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澤華
一
說起和鐵生的認識與交往,可能還要從我說起——
19歲那年冬天的一個深夜,我從插隊的內(nèi)蒙古趕回北京,探望即將做結(jié)腸癌手術(shù)的母親,中途被火車軋傷。由于頭部受到重創(chuàng),我昏迷了七天七夜。死神到底還是放過了我,而代價是我的左腿,被黑暗吞沒。
1998年底,我經(jīng)人推薦,到中國殘疾人福利基金會主辦的《三月風》雜志做了一名文學編輯。雜志決定為殘疾作者專門開設(shè)一個文學欄目“維納斯星座”,由我負責。部主任提示我說:“你可以去看看史鐵生,請他寫一篇點評?!蔽冶隳闷鹗掷锏母寮吹刂氛业绞疯F生的家。
我跨進屋門,見房子共有兩間,外間有幾件陳舊的家具,靠里還支著一個木板床。很多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房間的格局和具體陳設(shè),只記得光線很暗,這是給我最深的印象,一直揮之不去。
二
里間緊靠著玻璃窗有一張床,鐵生就躺在那里,被子下面露出一個由導尿管連接著的吊瓶。他看上去很憔悴,滿臉倦容,但目光溫暖安詳。我拘謹?shù)貑柡蛩?,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并說明來意,然后從書包里掏出作者的稿件遞到鐵生的手里。
他看稿子的時候,我有些緊張地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路上我就想好了,如果他不愿意寫,我就說……想了好幾種自認為可以說服他的理由。他專注地看完稿件,又細心地折疊好,把稿件放回到原來的信封里,然后和氣地說:“行,你給個期限吧,大約需要什么時候交稿?”
這么順利?真沒想到。他連一點兒假裝的矜持都沒有,更沒有以正在生病為借口婉拒,盡管那對于他來說是一個最可信手拈來的理由。我松了一口氣,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驚喜,連聲說:“謝謝你啊,我還以為……還以為……真是太謝謝你了?!彼α?,說:“別,干嗎那么客氣呀?”他的語氣就像對一個認識多年的朋友,十分親切。
臨走前,我問起鐵生的病,可能不該問,可似乎也不該不問。
說起那些往事的時候,鐵生的手里拿著一支煙卷,我趕緊找到打火機遞過去。鐵生搖搖頭,不點著火,也并不吸,說:“戒煙了,醫(yī)生特意囑咐的?!彼粫r將煙卷放到鼻子下面,聞聞那煙草的香味兒,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沉默了一會兒,我冒出一句很不得體的話:“我能看看嗎?我看看……行嗎?”說完我就后悔了,沒有一個人愿意把自己的傷口裸露給別人看,尤其是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異性。
鐵生默默地揭開被子的一角,露出了他萎縮的雙腿。如果可以站起來,他的個子一定很高,怎么也得有1米8左右。我心里難過得要命,淚水在眼眶里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我低下頭,為他蓋上被子,又細心地掖好被角,淚水終于一大滴一大滴地落在被子上。“別哭啊。這其實,嗨,也沒什么?!彼吹惯^來安慰我,還遞過來一張擦眼淚的紙巾。鐵生說:“哎,別光說我了,說說你自己吧?!蔽冶銓﹁F生說到自己19歲受傷的經(jīng)過。
我說自己曾經(jīng)試圖自殺過……鐵生靜靜地聽著,并以寬厚慈憫的目光注視我,溫和地說:“殘疾者,尤其像咱們這樣本來健康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有過自殺的念頭。其實這也沒什么,死亡遲早都會來,這是一件不必太著急的事,真的?!?/p>
他似乎輕而易舉,輕描淡寫地就把一個絕望變成了希望。
三
在一次命名為“我的夢想”的全國性征文大賽中,我和鐵生并列獲得一等獎。
當時,新任主編找到我,讓我陪他一起去看鐵生,順帶把獲獎證書給他。在鐵生的家里,他留我們吃飯。
那是我第一次和鐵生一起吃飯。飯菜上桌后,鐵生把輪椅搖過來,我們圍坐在圓桌旁,賓主盡歡。記得席間,談起在家里做飯的事情,我說:“我常常覺得做飯是一件特別麻煩的事,要買要做要收拾,要是天天像這樣吃現(xiàn)成飯多好啊?!?/p>
鐵生聽了我的話,開心得直笑。笑過之后,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在吃飯和做飯的問題上,人大致可以分成三類:第一類是喜歡吃又喜歡做的;第二類是喜歡吃但不喜歡做的;第三類是既不喜歡吃又不喜歡做的?!蔽覀兌急硎举澇?。鐵生問我:“那你屬于哪一類?。俊蔽艺f:“我屬于最后一類啊,就是那不喜歡吃也不喜歡做的。”他慢條斯理地說:“嗯,這大概是最不可救藥的一類?!蔽覀兌家黄鹦α似饋怼?/p>
曾經(jīng),在鐵生的家里,我遇見過一個身體健康的女孩子。她有一雙大眼睛和長長的發(fā)辮,但是眼睛里流露出來的失落和憂傷,讓我看出了她的情感秘密。我單獨問過鐵生:“你干嗎不同意呢?”他坦率地說:“我讓她以后別來看我了……”我一下就明白了,鐵生是對的。后來鐵生找到了心儀的對象,還搬離了雍和宮大街。
四
那之后,我在人民大會堂又見過鐵生一次。我們是在臺階下偶然碰到的。鐵生看見我和編輯部的其他同事,就搖著輪椅過來,臉上掛著我所熟悉的溫暖真誠的笑容。但是,我們幾乎同時注意到他的臉,黯黑、憔悴、皮膚沒有一點兒光澤。
鐵生說:“一直做透析,每天整整一上午都要耗在醫(yī)院。不僅費時間,費用還特別貴,所以很多患尿毒癥的患者都自動放棄了。透析的時候,哪天哪個人沒再來,是常有的事?!彼ь^看看頭頂?shù)乃{天,眼睛里掠過一種悲天憫人的憂愁。他憂心的絕不僅僅是自己(北京作協(xié)每年特別為鐵生撥出專款用做他透析的費用),還有那些沒有條件做透析的普通患者。一個人,對于自己憂心的事無奈,那也是一種折磨。
他沒怎么說自己,只是說精神不行了,寫得很少。告別時,大家都對他說保重,再見!自從在人民大會堂見到鐵生之后,雖然和朋友們幾次相約去看看鐵生,但終于沒有去成。誰也沒想到,那次會面,竟是最后一面了。
現(xiàn)在想來很是遺憾,但是我并不后悔。給鐵生省下了一些寫作的時間,我以此寬慰自己。有的人,也許天天見面,轉(zhuǎn)身就可能不再記起。而有的人,即使不再見面,也永遠都不會忘記。
2010年最后一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樣,上網(wǎng)瀏覽各網(wǎng)站的新聞。
一條關(guān)于鐵生逝世的消息,如烏云一樣飄過來。我驚呆了,懷疑自己看錯了。前不久,還傳出他因肺部感染住院又出院的消息,聽說朋友們還策劃給他過生日呢。我揉揉眼睛,貼近了計算機屏幕:“2010年12月31日凌晨3點46分,著名作家史鐵生因突發(fā)腦溢血逝世?!?/p>
我看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失聲地哭了。再過幾個小時,新一年的太陽就要升起來了,可是,鐵生他沒有等到。再過四天,就是鐵生的生日了,他也沒有等到。
其實,多少年來,鐵生都生活在死亡的陰影里。
好多年前,他還住在雍和宮大街26號的時候,我去看鐵生,他正病著,嘴唇干裂,形容枯槁,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對我說:“高燒好幾天不退了,這回怕是真的不行了。”我知道,對于一個腎功能幾近衰竭的病人來說,這種來勢兇猛的高燒是最致命的。
我故作鎮(zhèn)定地安慰他:“你不會的,救護車一會兒就到了,我們送你去醫(yī)院,醫(yī)生肯定是有辦法的?!本茸o車呼嘯而來,停在院子外的路邊。其他幾位朋友用擔架把鐵生抬上去,我跟在擔架旁邊,把鐵生護送到醫(yī)院。
在醫(yī)院,醫(yī)生安排了一系列搶救措施,當別的朋友去辦理各種繳費手續(xù)的時候,我在擔架旁邊守著他。鐵生睜開眼睛,疲憊地笑了笑,說:“多虧大伙兒,差點兒就交代了?!边€對我說:“你回去吧,這兒有這么多人。你們主編也知道了,他派的人也正往這兒趕呢。嗨,驚動了那么多人?!彼麧M臉的歉意和不安。
五
鐵生時時刻刻都感受到了死亡威脅,所以,他從來不回避生死的問題。
在一篇散文中,鐵生寫道:“現(xiàn)在我常有這樣的感覺。死神就坐在門外的過道里,坐在幽暗處、凡人看不見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時候,它就會站起來,對我說,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說。但不管是什么時候,我想我大概仍會覺得有些倉促,但不會猶豫,不會拖延?!?/p>
人的最后一個令人恐懼的敵人就是死神。而鐵生早已和那個坐在門外過道里,一夜一夜耐心等待他的死神對視了多年。沒有人能夠戰(zhàn)勝死神,但是,對于那些微笑面對死神的人,死神不過是一個引渡者和黑衣使者。它帶走的僅僅是鐵生千瘡百孔的身體,而帶不走鐵生的精神和他在親人、朋友心中的懷念與記憶。
在寫這篇稿件的時候,我曾經(jīng)夢見過鐵生一次。我夢見到他的家里去約稿,鐵生的家里依然賓朋滿座,他就坐在朋友們的中間,笑容生動溫暖,一如生前。
鐵生寫過一篇小說叫《命若琴弦》。鐵生去世的那個晚上,被朋友們沉痛地命名為“弦斷之夜”。
鐵生捐獻了自己的大腦、脊髓和肝臟。在他去世9個小時后,他的肝臟在另一人的身體內(nèi)蘇醒……
摘自《文摘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