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塔
我的審美就停留在那幾幅畫里,在城市的喧嘩里,看四季輪回。或者局限于這偌大的邊框之下,任光陰有限地涂鴉。
總得出去換一下視覺的方位。讓自己不致于忙碌至倦怠而虛空。我每一天都告訴自己,那是最后一封郵件,那是最后一句落款,似乎永無休止。那次,我站在窗口,看著越加模糊的樓房和遠山,決定出去走動了。
記得他說過一句話,別總囚著,出去看看風景。
不囚了。我到了曠野,那無一人的空曠地帶。
冬天的野外,似乎和城市無關。太陽盡可能地躲起來,在云層后面做一個關于春秋的夢,寒冷是在夢之外的。薄霧迷離了田野的幾壟蘿卜,麥苗披上一層朦朧的輕紗,田埂上稀疏地立著一些楊樹,葉子已經泛黃,被風吹得沙沙響。幾條小路被霜覆蓋了淡淡的亮白,伸向遠方。
野外空曠的一切在冬天越發(fā)孤獨而寂寞。它不需要太熱鬧的,它只需要藏起原始的風情,固守自己的執(zhí)著,待一場大雪降臨,來年便有金燦燦的收獲。不管收獲什么,有期待和夢總是好的。
到了野外,呼吸自由了許多。目光在空曠里臨摹,如果當作這是幅巨大的水墨畫的話。有句話說,讓生命來到這里。我是想帶著鮮活的生命來的,前一刻,我還在城市擁擠的軀體下喘息。多日的奔波和忙碌讓我無暇顧及頭頂那片天空,無暇顧及是否有小鳥掠過云朵。到處都是聲音,尖銳的,沉悶的,充斥著耳膜。我盡量把音樂的音量放到最大,借此銷磨失落的魂魄。
我是戒了咖啡的,又忍不住沖了喝,不加糖,那苦澀震得我驟然心驚。就想起書本上蘇州園林里那被遮掩的他們熱烈的情事,他們熱烈地糾纏在樹蔭下。
描寫過于艷美,不能不讓人心動。
更讓人心動的是這寒冷的曠野。我一個人,安靜的周邊,聽得見自己的心跳。那些干枯的小草發(fā)出些細碎的動靜,提示我在自然的懷抱中。我繼續(xù)帶動目光之筆在這無邊的宣紙上描繪。也不用刻意畫出輪廓,它們就在那里了。濃淡適宜,綠色和淺黃,疏密恰好,那阡陌縱橫交織著近的和遠的褐色的一片,還有大片的留白,那留白……大自然實在是神來之筆,它在冬天里也能繪出大千的山水墨香。我是不喜好油畫的,雖然它的色彩明媚,如絕色美人,美得無可挑剔,卻反倒令人有些退避。
這水墨畫的曠野里,我曾經在幼時,在田間那些麥浪里追趕野兔,跟著祖母摘豆角。彼時的天空澄藍,幾朵棉花似的云無憂地閑蕩著。那時有用不完的勁,我就那么快活地瘋跑著,后面有祖母大聲悠長的呵斥。
生命是一個不斷張力的過程,卻感覺長大后的世故和各種繁忙令自己狼狽不堪。年輪的增長和心里的負荷過重使我總顯得有些壓抑。我小心翼翼地按部就班地生長著,按照他們的要求生長著,做一個有素養(yǎng)的有教養(yǎng)的人。當有一天面對鄰家那個上高中的十五歲的男孩兒,他因破敗不堪的成績被生猛的父親用皮帶抽打時,他那雙越過父親肩膀的倔強的漂亮的眼睛,凜然望向門口詫異的我。
我被震撼,我們曾經何其相似。
我對美有著與生俱來的寵愛。或者說那些美對我有致命的吸引力。曾經熱愛畫畫,那些美學產生的力量巨大,我偷偷地攢零用錢學畫畫,被母親發(fā)現(xiàn)惱怒地揪回來,撕掉我所有一筆一筆認真畫來的畫,因為學習以外的都是不務正業(yè)。參加過市里的水墨畫比賽,居然得了二等獎。我拿著那幅荷花圖上臺領獎時,被一個漂亮得驚人的頒獎者撼到了。她就如牡丹那樣端正地坐著,迷人且危險地朝我笑著。我愣住了。剎那間時光凝固。
而這空曠的寒冷,使我想起鄰家男孩兒那雙眼睛。他冷冷反抗的樣子,一如當初的我。我擠出有限的時間給他補課,他居然有些不耐煩,焦灼而無奈地問我,分數(shù)有那么重要?
我突然不知該怎么回答他。到底重要么?
他身高已經超過我,愛打籃球。在球場上總能看到他歡跳的樣子。他也時常會在球場上大笑著叫我小鹿,接球啊。
叫我阿姨。我鄭重地說。他擰起眉頭說,不!你沒那么老。是姐姐。
就輔導了一個學期,他的成績已經好轉,我們也無話不談。他會分享開心和不開心的,會跟我講班上一個女生他悄悄地喜歡上了,那女生笑起來好看。
而我也要離開深圳了。走時,我特意去敲他家的門。開門的是他媽媽,那個年輕嫵媚的母親沒有上班,只負責生孩子。他是潮汕人,還有四個弟弟和一個剛滿月的妹妹。他出去了。
后來,收到他的信息。他第一次這么稱呼我,這么地叫我,鹿姐姐,等我上大學,畢業(yè)掙錢了去找你,去你那里看雪。我沒有見過下雪。我知道你要離開深圳,不敢去送你,我怕自己難過,我會流淚。
會流淚么?我也有多久沒有流過淚了。我總那么無恥地克制著自己的情感。
時光的隧道里,經歷過的一些生死離別,所謂的風度和素養(yǎng)讓我一次次把眼淚逼回去。裝作無所謂,無所謂愛和痛。
生活是一門藝術,生命充滿了未知和探索,要走下去繪下去,需要多大的耐力和信心支撐?是不是所有的都需要留白,我和他,和他們都需要留白?那么時光要慢下來,給自己的心靈放個假吧,這樣才不會有緊迫感和負累感。自然的曠野如此,這鋪開的畫面才顯得更加生動而不逼仄吧。
我站在風里,接受著一些寒流的洗禮。想像著那空白處的美麗,那些是省略,是青澀到成熟的沉默,這沉默里迢遙地呼喚一個清新的季節(jié)了,呼喚那瘋長的氣息,那氣息就野花野草麥子一般的旺盛了。
那是審美的目光和心靈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釋放。
在這曠野,來次完美的崩潰,無拘束地自由潑墨,來次無節(jié)制地放縱那生命的拔節(jié)。
這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