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翹
家住廣東省深圳市的準二胎媽媽程夏,為了讓小兒子贏在起跑線上,先是赴港生子,又幾經(jīng)周折帶小兒子申請香港的幼兒園、小學,她對小兒子的重視引起了大兒子的極度不滿,也讓原本就對跨境求學持疑的老公高遠頗有微詞……當一切事與愿違,她又該如何抉擇?
家住廣東省深圳市的程夏,是一家私企的會計。2007年4月,程夏意外懷孕。她和老公高遠都是深戶,有一個四歲的兒子凡凡。程夏希望凡凡有個伴,于是決定生下孩子。當時周圍很多人去香港生子,她問高遠,高遠猶豫道:“孩子兩頭跑會不會太累?香港的文化差異會不會對孩子造成影響?”
程夏默默做了功課,發(fā)現(xiàn)孩子去香港接受教育可以享受不少政府福利。她身邊同事也紛紛慫恿她去香港生子??此龍?zhí)著,高遠同意了。
2008年2月,程夏在香港生下了小兒子鵬鵬。鵬鵬從出生就享有香港永久性居民身份,程夏樂壞了。望子成龍、望女成鳳,誰不想子女比自己更有出息,將來過得更輕松一點呢?
隨著時間的推移,“雙非”(父母都不是香港人)寶寶越來越多,“雙非”兒童入學香港的人數(shù)也逐年增加。鵬鵬三歲多時,程夏多次請假,帶著他輾轉(zhuǎn)香港和深圳,申請幼稚園,參加面試。2011年9月,她費了好一番周折,終于讓鵬鵬成功就讀香港元朗一家幼稚園,上的是半天班。
每天早上五點多,程夏把鵬鵬從床上拖起來,洗漱穿衣,吃飯。六點鐘,程母帶著鵬鵬坐地鐵去福田口岸,等跨境保姆車,還要坐車去幼稚園,正好趕上九點的課。中午十一點半放學,鵬鵬回到福田口岸已經(jīng)十二點半,程母在那兒等著接他回家。第一天上學回來,鵬鵬一見到程夏,哇的一聲哭了,嚷著明天再也不想去上學了。他說老師說的話他聽不懂,一個小朋友也不認識。程母也抱怨說:“在路上來回就要五個多小時,公雞都沒有這么早起呢,這不是讓孩子遭罪嗎?”程夏也很心疼,但還是跟她媽解釋:“香港的教育好,你看港大的排名還在清華北大之前。鵬鵬在那邊讀書,以后爭取讀港大,不是很好的事?”程母摟著鵬鵬嘆氣:“可憐我的乖孫,睡都睡不夠?!背滔男南?,現(xiàn)在苦只是身體苦,好過將來生活苦。為了他的前程,程夏咬緊牙不松口。三個月后,憑著小孩子對于語言天生的學習能力,鵬鵬無師自通,硬生生啃下了粵語,他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多了起來。
正當一切步入正軌時,一場意外打亂了程夏的計劃。鵬鵬上幼稚園K2班(類似于中班)時,程夏的父親生了一場病,她的母親必須回去老家照顧。程夏只好選擇讓跨境保姆服務(wù)公司將孩子從家里接送到口岸,過關(guān)后再送去幼稚園。為此,她一個月需要額外付出校車費一千多元。她加了一個港寶媽媽群,里面很多家庭讓孩子當跨境學童。她們經(jīng)常交流香港各個學校的信息,群里大部分媽媽都是全職主婦,專門負責接送孩子。鵬鵬畢竟離得遠,又小,程夏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他身上。為此,大兒子凡凡很不開心,總說媽媽對他沒有對弟弟好,他對弟弟也有些厭煩情緒。程夏很內(nèi)疚,但兼顧不過來。
十月下旬,程夏正在上班時,突然接到保姆車阿姨打來的電話,她說鵬鵬被香港出入境調(diào)查組留下,要求家長到場配合調(diào)查。程夏頓時像被一道悶雷劈中,好端端的怎么把孩子給扣留了?她心急火燎地奔往香港。到了香港出入境調(diào)查組,鵬鵬一看到她,就哭著撲上來。經(jīng)過了解,原來是工作人員在鵬鵬的書包里檢測出了違禁藥品。因為保姆車的阿姨還要接送其他孩子,所以只能將鵬鵬一個人留在這里。程夏又生氣又心疼。
工作人員說事情沒調(diào)查清楚之前,他們不能放鵬鵬走。高遠不停地給她打電話,得知毫無進展,也是一次次地嘆氣。窗外的夜色暗了下去,程夏看著玻璃外面的萬家燈火,第一次對于自己當初的選擇產(chǎn)生了懷疑。一直折騰到夜里九點,工作人員總算通過監(jiān)控排查,發(fā)現(xiàn)一個疑似帶貨水客的男人在進入通關(guān)大廳時,蹭到鵬鵬身邊,將兩瓶藥品塞進了鵬鵬書包里。程夏恨不得將那男人扒皮抽筋,但看著哭累睡著了的鵬鵬,她只能將一切交給工作人員去處理,而她帶著鵬鵬回家。當夜,程夏失眠了,滿腦子都是鵬鵬那張含淚驚惶的臉。
第二天,她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辭職,親自接送鵬鵬上學。高遠不是太贊成,但他拗不過程夏,只能隨她折騰。程夏和高遠原本都是工薪一族,她辭職后,家里的一切開銷都壓在高遠身上。
程夏慢慢習慣全職媽媽的生活,在家接一些小企業(yè)的手工賬目。她還經(jīng)常參加鵬鵬學校的義工活動,當選了家委會會長。程夏覺得這樣老師能對孩子多用點心。一晃眼,鵬鵬就到了上小學的年紀。媽媽群里的孩子,大多擠在上水、屯門這些靠近口岸的地區(qū),入學競爭激烈。高遠跟她說:“要不就讓兒子回深圳讀書吧,總這么兩頭奔波,我看著都覺得累。”
可是當程夏去小區(qū)周邊各個小學了解時,才發(fā)現(xiàn)公立學?;静皇崭郯纳矗i鵬想要回深圳讀書,只能讀私立學校中的港澳籍班。教學質(zhì)量好的學費貴,質(zhì)量差的他們又不想讀。到了此刻,程夏才發(fā)現(xiàn)當初她的一個決定,將鵬鵬置于一個尷尬的境地。高遠長吁短嘆,雖然什么都沒有說,但程夏知道他心里多少有些怪她當初的選擇。程夏心想,一點點小困難就放棄香港的教育,她不甘心,無論如何都得堅持下去!
最終鵬鵬在香港天水圍一家小學就讀。小學是全天制,因為要接送他,程夏就無法兼顧大兒子凡凡,只好讓十一歲的他每天獨自乘地鐵上學。為此,凡凡有些怨言,程夏只能懇求他多理解。
2015年3月8日,香港數(shù)十名暴徒以反水客為名,在上水、屯門等區(qū)罵人打人。一對跨境學童母女遭這些人辱罵,女童嚇得大哭。當時程夏一家人在吃飯,鵬鵬看到這則新聞時,扭頭問她:“媽媽,為什么我要去香港讀書?有些同學喊我小黃鴨,說我們是搶占香港資源的土匪。”他的話讓程夏心如刀絞。這些年來,她一心盼望鵬鵬接受香港教育,融入香港的大環(huán)境,將來能留港工作??声i鵬一放學要趕回家,除了上課,他跟同學基本沒有其他時間交流。他與真正的香港始終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看得到,卻摸不著。又因為鵬鵬在香港讀書,跟小區(qū)的小伙伴們接觸得少,他在小區(qū)里基本沒有朋友。每當看到樓下那些小男孩嬉鬧時,他就一臉羨慕。
2016年下半年,凡凡的班主任突然給程夏打電話,說凡凡的學習成績最近下降不少,在班里也不怎么說話,讓程夏多注意孩子的心理動態(tài)。當晚,程夏跟凡凡聊天,沒想到她剛開口,凡凡就嘲諷地看著她說:“你煩不煩啊?管我干什么,你不是滿門心思放在弟弟身上嗎?”程夏被噎得失言。她深吸一口氣,說:“凡凡,媽媽知道忽略了你。但是弟弟還小,有些事我不得不親自去做。你是哥哥,能照顧自己,媽媽才這么放心你,你能理解嗎?”
凡凡突然情緒激動地吼道:“我是哥哥,我比弟弟大,你就可以不管我了嗎?我學校開家長會,你說要接送弟弟沒空參加;我想去看話劇,你說要去參加弟弟學校的義工沒空去;你每天給弟弟輔導作業(yè),可你有沒有問過我每天在學校里都學了些什么?我做什么都只能一個人。我只是一個孩子,我也想要你陪我!”凡凡紅著眼睛跑回房間,摔上了門。程夏愣在那里半天回不了神。高遠回來后,先去哄好了凡凡,然后也責怪程夏確實疏忽了凡凡。
程夏氣得朝他說:“全是我的錯嗎?家是兩個人的,孩子全是我管,你這個爸爸在哪里?”高遠也很生氣:“那你還想我怎么樣?我日夜加班不就是為了掙那點加班費?就我這樣天天加班,我對凡凡都比你對他細致用心!”程夏啞口無言。高遠揮揮手說:“我不想跟你吵架,你好好反省一下吧?!?/p>
大約每個父母都這樣,總認為大孩子大一點,就有義務(wù)去理解老二,接受父母對老二的偏疼。但對于老大來說,父母也只有一對,父母偏疼老二,對他的疼愛就少了,讓他如何理解呢?
當時,程夏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只覺得凡凡有些情緒化。她也想要改變,但是已經(jīng)退了跨境保姆車服務(wù),她只要放手一天,鵬鵬就沒人接送。
日子就在程夏的糾結(jié)中一天天溜過。2017年3月,凡凡的老師三番五次給她打電話,說凡凡最近經(jīng)常遲到早退,成績一落千丈,說他逃課躲在廁所里抽煙。程夏心急如焚,明年就要中考了,這是要鬧哪樣?她一次次找凡凡聊天,他卻用沉默來對抗她,她感覺到自己和凡凡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多。
直到有一天,老師跟她說,凡凡早戀了,經(jīng)常逃了晚自習,跟外校一個小女生勾肩搭背出去玩。程夏氣得七竅生煙,將他狠狠罵了一頓。凡凡任由她數(shù)落,垂頭把玩著手機,一聲不吭。程夏一把搶過他的手機狠狠摔在地上,怒聲吼道:“你怎么這么不懂事?你對我有意見可以提,怎么能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凡凡愕然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失望有難過,唯獨沒有曾經(jīng)的溫情。他轉(zhuǎn)身跑了。
程夏冷靜下來后,急壞了,趕緊給高遠打電話。高遠很快趕回來,跟她聯(lián)系凡凡的老師和同學朋友。他們喊了親戚朋友,分頭去找,可是一直找到深夜,都沒有凡凡的消息。程夏心里又慌又怕,擔心凡凡會出什么事。她和高遠爆發(fā)了結(jié)婚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鵬鵬驚恐地看著他們,哇的一聲哭了:“爸爸媽媽,你們別吵了好嗎?我不去香港讀書了,我去找哥哥回來?!冰i鵬的話讓程夏瞬間掉淚,高遠也怔怔地看著他們,眼眶發(fā)紅。多少夫妻都是這樣,出事了互相指責,這樣不但于事無補,反而消耗感情。在意外面前,有時大人還不如孩子。
凌晨兩點,程夏夫婦終于從凡凡一個好友那里得知他的消息,說凡凡今晚在他家睡,明天他會陪凡凡回來。程夏連聲對他道謝。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程夏反思了這些年來,她對待兩個孩子的點點滴滴,也正面審視了把鵬鵬送去香港讀書后的一切。她發(fā)現(xiàn),把鵬鵬送去香港讀書,確實是弊大于利。
她原本是想讓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可因為她的想法不切實際,把一家人的生活搞得亂七八糟。而且,鵬鵬小學畢業(yè)后,想在香港讀中學就更是難上加難,學位競爭更加激烈,部分跨境學童沒熬住,都回深圳或東莞讀書。程夏睡不著,在寶媽群里傾訴,沒想到有好幾個寶媽跳出來回應。
凡凡回來后,高遠特意請了一天假,一家四口心平氣和地談了一次。高遠拍著他的肩膀說:“凡凡,爸爸知道你只是想引起媽媽的注意。但是你是一個男子漢了,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你心里得有數(shù)。有什么事就跟媽媽直說,我們是一家人,沒必要藏著掖著?!狈卜菜查g卸下防備,哽咽道:“爸爸媽媽,我都明白,我就是心里不舒服?!背滔臏I如雨下,真誠地向他道歉,保證以后會多關(guān)注他。鵬鵬也拉著他的手說:“哥哥,你不知道我多羨慕你,你不用起那么早去上學,你可以跟朋友去打籃球,你可以隨意說普通話,沒有人會覺得你怪怪的?!?/p>
經(jīng)過這件事,程夏認真考慮讓鵬鵬回到深圳讀書??蓻]想到,即使她愿意讓鵬鵬放棄香港身份,卻沒有返回機制,鵬鵬依然不能讀公立學校。程夏決定繼續(xù)請鐘點工接送鵬鵬,她重返職場。程夏辭去家委會的工作,盡量多花一些時間在凡凡身上,晚上讓他們兩兄弟一起學習。
2017年4月,深圳教育局出了新條例,港澳籍的孩子們可以通過積分的方式,入讀深圳公立學校。程夏喜極而泣,這意味著,只要積分夠了,鵬鵬在深圳讀公立學校就有希望了。
2018年6月,凡凡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高中,他每天都拉著弟弟,要教他拼音。他說,他要幫弟弟打好基礎(chǔ),以后讓弟弟跟他讀同一所學校,他們一塊兒上學。看他們感情越來越好,程夏不由得慶幸,這個家終于又回到了從前……
父母望子成才、接受更好的教育沒有錯,但必須量力而為,弊大于利的教育方式,對親子關(guān)系和兄弟關(guān)系都是傷害。為人父母拼來比去,不是為了讓孩子贏在起跑線,而是在這場馬拉松里,他們付出的愛和陪伴,陪著孩子跑好自己的賽道。
(因涉及未成年人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閆新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