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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間糜草

2019-04-16 06:56楊明
中國鐵路文藝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木樨爸爸

楊明

我是遺落在路邊的那顆種子

希望獲得生命

發(fā)芽

出土后

任人踩任人踏

如果我能存留下來

我會感恩

默不作聲地在田間變大

——摘自一個中學(xué)女生作文中的詩句

柏建是一座山的名字,也是以這座山命名的一座縣城。那個地方的人把種在地里的糜子叫做糜草,葉知霜無意中聽到這種叫法時,心里動了一動。

葉知霜是個私生子,當(dāng)他母親的肚子一天天旺盛起來,像一面催征的戰(zhàn)鼓,眼看著再也隱瞞不住她未婚的身份時,有一天他那同樣未婚的父親趁她母親沒注意,一轉(zhuǎn)身就沒影了,從此這個人就算正式失蹤了。

他的母親以一份決絕頂住了所有的唾罵譏笑與貌似同情,更有斷絕父女母女關(guān)系的最后通牒。當(dāng)所有的溫暖都棄她而去時,她留住了腹中的那點躁動。那時候還是在20世紀(jì)的70年代。

葉知霜五歲時,他母親拖著他和一個有先天性精索閉塞癥的男人結(jié)了婚,那人命中注定此生不能有自己的子嗣。兩個人,先天后天,都有自己的難言之處,互諒互補(bǔ),互無隱瞞,成了一家。

葉知霜沒見過生父,也沒怎么想過他。上中學(xué)時他學(xué)到了陶淵明的一首詩,有這么兩句:誤入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他有點懷疑陶淵明這個“老特務(wù)”是不是認(rèn)識他父親,所以派這句詩特意從時空中穿越而來。

葉知霜本名葉向光,他母親給他起的。十四歲時他自己把名字給改了。幸好從前不像現(xiàn)在,現(xiàn)在要改個名字可不是一般的麻煩。葉知霜小時那會,改個名只要拿著戶口本去趟派出所就成了。葉知霜的同學(xué)還笑他改得像個女孩名,葉知霜對他人的譏笑嗤之以鼻。當(dāng)母親招呼光兒時,他充耳不聞地任母親喚了六七聲,告訴母親說,光兒已經(jīng)沒了,他從今以后叫葉知霜。母親才知道這個未成年人已經(jīng)背著家長拿出家里的戶口本到派出所去過了。

再后來的葉知霜晚婚,也僅僅把遲來的婚姻維持了三年,在凌州鐵路客運(yùn)段工作的他,前妻原是他跑車途中邂逅的一名讓他真實心動了的旅客。前妻跑生意出身,是旅客中的???,坐著火車游歷四方的頻率不比他這專業(yè)人士低多少。同樣天南地北的各色人等都接觸得到,能被一個列車員邂逅到,也保留其他各種浪漫邂逅的權(quán)力。邂逅和邂逅的角度和方式是不一樣的,葉知霜有他的角度,前妻有她的方式。又邂逅過一個經(jīng)常乘坐軟臥包廂的北京老年旅客后,自由選擇人生站點的前妻在紫禁城邊下了車。

那年葉知霜三十一歲,他和前妻的女兒葉心蕾兩歲。

葉心蕾是妻子難產(chǎn)產(chǎn)下來的,葉知霜感激她,后來又覺得,僅僅過了兩年,妻子可能是把難產(chǎn)的難字忘了。

葉知霜隨手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聲明自己什么財產(chǎn)也不要,家里的東西任前妻隨便搬。前妻的態(tài)度竟和他毫無二致,兩個同床異夢者在并不豐厚的共同財產(chǎn)上不約而同地體現(xiàn)了謙和禮讓的風(fēng)度,讓兩個人對簿公堂難分難解的是葉心蕾的歸屬問題,葉知霜終于勝出。

葉知霜并不怪前妻。自幼生長經(jīng)歷形成的性格讓葉知霜愛把事情都裝在心里,不怎么怨天尤人。

葉知霜繼續(xù)他在列車上的飄蕩生活。每當(dāng)他又要出乘上班踏上旅途時,便把葉心蕾寄送到爺爺奶奶家,葉心蕾哭鬧著不愿意去,葉知霜也不愿意把女兒寄送出去,可除此之外他無處可送。北京畢竟太遠(yuǎn)了,就算前妻沒有拋夫舍女的那份絕然,葉知霜也不會容許任何人把長在他心尖上的最后一片葉子摘走。離婚之后,前妻經(jīng)常回來組織個同學(xué)會同事會什么的,也會會里會外地找葉知霜單獨談?wù)勗挘f實踐證明,城市和城市相比,有的城市是更適合人類居住和發(fā)展的地方,我這回回來,就是為了帶霜兒到北京去好好感受一下的。葉知霜把一瓶啤酒“嘭”地一聲拍碎在天靈蓋上,在鮮血和酒沫中獰笑著說:“是該好好感受一下,非常值得感受一下?!?/p>

再后來到了葉心蕾上小學(xué)的時候,葉知霜就不再干列車員了。說起來,跑車也是需要些職業(yè)素質(zhì)的,人要熱情,活絡(luò),腿要勤,嘴要甜,民間有句老話這樣說:車船店腳衙,不死也該殺,車,就是指以行車為生的人,船指行船的,店指開客店的店主,腳是腳夫,衙指衙役,這句話泛指古時候操這些行當(dāng)?shù)娜硕己苡突?,奸詐,含有明顯的貶意,當(dāng)然這也明顯有以偏概全之嫌。但從另一方面也說明了跑車的人必須要又精明又善于籠絡(luò)人氣,眼觀六路,以熱情和周到滿足三教九流各個層面旅客不同的服務(wù)需要。葉知霜就不行了,他懶于說笑,不是不會,是大多數(shù)時候不愛,基本沒有什么多余的話,這就不易與旅客打成一片。這種性格是不利于工作的。

趕上那個階段葉知霜又?jǐn)偵狭艘患?,不善于和旅客打成一片的他卻和惡棍打成了一團(tuán),那次他擔(dān)當(dāng)乘務(wù)的時候,碰到一個旅客在餐車?yán)锞坪篁}擾另一個年輕貌美的女旅客,遭到女旅客和周圍人的嚴(yán)厲斥責(zé)并出手制止后,惱羞成怒的前者竟搶過餐車廚師的刀現(xiàn)場行兇,葉知霜來不及奪刀,在中間擋了一下,被刺穿了脾臟。血流滿身的葉知霜倒地前死死揪牢行兇者的頭發(fā)和衣領(lǐng),任對方把自己拖出一條四五米長的血跡也不松開,直到乘警趕來。

感恩不盡的女旅客帶著禮物第一時間趕醫(yī)院,流著淚對葉知霜的父母表示要全程陪護(hù)葉哥,直到他痊愈以后也要繼續(xù)照顧他。葉知霜蘇醒過來,脫離危險轉(zhuǎn)入普通病房,對女旅客說:“您該忙忙您的去吧,不要把寶貴的時間精力浪費(fèi)在我身上,不值得。我沒有什么值得您感恩的,我也不是誰的葉哥,我們之間不存在個人關(guān)系,您不過是我正常工作過程中邂逅的一個普通旅客而已。我現(xiàn)在這樣子起不了床,慢走,原諒我不能送您。”女旅客又流淚了,抹著淚離開葉知霜的床頭。葉知霜的繼父不知該說什么,母親送客回來責(zé)問葉知霜為什么這么不近人情,葉知霜充耳不聞,只忙著和剛被允許進(jìn)病房探視的葉心蕾擁抱,湊近頭讓葉心蕾親吻得到他的臉頰。

客運(yùn)段領(lǐng)導(dǎo)表彰了葉知霜,從那以后就沒讓他再跑車了。當(dāng)列車員很辛苦很勞累的,每天跟著火車四處跑,時時面對超員幾倍的旅客超負(fù)荷工作,身強(qiáng)力壯的人都常常吃不消,何況一身受過重傷的軀體。葉知霜轉(zhuǎn)崗成了跟車跑的守車員。嚴(yán)格來講,乘務(wù)員是個大職名,包含范圍廣泛,不僅有跑車的列車員,也有葉知霜這樣由列車員改任的守車員。

火車的客車廂中有一種老式的綠皮車廂,這種車廂的車門內(nèi)外有兩道鎖,當(dāng)車廂內(nèi)部沒有人的時候,車門便無法反鎖,這就需要當(dāng)列車到達(dá)終點,所有旅客和乘務(wù)人員都下空之后,留下專人在車廂內(nèi),把自己反鎖在里面并看守。

雖然葉知霜受了表彰,那畢竟是一次性的,當(dāng)守車員可比跑車掙得少多了,光崗位工資就低好幾百元,外加乘務(wù)費(fèi)生產(chǎn)獎之類的,月平均少開七八百元。這是個沒人愛干的活,葉知霜泰然接受,態(tài)度好像根本與己無關(guān)。

葉知霜當(dāng)列車員跑車時和轉(zhuǎn)崗當(dāng)守車員后所在的并不是同一條鐵路線。跑車時跑得是干線,去得是大城市,途經(jīng)大車站,邂逅到得是刻骨銘心和刀光劍影;守車后跑得是支線,去得是山中小城,邂逅到得是對將來的未知。葉知霜曾想,軌道決定火車的去向,軌跡決定人生的命運(yùn),人從來到這個世界,一生運(yùn)行在種種陰差陽錯之中,最終將駛向何方,誰又知道呢?

凌州客運(yùn)段僅剩的三組老式綠皮車,每天輪流朝發(fā)夕至,從凌州跑到柏建。因為是慢車,沿途大小四十多個車站逢站必停,上午九點從凌州發(fā)車,晚十九點十分到達(dá)終點??樟熊噺恼九_上被拉到停車場待避一宿,第二天凌晨返回站臺,乘務(wù)員從公寓回來,八點半,拉上旅客返回凌州。

整個凌州到柏建的車隊共有三個乘務(wù)組,六名守車員,兩個人一組,三班倒,每個組一個班上三天。也就是說,該到了葉知霜這個組上班的時候,他和他的搭檔——他的搭檔叫孟老六,是個兩條腿長度不相等,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的人,比葉知霜大十多歲,葉知霜叫他六哥,倆人結(jié)伴到柏建來。

孟老六第一次帶葉知霜來柏建就是坐他們要看守的那趟慢車。和很多種第一次一樣,這個第一次也給葉知霜留下了深刻印象。倆人上車坐下,車剛一開孟老六就自言自語來了句詩:“刺破青山鍔未殘。”把葉知霜嚇了一跳,孟老六無論從形象外觀還是言談舉止,哪部分的線條都是比較粗的,典型的工人階級,怎么看也不像個吟詩的人。葉知霜品了一會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六哥,是‘刺破青天鍔未殘吧?”孟老六搖搖頭:“刺破青山鍔未殘。”本次列車的列車長,是個胡子還沒長硬的小青年,湊過來說:“六伯,人家小葉叔說的是對的,刺破青天。”孟老六搖搖頭:“刺破青山。”列車長一聽,嗬,還挺頑固,就又說:“六伯真有墨水,那我請教一下唄,您這刺破青山鍔未殘的鍔是啥意思?”“風(fēng)鉆?!泵侠狭f。列車長嗤鼻道:“六伯,您可真扯,鍔是風(fēng)鉆呀,明明是寶劍嘛,連詞意都沒搞明白就敢篡改偉人的詩詞,您可真不是一般的幽默?!泵侠狭c點頭說:“嗯哪,你說的沒錯,‘刺破青山鍔未殘?!绷熊囬L和葉知霜互相換了換眼神,不約而同地?fù)u搖頭,完了,這人沒治了。

列車出了凌州城就進(jìn)了山,一路山景不斷,山形險峻,山色清新。不但有峰巒起伏,青溪翠澗,而且隧道特別多,列車鉆出一個沒多久又個沖進(jìn)下一個,葉知霜拿出手機(jī),在明明暗暗之間向著窗外不斷按下快門,心里想,下次帶個好點的相機(jī)來,再多拍些給葉心蕾,她看了一定會高興的。

“喜歡吧?拍吧拍吧,這是我的線路。”孟老六開口說話的聲音嚇了葉知霜第二跳。

“六哥,你是說,這鐵道線,是你的?”葉知霜說。

“我的,”孟老六說,“它原來是戰(zhàn)備線,后來才改成客運(yùn)線的,你沒看這車上旅客不多嗎?”

葉知霜實在搞不明白孟老六的邏輯是怎么跳躍的,鐵道線的歸屬權(quán)和它是不是戰(zhàn)備線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暫停拍照笑笑說:“六哥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吶,說說聽聽?”

三十多年前,孟老六十六歲就當(dāng)了鐵道兵,從兵種上更細(xì)地劃分是鐵道兵里的隧道兵,孟老六是開風(fēng)鉆的,兼爆破。在修鐵路時,刺破青山的孟老六們給一座又一座橫在面前的山開腸破肚,把一截又一截的鋼軌捅進(jìn)去,再從山的另一面抻出來,飛針走線地把鐵道牽到更遠(yuǎn)的地方。

當(dāng)年,為了戰(zhàn)備而修建的這條長僅三百多公里的凌柏線,孟老六所在修過成昆線的的鐵道兵部隊從南陲轉(zhuǎn)戰(zhàn)到北疆,眾所周知,成昆線創(chuàng)造了世界現(xiàn)代鐵路修筑史上犧牲人數(shù)最高的紀(jì)錄,全線修通犧牲了六千人,每隔一兩公里就有幾個鐵道兵的墳塋。孟老六們來到凌柏線的群山里,幾乎每穿透一座山都有戰(zhàn)友倒下去。他們把凌柏線稱為小成昆,為了搶進(jìn)度,他們沒有時間給隧道起名字,就把犧牲在隧道里的戰(zhàn)友名字或者外號記在隧道口,標(biāo)在施工圖上……孟老六說你的名字叫知霜,可你知道他們嗎,他們可都是有爹有媽,有血有肉的孩子啊。

列車穿梭進(jìn)出,孟老六掰著指頭挨個指給葉知霜數(shù)著,落楓坡隧道、紅石嶺隧道、南陽莊隧道、柿子谷隧道……這些都是凌柏線建成通車后正式命名的,它們原來叫:劉蒼滿隧道、周三炮隧道、小南蠻子隧道、孟同春隧道……孟老六毫無準(zhǔn)備地嚇了葉知霜第三跳,他說出孟同春三字時,列車正嗚地一聲沖進(jìn)隧道里。

“六哥,你不就是叫孟、孟……”葉知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聽著自己的心跳說。

“嗯哪,我就叫孟同春。”

“你是烈士?”葉知霜說。

“可惜沒當(dāng)上。”孟老六說,“這條隧道塌方把我埋在里邊,戰(zhàn)友們把我扒出來時我已經(jīng)快沒氣兒了,憋得順耳朵眼冒血,腿也砸斷了,心跳也驟停了。戰(zhàn)友們拿死馬當(dāng)活馬把我送到醫(yī)院,回手就把我的名子用紅漆刷在了隧道口。沒想到我在醫(yī)院躺了六天六夜,又活過來了。”

葉知霜在乍亮的光線里松了口氣。

夕陽西下,列車抵達(dá)柏建,在逆光中滑進(jìn)站臺,形成一幅剪影。旅客下車走光了,列車員們在列車長清脆的口笛聲中列隊,準(zhǔn)備離站去乘務(wù)員公寓。剩下孟老六和葉知霜在車上手拿不銹鋼鑰匙咔咔咔地從車頭到車尾將所有車門逐節(jié)鎖閉。

若是上第二天或第三天的班時,車站的大鐘敲響過悠揚(yáng)的七下之后,倆人踩著鐘聲的余韻出現(xiàn)在站臺上,等個十分八分的,列車正點到達(dá)。慢車晚點也是常有的事,如果晚一小時,倆人就等一小時,晚兩小時,倆人就等兩小時,碰到災(zāi)害天氣,等更長時間也是有的。有時站著,時間太久了到站臺值班室借兩個小板凳找一個角落,葉知霜靜靜地坐下,老頑童似的孟老六卻不肯片刻地老實,一會哼兩句五音不全的《小蘋果》,一會站起來扭著兩片瘦屁股來兩下左右不平衡的廣場舞。什么時候看到值班員終于打著呵欠歪頂個帽子從值班室里出來,一只手里的信號燈紅一下綠一下地晃蕩,另一只手里的對講機(jī)哇啦哇啦亂個不停,孟老六一個箭步從暗處拎個板凳躥了出來,大嚷大叫:“來了來了,我的小蘋果,快來快來,我要啃你兩口?!敝蛋鄦T正忙著跟對講機(jī)回復(fù)應(yīng)答,被孟老六沖擊得亂七八糟,不由惡狠狠地瞪了孟老六一眼。

葉知霜笑了。

鎖完了車門,倆人找個靠窗的座位對面坐下,孟老六頭探出窗外望著遠(yuǎn)處信號機(jī)上的標(biāo)志燈。

燈光變綠,車緩緩啟動了,牽引機(jī)車把空車體牽到停車場去。車入場,牽引機(jī)車走了,一切歸于寂靜。

下一個工作步驟,要是葉知霜來操作的話就是關(guān)燈,在靜謐的黑暗中默默地履行守車員的職責(zé)。可他現(xiàn)在沒關(guān),他知道孟老六閑不住,總要找點額外的事情干干,打發(fā)時間。他仍舊哼著永遠(yuǎn)也哼不完整的《小蘋果》,手里嘩嘩地轉(zhuǎn)著一大圈鑰匙,四處尋視,有時就忘了葉知霜,邊走邊和車廂說話,“喲,崩著門牙了吧?”這是對第一節(jié)車廂的門鎖說的?!斑@衣服咋又剮破了?”這是對第三節(jié)車廂一個座席上的大口子說的?!罢φ?,這個埋汰。”這是對第四節(jié)車廂的茶水鍋爐說的。

孟老六用手錘和螺絲刀敲打撥弄,把第一節(jié)車廂門鎖的鎖牙位置調(diào)準(zhǔn)歸正,使之能夠伸縮自如地觸碰即鎖;孟老六把茶水鍋爐內(nèi)外的爐灰和碎煤都清理干凈,把撿來的柴禾用報紙包好擺進(jìn)爐膛里;孟老六架上花鏡,往大號鐵針的針眼里穿魚線。釣魚用的尼龍線,又細(xì)又韌,縫補(bǔ)著坐席,哧哧的聲音響徹在車廂里,針腳均勻細(xì)密。

葉知霜嘴角掛著慣常的微笑,看著孟老六快樂地忙活,目光很軟。遠(yuǎn)近皆靜,車廂燈光柔和,孟老六不經(jīng)意弄出的一些瑣碎聲音,這一切都讓葉知霜感到心安,相比孟老六在車上時自負(fù)地聲稱這線路是我的那種舍我其誰的豪邁,他覺得孟老六這會兒更像一個父親,車廂成了他的孩子。孟老六在個人狀況上和葉知霜一樣,也是條光棍,葉知霜是離婚,孟老六的老伴是他們的獨生兒子十幾歲時把他媽氣進(jìn)骨灰盒里的。葉知霜知道那孩子,現(xiàn)在二十多了什么也不干,給自己起了個網(wǎng)名叫“亞(壓)力山大”,只讓孟老六養(yǎng)活著。每天一早去網(wǎng)吧,有時深夜回來,有時一宿也不回來。那孩子每次出來進(jìn)去時都要在蹲在小區(qū)門外的那個乞丐身上狠狠踹上兩三下。據(jù)說這樣會讓他非常有成就感,有一次葉知霜有事來孟老六家,在小區(qū)門口正遇孟家父子,孟子正在對乞丐上下其腳,讓葉知霜看了個滿眼,孟老六在同事面前實在掛不住,勸阻了兩三句,被孟子臭罵了十句以上。其中有幾句罵詞是這樣的:“你他媽的還好意思管老子?虧你還是個當(dāng)過兵當(dāng)過假烈士的,你咋沒當(dāng)個真烈士呢,你當(dāng)時干嘛活過來,要是真死翹翹的了老子能落到這步田地嗎?沒當(dāng)成烈士你當(dāng)個活軍長回來也行啊,你要是當(dāng)個軍長回來,我能稀罕踹他?埋埋汰汰的,早他媽打警察了。”

葉知霜緊抱住了瘸著腿就要撲過去的孟老六,把他拖到了飯店,要來白酒啤酒,左一杯右一瓶地灌他,直到把自己也灌得酩酊大醉。他搞不懂有著非凡經(jīng)歷,對車廂們那么慈祥的孟老六是怎么在兒子身上造就出那種教育效果的,葉知霜倒不是個特別古板傳統(tǒng)的人,他甚至贊同民間的一句老話:“寧養(yǎng)賊子,不養(yǎng)敗兒。”

孟老六總算忙完了,又不知從哪拎出兩只塑料水桶,刷了刷,從茶水鍋爐里接來兩桶溫水,一桶放在葉知霜腳前,自己忙著扒了鞋襪把兩只腳杵進(jìn)桶里撲騰,攪得水花四濺,說:“爐火早就熄了,水也不那么熱了,再磨蹭就該涼了,快趁熱乎泡泡吧,解解乏好睡覺。”葉知霜有心打趣他,誰讓你手賤的,把自己搞得那么乏。這時手機(jī)響了。

“孩兒,怎么了?”葉知霜問。

“沒怎么,你現(xiàn)在干啥呢?!比~心蕾說。

“哦,上班唄,你功課做完了嗎?”葉知霜說。

“早做完了?!比~心蕾說。

“那怎么還不早休息?”葉知霜說。

“奶奶還沒給我洗腳呢?”葉心蕾說。

“從今以后,自已動手,自己的腳自己洗。”葉知霜說。

“爸,你就那么心疼奶奶?”葉心蕾說。

“我心疼你。”葉知霜掛了電話。

孟老六倒了兩只桶里的殘水,收了桶。又搬來兩個保溫水桶給自己搭了個簡易鋪位,保溫水桶是列車運(yùn)行時給旅客提供飲用開水用的,四四方方,白鋼焊就,每節(jié)車廂都有。孟老六關(guān)燈躺下了。葉知霜走到另一節(jié)車廂,在坐席上和衣躺下。

葉知霜起時外面還沒有天光。他草草洗漱,來到茶爐間打著打火機(jī)伸進(jìn)爐膛里,報紙包燒成了一個火球,在干柴嗶嗶啪啪的輕微爆裂聲中,葉知霜撮上兩鍬好塊煤填進(jìn)去。不多時,爐膛里的火熊熊起來,葉知霜的臉上感到了微熱,也聽到了水在茶爐里咕嚕咕嚕輕微地響。葉知霜滿意地聽一會,拿起條帚再次把茶爐間里的爐灰和煤屑掃得干干凈凈,又端來水把茶爐間地面和爐底盤都沖干凈,特意在沖凈的爐底盤里多倒了些清水,清水微微抖動著平靜下來,水面上倒映出紅紅火火的炭塊。

簡捷和干凈,是葉知霜永遠(yuǎn)都喜歡的。

葉知霜走進(jìn)車廂里坐下,抬起車窗,讓晨風(fēng)吹到臉上。他不用再去茶爐間看著,茶爐的下部有排氣管,從車廂地板伸到車外面。水開的時候就會有白色蒸汽冒出來。葉知霜看窗外被遠(yuǎn)遠(yuǎn)近近山的輪廓次第勾勒出來的曙色,看天邊的朝霞。無意間眼皮向下一搭,果然就準(zhǔn)確地捕捉到了水乍開時車下飄出來的一絲若有若無的蒸汽,在隨風(fēng)飄浮,隨即蒸汽便匯聚起來,歡快地翻涌起來。

孟老六也起來了,拆散鋪位把保溫桶歸回原位,對葉知霜說:“咋沒多睡會?”又說,“以后這些活我干就行了,不用你的。”葉知霜回頭看看他,沒說話。孟老六操起一塊干凈抹布用清水洗了洗,像堂倌似的擰干搭在肩膀上。來到茶爐間,從茶爐旁邊拎出一架小車和兩把大鐵壺,抹布把鐵壺擦了擦,放到茶爐水嘴下擰開龍頭。接滿一只拎出來放到小車上,再接另一只。兩只滿滿的鐵壺都并排放上了車。孟老六擰開茶爐上方的注水閥,眼睛盯著爐壁上玻璃管的水位儀將水補(bǔ)滿,關(guān)上注水閥向爐膛里填一鍬煤,推起小車進(jìn)了車廂。

滿載的小車,輪子在車廂地板上軋出轔轔的聲響,孟老六不緊不慢地走,邁著不平的步伐,把車子推得平穩(wěn)。

孟老六把車停到一只保溫桶旁,打開蓋,拎起鐵壺把白汽騰騰的滾水傾注進(jìn)去。兩壺正好灌滿一只桶。孟老六扯下抹布順手把桶也擦上幾把,再推著空車嘩啷嘩啷地回來。

孟老六周而復(fù)始著。外面的事物已經(jīng)全蘇醒過來了,一些遠(yuǎn)處和近處輕微的喧囂從車窗傳進(jìn)來,陪伴孟老六把幾只桶都灌滿。

孟老六忙的時候,葉知霜照例不聲不響地看著他??戳艘粫?,下了車,在清新空氣伸伸臂,擴(kuò)擴(kuò)胸,走幾步,找塊石頭坐下來,葉知霜能感覺到早晨的地氣,和離地三尺在火車頭上感受到的滾滾蒸汽不一樣,地氣微微地安靜,不洶涌不震顫,不張牙舞爪不地動山搖。

牽引機(jī)來了,把列車從停車場牽到站臺上去。

列車員們來了,列車長把一只熱乎乎的塑料袋遞給他倆,六伯,小葉叔,早點。孟老六說:“這,這多不好意思?!?/p>

“‘刺破青山鍔未殘的時候您咋好意思來?”列車長放聲大笑著說,“快吃吧六伯,要說不好意思呢也該是我們,二位前輩替我們干了多少活啊!”

城際列車正點發(fā)出,倆人下班,離開車站去公寓。

公寓里專門為守車員留著一個房間,哪個組來了哪個組用。房間不大卻很舒適,有空調(diào),兩張大床,衛(wèi)生間里有熱水器。葉知霜和孟老六回到公寓里,先到食堂吃過早飯,然后回到房間洗過澡,這一天就沒什么事了,只等晚上又一列客車來。白天里,他們有時從公寓前門出去,逛逛街,柏建縣城小,不出半天就逛完了;有時候哪也懶得去,孟老六一會躥到公寓食堂一會躥到漿洗房,到處找活干,和那些半老徐娘的女工們嘻嘻哈哈,不定趁誰不備掏誰一把,引來一串夸張的驚叫和一連串王八烏龜?shù)目鞓分淞R。葉知霜呆呆躺在房間里的床上,或看看書或睡睡覺,看不下去或睡不著時就想給葉心蕾打電話,號按完了,遲疑一下,又把手機(jī)放下了。仍舊看不下去或睡不著,枕著胳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想得漫無邊際。

食堂里飯菜花樣少,葉知霜也常拉孟老六到街上的飯店打打牙祭。大多時孟老六并不愿意來,嘟囔說,挺貴的,劃不來。葉知霜明白他的心思,他要攢錢給兒子,兒子要車,要房,要娶媳婦。葉知霜不讓孟老六掏腰包,盡量可著孟老六的口味點酒點菜。葉知霜不怎么吃喝,過程中大多都在看孟老六狼吞虎咽吃得香甜的樣子,有時突然眨眨眼來一句,六哥,今兒晚上我不守著了啊,有點不舒服,你一個人守車行不?孟老六嘴里塞著餃子或紅燒魚,忙灌一口啤酒含糊不清地說,中中、你在公寓歇著,哥一個人就中。葉知霜噗地笑了,逗你呢六哥,哪能脫崗呢。

葉知霜在很多人眼里屬于那種心地很善良,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大事不參與,小事不計較,好相處而永遠(yuǎn)跟人不遠(yuǎn)不近的人。有一階段客運(yùn)段里又要搞崗位調(diào)整,要把葉知霜和孟老六分開,改派別人跟孟老六搭伙時,孟老六急哧白臉地地對領(lǐng)導(dǎo)說,我就跟小葉一伙,改別人,我不干了。

葉知霜明白,剖析別人容易,一個人給自己定位最難。他常常把自己想得很累,慨嘆,人啊,真怪。

拿他來說,籠統(tǒng)地講雖然不算壞心眼的人,但他從小沒有生父之愛,這顆心就好得有些散漫荒疏,有些無政府主義傾向。他不是個不珍惜自己的人,可他的眼神里卻一直都有些漫不經(jīng)心滿不在乎。孟老六干活時他大多都袖手旁觀,不定啥時伸把手,好像都和自己的心情和好惡有關(guān),但同樣也不能說明他就是個不真誠的人,有一次暴風(fēng)雪中列車晚點,趕上那個班孟老六沒能來,他兒子在網(wǎng)吧里玩順手牽羊偷拿別人的手機(jī),讓人牽到派出所去了。孟老六只好請了事假,揣上傷殘軍人證去給兒子揩屁股。段領(lǐng)導(dǎo)臨時派了個老朱來和葉知霜搭伙守車。老朱坐在公寓的電視室里不動窩,說車是客運(yùn)段的,雪是下給車站的,咱就管接車守車,別的事情與咱無關(guān),火車愛晚到啥時候晚到啥時候,今年不來明年接,明年不來后年接,永遠(yuǎn)不來永遠(yuǎn)不接。孟老六把戰(zhàn)備線當(dāng)成自己的,把車廂當(dāng)成自己的,那是孟老六,人家老朱一個臨時守車員,只把工資當(dāng)成自己的,沒毛病。

葉知霜說:“朱哥你安心看著,自己跟公寓主任借了一盞巡道燈來到車站,向站長打聽火車到底晚了多少,不會有什么麻煩事吧?”站長正率領(lǐng)全員在線路上清雪,聽葉知霜問,指著停車線說:“小葉,你看這雪都多厚了,不抓緊清理待會就是列車進(jìn)站也停不進(jìn)來啊。”葉知霜二話沒說抓起掃帚和鐵鍬就連掃帶鏟上了。開始站長是安排了兩個人在這條線上清雪的,這倆人見葉知霜參加了進(jìn)來,互相遞了個眼色,悄悄地撤了。葉知霜沒目送他們的背影,本著盡已所能,能干多少干多少的態(tài)度,在近千米的停車線上隨下隨掃,干得時間長了,偶爾他就舉起手在前額上做個好像耕地一樣的動作,那是他累得出汗了,捂在棉帽子里的腦袋像蒸籠一樣汗氣騰騰,手卻凍僵了,僵得像兩只小耙子,所以他在做擦汗的動作時就像是在耕地。

天快亮風(fēng)停雪止時,晚了七八個小時的列車終于到了站,返程時間已近,車再進(jìn)停車線,乘務(wù)員們再去公寓已經(jīng)來不及,折騰了一宿的乘務(wù)員們直接在站臺上列隊待崗候客,葉知霜和他們揮手相別?;氐焦r,老朱已經(jīng)在電視機(jī)前歪在凳子上睡著了,遙控器順著垂下的手掉在地上,口水從嘴角長長地拖下來。葉知霜羨慕地想,這個人的睡眠質(zhì)量真好。

一起守車時,干完活燙完腳就打挺的孟老六睡得也不壞。他從來不知道,當(dāng)他舒展在簡易白鋼鋪位上響亮地噴著鼻鼾時,不遠(yuǎn)處的葉知霜夜夜都在干些什么。

葉知霜蜷在坐席上,瞪著眼睛一動不動。車站的鐘聲每隔半個小時悠揚(yáng)地傳來,葉知霜坐起來躡手躡腳下了車,輕關(guān)車門,繞出停車場出了車站,在站前廣場找一家通宵營業(yè)的餃子館,進(jìn)去坐下,要幾兩餃子一盤小菜,服務(wù)員以為他是等夜車的旅客,主動問:“來點酒嗎先生?”葉知霜這會很想來杯酒,遲疑了好一會,搖搖手指,“不好意思,工作時間嚴(yán)禁飲酒,麻煩您給我來瓶純凈水吧?!?/p>

餃子熱氣騰騰地端來,水菜畢陳,慢慢地咀嚼啜飲,夜風(fēng)從窗外吹拂進(jìn)來,車站的廣播喇叭不時地響著,又一列夜間列車進(jìn)站了,上車下車的旅客在不太明亮的站前廣場上絡(luò)繹如流,葉知霜不知人們從何處來,到何處去。鐘聲又響起來,余音向遠(yuǎn)方傳遞,深夜兩點了,葉知霜放下筷子和水瓶,愣愣地望著外邊,感到別樣的孤獨。

葉知霜在天色破曙時靜悄悄地潛回來,掬水洗掉微黑的眼圈,燒開茶爐水,讓孟老六詫異葉知霜怎么比他起得還早。

又有的時候,孟老六從食堂或漿洗房干得心滿意足盡興而歸,發(fā)現(xiàn)葉知霜沒在屋,他的運(yùn)動鞋不見了,知道他又從公寓后門出去,順著漫坡走出去爬柏建山了。當(dāng)初葉知霜也邀他一起去,孟老六也興致勃勃地背起一個背兜跟了去,只去了一次,就對葉知霜說,兄弟,沒啥意思,去一回?fù)嗡酪簿湍懿砂攵的⒐?,曬干了才一小把,根本賣不了幾個錢兒,不值得挨那個累的。葉知霜笑了,人活一世,總要互相體諒,不能動輒指手畫腳卻評判這個不中那個不行,但凡是人都有其大氣和個性的一面,只不過人與人之間理念不同。上山健足畢竟不同于去飯店嘗鮮,最主要的是,孟老六那個腿腳在那兒擺著呢。再去山里時就葉知霜不勉強(qiáng)孟老六了。

看過了三宿車,葉知霜返回凌州,去父母家把葉心蕾接回來,父女一塊回自己的家。

葉心蕾過十二周歲生日,葉知霜說:“爸爸一沒留神,你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比~心蕾磨著葉知霜說:“知道人家是大姑娘了,送我點啥禮物嘛?”葉知霜說:“葉心蕾,人這一生需要接觸的東西很多,學(xué)知識也不能只在課堂里對著課本學(xué)。你應(yīng)該親近一下野外的大自然。”葉心蕾說:“我就知道親近你,你是大自然?”葉知霜說:“我不是,柏建那里有。”

又過了些日子,葉知霜周六上班,要周二才能回來。他臨走之前對父母說:“明天葉心蕾要出趟門?!?/p>

“出門,明天?”父母有些詫異。繼父說:“明天蕾兒要去國畫班學(xué)寫生的,怎么能扔下正事去出門?”

“這得由她自己決定?!比~知霜說,“她同意去出門,寫生是要寫的,不但能在課堂里在紙上寫,也可以去郊外在心上寫?!崩^父看看母親,說良心話,作為一個同樣孤獨的男人,他還是很通情理的,年輕的時候和繼子相處得有些生硬,如今上了年紀(jì),越來越多地流露出了老年人的柔和心腸,尤其對隔輩人,他悉心幫著老伴照料葉心蕾,風(fēng)里雨里接送她上學(xué)放學(xué),還為她報了各種特長班。繼父說:“蕾兒去哪?”葉知霜說:“去柏建。”“和你一塊去嗎?”“不,”葉知霜說,“我今天先走,她明天自己去?!?/p>

“你這不瞎鬧嗎?”母親說,“她那么小你讓她一個人出那么遠(yuǎn)的門?你就能放心?你這當(dāng)爸爸的怎么想的?”葉知霜本想說知道她小才讓她一個人試試,磨練磨練她不是壞事。脫口而出說出來的是:“她小怎么了,我零歲時第一次離家出遠(yuǎn)門,十歲時是第二次,兩天沒回家,你們不也很放心嗎,你們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

“你這個不孝的混帳東西——”母親頓時聲淚俱下,繼父起身默默地去了另一個屋.

當(dāng)十歲的葉知霜還是葉向光的時候,一次因為在學(xué)校淘氣,繼父動手打了他,并餓了他一頓飯,葉知霜就下落不明了,兩天無音無訊,母親和繼父慌了,出來一路尋找,其實葉知霜根本沒走遠(yuǎn),十歲的孩子怎么有能力出遠(yuǎn)門呢?他躲藏在自家樓下不遠(yuǎn)處建筑工地的水泥管子里,啃一口菜市場撿來的生地瓜,聽著外面焦急而揪心地呼喚兒子的聲音,像聽男女聲二重唱一樣,聽著,不吭一聲.

葉知霜把購好的車票交給葉心蕾說:“這個你收好,等我電話?!?/p>

葉知霜到達(dá)柏建的第二天早上,葉知霜先再次核對了一下K889次列車的時刻表,那是一列上午從凌州始發(fā),途經(jīng)柏建,運(yùn)行一晝夜后終點到達(dá)北京的快車.然后他分別拔通了當(dāng)日值乘的車長和凌州車站一個檢票員的手機(jī),很認(rèn)真很客氣地各說了幾分鐘,掛斷,換了個微笑的表情,再拔葉心蕾的手機(jī)。

“葉心蕾,你聽好,背上你的小包包,現(xiàn)在出門,不要爺爺奶奶送,走五分鐘,到火車站。走第一檢票口,檢票員你叫肖叔,告訴他你是葉知霜的女兒。進(jìn)站以后到三站臺,有一列車,你看車次標(biāo)牌,K889,凌州到北京,你上車找車長,女的,你叫彭姨,告訴她你是葉知霜的女兒。好了,給爸爸復(fù)述一遍,嗯、嗯、祝你旅途愉快?!?/p>

傍晚暮色蒼茫的時候,葉知霜在柏建站站臺上對徐徐啟動繼續(xù)運(yùn)行的K889次列車揮手喊道:“小彭妹妹,麻煩你了啊,一路順風(fēng),注意安全呀……”車門邊的彭車長邊回應(yīng)著邊退回車?yán)镦i上了車門。列車遠(yuǎn)了,看不見了,葉知霜回頭摸摸葉心蕾的頭,他倆的手從葉心蕾下車就一直緊緊地牽著。他指了下孟老六,“孩兒,叫六伯?!?/p>

孟老六樂得孩子似的,正在食堂里的他聽說葉知霜的女兒來了,扔下?lián)窳艘话氲那鄄烁~知霜一起來接。葉心蕾叫六伯,他連連答應(yīng)著哎哎,說好孩子想吃點啥好的?今天六伯請你,下好館子,平時凈嚼喝你爹了,今天六伯管你夠。葉知霜讓葉心蕾謝過六伯,然后說六哥,心意我替孩子領(lǐng)了,可——孟老六的臉一下子拉得比門簾子都長,咋的?不給六哥這個面子,當(dāng)著孩子的面瞧不起你六哥?葉知霜笑道:哪能呢?六哥你看你,我還沒說完呢,咋跟你說好呢,葉知霜抓抓頭皮對葉心蕾說,孩兒,你對六伯說,你去過飯店沒有,去得多不多?葉心蕾說,去過呀,在家時你總帶我去的。葉知霜說,你自己也去過的,爸爸不在家,你有時候放學(xué)了不愿去爺爺奶奶家吃飯,去牛肉面館買碗面吃,有過吧?葉心蕾說那也算呀,那我自己也去過。葉知霜說,你吃過食堂嗎,知道怎么在食堂吃飯嗎?葉心蕾搖頭說,沒有,不知道。葉知霜對孟老六說,六哥,我想讓孩子開心高興,讓她體驗些她沒體驗過的,給她些她沒感覺過的。孟老六頗不以為然地跟著葉家父女出了站臺。

葉知霜一指公寓大門兩側(cè)說:“孩兒,念念。”葉心蕾看著左側(cè)的牌子說:“乘務(wù)員公寓?!毕蛴覀?cè)看著說:“職工家屬招待所?!比~知霜說:“對了,這個公寓招待所也對家屬開放,半價收費(fèi),爸爸已經(jīng)安排好了,來吧孩子?!?/p>

葉知霜把葉心蕾領(lǐng)到食堂大廳門口,指著說:“看那邊,最邊上的是換飯票的窗口,你到那換好飯票,然后去打飯打菜?!比~知霜向孟老六一攤手說:“拿十塊錢來。”葉心蕾驕傲地摸出小錢包說:“我自己有?!比~知霜說:“不,你六伯請客?!泵侠狭f:“十塊錢夠嗎?”葉知霜說:“用不了?!睂θ~心蕾說:“飯票有兩種,紅色的是小灶飯小灶菜,跟飯店的沒啥區(qū)別,藍(lán)色的是大灶飯大灶菜,你沒吃過。”葉心蕾點著頭說:“我去換藍(lán)色的票對吧?”孟老六搖著頭說:“自己到外邊吃香的喝辣的,孩子好不容易出來玩一回卻讓吃大灶菜,這叫啥爹?。 比~知霜說:“去吧孩兒,我和六伯不陪你進(jìn)去了。吃飽吃好,回頭上樓,245房間。”

半個小時后,葉心蕾回到房間,葉知霜問:“飽沒飽?”葉心蕾一拍小肚皮說:“氣飽了。”孟老六一驚,“咋了寶貝兒,誰欺負(fù)咱了,六伯找他算賬去?!比~知霜一拉孟老六說:“孩兒,什么情況?”葉心蕾歪歪頭像回憶什么似的,噗哧一聲笑了:“就是那個賣飯的胖姨,臉上有顆大黑痣的?!比~知霜和孟老六相互看一眼,那是許珍,一個有過兩次短暫婚史第三次戀愛又在糾結(jié)中的正處于更年期間的食堂工作人員。

葉心蕾在窗口把飯票遞給許珍,說:“買一份蛋炒肉?!痹S珍不接票,端著胳膊木著臉說:“沒有?!比~心蕾說:“那買一份雞蛋炒西紅柿?!痹S珍說:“沒有?!比~心蕾向里邊墻上掛著的菜品照片指著說:“那……”“那叫木樨肉和木樨柿子?!痹S珍頭也沒回地說。葉心蕾看看許珍,小心地說:“那我買份雞蛋炒……”“沒有?!痹S珍說。葉心蕾說:“你們這沒雞蛋呀,什么都叫木樨?。俊薄鞍?,對了。”許珍點著頭說,“我們這沒雞蛋,什么都叫木樨,是凡有雞蛋的菜,不說木樨不做不賣!這是我們的規(guī)矩,懂了嗎小丫頭?”許珍的第二任丈夫是個長著韓劇明星那樣長腿的鮮肉類男人,是讓一個賣雞蛋的給拐得出了軌劈了腿的,許珍痛恨雞蛋。葉心蕾笑著說:“那我來份木樨木樨?!薄澳鹃啬鹃??”輪到許珍張口結(jié)舌了?!鞍?!”葉心蕾學(xué)著許珍的腔調(diào)尾音向上挑著點頭說,“木樨木樨,雞蛋炒雞蛋?!薄肮痹S珍發(fā)出刺耳的笑聲,仍舊沒回頭用大拇指向身后的菜品照片一挑說:“小丫頭你懂不懂啊,哪叫木樨木樨???那叫攤黃菜?!?/p>

“哈哈哈哈——”孟老六笑出了淚眼,“寶貝兒啊寶貝兒,你咋跟你那爹一樣一樣的呢,看著文文靜靜,比誰都精靈古怪,還木樨木樨,怎么琢磨的來?把許肉墩氣壞了吧?”“才不呢!”葉心蕾說,“到末尾她來了句攤黃菜,像、像……像魚脫了鉤,套著的狐貍一扭身跑掉了一樣,是不是?爸,差點沒把我氣哭了呢?!薄安恢档每迣氊悆?,”孟老六滿不在乎地說,“回頭六伯收拾她,往她的破木樨里釘大木楔子給咱寶貝出氣。”“后來呢?”葉知霜說:“你到底木樨了什么?”“什么也沒木樨?!比~心蕾說:“我這不就回來了么。”“不行,”葉知霜說,“你再回去,把飯吃了。”葉心蕾說:“爸,我不想吃了,也不餓?!薄安皇窍氩幌?,”葉知霜說,“第一,你正在長身體的時候,飯必須按時吃,第二,爸讓你,不僅僅是為了解餓才吃飯,也是讓你把吃食堂當(dāng)成一件事去辦,什么事都有第一次,不要怕難,爸以前對你說過什么來著?”葉心蕾說:“什么事要么不做,做就必須把它做完做好?!泵侠狭癫徽J(rèn)識這爺倆似的瞪著眼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暗谌?,”葉知霜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要辜負(fù)了你六伯的美意,一定要把十元錢飯票一分不剩地消費(fèi)出去。”葉心蕾不太情愿地站起來:“那,我不再理那個木樨胖阿姨,向別人買飯好不好?”葉知霜說:“自己看著辦?!?/p>

又過了半小時,葉心蕾又回來了,葉知霜問:“吃的啥?醋溜肉片白菜和饅頭,還有紫菜湯?!比~知霜點頭,“味道怎么樣?”葉心蕾說:“好吃,大灶菜真好吃,咋做出來的?”孟老六說:“好吃?”他夸張地比劃了一下,“是用這么大的大鐵鍋,炊事員把好幾十斤菜扔進(jìn)鍋里,穿著水靴子站在灶臺上,用小鐵鍬炒出來的?!比~心蕾比他還夸張地叫了聲,“哇,還有這么做菜的啊,神了?!泵侠狭洁斓溃骸耙院笞屇愀愕D頓吃,看你還神不神?!比~知霜笑了,說:“孩兒,先不忙換拖鞋,走,跟爸爸出去?!泵侠狭f:“還去哪啊?快到接車時間了。”葉知霜說:“帶她走走,六哥,一會你先去,我隨后就來?!?/p>

葉知霜拉著葉心蕾在院里漫步,對她說:“你還小,還不懂得世態(tài)炎涼,但你要記住,到什么時候,做什么事,不要跟什么人都計較,不要讓人左右你的情緒?!比~心蕾仰頭看著他,他用手一指,“看那兒,漿洗房?!边M(jìn)了漿洗房,葉心蕾按照葉知霜說的,很有禮貌地叫著阿姨,向正在干活的幾個洗滌女工問有沒有干凈的寢具。女工們給她挑了一套剛漿洗過烘得干凈平整的被套床單和枕套,葉心蕾抱著跟葉知霜回了房間。孟老六已經(jīng)走了,葉知霜把自己用的寢具都挪到孟老六床上,在自己的床上和葉心蕾一起鋪好干凈床單,套好被套和枕套,葉知霜一邊把被子鋪展開,把枕頭拍松一邊說:“孩兒,爸爸去接車,今晚你一個人睡。你先去衛(wèi)生間洗個熱水澡。把房門鎖好,一會爸爸會回來看看你,記住除了爸爸,誰叫也不能開。爸爸有鑰匙,但回來時希望你親手給爸爸開門,爸爸敲門方法和在家里時一樣,記住了嗎?”

葉知霜接過車回來,在門上輕輕敲了三記,里邊小聲問:“爸爸?”葉知霜說:“嗯,孩兒?!遍T開了,葉心蕾眼睛一亮,“爸,你手里拿的啥?給我買啥好吃的了?”葉知霜把門關(guān)好臉一拉,嗔怪道:“就知道吃,都快半夜了還吃?”這會他完全忘記了那個經(jīng)常后半夜捏著筷子在風(fēng)里聽著車站的鐘聲出神的自己了。他放下手里的兩只超大號的塑料飲料瓶,操起電水壺灌滿水插好電源,回頭說,這里是山區(qū),晝夜溫差很大,白天屋里熱得開冷氣,夜里就得用電褥子。葉心蕾撅起嘴說:“我不喜歡電褥子。”葉知霜說:“知道你不喜歡,你從小就怕干燥,睡電褥子愛出鼻血,打你記事時我就沒讓你再睡過這東西了。我從超市要來這兩個大瓶子……”葉知霜邊說邊從衛(wèi)生間里拿出兩條干燥的大毛巾,這時他頓了一下,側(cè)側(cè)耳朵,水花在壺里咕嚕咕嚕地響著翻涌。葉知霜眉開眼笑地一指水壺說:“開了,它為我家孩兒開的?!彪S手?jǐn)[好兩只飲料瓶用手扶著拎壺把水熱氣騰騰地依次灌滿進(jìn)去。抖抖濺上水點燙痛了的手,用毛巾把瓶分別包好塞進(jìn)自己床上的被窩里,拍拍手說:“還記不記你小時候背的兒歌:早穿皮襖午穿紗,下句是啥來著?”葉心蕾說:“晚抱火爐吃西瓜。噢,爸,就是說的這里嗎?”葉知霜搖頭說:“是指像這樣的氣候,但具體指不是這里,是新疆,還有種氣候叫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指的是橫斷山脈,云南貴州那一帶吧?!比~心蕾說:“你都去過嗎?”葉知霜說:“沒有,等你長大了都替爸爸去?!比~心蕾說:“為什么會有這些氣候?”葉知霜又搖搖頭,“爸爸也不太懂,等你明年上了初中,學(xué)地理時就懂了。嗯,這也是爸爸讓你到這來玩的原因之一。等你學(xué)地理課時學(xué)到這就不會覺得陌生了,也容易感興趣,會比別人理解得更好,更深刻?!比~心蕾說:“噢,爸,謝謝?!薄安豢蜌?。”葉知霜一笑,指著被窩說:“睡覺。爸爸該走了?!?/p>

葉知霜拉開房門回頭看看,看到葉心蕾躺進(jìn)被窩把被子拉到下頦下看著自己,葉知霜說:“明天起早,關(guān)燈了啊?!比~心蕾把手從被子里伸出來,“爸,我還有事想問你?!比~知霜過去握住她的手說:“什么?”葉心蕾說:“爸,你平時跟我說的好多好多,你自己都能做得到嗎?”

葉知霜頓了一下,說:“今天晚了,好好休息,爸爸明天回答你好嗎?”

葉心蕾的手用了下力,“晚安爸爸?!?/p>

“晚安,葉心蕾。”

車上的葉知霜照例又失眠了,車站后半夜的鐘聲隱隱地傳來,像一種誘惑在招喚著他,一動不動地閉著眼,幻想葉心蕾熟睡中均勻的呼吸。

早五點半,葉知霜爬起來,生著了茶水爐的火,悄悄下了車。

在街上買了三份早點,回到公寓上樓,摸出鑰匙探進(jìn)鎖眼里小心地轉(zhuǎn)動,門剛一開,一陣穿堂風(fēng),門呼地一下刮了回來,葉知霜的手搶在風(fēng)的前面塞進(jìn)門縫里,門幾乎沒發(fā)出什么聲響,葉知霜的手背一陣巨痛,他沒動,抽出手輕輕把門掩上鎖好。

葉知霜放下早點坐對面床上看著葉心蕾,一動不動目光無比貪婪??吹胶髞砜纯幢?,六點四十了,孟老六二十分鐘后就會回來。葉知霜上前拍拍葉心蕾說:“孩兒,起床。”

葉知霜讓葉心蕾刷牙洗臉吃早點,自己把床鋪收拾好打開窗戶放進(jìn)清新空氣。

七點鐘,孟老六準(zhǔn)時回來了,抓起一只油餅往嘴里一叼,笑嘻嘻地向父女倆做個鬼臉就溜出去了。

七點半,葉知霜說:“孩兒,待會你彭阿姨的車從北京返回,下午兩點到這,帶你回去。我們今天時間不富裕,早點出去?!比~心蕾說:“我晚點自己回去不行嗎?讓我多玩會兒?!比~知霜說:“你明天還要上學(xué),不能回去太晚。而且作為女孩子,在我心里,”葉知霜指了指心口說,“你還沒到不用熟人陪護(hù)單獨坐火車的年齡?!?/p>

葉知霜背了個行軍壺,領(lǐng)著葉心蕾出了公寓后門,門外一條不寬的柏油路,也不太長,延伸出不遠(yuǎn)就變成了裸露的黃土路,蜿蜿蜒蜒地扭進(jìn)了山里。“那就是柏建?!比~知霜遙指著說。

早晨很清新,太陽爬過山顛,微風(fēng)拂在臉上。葉知霜讓葉心蕾抬頭看天,藍(lán)色的,他說:“這里基本沒有工廠,不生產(chǎn)霧霾。”一拍葉心蕾的肩頭,說:“出發(fā)。”

走在路上,發(fā)現(xiàn)早上進(jìn)山的人不少,三五成群五七結(jié)黨,說說笑笑地行進(jìn)。不斷有人向葉知霜打著招呼,葉知霜一一含笑回應(yīng),有時也主動向別人打招呼。葉心蕾突然瞪大了眼睛,她竟然發(fā)現(xiàn),孟老六和許珍一人挎?zhèn)€小編織筐,依偎著混跡在人群中,許珍過分豐滿,孟老六走路不平,讓葉心蕾聯(lián)想到一對企鵝。

原來許珍的第三段感情糾結(jié)者是孟老六。葉知霜一邊若無其事地打招呼回應(yīng)招呼一邊小聲叮囑葉心蕾不要盯著別人看,不禮貌。

“木樨阿姨和六伯干什么去呀?”葉心蕾小聲問。

“他們?nèi)ゲ赡⒐?,采山棗。他們,還有別人,和我們一樣,都是進(jìn)山里玩的?!?/p>

“木樨阿姨不像是個愛吃山棗的人啊,她好像只吃雞蛋,她也熱愛大自然嗎?”葉心蕾問。

葉知霜看了葉心蕾一眼,笑了,“別瞎說,人活著都不容易,都要給自己尋找樂趣?!?/p>

走著走著,葉知霜和葉心蕾離所有人都遠(yuǎn)了,別人奔有野味和野果地方攀去,他們走上了生長著大片莊稼的漫長山坡。

這是高粱、這是玉米……葉知霜指著一片片農(nóng)田里拔著桿的作物讓葉心蕾說說它們的區(qū)別。

“玉米粗壯,葉子也大,還有胡子,像爸爸,高粱長得瘦,葉子也細(xì),結(jié)著紅紅的籽,像女兒?!?/p>

葉知霜開心地大笑起來,說:“葉心蕾,你將來如果去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會成為一個好作家的?!?/p>

葉知霜說:“孩兒,你再注意看,每塊田靠路邊的地方有什么?”

葉心蕾左右看看,“沒什么啊,都是粗壯的父親和瘦瘦的女兒嘛?!?/p>

葉知霜搖搖頭,“觀察得不細(xì)??!”他拍拍路旁的一塊大石頭,“來,坐會兒?!?/p>

“爸爸先回答你昨晚提出的問題好不好?”葉知霜說。

“喔,”葉心蕾坐在葉知霜旁邊依伏在他的膝頭上,仰頭看著父親。

“爸爸平時要求你做到的,很多我自己做不到?!比~知霜說。

“這多不公平呀。”葉心蕾坐直了說。

“是不公平,“葉知霜點點頭說,“我該……怎么對你說呢?爸爸這半生接觸過各式各樣的人,連活烈士都見過。我也歸納過,做人其實有很多做人的道理,有的人活得透徹也做得純粹,這是極少數(shù)的人,他們是優(yōu)秀的人。有的人做不到起碼能想得到,只是個空談家,我就是這樣的人,爸爸已經(jīng)成年了,性格里的很多弱點都是在成長中已經(jīng)形成了的,我清清楚楚卻難以克服,比如對你爺爺奶奶的態(tài)度上。其實你爺爺奶奶都是很好的人,你長大了,要替爸爸好好孝敬他們,不論是你奶奶,還是你爺爺。爸爸之所以對你不公平,是希望你以后能出類拔萃,能有自己獨特的人格魅力?!?/p>

葉心蕾搖搖頭說:“爸爸,不太懂?!?/p>

葉知霜摸摸她的頭說:“不急,你慢慢長,一邊長一邊懂,實在不懂,爸也不會怪你?!?/p>

“大多數(shù)的人——”葉知霜指一下山下,“小小的山城和四處錯落的農(nóng)戶在高處的視野中漸次一覽無余,他們從不多思考什么,只是簡單地生活著,享用他們從簡單里得到的快樂?!?/p>

“現(xiàn)在你再看,仔細(xì)看看那些羊腸小道。”

田野中有一些羊腸小道,把大片的地分割得一塊一塊的。葉心蕾站起來,手搭在額前向遠(yuǎn)處和近處看,回頭說:“我看見了,越靠路邊的玉米高粱長得越小,也不整齊。”

葉知霜贊許地點點頭,“這回看仔細(xì)了,不過那不是玉米和高粱,不是壯壯的爸爸和乖乖的女兒,那只是些糜草?!?/p>

“啥叫糜草?”

“就是糜子,也是一種作物,做粘米糕的那種東西。這里的地和氣候條件都不適合生長糜子,種下去也成熟不了,他們當(dāng)?shù)氐那f稼人把糜子叫做糜草。”

“成熟不了為什么還要種它?”

“給羊種的。你看那些小道,那是放羊的人走出來的,他們從小道上趕羊上山,羊不老實,莊稼人怕羊糟蹋他們的高粱和玉米,又不忍心傷害它們,羊也是生靈啊,他們就在道邊隨意灑下糜種,糜子像草一樣長出來,讓羊啃著,就不會吃高粱和玉米苗了?!?/p>

“那糜草不也是生命嗎?”葉心蕾說。

“它們在這里人的眼里是野生的沒有什么價值的生命。這就是他們的一種活法,純樸善良又簡單實用。”

“噢,糜草真可憐。”

“葉心蕾,世上沒有什么東西是可憐的。命運(yùn)都得自己去把握。爸爸希望你記住,每個人都會覺得自己很優(yōu)秀,但絕大多數(shù)的生命在別人眼里就像這糜草一樣,所謂蕓蕓眾生,就是這個意思吧?!?/p>

“為什么我必須要記住這些?”

“不是必須,爸爸剛才說了,是希望,是爸爸給你的一個建議,爸爸希望你將來做人能低調(diào)一些,永遠(yuǎn)有自知之明?!?/p>

“好了,起來吧孩兒,走,咱們也進(jìn)山去玩。”葉知霜說。

葉心蕾還坐著,抬起一只手:“你拉我起來?!?/p>

葉知霜大笑:“這小年輕人兒懶到什么程度?!鄙焓忠淮钊~心蕾的手腕,葉心蕾,“你給我——起來?!?/p>

田野廣袤,一大一小的身影向大背景的深處融去,山風(fēng)颯颯,翻動著高粱和玉米的莖葉,把父女倆的對話斷斷續(xù)續(xù)地吹得散落一路。

“爸爸,山里到底有什么???”

“有山澗,森林,對了,你的相機(jī)帶了嗎?”

“帶著呢?!?/p>

“拿來,爸爸給你的閃光燈換上新電池。你不知道里邊的森林有多密,聽得見人說話,找不到人的影,很多地方不用閃光燈根本拍不了照。那里邊比空調(diào)還涼快呢,氣溫比外面起碼低二三度,等你進(jìn)去,身上的汗馬上就被涼氣吸干了,清爽爽的,特別舒服。”

“有不怕人的小松鼠嗎?”

“有,還有別的小動物。”

“還有什么?”

“還有山里人家?!?/p>

“還有什么?”

“還有山泉,是從石壁上滲出來的水滴?!?/p>

“能喝嗎?”

“能啊,純凈水,只要不貪口,就不會喝壞肚子。爸爸給你背著水壺呢,一會你去接來嘗嘗?!?/p>

“噢爸爸,還有多遠(yuǎn)???”

“我們已經(jīng)進(jìn)山了,孩兒,你看前面……”

進(jìn)入山口的時候,葉知霜的手機(jī)被人撥叫了,山里沒信號,他沒接到。

前妻的上一個電話是幾天前打的,前妻對他說蕾兒馬上就要上初中了,我已經(jīng)在這邊給蕾兒聯(lián)系好了學(xué)校,是重點中學(xué),就算當(dāng)?shù)氐暮⒆右膊蝗菀走M(jìn)得來的。不管怎么說,這邊的教育環(huán)境總是要比你那邊好,你可以恨我,但你必須面對現(xiàn)實,孩子的前途是一輩子的大事,你既然愛她,就不應(yīng)該耽誤她。葉知霜嗤之以鼻,恨你?從沒考慮過。但他沒反駁前妻的話,默默地聽著。

人家說得不是一點道理沒有,真愛一個人,就不能只考慮自己的感受,不能以愛的名義把她的日子剝奪過來自己來過。

上一次掛斷電話的時候,葉知霜傷心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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