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林匹斯山是火星上的盾狀火山,亦為太陽系中已知最高的山,高于基準(zhǔn)面21229米。在太空船確認(rèn)它是一座山之前,地面望遠(yuǎn)鏡中的奧林匹斯山是一處明亮的亮點,被19世紀(jì)后期天文學(xué)家命名為“奧林匹斯山之雪”。
“——我看,在我死之前,救援是不會來了?!惫镎f著,低頭看了看自己慘不忍睹的傷口。
“你千萬不能這么說,咱們要樂觀些。”女人說。
哈里想嘆口氣,但嘆氣會引起疼痛,于是他便搖了搖頭以作回應(yīng)。艙內(nèi)一閃一閃的警示燈令他無比煩躁,他撐不住了……撐不住了!從受傷算起,能活這么長時間都已是個奇跡。他感到死神就要來了,不是肉體的死神,就是精神的死神;一種深淵般的低溫也正在逼近,那既是精神上的低溫,又是肉體上的低溫。
而此時,杰克正在艙室另一邊使勁焊接著什么東西。他略顯疲憊,但實際上是因為無奈,“隔熱膜徹底完了,它撐不了多久!這兒怎么一直下雪?”接著他快步走過來,一邊走一邊說:“我先把中央計算機打開,這樣溫度能下降得慢一些?!?/p>
三位宇航員中那個躺在地上、被鋼筋刺穿了腹部的哈里聲音微微顫抖地說:“又下雪了?”大家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他嘟囔起來,“奧林匹斯山的雪啊……”
哈里透過女人身后的舷窗望向外面:火星的夜一片寂靜,只剩下紛紛雜雜的雪落到地上,宣告著時間仍在流逝。艙內(nèi)紅色的燈光映在雪地上,活像沾滿了從他身上流下的血……
黑影里的杰克神情黯然地看著顯示屏,上邊顯示著外邊致命的低溫;而把他們與這低溫隔開的只有幾層鐵皮和隔熱膜,那隔熱膜還在故意作對似地充滿著隱患。
“這里能看到‘生命之源!它真是太高了?!惫锟粗矍斑@個女人倚在他身后的另一扇舷窗前,眺望遠(yuǎn)方。
生命之源是矗立在火星上的高塔,主要作用是改造火星的氣候和環(huán)境,現(xiàn)在它如月亮般光明的探照燈正好射進(jìn)艙內(nèi),一切都顯得無比慘白。
正是它!“生命之源”最初開始工作時,一切都那么順利。它完美地改造著火星的大氣和溫度;它抽出了火星的地下湖水,甚至能融化兩極冰川、進(jìn)行光合作用。它被稱為人類史上最偉大的發(fā)明和全人類第二家園的希望。
但是它改造得太快了:濃密的云層一日也不散開,厚厚的,似密不透風(fēng)的棉被把火星籠罩起來。據(jù)說那時全火星唯一能被衛(wèi)星觀測的地方就是穿過云層的最高峰——這座太陽系最高峰奧林匹斯山。
哈里駕駛著火星車,疾馳在塔爾西斯高原上,火星車車輪巨大的抓地力讓車后出現(xiàn)了一片揚起的塵土。車艙內(nèi)正靜默地坐著兩個人,都是他的隊員。他回想起剛剛發(fā)生的事,不覺渾身顫抖、呼吸急促起來?;氐奈逄柗磻?yīng)堆在一瞬間化為烏有,沖天的火光像一只碩大無朋的禿鷲兇猛地朝地面俯沖……只有他們?nèi)齻€逃出來了。
五號反應(yīng)堆其實從上周起就陸陸續(xù)續(xù)地有許多小故障,但都無傷大雅。大家依舊讓它供應(yīng)著整個火星基地的能量,那個時候恰逢能量應(yīng)用的高峰期,因為要挽救正在惡化的火星環(huán)境……??!種種事情讓哈里感到毫無頭緒,不過他不需要理清那些情況,現(xiàn)在唯一重要的事就是逃命,火星的惡劣氣候隨時都有可能殺死他們?nèi)齻€幸存者。
“開始下雪了?!惫锟纯创巴?,心跳加速,“應(yīng)該能在積雪埋掉我們前到達(dá)山頂,我猜我們到的時候救援應(yīng)該也來了?!比欢]有這么猜,這句話是脫口而出的。
“但愿吧!哈里,把空調(diào)再開大一點兒,冷死我了?!苯芸俗诤筮咈\地做禱告,畫著十字架。
火星車隆隆地行駛著。火星的雪天,比地球的還要猛烈,還要寒冷。當(dāng)“生命之源”對氣壓的最后調(diào)節(jié)失控后,基地就失去了對火星氣候僅存的控制權(quán),反應(yīng)堆恰恰在此時因超負(fù)荷而爆炸,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班?!中國來的,屋漏偏逢連夜雨,是這么說的吧?”哈里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坐在另一邊的那個來自中國的隊員。
她看起來年齡不是很大,由于隊員實在太多,哈里對她實在沒什么印象,不過現(xiàn)在大家倒是一起逃亡了?,F(xiàn)在她正沉默著坐在陰影里。
“別這么低沉,我們馬上就到了,我剛剛跟休斯敦通過話,空天飛機在來的路上。”哈里掌握著方向盤,駕車行駛在荒原般的火星地表,“我們到山頂上就行了,看!在這里就能看到?!?/p>
天像被染料似的云層涂抹過。雪還未足以掩蓋火星沙石縱橫的地面,茫茫天地之間,他們?nèi)缧∠x在石磨盤上前進(jìn)著,頗有滄海一粟的感覺。
杰克盯著眼前這個女隊員,她胸前的卡片標(biāo)明了她的中國國籍,正如他和哈里胸前的美國國旗一樣。她叫董馨怡,一個美國人理解不了的名字,因為他只能看懂字母,看不懂那三個字用中文怎么書寫、是什么意思。
在哈里的強烈邀請下,杰克緩緩地站了起來,走到舷窗邊,透過厚厚的玻璃看到了它:天地之間一個巨形圓臺一般的存在,像是祭壇;它的頂峰刺破了云層,傲立在云層之上,在地面無法看到。它像一個老者,又像是古希臘神話里的神扛住了火星的天。它就是太陽系最高的山峰,盾形火山奧林匹斯山。
杰克走了過來,“救援隊在山頂?”
“他們快到了,應(yīng)該在我們到達(dá)不久后就會到。我們就能回家了。”
杰克突然又開始用手比畫起來,一遍又一遍地充滿敬意地禱告著,表情放松,雙手卻顫顫巍巍。
“你在干什么?”
“感激上帝賜給我的幸運,也為遇難的隊員禱告,愿他們安息,在天堂享受最高的福分,阿門!”
聽到這兒,哈里嘆了口氣,無奈地?fù)u了搖頭。
火星車仍在平坦的高原呼嘯前進(jìn)。等到它們接近了陡峭處時,哈里回頭看了看那個女隊員,她看來是被可怕的災(zāi)難嚇壞了,現(xiàn)在還處在可怕的回憶之中。哈里想讓杰克去安撫她一下,卻沒有注意到火星車正以極快的速度沖上一個略微凸起的山坡,山坡上矗立著一塊紅褐色的巨石。接著,在哈里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火星車直直地撞上了巖石,整個車廂翻了幾圈,最終在山坡下一個低洼處停了下來,癟癟爛爛,但還好骨架仍在……
雪在紛紛揚揚地下著,整個山坡已經(jīng)變成一片白色的海洋,越到陡峭處,越像巍聳的城墻一般搖搖欲墜。不知什么時候,遠(yuǎn)處的天空突然閃過了一絲藍(lán)色的火光,鬼火一般慘烈地沖向火星的大地。
現(xiàn)在,董馨怡正站在哈里面前,而哈里正躺在地上。
“那是什么東西?”哈里問著,沒人回答。
傷口被草草地包扎著,顯出一片鮮紅。若是繼續(xù)出血,哈里會有潺潺若小溪的觸感,但現(xiàn)在沒有,說明死神剛剛拐了個彎,暫時繞過他了。
“麻煩你,勞駕……”他費力地將她從癡迷于眺望風(fēng)景拉回殘酷的現(xiàn)實世界,“能給我取點兒喝的嗎?我猜我的背包里有波本……偷偷帶過來的那種。哈!”他苦笑起來。
“我覺得你不能喝酒。這對你有害?!倍扳肓讼?,肯定地說。
“拜托,我要疼死了……給我來點兒酒精,我相信我需要酒精?!?/p>
“如果這樣不如打一針嗎啡?!彼f著要去取醫(yī)藥箱。
“我需要酒!讓身子暖起來,我建議你們也需要一點兒。上帝啊,這該死的雪。杰克!杰克!我包里有波本威士忌!”他忍著痛吼起來,急促地呼吸著。
杰克慢吞吞地來了,但是手里沒有哈里期待的棕色玻璃瓶。杰克面帶愁容,可能是因為不確定此刻哈里還能不能指揮工作,所以就干脆對他身邊站著的那名女隊員說:“剛才……來救我們的空天飛機試圖降落時通不過‘生命之源的引力場,因為干擾……墜毀了。不過第二架快到了?!?/p>
“墜毀了!”哈里驚訝地說,感到難以置信,“第二架快到了?他們怎么來?”
杰克轉(zhuǎn)向哈里,“他們說,需要我們到云層上邊的山頂去,他們能降落在山頂上;要么,我們等他們下來找我們,但他們找到之前我們一準(zhǔn)凍成冰雕;要么……最后一個辦法,我們自己去關(guān)了‘生命之源”
“關(guān)‘生命之源?它至少在幾十公里外!”
“是……是啊,那……我們試試去山頂?”
“可是,”她攥了攥拳頭,看了看哈里蜷縮的腹部,“他這個樣子絕對上不了山,宇航服肯定穿不了,連站起來都不行……那我們?nèi)リP(guān)了‘生命之源?可這段時間他等在這里不會被凍死嗎?”
“走著去的話不好說,但我們可以先回基地找臺火星車。我先把磨損處都焊接一遍……如果哈里能撐住的話,我們應(yīng)該試試去關(guān)了它!”杰克又開始進(jìn)行禱告,在胸前慌亂地畫十字,口中念念有詞。
“奧林匹斯山的雪啊……”哈里滿臉憂傷,“你說我干嗎要來這里,當(dāng)初腦子一熱感覺為了全人類,現(xiàn)在看起來不如躺在家里!”
“別這么低沉!你就要回家了。”
杰克嘆了口氣,走到一邊,走進(jìn)了那片陰影當(dāng)中環(huán)顧著,剎那間,他瞥見了貨架上的一臺探測車,那是計劃帶回地球的“好奇號”,雖然表面斑駁,已經(jīng)歷盡滄桑,但其實它的電池仍只是處在沉睡狀態(tài)。
……
奧林匹斯山的另一邊發(fā)生了雪崩,杰克再也回不來了。
半個小時前,杰克乘著那輛飽經(jīng)滄桑的火星探測車向“生命之源”進(jìn)發(fā),信號顯示在屏幕上是個綠色的亮點。亮點消失時,電臺的接收器傳來了杰克急促的喘息聲,他最后的一句話是“上帝啊,我好冷”。然后就是無限的雜音和外面呼嘯的風(fēng)雪聲。
“杰克也……也遇難了?!倍扳﹃种械慕邮掌?,怔怔地走到哈里面前,向他宣布這件事。杰克是自告奮勇前去的?,F(xiàn)在希望破滅,似乎一切盡失。
“啊……該死的?!惫镂站o了拳頭,狠狠地砸了一下鐵皮車底,發(fā)出當(dāng)啷一聲,溫度在持續(xù)下降著,“給我吧,給我來一杯酒,就在包里,求你了?!?/p>
“這真的對你有害?!?/p>
“去你的吧!”哈里突然怒火中燒,他把自己對不認(rèn)真駕駛的悔恨和懺痛一下子傾瀉出來,卻不知對誰傾瀉,“我要不是站不起來,用得著你!”說完,他有力的手臂扶住了旁邊的椅子,猛地一下子站了起來,但旋即因劇烈的疼痛又一屁股坐下了,腰部卻不偏不倚撞在了臺階上,他腹部纏的繃帶瞬間又氤氳滿了紅色。
董馨怡想尖叫,可是她必須冷靜下來。她搜索著醫(yī)藥箱,繃帶已經(jīng)全用完了。于是她只好將自己的外套撕成碎條,緊緊按住哈里正在潺潺涌血的貫穿性傷口,再緊緊地勒住,可是這一切看似并不管用。
哈里再次感到死神要來了,于是他問自己干嗎放著好好的指揮官不做而來這里。他以為這次火星任務(wù)不過是一次歷練、一次經(jīng)驗,然而誰知一切都斷送在了這兒,這奧林匹斯山的雪。
“其實,你真漂亮。哈哈。”哈里感到口中出現(xiàn)鐵銹味,他知道怎么了。但他還是笑了起來,看著眼前這個來自中國的女隊員。
“你有空說這個?”
“反正我要死了,沒想到啊……我的一切葬送在了這里,我想看看‘生命之源,扶我起來?!?/p>
“等你獲救了你想什么時候看就什么時候看?!倍扳€是按著他出血的傷口,但力量已經(jīng)不那么大了,她現(xiàn)在也不再抱有他能活下來的希望。
“行了……省省勁吧,你最好趕緊去山頂,把我扔在這兒吧,我和杰克要成為那只‘豹子啦?!惫镄α诵?,他感到自己露出的牙齒上都帶著血,“我困死了……媽媽啊,我想聽故事。”
董馨怡要哭了,她知道哈里開始說胡話了。
“求求你!你會講故事吧?我包里有本小說,給我讀讀,要是有空的話,醒一瓶威士忌!”哈里感到困了,但他堅信自己想聽故事。董馨怡原本以為這是他的另一番胡話,但她取過包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里真的是什么都有。
她翻開那本書,這是一本海明威的小說集。泛黃但完好的書頁說明這是一本主人極其心愛的書,她以哭腔讀了起來:
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高山,山頂終年積雪。其西高峰叫作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之廟殿的意思。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jīng)風(fēng)干凍僵的豹子的尸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么,沒有人作過解釋。
“對對!找第二家園!奧林匹斯山也是,這奧林匹斯山的雪啊,真冷?!闭?dāng)哈里以為自己要一命嗚呼時,死神帶來的恐懼感和黑暗感突然消失了。破爛的車艙外突然泛起了光,他來了精神,甚至感到傷口的血流在漸漸變小。董馨怡欣慰地笑了起來。車門被連接好后,一隊身穿便攜宇航服的人跑步進(jìn)來,還有醫(yī)生和護(hù)士。他們把哈里抬起來,抬到另一輛車?yán)?,那里燈光明亮,環(huán)境溫暖,如溫室一般。
車疾速行駛著,哈里看到雪漸漸消失不見,因為他們已經(jīng)穿越了云層,到達(dá)了奧林匹斯山山頂。被改造成蔚藍(lán)的火星天空一望無際,平靜而安詳,陽光融融地照射著,象征希望的空天飛機穩(wěn)穩(wěn)地停在山頂。
一切都在漸漸遠(yuǎn)去,消失不見。奧林匹斯山的山峰果真是能透過云層,它就像火星的巨眼一樣深刻地凝視著宇宙,向深處望去??仗祜w機飛過了頂峰,飛過了生命之源高塔,飛向空間站,飛向藍(lán)綠相間的無比幸福的地球,蒼翠的雨林、遼遠(yuǎn)的大海、貧瘠的沙漠、繁華的城市,哈里都看到了,他甚至看到了金字塔、尼羅河、乞力馬扎羅山。
而在黑暗的車艙里,暴風(fēng)雪依舊拍打著這天地間的脆弱空間。董馨怡在模糊的淚眼中,看到了那套掛在一邊的完整的宇航服。她看看車艙外的大雪紛飛,又看看哈里:他的眼睛正漸漸地失去光彩。
艙內(nèi)安靜下來,他正躺在那兒。在意識消失之前,哈里似乎看到了奧林匹斯山的雪以及許多的其他東西。
【責(zé)任編輯:鄧 越】
又是新的一年,不知不覺已經(jīng)邁入深冬的腳步,全國各地也陸陸續(xù)續(xù)銀裝素裹,呈現(xiàn)一派北國風(fēng)光。而本期上刊的小說中,也十分應(yīng)景地有紛紛揚揚的大雪,只不過這雪下在了火星上,下在了奧林匹斯山上。
很顯然,這篇《奧林匹斯山的雪》是在向海明威的《乞力馬扎羅的雪》致敬,這種寫法也曾在去年刊登的銀河獎?wù)魑摹蹲詈笠徽n》中出現(xiàn)。致敬經(jīng)典,永遠(yuǎn)是文藝作品創(chuàng)作中生生不息的靈感來源。但同樣,致敬經(jīng)典也容易一步不慎誤入貽笑大方的道路。而李智博同學(xué)在這點上處理得不錯,在致敬的同時也寫出了自己的想法,用一個科幻的背景賦予了故事新的魅力,探討著那個永恒的話題——死亡的恐懼和靈魂的不朽。
并且,這篇小說在寫作手法上反復(fù)使用插敘,讓看似簡單的劇情一波三折,再加上不時的環(huán)境渲染,更顯故事張力。這些都值得小作者們?nèi)W(xué)習(x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