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鏡漪
一聲凄險的哀號穿透寂寞的冬夜,但沒有誰聽得出傻子斌的無助與悲哀。
這是一個夜深人靜的冬夜,呼嘯的北風(fēng)在窗外張牙舞爪,耀武揚威。五娘干瘦的軀體靜靜蜷縮在冷硬似鐵的床板上,她面如蠟紙,目光呆滯,氣若游絲,行將就木。在這油盡燈枯的時刻,她只是用盡全力拉住傻兒子斌粗糙的大手,帶著隗疚,帶著不安。她突然流下兩滴溫?zé)岫鞚岬你?,淚滴里模糊映出許多年前她一襲紅衣出嫁的場景。喜慶的嗩吶,鮮紅欲燃的嫁衣,嬌羞的面容……
五娘原名秀蘭,如她的名字,秀外慧中,蕙質(zhì)蘭心。出嫁那天,她帶著少女的嬌羞與絲絲希冀踏上了通往幸福的路。只是,轎子外是初冬特有的衰草連天,天空陰沉著臉,莫名給人壓迫的氣息。伴著喜慶的吹吹打打,一路顛簸,她終于被抬進了高大的朱紅門樓。隔著朦朧的紅紗,越過穿梭的人群,她窺見了丈夫俊逸的臉,按捺住內(nèi)心的歡喜,她像木偶人一般按照婚禮固定的程序跪拜行禮。一切按部就班,緩慢地進行,只是敬茶時杯盞失手落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灑落成四散一地的碎瓷。隔著紅紗,她看到威嚴的公公斂起了矜持的笑容,也看到丈夫眼睛里的鄙夷與慍怒,她的臉頓時蒼白如紙。她低下頭,不顧一切去撿拾那一地慘白的碎片,鋒利的棱角劃破她細嫩的手指,鮮紅的血汩汩流出,泅染了她美麗的裙裾,可是她竟感覺不到一絲疼痛。四周的竊竊私語離她越來越遠,而不幸的預(yù)感如團團烏云縈繞頭頂,揮之不去,她感到心在不斷下沉。
婚后的她不再是秀蘭,而是隨了丈夫的排行,變成了眾人口中的五娘。五娘溫順勤勞,任勞任怨,但生活并不會因為她的賢惠而風(fēng)平浪靜,她靦腆軟弱,老實木訥,終究無法俘獲丈夫的心。于是,她慘淡的人生開始上演。
五娘謹言慎行,小心翼翼地維持一個家的平靜,誰料平靜之下早已波濤暗涌。丈夫在外吃喝嫖賭,常常夜不歸宿。公公在一個夜里突然心智錯亂、瘋言瘋語,然后口吐鮮血,猝然離世。她目睹家里突然遭此變故,呆若木雞。悲傷的情緒還未平復(fù),關(guān)于她不祥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已傳遍大街小巷。丈夫依然久久不歸,偶爾回來對她也是非打即罵,關(guān)于那些莫名其妙的傳聞,那些強加于她的委屈,她無人辯訴,也無處辯訴,她只是在愈來愈深重的苦難里學(xué)會低頭,學(xué)會默默承受。
丈夫醉生夢死依舊,家里房產(chǎn)田產(chǎn)抵押殆盡,幸運的是五娘有自己的孩子,當?shù)谌齻€孩子出生時,家里已經(jīng)到了斷糧的地步,無奈之下她只好去富人家做奶娘,把三個孩子留在家里讓丈夫照看。每天看著別人的孩子在自己懷里如粉雕玉琢,笑意盈盈,她的心隱隱作痛。晚上摸黑回到塌敗的院落,走進狼藉的屋子,冷鍋冷灶,懶惰兇惡的丈夫,面黃肌瘦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啼哭。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緊緊把孩子擁進單薄的懷抱,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冷饅頭,看著孩子掛著淚珠的笑臉,她含淚微笑。此刻,孩子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義。
家道敗落,丈夫死去,禍不單行,五娘終于不用再忍受丈夫日復(fù)一日的打罵,但她也成了一個命運如風(fēng)雨飄搖的寡婦。她成了家里唯一的支撐。撫養(yǎng)孩子、替夫還債也成了她終身的“事業(yè)”。那些不堪的責(zé)罵聲猶在耳畔,頓頓毒打的傷痕還在背上密布,可她終究還是選擇放下。年復(fù)一年,三個孩子漸漸長大,她張羅著給大兒子娶親,又托人敲定女兒的婚事,只剩一個因幼時不慎落井有些智障的小兒子陪伴在側(cè)。
村里人一個個蓋起來寬敞明亮的新房,五娘還一直在老舊的屋舍。兒子娶了妻,有了孩子,終于有了自己的家,便不再經(jīng)常探望她。她欣慰不已,只是眼角經(jīng)常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女兒遠嫁,如高飛的鳥,脫離了她的懷抱,回家一趟更是艱難。她總是豁達地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只是看到別人家女兒時,她總會躲進房間獨自垂淚。漸漸地,因為自卑,因為孤獨,她顯出一些蕭條寂寞的樣子。
逢年過節(jié)時,村里的好心人會派自家孩子給五娘送上一碗好吃的。一如多年前的木訥寡言,她不知如何表達感激,只是雙手不住地顫抖,給孩子們手里塞幾顆廉價的糖果。五娘漸漸上了年紀,也想回報別人,她會在別人忙得不可開交時幫人家?guī)Ш⒆?,她喜歡給人家燒火備年貨,或許只有這樣,她才不至于太孤清,才可以在歡騰的氛圍中感受到年的氣息。但她衣服過時陳舊,上面時常粘滿污漬,灰白的頭發(fā)也凌亂不堪,所以她通常是被拒絕的。于是對于偶爾的優(yōu)待,她會賣力地干活。她枯瘦的臉上皺紋密布,手掌布滿老繭,手指骨節(jié)粗大,動作麻利,在濃煙滾滾的爐子前嗆得眼淚汪汪,咳嗽不止,但她內(nèi)心無比歡喜。
五娘一直和她的傻兒子安靜地住在村頭破敗的小屋,小屋如一座孤零零的廢棄城堡。終于在一個深秋,年邁的她積勞成疾,臥床不起。她是無錢看病的,于是只用最廉價的藥勉強維持性命。臨近年關(guān)的一個夜里,她終于停止了痛苦的呻吟,沉沉睡去,永遠不再醒來。在昏黃的燈光下,她的頭發(fā)如同一蓬毫無生氣的枯草,在四面透風(fēng)的房間里無助地飄搖。她終于解脫了,甩掉塵世所有的悲傷與苦難,化成了天邊一抹輕薄的云,隨風(fēng)而散。
在頹敗的冬日黃昏,瘦骨嶙峋的五娘被一副薄薄的棺材裝起,她的臉上沒有痛苦,只是顯出靜默安詳?shù)臉幼印]有浩浩蕩蕩的出殯隊伍,沒有震天響的凄愴嗩吶,只有零星幾個好心人,幫著她的傻兒子為她送葬。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他們疏影散亂,寥落山林,翠竹環(huán)繞,溪水潺潺。滾滾塵土,轟然落下。至此,五娘長眠于地下。
古老的村落依然寂靜,只有年邁的老者倚在朝陽照不到的角落,細細咀嚼半個世紀的陳年往事。五娘一生的苦難像一曲憂傷的蕭音,在空曠的天幕下婉轉(zhuǎn)低徊,像一壇陳年老酒,沉淀出歲月的滄桑。塵土飛揚,雞鳴狗吠,生活如常。傻兒子斌遠走他鄉(xiāng),不知去向。柴門深鎖,灰藍天幕上火燒云渲染出暮色的悲壯蒼茫,只有院落中枯草于寒風(fēng)中搖曳,訴說著一個女人的苦難史詩,如煙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