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烏桕在江湖。
它在偏遠江湖,獨對秋風,用霜色渲染繁華。
朋友對我說,去皖南看塔川秋色,是一趟不可省略的旅程。我初秋沒去成塔川,倒是在白露為霜的初冬時節(jié)在去宣城時,路過了塔川,車窗邊遙望,窗外秋色已是殘山剩水。路邊的幾棵老樹下,霜葉落了一層,那是烏桕的葉子。
原來,塔川的秋色,是烏桕來謝幕的。
若沒有風,沒有霜,塔川沒有秋色。
在塔川的水泥路兩邊,可以看到一棵棵新移栽的烏桕,還帶著收不住的鄉(xiāng)野之氣。這些新移來的烏桕們,呼應著遠處丘陵上的野生烏桕,半認真、半散漫地書寫著塔川秋色,招引著看風景的人。
我看著那些有著明顯移栽痕跡的烏桕們,心里微微一疼,莫名地起了漂泊感。植物也有漂泊感嗎?
烏桕,是江湖的烏桕,是山野的烏桕。
風吹烏桕,那是一棵樹的滄桑和隱痛。
有一年,在江南的石臺縣,有一場文人雅集,其中一個活動內容是在殘雪覆蓋的茶山上,用山雪泉水煮茶。
初冬的山間,視野放曠,山色幽深。我看到了一棵烏桕。
幾乎落光葉子的烏桕,孤零零在山頂上,蒼黑色的瘦瘠的枝丫,像隱者現(xiàn)身江湖。這令我心上一陣疼惜。
那棵徹底交卸掉榮華的烏桕,獨立于茶山之頂,以異鄉(xiāng)者的姿態(tài),緘默不言,在風中。
讀南朝樂府民歌《西洲曲》,讀到“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就覺得秋色起來了。其實詩歌里正值夏季,烏發(fā)翠鈿的女主角懷著相思,在風吹著烏桕樹的那個黃昏出門去采蓮了。她一邊采蓮,一邊懷人,所思在遠道,在江北。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在《西洲曲》里,以景寫情,寫的是一個正值韶華的女子的孤單——一直覺得這句詩用在這里有點大詞小用了?!段髦耷氛自姰嬶L清麗、輕靈,烏桕在這里像一團墨,還沒洇開,重了點?!叭漳翰畡陲w,風吹烏桕樹”,這樣的景致帶著點蒼茫的遠意,似乎更應景遠在征途的旅人。是啊,日暮時分,倦鳥歸巢,晚風搖動夕陽里的一樹烏桕,也吹拂旅人寬衫大袖的征衣……
一棵風里的烏桕,屬于旅人,屬于懷著異鄉(xiāng)感的人。
因為烏桕,是野生的樹,不具備庭院氣質。有庭院氣質的樹是梧桐、桂樹之類的,所以古人的詩句里常有庭梧、庭桂之類的詞句,漢樂府里有“中庭生桂樹”的句子,辛棄疾寫過“風卷庭梧,黃葉墜,新涼如洗”。
讀《西洲曲》,越過那個采蓮女子的相思,影影綽綽的,似乎總能看到一個遠在江北的旅人。在這幅蓮花婆娑的清麗畫面之外,還有一個蒼涼的、渺遠的、橫闊的畫面,無邊無際綿延伸向霜寒季節(jié),主角是那個被思念的征人,“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應該是他吟出的。
烏桕不具備庭院的氣質,它在江湖,生在江湖,老在江湖。
烏桕是野生的。它是遠方的風景。
在古人寫烏桕的詩句中,值得玩味的還有那個唐人張祜的“落日啼烏桕,空林露寄生”,在這句詩里,能讀到旅人的仆仆風塵之氣,讀到露水似的憂傷,讀到“身是客”的人生況味。
命運,給人一程輾轉,也給人一片江湖。
秋風,給烏桕一季風霜,也給烏桕一樹華彩。
一棵樹,寂寂穿越春夏,接納秋霜嚴寒,然后,把自己最艷麗的時光隆重呈現(xiàn)——它讓自己美到懸崖絕壁,然后風吹烏桕,整個大地都蹲下身子來仰視它的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