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吳文英(約1202~1276),字君特,號夢窗,晚年又號覺翁,四明(今浙江寧波)人。其處南宋,其時,宋詞發(fā)展已經(jīng)進入成熟期,夢窗詞能精研賢典,亦有其風高幟,離不開他對前人的接受。
關鍵詞:夢窗詞;語言接受;藝術接受
作者簡介:袁月(1993-),女,漢族,江蘇泰州人,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指導老師:錢錫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06-0-02
夢窗詞幽邃密麗,師承清真,又自成一派,自南宋以來,受到頗多爭議。張炎貶其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而至清代始,夢窗詞地位日高,周濟評稱:“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反南宋之清泚,為北宋之秾摯。”況周頤更盛贊曰:“夢窗與蘇辛二公,實殊流而同源。其所為不同,則夢窗致密其外耳?!眽舸霸~得到如此截然不同的評價,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因為吳文英作詞用典甚多,對前人的接受十分廣泛與深入,故而褒貶不一。究竟夢窗詞接受了前人作品的哪些因素,如何接受,而接受的方式與接受內(nèi)容的選擇又對夢窗詞的風格有什么樣的影響?本文擬對這幾個問題加以剖析。
一、語言的接受
夢窗詞最為突出也最為人所詬病之處就是語典的運用,即直接引用或化用前人詩詞中的的詞語或成句。夢窗博觀博取,致密其外,從前人作品中或截取語詞或化用語句,與自己的詞文意相合,粗粗一觀,覺得有雕繢滿眼之感,實則隱辭幽思,渾樸邃遠。
(一)截取語詞
夢窗詞中截取前人語詞之處頗多,其詞以各種語詞的連綴來表達詞境與詞意,乍眼看去,靡瑰幻麗,目不暇接,雕繪富郁之感甚濃。
一方面因夢窗詞多有憶悼戀情,懷想昔日歡愛之作,詞中多描寫女性生活之語,故而夢窗喜好取用如秦箏、金屋、鈿車、羅額、露房、嬌慵等語詞,營造柔綺靡麗之景,抒迷醉懷念之情。如“繡屋秦箏,傍海棠偏愛,夜深開宴”(《三姝媚·過都城舊居有感》)一句,春夢之中重游“秦箏”輕吟,余音繞梁的夜宴,盡現(xiàn)溫雅與喧囂。又如“恁風流也稱,金屋貯嬌慵”(《高山流水·丁基仲側室善絲桐賦詠,曉達音呂,備歌舞之妙》)句,“嬌慵”截取自李賀“春風爛熳惱嬌慵,十八鬟多無氣力”(《美人梳頭歌》)一句,形容丁宏庵妾室嬌弱慵懶的媚態(tài)。
又一方面夢窗偏好截取情緒化、修飾性感極強的偏正詞組。如“凄斷。流紅千浪”(《瑞鶴仙》)中“凄斷”一詞便取自吳均的《閨怨詩》:“胡笳屢凄斷,征蓬未肯還?!贝颂幍摹皵唷庇媒璐?,代指響起的樂聲,而“凄”字則滿懷凄清悲涼的情緒,用以修飾樂聲。原句中“凄斷”描寫胡笳斷斷續(xù)續(xù)吹出的凄涼悲愴之聲,而夢窗詞則描寫聲音的哀婉怨慕。
又如“危亭望極,草色天涯”(《鶯啼序》),“危亭”一詞引用于秦觀《八六子》:“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眽舸敖厝⌒揎椄袠O強的偏正詞組,一個“危”字修飾亭臺,將亭臺的特點極致化,無論是原句中的對應“刬盡”,還是《鶯啼序》中的對應“望極”“天涯”,都透過加深特色的方式來融情于景?!把L紫禁”(《水龍吟 ·過秋壑湖上舊居寄贈》)句,語出《舊唐書·柳公綽傳》:“文宗夏日與學士聯(lián)句,帝曰:‘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公權續(xù)曰:‘熏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時丁、袁五學士皆屬繼,帝獨諷公權兩句,曰:‘辭清意足,不可多得。”而《呂氏春秋·有始》則云:“東南曰熏風。”夢窗詞截取“熏風”這一語詞,以“熏”字修飾風,寫出了風的綿柔舒適之感,仿佛能觸到風的動靜也能感受風的溫度,這是在修飾風的特色時開放了感官。
夢窗詞常被批評套語堆砌,雕琢過甚。截取的語詞確實富麗綺媚者眾,然而夢窗懷人詞的一大特色便是夢境與現(xiàn)實的交互,因而需要多幀的景物描寫,有時或讓讀者有凌亂之感。而夢窗詞聚思力于其間,選用帶有情緒化與修飾感的語詞,精雕細琢,使詞之意蘊籠罩全文,情感呼之欲出。情緒的表達或許繁多,然而并非雕繢,而生闡其思力,深邃其意境。
(二)化用語句
夢窗詞善化用前人詞句,將成句剪裁拼合,自成新句,與詞境相融合,而成文辭致密,物景迭起之態(tài)。
語句的化用有時僅化用前人的一處語言,如“秋香未老”(《齊天樂·毗陵陪兩別駕宴丁園》)直接化用鄭谷《十日菊》:“未必秋香一夜衰。”寫出了菊花猶盛開之景,四字點明時序。
夢窗詞中更多的是一句詞化用前人幾處語句,將不同句子中的語典截取,整合創(chuàng)造出新的詞境。
《慶宮春》詞中有“殘葉翻濃,余香棲苦”句同時化用李商隱“幽淚欲干殘菊露,余香猶入敗荷風”(《過伊仆射舊宅》)句與李璟“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過伊仆射舊宅》)句?!皻埲~翻濃”由“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化用而來,描繪了西風驟起,殘葉疊涌之態(tài)。而“余香棲苦”則化用“幽淚欲干殘菊露,余香猶入敗荷風”句,寫殘菊之香,幾欲消散。通過兩處語言的化用,寫出了秋風蕭瑟,花香殆盡的殘秋之景,借景抒發(fā)一種凄涼幽怨之情。
語句的化用方式又分為縮略與擴展兩種??s略即將前人的語言進行刪繁就簡,取其精華,通過寥寥數(shù)語來表現(xiàn)同樣的句意與詞境。試看《丁香結·賦小春海棠》中“香裊紅霏,影高銀燭”一句,由蘇軾《海棠》化用而來。詞人將“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銀燭照紅妝”壓縮成“香裊紅霏,影高銀燭”兩句。語句雖然進行了壓縮,然而輕霧朦朧,熏風裊裊之景未變,提燭照花,人影相藉之境未變,仍余夜深人靜時的一縷渺思。
擴展則是在前人書寫的基礎上充實與提升,維持語典的本義,增之環(huán)境的描寫與情緒的渲染?!罢读?、衰不堪攀,忍持贈故人”(《解連環(huán)·留別姜石帚》)化用了梁簡文帝的《送別詩》:“水苔隨纜聚,岸柳拂舟垂?!痹湟园读灰庀蟊硭蛣e之意,而夢窗詞則補充了諸多細節(jié)。岸柳老衰,或許經(jīng)歷無數(shù)次送別。詞人不忍折柳送別,一是不忍傷樹,一是不忍離別??臻g與時間在擴展之下相互融合,使離別的傷情更甚。
詞人化用前人語典,有時想描繪相同的意境,表達相似的情感,借前人之語而抒己身之情,是為正面化用。如“斷江樓望睫”(《解連環(huán)·留別姜石帚》)化用歐陽修《漁家傲》:“人不見。樓頭望斷相思眼?!?化用句無論語句的表達、情景的描繪、情感的抒發(fā)都與原句相近,寫出了詞人在高樓憑欄,極目遠眺,懷思如飛的場景,抒發(fā)了入骨的相思之情。
有時詞人采用反面化用,反面化用亦是化用前人語典,卻得出與原句之意大相徑庭之結果。反面化用的語句表達亦有差別。如《解語花·立春風雨中餞處靜》中句:“征帆去、似與東風相避。”此句化用何遜《贈諸游舊詩》一詩。原句為“無由下征帆,獨與暮潮歸”,表達為“下征帆”,有放棄仕途,歸隱故里之意。而化用句則表達為“征帆去”,雖同一語典,但語言表達已不相同,故而表現(xiàn)出不畏艱險,乘風破浪的斗志。而據(jù)前文所述,《慶宮春》詞中有“殘葉翻濃,余香棲苦”句化用李商隱“幽淚欲干殘菊露,余香猶入敗荷風”(《過伊仆射舊宅》),同樣描寫殘花敗葉,余香漸散的慘淡秋景,原句對于殘香裹敗荷之景,依然能保持興味,不以物悲,而呈從容樂觀之態(tài)。而化用句則因殘葉魚香,更覺深秋蕭索,平添凄涼哀怨之感。此為表達相同,而句意詞情不同。
二、藝術手法的接受
無論是語典的沿用,還是佳句的化用,夢窗詞在接受前人語言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同時也接受了前人藝術表現(xiàn)手法的影響,其中表現(xiàn)最為明顯的就是琢字煉文的手法,錢鐘書認為這種表現(xiàn)的手段起源于李賀:“蓋性僻耽佳,酷好奇麗,以為尋常事物,皆庸陋不堪入詩。力避不得,遂從而飾以粉堊,繡其鞶帨焉?!焙蟠娜肆η笏囆g創(chuàng)新者常常會不自覺地走向這個方向。夢窗詞便是此類的極端,其詞喜好將前人句打碎,取冷僻字與明艷之色彩搭配,重新編織詞序,用以描景抒情。以《大酺·荷塘小隱》一詞為例:
峭石帆收,歸期差,林沼半消紅碧。漁蓑樵笠畔,買佳鄰翻蓋,浣花新宅。地鑿桃陰,天澄藻鏡,聊與漁郎分席。滄波耕不碎,似藍田初種,翠煙生璧。料情屬新蓮,夢驚春草,斷橋相識。 平生江??汀P銘驯?、云錦當秋織。任歲晚、陶籬菊暗,逋冢梅荒,總輸玉井嘗甘液。忍棄紅香葉。集楚裳、西風催著。正明月、秋無極。歸隱何處,門外垂楊天窄。放船五湖夜色。
首句“峭石帆收”化用陸游《步至湖上寓小舟還舍》“湖平天鏡曉,山峭石帆秋”句,陸游句以帆形喻山崖之峭立冷峻,表現(xiàn)秋天冷冽之感,夢窗詞化用此句,將靜止之態(tài)打碎,化煉為動態(tài),依舊取秋意深濃之味,在繼承了陸游語言的同時,也繼承了比喻的修辭手法。
而“林沼半消紅碧”句中又選用李璟《游后湖賞蓮花》“滿目荷花千萬頃,紅碧相雜敷清流”句意,“紅碧”二字以借代的修辭來表達荷塘之意。借代的用法在夢窗詞中不勝枚舉,有的是沿用前人的經(jīng)典借代之法,如用“明眸皓齒”(《瑞龍吟·賦蓬萊閣》)代指美人,有的則是詞人結合自身經(jīng)歷,以物代人,如《三姝媚·過都城舊居有感》中以秦箏代指昔人。
但“林沼半消紅碧”除有代指之意外,亦試圖用紅碧的色彩對照來增添文章的奇麗色彩,而這種對于色彩的利用也是來源于對前人的學習,這一點,在《尾犯·贈陳浪翁重客吳門》中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一句“翠被落紅妝”化用李商隱《夜冷》:“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將愁向敗荷?!迸c周邦彥《側犯》:“暮霞霽雨,小蓮出水紅妝靚?!眱删湓涠加杏蒙庶c亮詞境之意,如李商隱句,以翠葉與敗荷對比,突出秋煞,深濃之綠帶出秋之濃意,而周邦彥句除以“紅妝”一詞代指荷花之意外,同樣以“紅妝”來增添詞的意境,出水之芙蓉,嬌紅清靈,大大地提升了此詞所營造的一種畫面感與美感。而夢窗詞在接受前人語言的同時,也接受了這種以色彩來凸顯畫面感的藝術表現(xiàn)之法。“翠被落紅妝”一句,以紅綠二色的對比來寫出房間裝飾的一種富華綺麗,同時打造出一種不真實感,使人有飄渺迷幻之感。
再回到《大酺·荷塘小隱》一詞中,“滄波耕不碎,似藍田初種,翠煙生璧”化用李商隱《錦瑟》中的名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痹渲忻髦橛袦I,用擬人之手法寫得妙趣橫生,雅致不凡,而夢窗詞在化用的過程中同樣地以“翠煙生璧”句用擬人的手法寫出了湖面清透的美麗之景。
歷朝歷代的文學家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都有意地吸取前人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包括美好語詞的表達,傳世名句的化用以及種種文本創(chuàng)作的藝術技巧的學習與改良。夢窗詞在接受前人的過程中,最難得的是在語言表達上除了取用前人以達到雅的目的,也有意拆合,重視修飾,以求達到新的效果;而在對藝術表達的繼承上,夢窗詞不僅僅是學習前人的借代,擬人,對比,比喻等藝術手法,隨機用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更是結合語言的化用,對化用的詩詞句,不僅化用其語言,亦化用其技巧,達到兩者的統(tǒng)一,從而使得名句的化用更反應出古雅含蓄之美。
三、結語
吳文英詞在接受前人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無論在語言方面,還是在意象方面,都以我為主,巧妙地接受,打碎,再糅合,以實現(xiàn)自己的獨特風格與藝術目標。在藝術手法與藝術思維上,吳文英追求更多的藝術可能,其詞在繼承的基礎上更展示其獨創(chuàng)性,成就其獨特風格與地位。
參考文獻:
[1]孫虹 譚學純.夢窗詞集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14.
[2]孫虹 譚學純.吳夢窗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