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剛
摘要:魏禧在回復施閏章《寄魏凝叔》的尺牘《答施愚山侍讀書》中,闡述了自己的文學觀念。一是“人”與“文”的關系,二是“文”與“質”的關系,三是文學觀念與傳統(tǒng)之關系。其中,魏禧在對前代傳統(tǒng)的統(tǒng)合中,昭示了知識與信仰的不同取向,這對把握文人的思想、觀念至為重要。
關鍵詞:魏禧 論文尺牘 文學觀念
尺牘,作為一種文章體式,對于了解作者的情感、思想、觀念,具有獨特的價值。因為較之著述論撰這樣的莊語危言,尺牘這一相對私人的寫作,具有更為多元的內(nèi)涵。又加之尺牘往來雙方時有關于具體問題的探討,則更使其具備了豐厚的學術品性。而在明清兩代,這種在往來尺牘之中討論詩文的現(xiàn)象蔚為大觀,對于考察彼時的文學觀念極有意義。
作為明清易代之際的兩位文壇巨擘,魏禧與施閏章亦曾有書信往來,其中便有集中論文的部分,且均完整保存于二人文集之中,這便是施閏章《寄魏凝叔》與魏禧《答施愚山侍讀書》。其中,魏禧《答施愚山侍讀書》尤為文論名篇,歷來見諸文論選本。本文即擬以魏氏為中心加以解讀,以呈現(xiàn)魏禧的文學觀念及其意義。
一、施、魏往來論文尺牘的內(nèi)文本詮釋:二人表達了什么?
施閏章在《寄魏凝叔》中,表達了其對為文之道的理解。在“人”與“文”的關系上,先人而后文,人之器識先于人之文章。而在“文”這一問題上,強調(diào)先根柢而后枝葉。而這里的根柢則是指“道”,枝葉則指辭采,這其實是“文”與“質”之關系。有了道則可以做到言有物,枝葉萬千,并且可以長存,而非向風而隕。那么施氏所謂之“道”是什么呢?其在信中未曾明言,其所強調(diào)的是“道”之作用,即道決定文章的格局大小,而其所說之器識便是“道”的一部分。器識足則波瀾廣闊,光焰久長,而器識不足則僅得清真自放。這實是說,為文者對“道”之把握,有高低之層次,體現(xiàn)在器識上便是有大小之別。那么如何獲得“道”,擁有器識?施閏章認為應該本于經(jīng)傳、言行合一,即其所謂言有物而行有恒,嘉言懿行。這些實則暗示了其所謂“道”近于道德品質。而施氏對為文之道的理解,簡而言之,即修身而后進于文,做到篤學力行、有質有文。他稱贊魏禧懷文抱質,有彬彬之概,意即在此。
魏禧在信中認同施閏章“論人必先器識,文必先根柢”的主張,并認為這是為舉世好文之士所不察的。而對于施閏章提到的近世一二名家清真自放而波瀾不闊、光焰不長的情況,魏禧認為凡稍涉于韓、蘇者,都應該能夠做到清真自放,問題在其善強出,議論以為波瀾,綴拾文藻為光焰。施閏章看來是因為他們?nèi)狈Α暗馈?,表現(xiàn)為器識不足。魏禧認為大海上的波瀾,無風自生;火在炎上,無物而明。原因在于水足夠了,自然波瀾不窮;火足于神,自然有光照物。簡言之,如果器識足則自然有波瀾、光焰。魏氏在這一點上與施閏章的觀念是相近的。而魏禧顯然思考又更進一步,認為文章有不知其然而能做到的方面,也有不可強行而有的方面,而這些未嘗不可以通過學而達到。而器識便是可以學習而得的。魏禧遂進而談到其所有為的為文之道,在積理而練識。他在信中特陳練識之說,魏氏所指的練識之“識”是與施閏章的器識相同的?!熬氉R者,博學于文,而知理之要;練于物務,識時之所宜。理得其要,則言不煩而躬行可踐;識時宜,則不為高論,見諸行事而有功?!边@是講到了如何練識以及練識之效用。有識見,則就為“文”而言,可于至平至實之中可見至奇,做到波流大、光明盛;就為“人”而言,則躬行可踐,行事有功。
二、魏禧論文尺牘的跨文本詮釋:以文學觀念史為視閾
以上是就尺牘的內(nèi)容所作一簡單梳理,以下將圍繞兩封尺牘中所涉及的幾個與文學有關的命題來加以詮釋,在文學觀念史的視閾下,總結魏禧對文學的顯在或隱在之理解,并將其納入到文學觀念史之脈絡中去。那么,在此視閾下,二人的往來尺牘涉及哪些文學命題?大要而言,有三:一是“人”與“文”(文學)的關系,二是“文”(文辭)與“質”的關系(文與道、經(jīng)世致用),三是文學觀念與傳統(tǒng)之關系。
就為文之道層面來說,魏禧在答施閏章的信中只講到了一半,練識。這里還是有必要將積理之說補充交代,方才完全。魏禧在《宗子發(fā)文集序》對積理之說著重闡發(fā)。該文論“積理”云:“吾則以為養(yǎng)氣之功在于集義;文章之能事在于積理?!松蕉克娐?,身所經(jīng)歷,莫不有其所以然之理,雖市儈優(yōu)倡大猾逆賊之情狀,灶婢丐夫米鹽凌雜猥褻之故,必皆深思而謹識之,醞釀積蓄,沉浸而不輕發(fā),及其有故臨文,則大小淺深,各以類觸,沛乎若決陂池之不可御。辟之富人積財,金玉布帛竹頭木屑糞土之屬,無不豫貯,初不必有所用,而當其必需,則糞土之用,有時與金玉同功?!别B(yǎng)氣在于集義,而練識在于積理。因此積理、練識是一體兩面,未可相分的。郭紹虞先生《中國文學批評史》中總結魏氏所謂“理”與“識”之關系:“他(魏禧)所謂理,于其未明以前則重在識,于既明以后,又重在用?!比羯约右詧D示,即呈現(xiàn)“識一(理)一用”之樣貌。其背后的思想基點無疑乃是魏禧經(jīng)世致用之觀念。
“用”有兩層之含義,一是指為文之用(即寫作文章時運用所積之理),二是指經(jīng)世之用(事理關系天下國家之故)。魏氏《八大家文鈔選序》云:“吾又嘗謂文章之根柢,在于學道而積理。守道不篤,見理不明,而好議論以刺譏于人,翻古人之成說,則雖極文章之工,取適于己,而有誤于人,君子蓋有所不取?!贝颂帲红鞔_了在與施閏章的書信中所言之“文必先根柢”乃是指學道而積理。其《答曾君有書》云:“禧竊以為明理而適于用者,古今文章所由作之本。然言之不文,行之不遠,是以有文?!边@是就“文”與“質”的關系而言的,文章之根柢在于質,即學道而積理,明理而適于用。言需有文,方能行遠,故有文辭之飾。這是“用”的第一個層面。
魏氏《左傳經(jīng)世序》云:“讀書所以明理也,明理所以適用也,故讀書不足經(jīng)世,則雖外極博綜,內(nèi)析秋毫,與未嘗讀書同。”此言固是為學之言,然卻道出其所認為之“人”與“文”的關系。質在文前固不必言,經(jīng)世致用為第一要務。這就是指向“用”的第二個層面了。而魏禧所長之文章,乃在論策,最是為經(jīng)世致用而發(fā)而為文的了。故概而言之,學道而積理,積理而練識,練識以為用(為文之用,經(jīng)世之用)。取其首尾,則道以為用,言行一如。這就又從“文”與“質”的關系,上升到了“人”與“文”的關系了。
以上所述,是施、魏二人尤其是魏禧對“人”與“文”及“文”與“質”這兩對文學命題的理解或看法。事實上,積理、練識之論,與中國古代對“文學”之觀念是一脈相承的。觀中國古代之文學觀念史:周秦時期所謂“文學”,兼有文章、博學二義,文即是學,學不離文。至漢始將“文”“學”別而言之,日文章與文學,文章專指詞章而言,文學則偏學術??芍颂幣c現(xiàn)代所謂之文學觀念適成反?!膶W指學術,然“文”與“學”畢竟析一為二,觀念發(fā)展有質的突破。嗣后魏晉南北朝,“古之學者有二,今之學者有四”——儒、學、文、筆,前二者為學術,后二者為文學,則博學之義距文學遠矣。于是文學終從學術中析出,其義涵始與近人所用同,且類分愈細,有“文”“筆”之分:“筆”重在知,“文”重在情;“筆”重在應用,“文”重在美感,其義與近人所云之純文學與雜文學之義相似。周秦、漢魏晉南北朝之文學觀念差異極大,為中國古代之文學觀念確立了兩極。而對于施、魏二人而言,其文學觀念似乎是更接近于周秦之時的文學觀念,即文章博學,文、學不分,故特強調(diào)積理、練識。而魏禧于論議之文尤稱擅長,而論議之文偏筆,重知與應用,與經(jīng)世之用亦合。
三、魏禧論文尺牘的融貫性詮釋:知識與信仰的取向之別
如若說,內(nèi)文本詮釋側重于對單個文本的主旨性解讀,跨文本詮釋強調(diào)對相關文本的關聯(lián)性解讀,那么通過對魏禧《答施愚山侍讀書》的兩重考察,則可進行融貫性的解讀。所謂融貫性詮釋,著重對相關問題進行歷史性的解讀,并在此過程中把握其特性。而魏氏論文尺牘中隱約透出的重要問題是,文學與思想的傳統(tǒng),在魏禧那里,是作為知識,還是作為信仰?又是如何加以轉化的?上文細致繹讀之時,已對文學觀念與傳統(tǒng)的關系有所涉及,在此再作申論。
其一,魏氏的文學觀念無疑承繼了周秦之時的傳統(tǒng),文、學不分,主經(jīng)世致用,重知與應用的論議之文。這種溯流而上的取向,已不獨是知識意義上的效法,更近乎信仰維度的取舍了。除此之外,尚可再舉一例。魏禧的整體之文論觀念在積理、練識之說之上,尚追求“法度”與“理勢”。魏氏之于“法”(法度),貴神而明之,而不貴“循循縮縮,守之而不敢過”;必須能變,方能為法之至,亦不致“株守古人之法”,即無意守法而自然合法。而理勢之關鍵則在“氣”,法不必學而氣則不可不養(yǎng)。因而在魏禧之文論觀念中,理、勢、氣三者所呈現(xiàn)的樣貌應可圖示為“理一(氣)一勢”,氣承之于理,發(fā)之于勢。理、勢二者以“氣”為核心,對文之整體生成過程施加影響。在此作為核心的“氣”,并非魏氏的孤明先發(fā)。蓋養(yǎng)氣集義之說,孟子以降,代有所述,如對魏禧影響較大的三蘇父子中,蘇轍亦頗尚養(yǎng)氣,故魏氏論文亦言養(yǎng)氣在集義。魏氏對古人之法的不株守,及其對養(yǎng)氣之說的踐履,兩相參照,則可知魏氏對其所認可的前代傳統(tǒng),并非僅是知識層面的接受,而是信仰層面的持守。
其二,魏氏面對其所不認同的前代傳統(tǒng),則態(tài)度鮮明。此點,尤以對“理”的理解為重要分野。魏氏《答施愚山侍讀書》中曾明言:“若夫性理之學,禧生平疏于治經(jīng),儒先之書,間一瀏覽,未嘗專意討索……又性疾偽儒,每恥言行背馳,是以粗有撰述,皆不敢依附程、朱,謬為精微之論?!庇谄澘芍菏现袄怼辈煌诔?、朱之“理”是頗明晰的。他在前引《宗子發(fā)文集序》中言:“人生平耳目所見聞,身所經(jīng)歷,莫不有其所以然之理,雖市儈優(yōu)倡大猾逆賊之情狀,灶婢丐夫米鹽凌雜猥褻之故,必皆深思而謹識之,醞釀積蓄,沉浸而不輕發(fā),及其有故臨文,則大小淺深,各以類觸,沛乎若決陂池之不可御。辟之富人積財,金玉布帛竹頭木屑糞土之屬,無不豫貯,初不必有所用,而當其必需,則糞土之用,有時與金玉同功?!睆倪@兒更可知魏氏對程、朱所代表的性理之學的批駁。值得注意的是,此系對《莊子》之文的暗中化用,這是援引道家之言說以攻性理之學。在此,魏氏對“理”的理解,是知識層面的,迥異于以程、朱為代表的信仰。因此之故,魏禧所代表的古文家之文與道學家之文判然兩途。
而知識與信仰區(qū)隔的標準,在魏氏的觀念與實踐中均持守一貫,即其經(jīng)世致用的觀念,這也正是其思想的基點。因此,魏氏固然言理,然此理是在因應時代與現(xiàn)實之際,對既往傳統(tǒng)所作的統(tǒng)合,更具有知識以及經(jīng)世致用的色彩。這提示在把握文人的思想、觀念之時,需著重關注知識與信仰的取向之別,以及由此而來的對文學觀念史的重新審視。
附錄:施、魏往來論文尺牘之文本
施閏章《寄魏凝叔》(論文部分節(jié)錄)
古之取人者,先器識而后文章;其為文也,先根柢而后枝葉。非無枝葉也,根柢既立,枝葉萬千,重花累萼,奪繒彩而煥云霞,皆是物也。言之不文,行之不遠,孔子蓋亦屬意于文者。近世詞人,比戶駢肩,權輿于八股,優(yōu)孟于八家,求其庶幾于道者,頗少七言律。古人所難,今下筆四首、十首,五排動至百韻,又填詞累寸,才情驅煽,前無古人。有道者私憂之。夫苕楚之華,隨風輒隕;溝澮之盈,移時立盡。其原本然也。若夫平原淺水,獨樹疏花,望之立盡,擷之無余,又非文之大者。見近世所推一二名家,偏矯王、李之失,遽以為冠一代而抗歐、曾。竊未敢深信,以其清真自放而波瀾不闊、光焰不長也。先生之文,原本經(jīng)傳,動關風教,其間層折頓挫有古法,讀之改觀易聽,庶幾懷文抱質,有彬彬之概。又聞先生行已介以嚴,與人和以恕,砥礪巖穴之行而樂交士大夫,凡文人相輕相軋,驕吝之氣,皆不見諸詞色。殆所謂言有物而行有恒者,故愿與朝夕游。仆嘗憾文人不護細行,為世口實,顧不幸好為文詞,因取古之文人近道者,嘉言懿行,集為一書,目日文人盛德,裒輯垂競,蓋有慨乎其言之也。仆先世皆篤學力行,從郡大夫盱江之遺澤,肆力于圣人之道。
魏禧《答施愚山侍讀書》(論文部分節(jié)錄)
執(zhí)事論人必先器識,文必先根柢,此古人所以可傳者。舉世好文之士不察也。執(zhí)事書中論議,往往先得我心,而立身為文本末,具見于此。執(zhí)事為人廉靜仁厚,征于服官家食之日,禧又得讀執(zhí)事文,簡潔而雅醇,意思深長,與古法會。望而知為有道者之言。嘗同兄弟省覽他刻,卷首敘論,累牘連篇,覆其姓名,忽得爽心之作,搖頭吟哦,驚喜不定,視之則必執(zhí)事也。故禧平日最稱道執(zhí)事之文。比云今之名家,清真自放而波瀾不闊,光焰不長,則固見垣之視矣。夫才士稍涉韓、蘇,未有不能是者,顧強出議論以為波瀾,綴拾文藻為光焰。且夫大海之瀾,無風自生;火之炎上,虛明而無物。蓋水足于精,則波瀾不窮;火足于神,故光燭物。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然不可強而有者,則未始不可學而至。
愚嘗以謂為文之道,欲卓然自立于天下,在于積理而練識。積理之說,見禧敘宗子發(fā)文。所謂練識者,博學于文,而知理之要;練于物務,識時之所宜。理得其要,則言不煩而躬行可踐;識時宜,則不為高論,見諸行事而有功。是故好奇異以為文,非真奇也。至平至實之中,狂生小儒,皆有所不能道,是則天下之至奇已。故練識如練金,金百練則雜氣盡而精光發(fā)。善為文者,有所不必命之題,有不屑言之理,譬猶治水者沮洳去則波流大,蒸火者穢雜除而光明盛也。是故至醇而不流于弱,至清而不流于薄也。
禧頻年客外,賣文以為耕耘。求取猝應之文,動多違心,主人利于流布,輒復登板。捫心自忖,其不逮已之所言,蓋十而八九矣。惟執(zhí)事有以知其然也。若夫性理之學,禧生平疏于治經(jīng),儒先之書,間一瀏覽,未嘗專意討索,而嗜欲深重,所謂耳目之于聲色,口于味,四肢于安逸者,皆不能自克治其氣質。又性疾偽儒,每恥言行背馳,是以粗有撰述,皆不敢依附程、朱,謬為精微之論,自甘暴棄,固宜見絕于大君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