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老李氣呼呼地跟老婆說,以后再也不去張四老婆那個肉攤買排骨了,嘴巴真碎。去年下半年張四老婆去鄉(xiāng)下照顧生病的老人,這幾天才剛回來,見到老李,很是詫異,盯著看了一下,遲疑了幾秒,才用大嗓門播報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原話是這樣的:哎呀,你是李廠長?。磕阍趺戳??怎么變這樣了,瘦成這樣,你是最近中了風嗎?
老李除了急著擺手否認,說不出一句話來,一路都很氣。想起張四老婆那個咋呼的樣以及路人看自己的眼神,恨不能找個墻角躲起來。也恨自己得了這病,雖然不是中風那么嚴重,但也強不了太多,的確也消瘦了很多,過去胖的時候得有170斤,這幾年下來,大概只有136斤了。
他再也不想從外人嘴里聽到“你怎么瘦這么多”這句話了,午飯的時候他給自己盛了兩碗米飯,因為吃得又快又急,喉嚨里也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加上不太靈活的肢體語言,讓中午時分的他看起來比以往更狼狽了。“叫你別吃這么快,這么燙!少吃點飯,吃點菜?!崩掀艛?shù)落起來,老李先是沒有吱聲,聽嘮叨沒有停止的意思,只好回擊了,“燙什么啊,我自己不知道嗎?”隨后,他停住了筷子,開始等其他人吃飯。“叫你慢點吃,是一口一口嚼,不是叫你這樣叉著腰等?!睔夥沼珠_始僵硬起來。生病后,每天都差不多是這樣的日子。老李喪氣的時候想過一死了之,但還是有點怕死,也有點不甘心。
年紀不算老,人生大事也基本完成了,在潮濕陰冷的南方,他的家里還鋪上了地暖,擁有一臺洗碗機,一只垃圾處理器,還有一只掃地機器人,理論上他可以跟所有認識的人吹吹牛了。偏偏身體掉了鏈 子。
家庭貢獻度已經(jīng)一點點消逝,過去可以踩在椅子上取下紗窗網(wǎng),可以擦洗玻璃,準備一桌飯菜,如今只能推著小車買點菜和包子,接過找零都有點不利索。每天的9點到11點之間,是一天之中最疲乏的時候,只能坐在搖椅里,一動不動。所以,早上他7點就出門了。不然到9點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吃過午飯,他有點發(fā)困,但是又不愿意直接去睡,他打開iPad,玩起了每天都玩的斗地主游戲,每天有一個免費的額度,等“救濟”全部用完之后,他就退出游戲界面。過去他還充值過十來塊,現(xiàn)在也放棄了。隨后,他會再打開優(yōu)酷之類的,看兩集國產(chǎn)電視劇,直到昏昏沉沉,歪在沙發(fā)上張著嘴睡著。
寡淡也被打破了。兒子女兒春節(jié)都回來了,各自帶著一雙小兒女,2歲的小孫子從這個春天開始還將跟隨他們住上一年直至上幼兒園,親家在輪流帶了一年后不愿再接著帶下去了。那位有點黑瘦的親家母說自己眼下累得只有80多斤了,老李心軟,不管怎樣,對方都出了一年的力,但看到小孫子也很干瘦的時候,老李著急起來。小孩子抱起來幾乎不費力,比同齡的都瘦一圈。“親家怎么帶的”這種話也不可能說出口。要不是自己病了,斷然不會這樣。等到他發(fā)現(xiàn),孫子吃飯要跑來跑去追著喂時,他的惱火已經(jīng)有了燎原之勢。原來自己買了餐椅,坐著可以規(guī)規(guī)矩矩吃飯的,怎么說不用就不用了呢?一問,兒子說:寶寶不肯 坐。
不肯坐就不坐,你們是豬啊。老李心里已經(jīng)開罵,但嘴上也只是軟弱地表示,那還是得坐。沒有規(guī)矩不行。
只能慢慢調(diào)整了,先從飲食抓起。老李于是這些天都趕早去買新鮮的食材,但是孫子并不怎么買賬。綠葉菜不吃,肉類看心情,雞蛋羹碰運氣。牛奶三天抗拒兩回。此外,也可能是有點陌生和對新環(huán)境的不滿,小朋友將在外公外婆那邊學(xué)會的一句“打死××”的口頭禪天天掛在嘴邊。比如打死爺爺。在表達各種不爽的時候,這句話就會準時出現(xiàn),一天大概可以說上20多回。一般人聽到大概不會當真,即使覺得這孩子不太有教養(yǎng),但也沒事,反正是學(xué)話期的小孩而已,而老李本來就是有點認真和僵化的人,每次聽到這句話,心里都很沮喪。他次次都打算糾正,有時將手掌揚起,作勢要打,有時臉沉下來,次次都以“不準再說這種話”收尾。效果寥寥。這天清早,老李想替孩子把棉馬甲穿上,又立馬得到了一句“打死爺爺”。這句稚嫩的話于是在累積了十來天的怨憤之后徹底激怒了他。他沖著孩子嚷了一句,“不知道哪個狗日的教這些東西,都喊了一整個正月了”。
老李一年爆粗口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他不喜歡失態(tài)。
老李一年爆粗口的次數(shù)其實屈指可數(shù),甚至他一生爆粗口的次數(shù)都少得可憐。這個溫和的、愿意妥協(xié)的人,不喜歡失態(tài)。
可惜這次粗口的使用幾乎沒有產(chǎn)生任何效果。該聽到的人悉數(shù)沒有聽到。不止親家,連兒媳他也沒有傳遞到。最后捱到晚上,還是老李太太提起的這一茬?!斑@個打死××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么小,怎么學(xué)這些東西?”兒媳解釋了一句,說是自家爸爸喜歡抽煙,有時躲在廁所抽,她母親為了讓他不抽,有時會跟小孩子說再抽煙就打死姥爺。久而久之,就這樣 了。
老李太太聽完,似乎找到了跟兒媳交流的突破口,當即表示,“有時候,你可以跟你媽媽說一說,我們老一輩的很多是按著過去的老方法帶孩子,還得靠你們年輕人提醒,有的時候養(yǎng)成一個好習(xí)慣會省力很多,比如吃飯、喝水這些。你媽媽也比較節(jié)省,我看你們屋里買菜剩的塑料袋都收納了很多,這些東西有細菌,囤在家里不好?!痹谝慌缘睦侠钜贿咟c頭,一邊接腔:“你媽媽自己身體也要注意,我看她吃得不太好,喜歡吃腌制的干菜……”
這種突如其來的不太搭界的話題,終于讓所有人都沒有了興致繼續(xù)聊下去。
而老李直到臨睡前被老婆埋怨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太會聊天。“她喜歡吃些什么東西用得著你來點醒嗎?都聊正事呢,你扯親家吃的做啥?你不隨便她?”“我的意思也是菜要豐富一點,都吃得好一點?!薄叭思?guī)资炅藭犇悖磕銉合睍鬟_這些?就算傳達了,人家會謝你?不怪你多管閑事?”
老李沒有吭氣,也算默認了自己沒說到點上。躺在床上,他眼睛里忽然有了一點淚花。黑暗里,沒有人可以看見。其實已經(jīng)不止這一次了,仔細想想的話,自己真的不會聊天了。談笑風生的那個老李早已經(jīng)不見了幾年多。昨天中午,老同學(xué)打電話來,問候新春的時候,他幾乎沒有說滿三句話,轉(zhuǎn)背就將手機遞給了太太。他聽她嫻熟地說著客氣話,問候?qū)Ψ侥赀^得熱鬧與否,兒子們是否都回來了,等天氣暖和一點時請他們過來玩,而自己只會說,殷德倫啊,你好,你怎么 樣。
再多的話就已經(jīng)說不出口。說起來還是幾十年的交情,中學(xué)時代的發(fā)小。每年重要的節(jié)點,殷德倫和太太都會打電話來,甚至自己的父母過生日,也會親自到場,幾乎沒有間斷過。老李除了承認他的仁義,早不知從何談起。兩人見面也只是點點頭,兩個羞澀的老年男人,連互相敬一根煙的動作都沒有,老李既不抽煙也沒有帶煙的習(xí)慣,沒有生病之前,他還可以天南地北扯一些有的沒的,如今隨著人的遲鈍,展開多講幾句都有點費勁。
“你要多跟人講一點話,不要老坐著,這樣一天天退化。”太太像是從安靜的空氣里察覺到了一些什么。老李沒有接茬,第二天,他在買菜的路上碰到19年前的同事,一個叫張會計的女人。他準備吸收太太昨日的意見,好好打個招呼的時候,張會計對著身邊的女伴說,這個是我們原來的廠長,他年輕時真是特別英俊瀟灑呢,現(xiàn)在生病了……老李沒有聽完,急匆匆地道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