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臺灣·薛明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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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學(xué)生子路問孔子“聞之行諸?”你聽到的道理就要去做嗎?孔子回答:有父兄在,你老爸老哥都在,怎么可以?沒多久,冉求又問孔子“聞之行諸?”孔子二話不說,說:“聞之行之?!甭牭节s快去做,不要猶豫。同樣一個問題,兩個完全顛倒的答案。為什么?因為兩個人的性格、境遇完全不同,不可以套用同樣的話。所以我很在意今天談的中國學(xué)問,在本質(zhì)上,中國學(xué)問不能被西方人的學(xué)術(shù)框架給框住。
牟宗三先生費盡一生心力,說孔子是了不起的大哲學(xué)家,但老實說,孔子只是一個三流哲學(xué)家,或者連三流都算不上,為什么?因為孔子既沒有條理,又沒有清晰的邏輯論證,子路這么問你這么回答,冉求那么問你那么回答,哪有清楚的東西?怎么經(jīng)得起客觀的分析?但我要說,孔子的了不起,就在于他不是一個哲學(xué)家。如果你說他是一個很好的哲學(xué)家,你不是恭維他,而是侮辱他。因為中國學(xué)問不需要客觀分析,需要的是實際印證。你知道就知道,你是過來人看得清清楚楚。沒有這個經(jīng)驗、沒有這個體會,費盡腦筋把它客觀化、結(jié)構(gòu)化,講得清清楚楚,跟你有什么相干?
說孔子的氣象,最好的例子是他談管仲,如果從客觀來分析,孔子在《論語》里談管仲,完全是顛倒錯亂。他先批評管仲氣量小、不知禮,可后來連續(xù)有兩次,一次子路,一次子貢,挑明質(zhì)疑孔子:管仲這種人,他的主子在政治斗爭中失敗了,結(jié)果管仲不僅沒有為他的主子以身相殉,還投靠敵營,敵營還任命他為宰相(敵營是后來的齊桓公),這件事很明顯是沒有節(jié)操的??煽鬃觾纱味贾v得很清楚:管仲了不起。尤其是孔子第二次回答子貢時,措詞很強烈,“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鬃舆@樣評價管仲,是因為他站到了那樣的高度??鬃雍芮宄粋€人有沒有所謂的節(jié)操,其實是小事。后來管仲“尊王攘夷”,尤其是將北邊的游牧民族跟南邊楚國的入侵成功擋住,這個擋住的重點不在于維護了齊國,重點是在于把整個中原地區(qū)、漢文明里的中國文化給保護住了。所以孔子的重點在于,如果沒有管仲,文明要倒退了,相較于這么重大的事情,一個主子是不足掛齒的。你作為一個儒者,怎么能因小失大?
大家知道,《論語》里除了孔子之外,最有分量的一個人是顏回。如果用現(xiàn)在文史哲的概念分析顏回,完全不知道把他擺在哪里,甚至用現(xiàn)實世界的角度來講,也完全沒有他的位置。他有思想?他有哲學(xué)?他什么都沒有。可顏回兩千多年來在中國人的生命世界里始終有那么重的分量,為什么?因為顏回展現(xiàn)了一種生命氣象。那個生命氣象是什么?不管外在世界怎么樣,他的生命里始終有一個不動如山的東西,始終有一個安安穩(wěn)穩(wěn)的東西,始終有一個接近透明的狀態(tài),這是非常了不起的。當(dāng)我們看到這樣一個生命狀態(tài)時,會感覺到有一種天清氣明的感覺,這就叫生命氣象。
同樣的道理,我們讀《論語》看到子路,子路根本就是一個粗人,一介莽夫,哪有哲學(xué)?哪有思想?但是,如果把子路抽掉,整本《論語》就會黯然失色。這么有俠情、爽快的一個人,如果有這樣一個朋友肯定很好。
但是,如果讓我選,我第一個中意的學(xué)生其實不是子路,也不是顏回,而是子貢。因為有了子貢,哪里需要這么辛苦地賺錢養(yǎng)家,早就衣食無憂了,將來我死了,還有一個人幫我廬墓三年,再加三年,一共六年。到時候我百分之百含笑九泉。有這樣的學(xué)生,多開心!這跟文史哲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但你會覺得活得暢快、活得有生命的質(zhì)感,這是生命的氣象。
在《史記》里,名聲很大同樣很壞的一個人是劉邦,但不幸的是,我很喜歡劉邦。上個學(xué)期我給學(xué)生講《史記》時說,經(jīng)過薛老師一個學(xué)期的“洗腦”,如果連劉邦這種人都會喜歡、都會看得上眼,那這個世界你大概就沒有看不上眼的人了。什么叫修養(yǎng)?是你容得下世界上的所有人。司馬遷的《史記》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他的氣象跟孔子相通。在司馬遷眼里,在他的筆下,所有人賢愚不肖,不管成功與失敗,都是閃閃發(fā)光的。一個人有怎樣的心胸氣度,才會看到的人一個個都是閃閃發(fā)光?那這個人是有大氣象的人,可以超越一般人的是非善惡。
說白了,就是孔子很喜歡講的一句話,“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我喜歡一個人,可我很清楚地知道他的缺點和缺陷。相反,我討厭一個人,甚至不屑他,即便如此,還是很清楚地知道他這個人有了不起的地方,有可敬的地方或者至少有他的長處。一個人如果這樣看世間的人,那這個人的氣象有多大?孔子就有這樣的氣象,《論語》里談的人是各式各樣的,有些人忠奸也很難判斷,但他還是和他們來往。
回到劉邦、張良、韓信、陳平、蕭何等所有開創(chuàng)大漢四百年江山的那群人身上。他們出生在戰(zhàn)國后期,成長在秦代。戰(zhàn)國后期是兵禍連年,動不動坑殺,且以幾十萬人起跳,戰(zhàn)爭之殘酷,很少有一個時代能超過那樣的時代。秦代是嚴刑峻法,無所不用其極,逼得很多人受不了,所以才會揭竿而起。那個時代比現(xiàn)在不知道要糟糕多少倍,但劉邦這幫人什么時候一臉慘兮兮的苦相?你看劉邦,每天日子過得滋滋潤潤,嬉皮笑臉,好酒喜色,每天說大話,好開心??h里有一個重要的客人來,縣令宴客,底下所有官員要共襄盛舉,就是你們得付錢。當(dāng)時的人事主管蕭何負責(zé)收錢,還吩咐了一件事,付一千塊錢以上的坐主桌,不到一千塊錢的到院子里。結(jié)果劉邦走進去,一分錢沒帶,就說自己付了一萬塊,走到主桌坐下來,主桌的每個人他都調(diào)戲,玩一玩、鬧一鬧。秦朝的苛政,戰(zhàn)國末年的兵禍,在劉邦身上看到一點點傷痕了嗎?沒有。這是什么?這就是氣象。
從小到大,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一些麻煩事和一些痛苦。有些人,在成長之后能看得清楚那些陰影和糾結(jié),是因為小時候經(jīng)歷了傷痛。但有的人小時候有更多的傷痛、更多的苦難,長大后卻看不到任何傷痕,為什么?因為這個人氣象大,容得下所有的污垢、所有的苦難、所有的傷痛,過了就過了,過眼云煙,這就是氣象。我們會發(fā)現(xiàn),西漢打天下的那一群人,共同的特征是看不到哪一個人身上有傷痕,看不到哪一個人有苦難留下的遺跡。而恰恰是因為他們身上沒有傷痕,所以才打得了天下。
如今一個人要想有大作為,成就大事業(yè),除了特別有能力、特別有手腕外,氣象要很大,隨便坐在那邊,人家看著就很爽,這是成就大事者非常重要的一個前提。但中國讀書人從孟子以后,對于王者有一種過度的傲慢和自大,這種過高的姿態(tài)里,少了一種根本的敬意。孟子一天到晚想要當(dāng)王者師,他的王者師的姿態(tài)是一種教訓(xùn)的姿態(tài),孟子在書里常常有這樣的姿態(tài)。
后來受孟子影響最深的宋明理學(xué)家,比如程頤,一說話常常就是教訓(xùn)的口吻。為什么要這樣教訓(xùn)?因為他們覺得他們身上是道,王者是政統(tǒng),道高于政,我指導(dǎo)你、教訓(xùn)你,這是我的職責(zé)。但是你讀《論語》,孔子面對任何一個王者,從來沒有這樣的高姿態(tài),從來沒有一次失去該有的分寸,在看孔子跟王者的所有對談中,你完全嗅不到任何一點點傲慢,他知道自己的分寸。所以歷史上最偉大的王者師,從來就不是孟子、程頤他們,那是他們所想象的,是儒者自我感覺良好、自我膨脹的結(jié)果。
歷史上最好的王者師,一個叫張良,一個是諸葛亮。什么是王者師?當(dāng)劉邦面對張良時,言必聽、計必從,劉邦是那樣一個輕慢的人,整天罵人、損人的人,尤其討厭儒者。儒者穿著儒服還沒關(guān)系,但千萬別戴著儒帽,否則他會把你的儒冠拿下來撒尿。劉邦就是這樣一個隨便、無禮的人。但《史記》里,劉邦所有跟張良的往來對應(yīng),卻看不到任何一句不恭敬,他對張良,基本上就是對先生的態(tài)度。反過來看,張良面對劉邦,有沒有用一個老師的姿態(tài)居高臨下教訓(xùn)劉邦呢?也沒有。他在跟劉邦講話,謹守分寸,他就是一個臣子,別人尊敬我們,我們自己就不能隨便,不能因為別人尊敬我,我就自己做大。所以你看到張良跟劉邦的關(guān)系非常健康。后來劉邦殺功臣,卻沒有懷疑過張良一次,為什么?因為張良分寸拿捏得好。
劉備跟諸葛亮也是一樣,你看劉備多么尊敬諸葛亮,可諸葛亮何曾有一次逾越做臣子的分寸?最后為了阿斗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為什么?這是你作為一個臣子的分寸。這才是王者師,王者有他們的特殊能力,有讓人家服氣的能力。今天儒者自己沒有那個能耐,不要把自己想象得那么偉大。你知道你的分寸,那你這個人才不會斤斤計較,才不會酸腐。
后來許多儒者相較于孔子,氣象差太多了。孟子因為他那種過度的托大,不屑談管仲,不屑談齊桓公。他說,不只他,連曾子的兒子也不屑談。人家問曾子兒子,你跟子路比怎么樣?他很嚴肅地說,子路是我老爸很尊敬的,我不能比??珊髞碛謫査?,管仲跟你比怎么樣?他就說,管仲有什么好說的?當(dāng)年齊桓公重用他如此深、如此久,做出的功績,卻只有那么一點點。你看,這位曾某好大的口氣!我想說,就讓曾某當(dāng)宰相看看,會有多大的作為。這就好比現(xiàn)在很多公共知識分子,整天指點江山,整天說大話,這就是沒有氣象,因為不知道深淺,只知道自己。
今天我們有志于傳統(tǒng)文化,尤其要告誡自己,當(dāng)年孔子在世時,曾嚴重地警告過他的學(xué)生子夏:“女(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是要做君子式的儒者,還是做小人式的儒者?要當(dāng)君子,不要當(dāng)小人。但我必須要不客氣地講,后面的時代有太多的儒者都是小人,氣量太小、氣象太小。今天整個中國文化在重建,這是好事,但我希望有大氣象的人去掌握話語權(quán),成為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這才是中國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