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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藝術(shù)生涯

2019-04-16 07:02啟功
中國書畫 2019年2期

◇ 啟功

一、心畬先生的家世,和我家的關(guān)系

心畬先生諱溥儒,初字仲衡,后改字心畬,是清代恭忠親王奕?之孫。王有二子,長子載澄;次子載瀅,都封貝勒。載澄先卒,無子。恭親王卒時,以載瀅的嫡出長子溥偉繼嗣載澄為承重孫,襲王爵(恭王生前曾被賜“世襲罔替”親王爵)。心畬先生行二,和三弟溥僡,字叔明,俱側(cè)室項夫人所生。民國后,嗣王溥偉奉海居青島,又居大連。心畬先生與三弟奉母居北京西郊。原府第為嗣王典給西洋教會,心畬先生與教會涉訟,歸還后半花園部分,即遷入定居,直至抗戰(zhàn)后遷出移居。

瀅貝勒號清素主人,夫人是敬懿太妃的胞妹(益齡字菊農(nóng),姓赫舍里氏之女),是我先祖母的胞姊。我幼年時先祖母已逝世,但兩家還有往來。我幼時還見有從大連帶來的禮物,有些日本制作的小巧玩具,到現(xiàn)在還有保存著的。曾見清素主人與徐花農(nóng)(琪)和先祖有唱和的詩,惜早已失落。清素在民國以前逝世,也未見有詩文集傳下來。

嗣王溥偉既東渡居大連,恭忠親王(世俗常稱老恭王)遺留的古書畫都在北京,與心畬先生本來具有的天賦相契合,至成了這一代的“三絕”宗師,不能不說是具有殊勝的因緣。

先祖逝世時,我剛滿十周歲,先父在九年前先卒。孤兒寡母,與一位未嫁的胞姑共度艱難的歲月。這時平常較熟悉的老親戚已多冷淡不相往來,何況遠在海濱的遠親!心畬先生一支原來就沒有往來,我當然更求教無從了。

二、我受教于心畬先生的緣起

我在二十歲左右,漸漸露些頭角。一次在敬懿太妃的喪事上遇到心畬先生,蒙得欣然獎譽,令我有時間到園中去。這時也見到了溥雪齋先生,也令我可以常到家中去。但我自幼即得知一些位“親貴”的脾氣,不易“伺候”,寧可淡些遠些。后來屢在其他場合見到,催問我何以不去,此后才逐漸登堂請教。有人知道我家也屬于清代貴族,何以卻說這兩位先生是“親貴”呢?因為我的八世祖是清高宗乾隆的胞弟,封和親王,諱弘晝,傳到我的高祖即被分出府來。我的曾祖由教家館、應(yīng)科舉、做翰林官、做學政,還做過順天鄉(xiāng)試、禮部會試的考官和殿試的讀卷官,等等。我先祖也是一樣的什么舉人、進士、翰林、主考、學政等等過了一生。用今天的話說即是寒士出身的知識分子,所以族雖貴而非親。在一般“親貴”的眼中,不過是“旗下人”而已。但這兩位,雖被常人視為“親貴”,究竟是學者、是藝術(shù)家,日久證明他們既與別人不同,對我就更加青睞了。

由于居住較近,到雪齋先生家去的時候較多些。雖然也常到萃錦園中,登寒玉堂,專誠向心畬先生請教,而雪齋先生家有松風草堂,常常招集些畫家聚集談藝作畫,儼然成為一個小型“畫會”。心畬先生當然也是成員之一,畫會也是我獲得向雪、心二位宗老和別位名家請教的一個機會。

松風草堂的集會,據(jù)我所知,最初只有溥心畬、關(guān)季笙、關(guān)稚云、葉仰曦、溥毅齋(僩,雪老的五弟)幾位。后來我漸成長,和溥堯仙(佺,雪老的六弟,少我一歲)繼續(xù)參加,最后祁井西常來,集會也快停止了。

溥心畬 秋荷鹡鸰圖 72cm×27cm 紙本設(shè)色 1945年 吉林省博物院藏款識:殘荷謝秋雨,敗葉覆圓池。蕭蕭涼意滿,只有鹡鸰知。乙酉九月,心畬。鈐?。号f王孫(朱) 溥儒(白) 松巢客(朱)江山為助筆縱橫(白)

松風草堂的集會,心畬先生來時并不經(jīng)常,但先生每來,氣氛必更加熱鬧。除了合作畫外,什么彈古琴、彈三弦、看古字畫、圍坐聊天,無拘無束,這時我獲益也最多。因為登堂請益,必是有問題、有答案,有請教、有指導(dǎo),總是鄭重其事。還不如這類場合中,所見所聞,常有出乎意料的東西。我所存在的問題,也許無意中獲得理解;我自以為沒問題的事物,也許竟自發(fā)現(xiàn)另外的解釋?,F(xiàn)在回憶起來,今天除我之外,自溥雪老至祁井西先生俱已成了古人,臨紙記錄,何勝凄黯!

我從心畬先生受教的另一種場合是每年萃錦園中許多棵西府海棠開花的時候,先生必以兄弟二人的名義邀請當時的若干文人來園中賞花賦詩。被約請的有清代的遺老,有老輩文人,也有當時有名氣的(舊)文人。海棠種在園中西院一座大廳的前面,廳上廊子很寬,院中花下和廊上設(shè)些桌椅,來賓隨意入座。廊中桌上有簽名的素紙長卷,有一大器皿中裝著許多小紙卷,簽名人隨手拈取一個,打開看,里邊只寫一個字,是分韻作詩的韻字。從來未見主人匯印分韻作詩的集子,大約不一定作的居多。我在那時是后生小子,得參與盛會已足榮幸了,也每次隨著拈一個鬮,回家苦思冥想,雖不能每次都能作得什么成品,但這一次一次的鍛煉,還是受益很多的。

再一種受教的場合,是先生常約幾位要好的朋友小酌,餐館多是什剎海北岸的會賢堂。最常約請的是陳仁先、章一山、沈羹梅諸老先生,我是敬陪末座的小學生,也不敢隨便發(fā)言。但席間飯后,聽諸老娓娓而談,特別是沈羹梅先生,那種安詳周密的雅談,辛亥前和辛亥后的掌故,不但有益于見聞知識,即細聽那一段段的掌故,有頭有尾,有分析有評論,就是一篇篇的好文章??珊蕻敃r不會記錄,現(xiàn)在回想,如果有錄音機錄下來,都是珍貴的史料檔案。這中間插入別位的評論,更是起畫龍點睛的作用。心畬先生的一位新朋友,是李釋戡先生,在寒玉堂中常常遇見。我和李先生的長子幼年同學,對這位老伯也就更熟悉些。他和心畬先生常拿一些當時名家的詩文來共同評論,有時也拿起我?guī)サ牧曌骷右灾笇?dǎo)。他們看后,常常指出哪句是先有的,哪句是后湊的,哪處好,哪處壞。這在今天我也會同樣去看學生的作品,但當時我卻覺得是很可驚奇的事了。

溥心畬 松巖雙馬圖 86.5cm×34cm 紙本設(shè)色吉林省博物院藏款識:松澗鳴秋雨,云門帶夕陽。西風動巖壑,迥立憶沙場。心畬畫。鈐印:舊王孫(朱) 溥儒之?。ò祝?一朵紅云(朱)二樂軒(朱)

溥心畬 群峰積雪圖 33cm×101cm 紙本設(shè)色 1940年 吉林省博物院藏款識:今夜巖齋冷,幽尊湛芳例。蕭蕭林下風,皓皓北窗雪。遠塞飛鳥沒,凍浦孤舟歇。灌木寂眾響,巖云互相越。緬懷羲皇人,鳴琴慰高潔。向夕動初霧,邂逅山中客。稷雨變蒙密,晨風日蕭瑟。片水帶孤青,微云生遠白。槲葉有清音,繁枝黯無色。積雪滿空山,何處袁安宅。庚辰山中大雪對寫此圖并錄舊作。西山逸士溥儒。鈐?。轰呷澹ò祝?玉壺(朱)

“舉一隅”可以“三隅反”,我從先生那里直接或間接受益的,真可說數(shù)不清的?!抖Y記》云:“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崩镎Z也說:“投師不如訪友?!痹蚴菐熓钦娴慕?,友是多方面的啟發(fā)。師的友,既有從高向下垂教的尊嚴一面,又有從旁輔導(dǎo)的輕松一面。師的友自然學問修養(yǎng)總比自己同等學力的小朋友豐富高尚得多,我從這種場合中所受的教益,自是不言而喻的!

總起來說我和心畬先生的關(guān)系,論宗族,他是“溥”字輩的,是我曾祖輩的遠房長輩;論親戚,他相當是我的表叔;論文學藝術(shù),是我一位深承教誨的恩師。若講最實際的關(guān)系,還是這么一條應(yīng)該是最恰當?shù)摹?/p>

三、心畬先生的文學修養(yǎng)

先生幼年的啟蒙老師和讀書經(jīng)歷,我全無所知。但知道先生早年曾在西郊戒臺寺讀書,至今戒臺寺中還有許多處留有先生的題字。

何以在晚清時候,先生以貴介公子的身份,不在府中家塾讀書,卻遠到西郊一個廟里去讀書,豈不與古代寒士寄居寺廟讀書一樣嗎?說來不能不遠溯到恭忠親王。這位老王爺好佛,常游西山或西郊諸寺廟,當然是“大檀越”(施主)了。有一有趣的事,一次戒臺寺傳戒,老王爺當然是“功德主”。和尚便施展“苦肉計”來嚇老施主。有稍犯戒律的一個和尚,戒師勒令他頭頂方磚,跪在地上受罰,老王爺代為說情,不許!這還輕些。一次在齋堂午齋,一個和尚手持缽盂放到案上時,立時破裂。戒師便聲稱戒律規(guī)定,要“與缽俱亡”,須將此僧立即打死。老王爺為之勸說,堅決不予寬免。老王爺怒責,僧人越發(fā)要嚴格執(zhí)行,最后老王爺不得不下臺,拂袖而去,只好飭令宛平縣知縣處理。告誡知縣說:“如此人被打死,惟你是問!”其實這場鬧劇就是演給老王爺看的。有一句諺語:“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足以深刻地說明他們的勢力問題。

當然和尚再兇,也兇不過“現(xiàn)管”的縣官,王爺走了,戲也演完了。只從這類事看,恭忠親王與戒臺寺的關(guān)系之深,可以想見。那么心畬先生兄弟在寺中讀書,不過是一個遠些的書房,也就不難理解了。

心畬先生幼年啟蒙師是誰,我不知道,但知道對他們兄弟(儒、僡二先生)文學書法方面影響最深的是一位湖南和尚永光法師(字海印)。這位法師大概是出于王闿運之門的,專作六朝體的詩,寫一筆相當灑脫的和尚風格的字。心畬先生保存著一部這位法師的詩集手稿,在“七七事變”前夕,他們兄弟二位曾拿著商量如何選訂和打磨潤色,不久就把選訂本交琉璃廠文楷齋木版刻成一冊,請楊雪橋先生題簽,標題是《碧湖集》。我曾得到紅印本一冊,今已可惜失落了。心畬先生曾有早年手寫石印的《西山集》一冊,詩格即如永光,書法略似明朝的王寵,而有疏散的姿態(tài),其實即是永光風格的略為規(guī)矩而已。后來看見先生在南方手寫的《寒玉堂詩集》,里邊還有一個保存著《西山集》的小題,但內(nèi)容已與舊本不同了。先生曾告訴我說有一本《瀛海塤篪》詩集,是先生與三弟同游日本時的詩稿,但我始終沒有見著。可惜的是大約先生的詩詞集稿本,可能大部分已經(jīng)遺失。有許多我還能背誦的,在新印的詩集中已不存在了。下面即舉幾首為例:

《落葉》四首:

昔日千門萬戶開,愁聞落葉下金臺;

寒生易水荊卿去,秋滿江南庾信哀。

西苑花飛春已盡,上林樹冷雁空來;

平明奉帚人頭白,五柞宮前夢碧苔。

微霜昨夜薊門過,玉樹飄零恨若何;

楚客離騷吟木葉,越人清怨寄江波。

不須搖落愁風雨,誰實摧傷假斧柯;

衰謝蘭成應(yīng)作賦,暮年喪亂入悲歌。

蕭蕭影下長門殿,湛湛秋生太液池;

宋玉招魂猶故國,袁安流涕此何時。

洞房環(huán)佩傷心曲,落葉衰蟬入夢思;

莫遣情人怨遙夜,玉階明月照空枝。

葉下亭皋蕙草殘,登樓極目起長嘆;

薊門霜落青山遠,榆塞秋高白露寒。

當日西陲徵萬馬,早時南內(nèi)散千官;

少陵野老憂君國,奔門寧知行路難。

這是先生一次用小行草寫在一片手掌大的高麗箋上的,拿給我看,我捧持諷誦,先生即賜予我了。歸家珍重地夾在一本保存的師友手札粘冊中。這些年幾經(jīng)翻騰,不知在哪個箱中了,但詩句還有深刻的記憶?,F(xiàn)在居然默寫全了,可見青年時腦子的好用?!皶r過而后學,則勤苦而難成”,真覺得有“老大徒傷悲”之感!先生還曾在扇面上給我用小行草寫過許多首《天津雜詩》,現(xiàn)在也不見于南方所印的詩集中,我總疑是舊稿因顛沛遺失,未必是自己刪去的。

先生對于后學青年,一向非常關(guān)心,諄諄囑咐好好念書。我向先生問書畫方法和道理,先生總是指導(dǎo)怎樣作詩,常常說畫不用多學,詩作好了,畫自然會好。我曾產(chǎn)生過罪過的想法,以為先生作畫每每拿筆那么一涂,并沒講求過什么皴、什么點。教我作好詩,可能是一種搪塞手段。后來我那位學畫的啟蒙老師賈羲民先生也這樣教導(dǎo)我,他們兩位并沒有商量過啊,這才扭轉(zhuǎn)了我對心畬先生教導(dǎo)的誤解。到今天六十年來,又重拾畫筆畫些小景,不知怎么回事,畫完了,詩也有了。還常蒙觀者謬獎,說我那些小詩比畫好些,使我自懺當年對先生教導(dǎo)的半信半疑。

有一次在聽到先生鼓勵作詩后,曾問該讀哪些家的作品,先生很具體地指示:有一種合印的王維、孟浩然、韋應(yīng)物、柳宗元四家合集,應(yīng)該好好地讀。我即找來細看:王維的詩曾讀過,也愛讀的;孟浩然實在無味;柳宗元也不對胃口;只有韋應(yīng)物使我有清新的感覺,有一些作品似比王維還高。這當然只是那時的幼稚感覺,但六十年后的今天,印象還沒怎么大變,也足見我學無寸進了!

又一次自己畫了一個小扇面,是一個淡遠的景色。即模仿先生的詩格題了一首五言律詩,拿著去給先生看。沒想到先生看了好久,忽然問我:“這是你作的嗎?”我忍著笑回答說:“是我作的”。先生又看,又問,還是懷疑的語氣。我不由得笑著反問:“像您作的吧!”先生也大笑著加以勉勵。這首詩是:

八月江南岸,平林歌著黃。

清波凝暮靄,鳴籟入虛堂。

卷幔吟秋色,題書寄雁行。

一丘猶可臥,搖落漫邊傷。

這次雖承夸獎,但究竟是出于孩子淘氣的仿作,后來也繼續(xù)仿不出來了。

先生最不喜宋人黃庭堅、陳師道一派的詩,有一次向我談起陳師傅(寶?。┑脑?,說:“他們竟自學陳后山(師道。)”言下表現(xiàn)出非常奇怪似的開口大笑。我那時由于不懂陳后山,當然也不喜歡陳后山,也就隨著大笑。后來聽溥雪齋先生談起陳師傅對心畬先生詩的評論,說:“儒二爺盡作那空唐詩。”是指只模仿唐人腔調(diào)和常用的辭藻,沒有什么自己獨具的情感和真實的經(jīng)歷有得的生活體會,所以說“空唐詩”。這個詞后來誤傳為“充唐詩”,是不確的。

為什么先生特別喜愛唐詩,這和早年的家教熏習是有關(guān)系的。恭忠親王喜作詩,有《樂道堂集》。另有一部《萃錦吟》,全是集唐人詩句的作品。見者都驚訝怎能集出那么些首?清代人有些集句詩集,像《饤饾吟》《香屑集》之類的,究竟不是多見的。至于《萃錦吟》體裁博大,又出前者之外,所以相當值得驚詫。近幾十年前,哈佛燕京學會編印了一部《杜詩引得》,逐字編碼,非常精密。有人用來集杜句成詩,即借重這部工具。后來我在故宮圖書館見到一部《唐詩韻匯》是以句為單位,按韻排開,集起來,比用《引得》整齊方便,我才恍然這位老王爺在上書房讀書時必然用過這種工具書。而心畬先生偏愛唐詩,未必與此毫無關(guān)系。先生對于詩,唐音之外,也還愛“文選體”,這大約是受永光法師的影響吧!

溥心畬 奚官調(diào)馬圖 65.5cm×34cm 紙本設(shè)色1948年 吉林省博物院藏款識:塞苑云飛雪滿山,驕嘶天馬漢兵還。玉門萬里無烽火,首蓓葡萄盡入關(guān)。戊子中秋作奚官調(diào)馬圖題奉。嘉榞先生清賞。溥儒。鈐?。菏⌒凝S(朱) 舊王孫(朱) 溥儒(白)

四、心畬先生的書藝

心畬先生的書法功力,平心而論,比他畫法功力要深得多。曾見清代趙之謙與朋友書信中評論當時印人的造詣,有“天幾人幾”之說,即是說某一家的成就是天才幾分、人力幾分。如果借用這種評論方法來談心畬先生的書畫,我覺得似乎可以說,畫的成就天分多,書的成就人力多。

他的楷書我初見時覺得像學明人王寵,后見到先生家里掛的一副永光法師寫的長聯(lián),是行書,具有和尚書風的特色。先師陳援庵先生常說:和尚袍袖寬博,寫字時右手提起筆來,左手還要去攏起右手袍袖,所以寫出的字,絕無扶墻摸壁的死點畫,而多具有疏散的風格。和尚又無須應(yīng)科舉考試,不用練習那種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小楷。如果寫出自成格局的字,必然常常具有出人意表的藝術(shù)效果。我受到這樣的教導(dǎo)后,就留意看和尚寫的字。一次在嘉興寺門外見到黃紙上寫“啟建道場”四個大斗方,分貼在大門兩旁。又一次在崇效寺門外看見一副長聯(lián),也是為辦道場而題的,都有疏散而近于唐人的風格。問起寺中人,寫者并非什么“方外有名書家”,只是普通較有文化的和尚。從此愈發(fā)服膺陳老師的議論,再看心畬先生的行書,也愈近“僧派”了。

我看到永光法師的字,極想拍照一個影片,但那一聯(lián)特別長,當時攝影的條件也并不容易,因而竟自沒能留下影片。后來又見許多永光老年的字跡,與當年的風采很不相同了??偟膩碚f,心畬先生早年的行楷書法,受永光的影響是相當可觀的。

有人問:從前人讀書習字,都從臨摹碑帖入手,特別楷書幾乎沒有不臨唐碑的,難道心畬先生就沒臨過唐碑嗎?我的回答是:從前學寫字的人,無不先臨楷書的唐碑,是為了應(yīng)考試的基本功夫。但不能寫什么都用那種死板的楷體,必須有流動的筆路,才能成行書的風格。例如用歐體的結(jié)構(gòu)布下基礎(chǔ),再用趙體的筆畫姿態(tài)和靈活的風味去把已有結(jié)構(gòu)加活,即叫作“歐底趙面”(其他某底某面,可以類推)。據(jù)我個人極大膽地推論心畬先生早年的書法途徑,無論臨過什么唐人楷書的碑版,及至提筆揮毫,主要的運筆辦法還是從永光來的,或者可說“碑底僧面”。

據(jù)我所知,心畬先生不是從來沒臨過唐碑,早年臨過柳公權(quán)的《玄秘塔碑》,后來臨過裴休的《圭峰碑》,從得力處看,大概在《圭峰碑》上所用功夫最多。有時刀斬斧齊的筆畫,內(nèi)緊外松的結(jié)字,都是《圭峰碑》的特點。接近五十多歲時,寫的字特別像成親王(永琨)的精楷樣子,也見到先生不惜重資購買成王的晚年楷書。當時我曾以為是從柳、裴發(fā)展出來,才接近成王,喜好成王。不對,顛倒了。我們旗下人寫字,可以說沒有不從成王入手,甚至以成王為最高標準的,心畬先生豈能例外!現(xiàn)在我明白,先生中年以后特別喜好成王,正是反本還原的現(xiàn)象,或者是想用嚴格的楷法收斂早年那種疏散的永光體,也未可知。

溥心畬 設(shè)色山水圖 102.5cm×34cm 紙本設(shè)色 吉林省博物院藏款識:浦淑炊煙孤起,溪橋舊板欹斜。行盡江村日暮,疏林黃葉誰家。秀芳先生屬。溥儒。鈐?。号f王孫(朱) 溥儒(白) 一壺之中(朱)

先生家藏的古法書,真堪敵過《石渠寶笈》。最大的名頭,當然要推陸機的《平復(fù)帖》,其次是唐摹王羲之《游目帖》,再次是《顏真卿告身》,再次是懷素的《苦筍帖》。宋人字有米芾五札、吳說游絲書等。先生曾親手雙鉤《苦筍帖》許多本,還把勾本令刻工上石。至于先生自己得力處,除《苦筍帖》外,則是《墨妙軒帖》所刻的《孫過庭草書千字文》,這也是先生常談到的。其實這卷《千文》是北宋末南宋初的一位書家王昇的字跡。王昇還有一本《千文》,刻入《岳雪樓帖》和《南雪齋帖》,與這卷的筆法風格完全一致。這卷中被人割去尾款,在《千文》末尾半行空處添上“過庭”二字,不料卻還留有“王昇印章”白文一印。王昇還有行書手札,與草書《千文》的筆法也足以印證。論其筆法,圓潤流暢,確極妍妙,很像米臨王羲之帖,但畢竟不是孫過庭的手跡。后來先生得到延光室(出版社)的攝復(fù)印件《書譜》,臨了許多次。有一天告訴我說:“孫過庭《書譜》有章草筆法?!蔽蚁搿稌V》中并無任何字有章草的筆勢,先生這種看法從何而來呢?后來了然,《書譜》的字,個個獨立,沒有聯(lián)綿之處。比起王昇的《千文》,確實古樸得多。先生因其毫無連綿之處的古樸風格,便覺近于章草,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米芾說唐人《月儀帖》“不能高古”,是“時代壓之”,那么王昇之比孫過庭,當然也是受時代所壓了。最可惜的是先生平時臨帖極勤,寫本極多,到現(xiàn)在竟自煙消云散,平時連一本也不易見了,思之令人心痛。

先生藏米芾書札五件,合裝為一卷,清代周于禮刻入《聽雨樓帖》的。五帖中被人買走了三帖,還剩下《春和》《臘白》二帖,先生時常臨寫。還常臨其他米帖,也常臨趙孟頫帖。先生臨米帖幾乎可以亂真,臨趙帖也極得神韻,只是常比趙的筆力挺拔許多,容易被人看出區(qū)別。古董商人常把先生臨米的墨跡,染上舊色,裱成古法書的手卷形式,當作米字真跡去賣。去年我在廣州一位朋友家見到一卷,這位朋友是個老畫家,看出染色做舊色的問題,費錢雖不多,但是疑團始終不解:既非真跡,卻又不是雙鉤廓填。既是直接放手寫成,今天又有誰有這等本領(lǐng),下筆便能這樣自然痛快地“亂真”呢?偶然拿給我看,我說穿了這種情況,這位朋友大為高興,重新裝裱,令我題了跋尾。

先生有一段時間愛寫小楷,把好寫的宣紙托上背紙,接裱成長卷,請紙店的工人畫上小方格,好像一大卷連接的稿紙,只是每個小方格都比稿紙的小格大些。常見先生用這樣小格紙卷抄寫古文。庾信的《哀江南賦》不知寫了幾遍。常對我說:“我最愛這篇賦。”誠然,先生的文筆也正學這類風格。曾見先生撰寫的《靈光集序》手稿,文章冠冕堂皇,多用典故,也即是庾信一派的手法??上У氖沁@些古文章小楷寫本,今天一篇也見不著,先生的文稿也沒見到印本。

項太夫人逝世時,正當抗戰(zhàn)之際,不能到祖塋安葬,只得停靈在地安門外鴉兒胡同廣化寺,髹漆棺木。在朱紅底色上,先生用泥金在整個棺柩上寫小楷佛經(jīng),極盡輝煌偉麗的奇觀,可惜沒有留下照片。又先生在守孝時曾用注射針撤出自己身上的血液,和上紫紅顏料,或畫佛像,或?qū)懛鸾?jīng),當時施給哪些廟中已不可知,現(xiàn)在廣化寺內(nèi)是否還有藏本,也不得而知了。后來項太夫人的靈柩髹漆完畢,即厝埋在寺內(nèi)院中,先生也還寓在寺中方丈室內(nèi)。我當時見到室內(nèi)不但懸掛有先生的書畫,即隔扇上的空心處(每扇上普通有兩塊),也都有先生的字跡,臨王、臨米、臨趙的居多,現(xiàn)在聽說也不存在了。

先生好用小筆寫字,自己請筆工定制一種細管純狼毫筆,比通用的小楷筆可能還要尖些、細些。管上刻“吟詩秋葉黃”五個字,一批即制了許多支。曾見從一個大匣中取出一支來用,也不知曾制過幾批。先生不但寫小字用這種筆,即寫約二寸大的字,也喜用這種筆。

先生臂力很強,兄弟二位幼年都曾從武師李子濂先生習太極拳,子濂先生是大師李瑞東先生的子或侄(記不清了),瑞東先生是硬功一派太極拳的大師,不知由于什么得有“鼻子李”的綽號。心畬、叔明兩先生到中年時還能穿過板凳底下往來打拳,足見腰腿可以下到極低的程度。溥雪齋先生好彈琴,有時也彈彈三弦。一次在雪老家中(松風草堂的聚會中),我正在里間屋中作畫,賓主幾位在外間屋中各做些事,有的人彈三弦。忽然聽到三弦的聲音特別響亮了,我起坐伸頭一看,原來是心畬先生彈的。這雖是極小的一件事,卻足以說明先生的腕力之強。大家都知道寫字作畫都是以筆為主要工具,用筆當然不是要用大力、死力,但腕力強的人,行筆時,不致疲軟,寫出、畫出的筆畫,自然會堅挺的多。心畬先生的畫幾見筆畫線條處,無不堅剛有力,實與他的腕力有極大關(guān)系。

先生執(zhí)筆,無名指常蜷向掌心,這在一般寫字的方法上是不適宜的。關(guān)于用筆的格言,有“指實掌虛”之說,如果無名指蜷向掌心,掌便不夠虛了。但這只是一般的道理,在腕力真強的人,寫字用筆的動力,是以腕為樞紐,所以掌即不夠虛也無關(guān)緊要了。先生寫字到興高采烈時,末筆寫完,筆已離開紙面,手中執(zhí)筆,還在空中抖動,旁觀者喝彩,先生常抬頭張口,向人“哈”的一聲,也自驚奇地一笑,好似向旁觀者說:“你們覺得驚奇吧!”

五、心畬先生的畫藝

心畬先生的名氣,大家談起時,至少畫藝方面要居最大、最先的位置,仿佛他平生致力的學術(shù)必以繪畫方面為最多。其實據(jù)我所了解,卻恰恰相反。他的畫名之高,固然由于他的畫法確實高明,畫品風格確實與眾不同,社會上的公認也是很公平的。但是若從功力上說,他的繪畫造詣,實在是天資所成,或者說天資遠在功力之上,甚至竟可以說:先生對畫藝并沒用過多少苦功。有目共見的,先生得力于一卷無款宋人山水,從用筆至設(shè)色,幾乎追魂奪魄,比原卷甚或高出一籌,但我從來沒見過他通卷臨過一次。

話又說回來,任何學術(shù)、藝術(shù),無論古今中外,哪位有成就的人,都不可能是憑空就會了的,不學就能了的,或?qū)懗霎嫵鏊麤]見過的東西的。只是有人“聞(或見)一以知十”,有的人“聞(或見)一以知二”(《論語》)罷了。前邊說心畬先生在繪畫上天資過于功力,這是二者比較而言的,并非眼中一無所見,手下一無所試便能畫出“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書譜》)的佳作來。心畬先生家藏古畫和古法書一樣有許多極其名貴之品,據(jù)我所知所見,古畫首推唐韓干畫馬的《照夜白圖》(古摹本);其次是北宋易元吉的《聚猿圖》,在山石枯樹的背景中,有許多猴子跳躍游戲。卷并不高,也不太長,而景物深邃,猴子千姿百態(tài),后有錢舜舉題。世傳易元吉畫猿猴真跡也有幾件,但絕對沒有像這卷精美的。心畬先生也常畫猴,都是受這卷的啟發(fā),但也沒見他仔細臨過這一卷。再次就要屬那卷無款宋人《山水》卷,用筆靈奇,稍微有一些所謂“北宗”的習氣,所以有人曾懷疑它出于金源或元明的高手。先不管它是哪朝人的手筆,以畫法論,絕對是南宋一派,但又不是馬遠、夏珪等人的路子,更不同于明代吳偉、張路的風格。淡青綠設(shè)色,色調(diào)也不同于北宋的成法。先生家中堂屋里迎面大方桌的兩旁掛著兩個扁長四面絹心的宮燈,每面絹上都是先生自己畫的山水。東邊四塊是節(jié)臨的夏珪《溪山清遠圖》,那時這卷剛有縮小的影印本,原畫是墨筆的,先生以意加以淡色,竟似宋人原本就有設(shè)色的感覺;西邊四塊是節(jié)臨那個無款山水卷,我每次登堂,都必在兩個宮燈之下仰頭玩味,不忍離去。后來見到先生的畫品多了,無論什么景物,設(shè)色的基本調(diào)子,總有接近這卷之處??梢娤壬漠嫹?,并非毫無古法的影響,只是絕不同于“尋行數(shù)墨”“按模脫墼”的死學而已。禪家比喻天才領(lǐng)悟時說:“從門入者,不是家珍”,所以社會上無論南方北方,學先生畫法的畫家不知多少,當然有從先生的階梯走上更高更廣的境界的,也有專心模擬乃至仿造以充先生真跡的。但那些仿造品很難“絲絲入扣”,因為有定法的,容易模擬,無定法的,不易琢磨。像先生那種腕力千鈞,游行自在的作品,真好似和仿造的人開玩笑捉迷藏,使他們無法找著。

我每次拿自己的繪畫習作向先生請教時,先生總是不大注意看,隨便過目之后,即問:“你作詩了沒有?”這問不倒我,我摸著了這個規(guī)律,幾拿畫去時,必兼拿詩稿,一問立即呈上。有時索性題在畫上,使得先生無法分開來看。我又有時間問些關(guān)于繪畫的問題,抽象些的問畫境標準,具體些的問怎么去畫。而先生常常是所答非所問,總是說“要空靈”,有一次竟自發(fā)出一句奇怪的話,說“高皇子孫的筆墨沒有不空靈的”,我聽了幾乎要笑出來。“高皇子孫”與“筆墨空靈”有什么相干呢?但可理解,先生的筆墨確實不折不扣的空靈,這是他老先生自我評價,也是愿把自己的造詣傳給后學,但自己是怎樣得到或達到空靈的境界,卻無法說出,也無從說起。為了鼓勵我,竟自蹩出那句莫名其妙而又天真有趣的話來,是毫不可怪的!

由于知道了先生的畫法主要得力于那卷無款山水,總想何時能夠臨摹把玩,以為能得探索這卷的奧秘,便能了解先生的畫詣。雖然久存渴望,但不敢啟齒借臨。因知這卷是先生夙所寶愛,又知它極貴重,恐無能得借出之理。真湊巧,一次我在舊書鋪中見到一部《云林一家集》,署名是清素主人選訂,是選本唐詩,都屬清微淡遠一派的。精鈔本數(shù)冊,合裝一函,書鋪不知清素是誰,定價較廉,我就買來,呈給先生,先生大為驚喜,說這稿久已遺失,正苦于尋找不著。問我價錢,我當然表示是誠心奉上。先生一再自言自語地說:“怎樣酬謝你呢?”我即表示可否賜借那卷山水畫一臨,先生欣然拿出,我真不減于獲得奇寶。抱持而歸,連夜用透明紙鉤摹位置,不到一月間臨了兩卷。后來用絹臨的一本比較精彩,已呈給了陳援庵師,自己還留有用紙臨的一本。我的臨本可以說連山頭小樹、苔痕細點,都極忠實地不差位置,回頭再看先生節(jié)臨的幾段,遠遠不及我鉤摹的那么準確,但先生的臨本古雅超脫,可以大膽地肯定說竟比原件提高若干度(沒有恰當?shù)挠嬎銌挝?,只好說“度”)。再看我的臨本,“尋枝數(shù)葉”,確實無誤,甚至如果把它與原卷疊起來映光看去,敢于保證一絲不差,但總的藝術(shù)效果呢?不過是“死貓瞪眼”而已!

因此放在箱底至今已經(jīng)六十年,從來未再一觀,更不用說拿給朋友來看了。今天可以自慰的,只是還有慚愧之心吧!

先生家藏明清人畫還有很多,如陳道復(fù)的《設(shè)色花卉》卷,周之冕的《墨筆百花圖》卷,沈士充設(shè)色分段《山水》卷、設(shè)色《桃源圖》卷雙璧。最可惜的是一卷趙文度絹本《山水》,竟被做成“貼落”,糊在東窗上邊橫楣上。還有一小卷設(shè)色米派山水,有許多名頭不顯的明代人題。號稱米友仁,實是明人畫?!短以磮D》不知何故發(fā)現(xiàn)于地安門外一個小古玩鋪,為我的一位老世翁所得,我又獲得像臨無款宋人山水卷那樣仔細鉤摹了兩次,現(xiàn)在有一卷尚存箱底,也已近六十年沒有再看過。我學畫的根底功夫,可以說是從臨摹這兩卷開始,心畬先生對于繪畫方法,雖較少具體指導(dǎo),但我所受益的,仍與先生藏品有關(guān),不能不說是勝緣了。

溥心畬 溪山晚色圖 59.3cm×32cm 紙本設(shè)色 1949年 吉林省博物院藏款識:溪山晚色。己丑秋八月,心畬。鈐?。盒漠寱嫞ㄖ欤?/p>

先生作畫,有一毛病,無可諱言,即是懶于自己構(gòu)圖起稿。常常令學生把影印的古畫用另紙放大,是用比例尺還是用幻燈投影,我不知道。先生早年好用日本絹,絹質(zhì)透明,罩在稿上,用自己的筆法去鉤寫輪廓。我記得有一幅羅聘的《上元夜飲圖》,先生的臨本,筆力挺拔,氣韻古雅,兩者相比,絕像羅臨溥本。諸如此類,不啻點鐵成金,而世上常流傳先生同一稿本的幾件作品,就給作偽者留下魚目混珠的機會。后來有時應(yīng)酬筆墨太多太忙時,自己勾勒出主要的筆道,如山石輪廓、樹木枝干、房屋框架,以及重要的苔點等等,令學生們?nèi)ゼ尤绢伾蛟鲂┦鍢淙~。我曾見過這類半成品,上邊已有先生親自署款蓋章。有人持來請我鑒定,我即為之題跋,并勸藏者不必請人補全,因為這正足以見到先生用筆的主次、先后,比補全的作品還有價值。我們知道元代黃子久的《富春山居圖》有作者自跋,說明這卷是尚未畫完的作品。因為求者怕別人奪去,請他先題上是誰所有,然后陸續(xù)再補。又屢見明代董其昌有許多冊頁中常有未完成的幾開??峙乱彩浅鲇谶@類情況。心畬先生有一件流傳的故事,談?wù)叱.斪餍Ρ鋵嵕褪沁@種普通情理,被人夸張。故事是有一次求畫人問先生,所求的那件畫成了沒有?先生手指另一房屋說:“問他們畫得了沒有?”這句話如果孤立地聽起來,好像先生家中即有許多代筆偽作,要知道先生的書畫,只說那種挺拔力量和特殊的風格,已是沒有任何人能夠完全相似的。所謂“問他們畫得了沒有”的,只是加工補綴的部分,更不可能先生的每件作品都出于“他們”之手?!八渍Z不實,流為丹青”,這件訛傳,即是一例。

溥心畬 松隱圖 68cm×40cm 紙本設(shè)色 吉林省博物院藏款識:松影秋煙里,闌干水竹清。忘機狎鷗鷺,于此聽泉聲。嘉榞先生清賞。溥儒。鈐?。菏⌒凝S(朱) 舊王孫(朱) 溥儒(白) 壺在高山(朱)

先生畫山石樹木,從來沒有像《芥子園畫譜》里所講的那么些樣子的皴法、點法和一些相傳的各派成法。有時勾出輪廓,隨筆橫著豎著任筆抹去,又都恰到好處,獨具風格。但這種天真揮灑的性格,卻不宜于畫在近代所制的一些既生又厚的宣紙上,由于這項條件的不適宜,又出過一次由誤會造成的佳話。一次有人托畫店代請先生畫一大幅中堂,送去的是一幅新生宣紙。先生照例是“滿不在乎”地放手去畫,甚至是去抹,結(jié)果筆到三分處,墨水浸淫,卻擴展到了五六分,不問可知,與先生的平常作品的面目自然大不相同。當然那位拿出生宣紙的假行家是不會愿意接受的。這件生紙作品,反倒成了畫店的奇貨。由于它的藝術(shù)效果特殊,竟被賞鑒家出重價買去了。

我從幼年看到先祖拿起我手中小扇,隨便畫些花卉樹石,我便發(fā)生奇妙之感,懵懂的童心曾想,我大了如能做一個畫家該多好?。∈畮讱q時拜賈羲民先生為師學畫,賈先生又把我介紹給吳鏡汀先生去學,但我的資質(zhì)魯鈍,進步很慢,現(xiàn)在回憶,實在也由于受到《芥子園》一類成法束縛,每每下筆之前總是先想什么皴什么點,稍聽老師說過什么家什么派,又加上家派問題的困擾。大約在距今六十年的那個癸酉年,一次在寒玉堂中大開了眼界,雖沒能如佛家道家所說一舉超生,但總算解開了層層束縛,得了較大的自在。

那次盛會是張大千先生來到心畬先生家中作客,兩位大師見面并無多少談話,心畬先生打開一個箱子,里邊都是自己的作品,請張先生選取。記得大千先生拿了一張沒有布景的駱駝,心畬先生當時題寫上款,還寫了什么題語我不記得了。一張大書案,二位各坐一邊,旁邊放著許多張單幅的冊頁紙。只見二位各取一張,隨手畫去。真有趣,二位同樣好似不加思索地運筆如飛。一張紙上或畫一樹一石、或畫一花一鳥,互相把這種半成品擲向?qū)Ψ?,對方有時立即補全,有時又再畫一部分又擲回給對方。大約不到三個多小時,就畫了幾十張。這中間還給我們這幾個侍立在旁的青年畫幾個扇面。我得到大千先生畫的一個黃山景物的扇面,當時心畬先生即在背后寫了一首五言律詩,保存多少年,可惜已失于一旦了。那些已完成或半完成的冊頁,二位分手時各分一半,隨后補完或題款。這是我平生受到最大最奇的一次教導(dǎo),使我茅塞頓開??上?shù)十年來,畫筆拋荒,更無論藝有寸進了。追念前塵,恍如隔世。唉,不必恍然,已實隔世了!

先生的畫作與社會見面,是很偶然的。并非迫于資用不足之時,生活需用所迫,因為那時生活還很豐裕的。約在距今六十多年前,北京有一位溥老先生,名勛,字堯臣,喜好結(jié)交一些書畫家,先由自己愛好收集,后來每到夏季便邀集一些書畫家各出些扇面作品,舉行展覽。各書畫家也樂于參加,互相觀摩,也含競賽作用,售出也得善價。這個展覽會標題為“揚仁雅集”,取《世說新語》中談扇子“奉揚仁風”的典故。心畬先生是這位老先生的遠支族弟,一次被邀拿出十幾件自己畫成收著自玩的扇面參展,本是“湊熱鬧”的。沒想到展出之后立即受觀眾的驚訝,特別是易于相輕的“同道”畫家,也不禁詫為一種新風格、新面目,但新中有古,流中有源??梢哉f得到內(nèi)外行同聲喝彩。雖然標價奇昂,似是每件二十元銀元,但沒有幾天,竟自被買走絕大部分。這個結(jié)果是先生自己也沒料到的。再后幾年,先生有所需用,才把所存作品大小各種卷軸拿出開了一次個人畫展,也是幾乎售空。從此先生累積的自珍精品,就非常稀見了。

六、余論

評論文學藝術(shù),必須看到當時的背景,更要看作者自己的環(huán)境和經(jīng)歷。人的性格雖然基于先天,而環(huán)境經(jīng)歷影響他的性格,也不能輕易忽視。我對于心畬先生的文學藝術(shù)以及個人性格,至今雖然過數(shù)十年了,但每一閉目回憶,一位完整的、特立獨出的天才文學藝術(shù)家即鮮明生動地出現(xiàn)在眼前。先生為親王之孫、貝勒之子,成長在文學教育氣氛很正統(tǒng)、很濃郁的家庭環(huán)境中。青年時家族失去特殊的優(yōu)越勢力,但所余的社會影響和遺產(chǎn)還相當豐富,這包括文學藝術(shù)的傳統(tǒng)教育和文物收藏,都培育了這位先天本富、多才多藝的貴介公子。不沾日偽的邊,當然首先是學問氣節(jié)所關(guān),也不是沒有附帶的因素。許多清末老一代或中一代的親貴有權(quán)力矛盾的,對“慈禧太后”常是懷有深惡的,先生對那位“宣統(tǒng)皇帝”又是貌恭而腹誹的,大連還有嫡兄嗣王,自己在北京又可安然地、富裕地做自己的“清代遺民”的文學藝術(shù)家,又何樂而不為呢!

文學藝術(shù)的陶冶,常須有社會生活的磨煉,才能對人情世態(tài)有深入的體會。而先生卻無須辛苦探求,也無從得到這種磨煉,所以作詩隨手即來的是那些“六朝體”和“空唐詩”。寫自然境界的,能學王、韋,不能學陶。在文章方面喜學六朝人,尤其愛庾信的《哀江南賦》,自己用小楷寫了不知幾遍。但《哀江南賦》除起首四句有具體的“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之外,全用典故堆砌,與《史記》《漢書》以來“唐宋八家”的那些豐富曲折的深厚筆法,截然不同。我懷疑先生的文風與永光和尚似乎也不無關(guān)系。但我確知先生所讀古書,極其綜博。藏園老人傅沅叔先生有時寄居頤和園中??惫艜?,一次遇到一個有關(guān)《三國志》的典故出處,就近和同時寄居頤和園中的心畬先生談起,心畬先生立即說出見某人傳中,使藏園老人深為驚嘆,以為心畬先生不但學有根柢,而且記憶過人。又一次看見先生閱讀古文,一看作者,竟是權(quán)德輿,又足見先生不但閱讀唐文,而且涉及一般少人讀的作家。那么何以偏作那些被人譏誚為“說門面話”的文章呢,不難理解,沒有那種磨煉,可說是個人早年的幸福,但又怎能要求他作出深摯情感的文章、具有委婉曲折的筆法!不止詩文,即常用以表達身世的別號,刻成印章的像“舊王孫”“西山逸士”“咸陽布衣”等,都是比較明顯而不隱僻的,大約是屬于同樣原因。

還有一事值得表出的:以有錢、有地位、有名望年輕時代的心畬先生,一般看來,在風月場中,必有不少活動,其實并不如此。先生有妾媵,不能說“生平不二色”,但從來不搞花天酒地的事。晚年寧可受制于篷室,也不肯“出之”,不能不算是一位“不三色”的“義夫”!

先生以書畫享大名,其實在書上確實用過很大功夫,在畫上則是從天資、膽量和腕力得來的居最大的比重??傊?,如論先生的一生,說是詩人,是文人,是書人,是畫人,都不能完全無所偏重或遺漏,只有“才人”二字,庶幾可算比較概括吧!

溥心畬 水榭秋山圖 80cm×37cm 紙本設(shè)色 吉林省博物院藏款識:樓影分秋色,山光接暮煙。孤帆江上遠,望盡白云邊。心畬畫并題。鈐?。号f王孫(朱) 溥儒之?。ò祝?松巢客(朱) 江天水墨秋光晚(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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