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安
二十年彈指一揮,偶爾與同學小聚,當老同學驚異于我的執(zhí)著時,方有不堪回首之感。在很多人看來,從藝總有點殉道的意思,這些年來我收獲了不少同情,也收獲了不少贊譽,當然也少不了規(guī)勸和告誡。而今這些對我已經不重要了,因為藝術是個人的直接體驗著的人生,人生總是個人的,沒有誰能代替別人去生活,猶如沒有誰能代替別人去死一樣。生而為個人我已耗盡半生,藝術也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曾經以寫評論文章為業(yè),卻無從給自己寫篇文章,因為認識自己很難,何況寫自己的文章總有自吹自擂之嫌。以人為鏡照見自己容易,而以己為鏡照見自我非但要有自由意志還要有絕對的誠實,因此,請原諒我曾經寫過的那些違心的文字。
哲學家說不要自以為對別人對后代有意義,重要的是人如何在自己面前給自己的生活賦予意義,如何扮演好自己所涉及的角色,不要去取悅你的觀眾,這是一個真正藝術家的底線,也是一個人生表演者的秘訣。你可能會因一場表演而熱淚盈眶,也可能會因為一場音樂會而心潮澎湃,可你卻很少會為一幅畫作而淚流滿面,中國畫恐怕不能,至少我不能。我的畫從不是為賺取觀眾的眼淚,盡管現(xiàn)實曾經賺取我無數(shù)的眼淚。
有一天女兒問我:“爸爸為什么時間一去就不回了呢?”我一時語塞。是啊,人生怎么可能重回呢!女兒又問:“如果有一種魔法能讓我們回到從前,你是不是還會選擇做一名畫家呢?”我沉思良久,沒有回答。平心而論我想我不會選擇,因為從前也不是我選擇了藝術而是藝術選擇了我。我只是從小就喜歡樹,各式各樣的樹,春天的楊柳、夏天的泡桐、秋天的白樺、冬天的松柏……它們長在村舍路旁、高山水涯或者碑塔古剎。穿過冬天的曠野,看到那些落敗的枯枝在肅殺殺的寒風中決絕地刺向虛空,每當這時我都有一些莫名的感動。還有那些月下的樹更有一種意境上的美感和孤清,它們甚至侵略了我的靈魂……
于是我從南方看到北方,從故鄉(xiāng)看到他鄉(xiāng)。不記得從何時開始拿起畫筆的,年少時誰不曾孤芳自賞呢?青春的夢常常是在月光下異常豐滿,有一種誘惑像鴉片似的,越孤單,越寂寞,越寂寞,越誘惑。于是我開始涂鴉,開始留長發(fā),開始穿破洞的牛仔褲,開始流浪,開始讀《梵高傳》,喜歡和畫友們談夢想,喜歡去河邊畫風景,喜歡去找班上漂亮的女孩做模特……那時候,生活雖然清苦卻充滿了詩意般的悲壯感,因為總覺得有個美好未來在等著,我便如飛蛾一樣匆匆要投向光明。然而此種美好卻因大學畢業(yè)很快就顯出了底色,一切都如此匆匆,來不及說再見,再次流浪就真的成了漂泊。在這風云激蕩的大裂變時代傳統(tǒng)撕裂,價值觀混亂,各種思潮頻繁上演,歷經了各種探索與掙扎的我選擇了回到傳統(tǒng),于是我重回學院從頭學起。文人畫中我選擇古典尊崇宋元,宋人的詩意與元人的筆意令我夢繞魂牽,那一抹幽淡穿越千年時常在午夜燈下與我晤面,我忘乎所以,瘋也似地張開雙臂想要擁抱一片精神的凈土。然而那抹幽淡淡似輕煙,非花非霧,午夜夢回,我竟不知身在何所。
人生真是個無底的深淵,只有到了中年才能體會其中的況味。但盡管如此,人們尚雅之心總是好的,然而想要脫俗談何容易。多數(shù)畫家都在中年落入了俗套,從而中斷了藝術生命。夫子有川上之嘆,而多數(shù)藝人都跨不過中年的墮落,也是千古傷心事。哲人說人的生命是他設的,人不是神,所以人是一定要墮落的。因此,人生需要不斷提升自己才能擺脫墮落的命運??墒侨藗冊u價藝術品往往以雅俗簡單二分,他們不知道,這樣輕易就抹去了畫家所有的故事。
突然我想告訴女兒,如果真回到從前,我還是喜歡那老舊的村莊、圍合的房屋、雕花的大門,還有“吱吖”一聲出門去、月光如水水如天的場院。藝術的道路沒有終點,也沒有頂峰,翻過無數(shù)的大山,趟過無數(shù)的小河,我將一路蹣跚到遠方,與這個世界握手言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