在那里開會,指名需要參閱這篇作品。”
我當然照辦不誤。但是當時對此舉尚覺不解,心中非常忐忑,不知主何吉兇?事隔不久,我們便聽到準確消息:一位中央領導同志,無意中看到了《大廠》這篇小說,甚感興趣,認為小說真實地反映了當前工礦企業(yè)的困境和廣大職工的精神狀態(tài),很有參考價值,故要求中宣部盡快將這本雜志送到他正在北戴河主持召開的一個會議上去,供與會領導同志參閱。我當然大松了一口氣;令我尤為高興的是,此后不久,中宣部的內(nèi)部簡報上,還發(fā)表短論,專門贊揚了這篇作品。
這么一來,《大廠》的命運立刻被改變了,自然成為一部好的作品。我也立刻如釋重負。
值得高興的是,原來批評我們的那位領導的態(tài)度也轉變得很快,立即對這篇作品隨聲叫好,以后再也沒有批評我們不該發(fā)表這樣“傾向不好”的作品,反而對河北省的“三駕馬車”大加贊揚了。在《小說選刊》召開的一次表彰“三駕馬車”的會議上,他還親切地接見了《大廠》的作者,表揚他思想敏銳,創(chuàng)作了一篇優(yōu)秀的作品?!爸e就改”,這也是我們中國人的傳統(tǒng)美德,這位領導的態(tài)度,是值得稱道的。
后來,作家談歌如約為《人民文學》寫了《大廠》的續(xù)篇。初稿很快完成了,但大家讀后都不太滿意,后和作者一同商量,經(jīng)過多番修改,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雖然反響不如前一篇強烈,但也得到讀者的好評。一般地說,某些較好作品的續(xù)篇,都不如前一篇受讀者歡迎,包括我自己的作品在內(nèi)。因此,我個人覺得,不宜提倡作者為自己的作品撰寫續(xù)篇。當然,這是題外話。
但是,文壇上的現(xiàn)實主義回潮,已成為波瀾壯闊的現(xiàn)實。
當年的《人民文學》真是多事之秋,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后發(fā)生的另一件事情,也曾使我驚悸在心,惶恐好一陣子。
事情說起來很簡單。我來《人民文學》雜志之后,對反映現(xiàn)實生活題材的作品,給予較多的關注,并大力提倡,因而發(fā)表了不少較有力度并且深為讀者歡迎的作品,也頗受文學界好評。因此,我們更加有意識地加大這類作品的分量,期盼有更多的作家撰寫此類作品。恰好,此后不久便有了一個契機。一天,編輯部二編室的負責同志拿來一篇稿子,他說,編輯室的編輯們已經(jīng)普遍傳閱了,大家一致認為,作品的內(nèi)容很好,題材新鮮,藝術手法也不錯,考慮其內(nèi)在的敏感性,現(xiàn)在提交給主編審閱并最后定奪。
我接過來一看,作品的題目是《夢巴黎》,作者是大家比較熟悉的一位青年作家。
關于這位青年作家,我多少還是了解一些的。他原是江南某一小島上的一位知識青年,后來因為愛好文學,在當?shù)睾腿珖恍﹫罂l(fā)表了不少作品,開始引人注目,在20世紀80年代,已經(jīng)小有名氣,并成為京漂族中的佼佼者。但因為年輕,對社會閱歷不深,在“某次政治風波”中,他也卷了進去。此后,又因一時沖動,他從國內(nèi)出走,逸入法國巴黎。在那人地生疏的地方,既無親友可以投靠,又加上語言不通,當然無法融入那個社會,生活很是困難,由此而生悔悟之心。于是,他便通過有關渠道要求返回祖國。經(jīng)過國家相當高級別的領導和相關部門的批準,他得以順利回到祖國懷抱?;貒蟛痪茫鶕?jù)自己的親身感受,撰寫了《夢巴黎》這部紀實文學作品。因慕《人民文學》在社會的名望,便直接送到我們的編輯部里來。
我認真地閱讀了這部作品。
作品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一個中國青年人因?qū)ΜF(xiàn)實生活的不滿,覺得壯志難酬,從而對西方社會充滿了向往,因此通過某種渠道,來到了號稱“世界花都”的巴黎。但是,進入這個世界名城不久,他的幻想便破滅了。因為這里的花花世界根本容不下他這個普通的中國青年,生活中充滿了一種被排斥、被歧視的屈辱感,他年輕的筆毫無用武之地。活生生的現(xiàn)實告訴他:過去對西方某種美好的幻想只是一場夢。痛定思痛,感覺還是生養(yǎng)自己的祖國更適合他自己。遂毅然決然地通過種種合法渠道,返回祖國,重新沐浴自己最熟悉的陽光。
作品文筆通暢順達,感情真摯,內(nèi)容厚重,耐人尋味,發(fā)人深思,是一篇洋溢著愛國主義激情的好作品。我當即拍板近期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說老實話,我當時主要著眼點是作品的內(nèi)容,并沒有過多考慮作者的人生背景社會經(jīng)歷。
作品面世之后,反響很好,由人及文,讀者都充滿了興趣。我們編輯部的同仁也感到很高興。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當時在位的一位領導,對此卻大為光火。有一天我參加了一個研究當前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會議,會后,那位領導專意把我留了下來。他的態(tài)度很嚴肅,讓我坐在他的對面,手持一本《人民文學》,隨手翻了幾下然后突然向我問道:“你們發(fā)表這篇作品(他指的是《夢巴黎》)是經(jīng)過誰同意的?”
我開始有點驚訝,但卻鄭重地回答:“是我親自簽發(fā)的?!彼謬烂C地問:“你向哪位領導請示了?”我也嚴肅地回答:“發(fā)表一篇作品還得向領導請示?沒必要吧!”我又補充一句:“我沒聽說有這個規(guī)矩?!彼f:“這是個例外!你知道此人的背景嗎?”他又反問我。我回答說:“略知一二?!彼重焼枺骸凹热恢?,怎么可以隨便發(fā)表其作品?”我向他闡述我的理由:“既然此人是經(jīng)過正常渠道正?;貒?,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了,那么,他就有權在國家的正式刊物《人民文學》上發(fā)表文章嘛!”他又沉下臉來說:“你應該知道,他和一般公民是不一樣的……”至于有什么不一樣,他沒有說明,不過,他最后卻強調(diào)一句:“你這是嚴重的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你聽候有關部門的處理意見吧!”
話說到這里,不歡而散。但此后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總是在嘀咕:上邊會怎樣處理我呢?我也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無非被勒令下臺。對我個人來說,沒什么損失,當個專業(yè)作家,專心從事創(chuàng)作,反而更為稱心。誰知以后等了很久,一直沒有下文,那位領導多次見到我也沒有再提及此事,對我的態(tài)度還像過去那樣友善,談笑風生,一如既往。我當然也不會主動問他。因此,那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這也說明了我們政治生活日漸寬松的趨向。但是,頗有意思的是,事過不久,有人認真地告訴我:你們刊物發(fā)表的那篇作品,不僅在國內(nèi)影響很大,在國外也引起很大的震動,一家外國重要的通訊社報道說,發(fā)表這篇作品,肯定是經(jīng)過“最高領導”簽發(fā)的,因為他們把中國有關部門近期釋放一位知名的政治人物的背景聯(lián)系起來了,說這是“有意為之”。
他們絕沒有想到,那位“最高領導” 就是區(qū)區(qū)小人物的鄙人。西方那些可愛的人士是妄加猜測了。
【責任編輯】 ?寧珍志
程樹榛,著名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大學時代》《鋼鐵巨人》《春天的呼喚》《生活變奏曲》《那年冬天沒有雪》《遙遠的北方》、中短篇小說集《人約黃昏后》《程樹榛集》《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報告文學集《勵精圖治》《吉星高照》《黑土魂》、散文集《萬綠叢中》《人間滄桑》《歲月軌跡》《人生情懷》、兒童文學集《閃熠在鐵窗里的小星》等,結集20部,500余萬字?!侗侵狻帆@全國火鳳凰杯報告文學獎、黑龍江省政府獎,《今日大慶》(合作)獲中國潮報告文學二等獎,《生活變奏曲》獲黑龍江省首屆政府文藝二等獎,《勵精圖治》獲首屆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首屆《當代》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