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勇欽
人在最童心泛濫的時候,似乎總是對“甜”這個元素情有獨鐘:甜的糖果,甜的夸獎,甜的故事。這是無憂無慮的甜。
因此,小時候我對老房子前的幾株艾葉深感排斥和疑惑。它們像是花園里泥土的味道,滿園沁香中的一縷苦澀,縹緲無蹤卻十分真實。
我曾不止一次地在父母面前抱怨這些艾葉刺鼻的苦,每當(dāng)我將他們吵得不耐煩時,他們也不顯慍色,只是平靜的回應(yīng)我:
“這是姥姥從老家移來的?!?/p>
這時,無論內(nèi)心多么討厭這種味道,我都不再吭聲,知道這是最嚴(yán)厲的制止了。
苦澀的艾香陪我走完小學(xué)六年,之后搬家南遷,那時我暗自慶幸那幾株艾葉隨老房子一起留在淮河邊的家鄉(xiāng)。離開的那天,它們在午后的陽光下長得正盛。
搬家五年后的初夏時節(jié),年過八旬的姥姥得了一場大病,雖在療養(yǎng)后痊愈,但傷到了本來就模糊的眼睛——幾近失明。姥姥很倔,不肯在眼睛上動手術(shù),焦急不安的爸媽帶著我回老家看望姥姥。
姥姥家的舊屋建在隨山蜿蜒而成的鄉(xiāng)村聚落中,卻沒有強(qiáng)烈的稻谷和牲畜的味道,遠(yuǎn)遠(yuǎn)竟飄來一陣清香,順著鼻子走去,這清香來自屋前的一大片艾地。
姥姥聽聞我來,急忙拖著拐杖出門來迎,步履艱難卻越走越快。我趕忙撲上去攙住她,她雙手緊緊鉗住我,雙眼卻還在四處不安地找尋著。
“可憐了我看不到我的孫兒哦!”
剎那間,仿佛語言都失去了它的意義,我顫抖著下巴,拼命想說些什么,卻只是不住地咽口水。這讓我?guī)缀鯚o法呼吸。
這竟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真正地去握住姥姥的手。
我突然感到十分無助,只能緊盯著姥姥那一片混沌的雙眼。我感到內(nèi)心深處某些沉默已久卻又搖曳不安的東西被喚醒了,記憶的碎片如山中決堤的洪水般向我撲來。
六幾年鬧饑荒時,姥姥家里已經(jīng)有六七口人。此時,生命力極強(qiáng)的艾蒿便成為可靠的口糧。姥姥將艾蒿做成糍粑或干脆焯水清炒,讓災(zāi)荒里的廚房升起了裊裊炊煙,干柴的焦炭味伴著艾草的清香,將死氣沉沉的空氣激活了,仿佛是黑暗中的火堆一樣,讓一大家子的人都聚攏在一起。聚的很緊。
姥姥將種艾草視為一件極其重要的事,照料艾葉如撫養(yǎng)自己的孩子。不止在廚房,艾葉出現(xiàn)在屋里的每一個地方。掛在房梁上,夾在墻角中,擱在衣柜里,藏在枕頭下……空蕩蕩房子里裝滿了艾葉淡然縹緲的清香,姥姥盡全力將家布置得生機(jī)勃勃。
悶熱難耐的夏日,一家人會經(jīng)常餓到晚上睡不著。姥姥給每個人按力氣不同編織了大小不一的竹扇,總能扇出點風(fēng)來。蚊蟲多,總是不厭其煩地來擾,沒力氣揮走,若是在晴朗的夏日夜晚,就坐在門前的艾地旁借它們的苦香一避,慢慢地等著困倦趕走饑餓。月光飄在艾葉上,像是撒了一地的鹽。
艾蒿的香是苦澀的香,但唯有嘗盡了這其中的苦,才會探到舌尖那最后一抹甘甜。這甘甜,便是世間再珍奇的佳肴,也比不上其萬分之一。
姥姥不善言表。于是,那一株株、一簇簇的艾葉無疑便成了她對家人的愛的最好載體。
我出生后的第五年,爸媽帶我在首都打拼,生活過得節(jié)儉又忙碌。體弱多病的我在臨近春節(jié)前的一次流感中久病不起。不知是從哪兒聽到的消息,才過了幾天的時間,姥姥便搭著北上的火車,扛著一箱子土雞蛋和補(bǔ)品,逆流而上擠過人群,風(fēng)塵仆仆敲開我們的家門。買不到坐票,姥姥就站著,熬了一天一夜到了北京,反復(fù)叮囑“要好好照顧我的孫兒”后,留了一宿便匆忙趕回老家。
那一年姥姥已年近七旬。
“這么趕著走……她這是怕給我們添亂……”母親望著那一簍雞蛋出神。
隨著帶來的還有幾把艾葉,都依舊十分柔嫩,裹著雞蛋沾著些棕黃的泥土。
在我們這一家最艱難的時候,姥姥送來的遠(yuǎn)遠(yuǎn)不只是補(bǔ)身體的雞蛋,更多的,是來自遙遠(yuǎn)南方的一道目光,一份牽掛,像是一座燈塔,告訴我們身后還有家。
遺憾的是當(dāng)時的我沒能理解這其中的深意,就像我之后沒能理解門口的那幾株艾葉。我沒能理解姥姥。
此刻,當(dāng)我與姥姥的雙手緊緊相握時,恍如隔了十幾年重新相見,這其中的每一份愛與包容都變成我的自責(zé)和內(nèi)疚。
但苦艾不顧這些,她甚至可能都沒留意過。月光下的苦艾依舊默默地,飄然地,用她以生命迸發(fā)出來的苦香托起一家人的夢。幾十年來,這苦香一直縈繞在每個家人身邊,像是花園里泥土的味道,滿園沁香中的一縷苦澀,縹緲無蹤卻十分真實。
低矮的苦艾匍匐在泥土上,卻寬廣得遮住了天,讓一切憐惜和羞愧都顯得卑微無力。挺拔著,奉獻(xiàn)著,沉默著,如山間石竹般不卑不亢,又如雷霆萬鈞般擲地有聲。
離開老家的早晨,姥姥站定在已是一片翠綠的艾地旁向我們揮手告別。微風(fēng)撫起她額頭的幾絲白發(fā),瘦弱的身板襯得灰色的布衣稍顯肥大,迎著晨曦在風(fēng)中翻折,像是一面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