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興

當鄉(xiāng)親們敲鑼打鼓送順子出去當兵時，就斷定順子走出了楓樹灣，定會吃上“國家糧”，不再回來了。

但艷子堅信他會回來。因為順子答應她，等他立功退伍回到楓樹灣就娶她進門。

順子服役3年，部隊又留了他3年。聽說順子在部隊還立了大功。聽人說，順子立功后變了心，繼續(xù)留部隊。慢慢地艷子也有了些擔心，好久沒收到順子的信了，他還回來楓樹灣嗎？

然而，順子回來了——在一個黃昏，突然就回來了。冷冷清清、獨自背著軍用背包就回來了。

讓鄉(xiāng)親們覺得奇怪的是，回來后順子似乎變了一個人似的——原來活潑多話的順子現(xiàn)在沉默寡言了。

先前退伍的旺財就斷定，順子一定是犯了錯誤、一定是受了處分才回來，說不定還是因為調戲婦女呢。

無聊的村子、無聊的楓樹灣，都熱鬧地傳播著這消息。之前一直以順子為榮的村民，現(xiàn)在對他似乎惟恐避之不及。雖然，表面上還是客氣而平靜的應付。

父親問了順子好幾次，順子也沉默以對。只是順子出去勞動還算勤快……因為家里多了個勞動力，經濟情況也有許多好轉。后來，父親也不再問了。

對部隊的好奇，對順子突然回來的不理解，鄉(xiāng)親們會忍不住問，實在問急了，順子只好含糊著說：“沒啥好講的，在部隊，我只是炊事班做飯的……”

最矛盾的當然是艷子了。是否要嫁給順子呢？他真的是受了處分回來嗎？他真的是調戲婦女了嗎？要是這樣，該怎么辦呢？

但這個事情可不是小事呀。她約順子單獨出來，專門問他。但他還是沉默，只是告訴她，他沒有受處分。

那為何會不明不白就退伍回來了呢？

你不是希望我回來娶你嗎？

說完后，他又沉默。

艷子沒詞了。她只好選擇相信他，不相信他，她又還能怎樣呢？

于是，他們結婚了。他們生娃了。

過日子，平淡的日子，沉默的日子。

寒來暑往，春去冬來，一年又一年。他們有了兒子，到后來，他們的兒子也有了兒子。

村里有了電視，順子最喜歡看軍事頻道。但他還是不談部隊的任何事情。好像他從來沒有當過兵，從來沒有在部隊呆過。他甚至幾乎從來不參加任何戰(zhàn)友聚會……自然，也從來沒有戰(zhàn)友來看望過他。

于是，她也不再追問，艷子覺得，他是否立功、是否英雄都不重要了。反正能夠一起相守著一輩子也不錯的。

只是順子的沉默，讓艷子覺得這一輩子太難受了。

一輩子很長，一輩子很短。順子死了，就在那年秋天，得病死的，因為家里沒有更多的錢送他去城里的大醫(yī)院治療。

死后，他的墳頭就在他戴著紅花出去當兵的路邊那個山坡上，面向南方，似乎一直默默地注視著從山外進山的客人，也默默地關注著從楓樹灣走出去的人。

就在順子去世半年后的一天，一個《沉默的英雄》電視攝制組開進了楓樹灣……再之后，村民從電視上看到順子的事情。其中有一張合影照，順子一身戎裝，英姿颯爽。介紹說：這張照片攝于1964年7月23日，吳立順與黨和國家領導人在人民大會堂與空軍地空導彈部隊某營全體官兵的合影。

原來，順子在部隊通過選拔，成為空軍地空導彈部隊的一名標圖員。標圖員是地空導彈部隊的關鍵崗位，他在地空導彈部隊專門設計出“近快戰(zhàn)法”，把參數(shù)測算時間由之前的18秒壓縮到8秒?！皹藞D就是在和飛機賽跑，遲標1秒、錯標1厘米，空中目標就會偏出很遠?！?/p>

這支部隊不但進西北、下江南、戰(zhàn)荒漠、斗山川，順子和戰(zhàn)友們在無人區(qū)開辟陣地，在大山中挑戰(zhàn)生存極限……無疑，該部隊有著嚴格的保密紀律。其工作性質、部隊駐地等都不能對任何人講，包括父母妻兒……退役前，保密干事再次對他宣布紀律：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泄露軍事機密。

電視上介紹說，該部隊曾3次擊落美制U-2高空偵察機，吳立順直接參與過標圖。中央軍委與國防部授予他個人一等功、二營全體官兵集體一等功榮譽稱號。

順子果然是立過大功的英雄呀，順子大名就叫吳立順呢。

電視播出后不久，從山外來了許多軍人，據(jù)說，那是順子原來部隊的戰(zhàn)友，帶隊的是一位將軍。

軍人們在順子的墳頭上插滿了香煙，再澆了3瓶當?shù)責?。將軍鄭重地給他敬了軍禮，當他敬禮的手緩緩的放下，將軍老淚縱橫，喃喃自語：“老班長，三十年的保密期，而您卻堅守了一輩子！”

點 ?煙

我不抽煙，但領導抽煙。于是，我學會了點煙。

從北方到南方，從農村進城市，大學四年畢業(yè)，到單位再四年。我為領導點了無數(shù)次煙，訓練成了一見領導做出摸煙的動作時，本能的反應，掏出打火機，“啪”的一聲，那清脆的聲音太悅耳了。我感覺！

為領導點了千萬次煙，我終于成了單位的副科長。

但想不到，不久之后，辭舊迎新——單位換了局長。事實上，換局長倒不要緊的，關鍵的是，新來的林局長居然不抽煙。于是，我只能努力工作，來取得領導的青睞和欣賞。

之前為領導點煙點太多了，林局長來，我不但自己不適應，單位同事們看我也不太適應了。因為他們私下說我“靠點煙點來的副科長”，說實話，雖然我工作不錯，但我也清楚，為領導點煙與之前的提拔肯定有一定的關系……

就這樣，干了五、六年，還是原地踏步，甚至沒有一點要提拔的跡象。雖然我的工作成績也有目共睹，但民主測評時，就是過不了關。有時想想，在單位實在沒意思，要不是心有不甘，真想干脆一走了之，自己創(chuàng)業(yè)去。然而，這樣的環(huán)境下創(chuàng)業(yè)，談何容易？

還好，我結婚了，我有孩子了……這一切把我郁悶的心也沖淡了許多。

父親來看孫子，背了許多農村的特產過來，也包括家里的雞蛋……一千多公里呀！碎了3只，還讓他心痛不已。

他在我這里呆了不到半年，堅決要回去。因為他過不慣城市生活，也放不下老家養(yǎng)的雞鴨鵝，當然，還有那只老黃牛。

我知道，父親更不習慣的是，為了給孫子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他也不愿意讓我在媳婦面前為難，堅決地把抽了幾十年的煙給戒了。

當我知道留不住他時，就選了星期六下午的火車，早晨就可以請他去剛開張不久的一家大酒店喝早茶，也算是為他餞行。

這家大酒店因為租用我們單位的房子，單位接待也基本就定點在這酒店，所以，酒店很“識做”，給我局每個干部都送了不少的消費卷。

父親是第一次進這樣豪華的酒店喝早茶，從進門開始，就表現(xiàn)出畏畏縮縮的不適應。為了不讓他太緊張，我選了一個靠窗戶的位置坐了下來。他看到酒店里熙熙攘攘喝早茶的人群，眼睛似乎有點迷離。

也許是為了穩(wěn)定情緒，當然，也可能是要離開我、離開孫子，父親一度表現(xiàn)出那離愁，他到處摸口袋突然說要抽支煙。

我讓服務員拿來一包本地產的煙，父親不太熟練地抽出一支，然后，有點不知所措。我才想起，父親已經好久沒抽煙了，他沒帶火柴。因為林局長不抽煙，我也很早就已經不在口袋里放打火機了。

我習慣性地叫服務員拿一只打火機過來。父親還怯怯地問，這打火機要錢嗎？我心中一陣難受。

服務員用托盤送來火機，我輕輕的按下，久違的“啪”的一聲脆響，就竄出藍色的火焰。父親似乎顯得更緊張了，好幾次都沒能對上火。因為，他顫抖的手，把那支煙晃動了好幾次，最后，他還習慣性的用另一只手遮風，之前，他一直是用火柴點火抽煙的。

就在為他點煙的過程中，我看到父親暴露的手，那種粗糙與古銅色，那種如老樹根的青筋，一根一根的延伸到他的手臂，直到他的脖子、額頭，還有在兒子面前那膽怯、緊張的眼神……

父親回去后不久，有發(fā)小來南方。他跟我說“你爸爸這次回去在鄉(xiāng)親們面前算長臉了”。我問何故，他說，他在你這里不但吃了大酒店，你還為他買了煙，并且專門為他點煙……

再不久，我被提拔為科長。聽說在會上，局長力排眾議說：該同志不但工作很努力，也很有成效，特別是很孝敬父親。能夠孝敬父親，孝敬長輩的干部，品質不會壞的。

有一次與局長單獨出差，我實在忍不住問到此事。他告訴我，那天早晨在酒店喝早茶，看到我為父親點煙的那一幕情景，當時，他也在酒店陪父母親喝早茶。

這是我第一次給父親點煙，也是唯一的一次。想不到，幾年后，父親就因病去世了……

迷 ?惑

與二茍打過交道的，都說“二茍這人老實厚道”。

讀初三時，因為一次英語考試，二茍抄二牛的試卷，連姓名都照抄不誤而“敗露”，最后，父親終于放棄了培養(yǎng)二茍上大學而光宗耀祖的宏偉計劃……于是，初中沒能畢業(yè)，就隨“南下大軍”，浩浩蕩蕩地開進了南方的城市，成了工地上一名并不出名、也不出色的小工。

他木訥、憨厚，因為年齡小，雖然干不動太重的活，但是，他不投機取巧——誰吩咐干啥就干啥。

二茍?zhí)貏e會笑，笑口常開，見誰都笑。甚至見了工頭養(yǎng)的那只兇狠的狼狗，也如見到老板一樣笑臉相迎。那狼狗也通人性，知道誰對它好，誰對它孬，到后來，碰上二茍也不再那么兇狠地吠，甚至，有幾次還搖了幾下尾巴。

二茍很少說話。只干活，還會笑，少說話的人，肯定就是老實人——這似乎是人們心中的一種定式！

于是，大家都喜歡二茍。

二茍不抽煙，但是，口袋里肯定有一包不差的煙，并且還有好幾只打火機。見到工頭，快速遞煙、彎腰、點火……那一連串連貫的動作，熟練到讓許多老煙民也望塵莫及！

二茍不吃水果，或者說很少吃水果，但是，喜歡給工頭的家人削水果。二茍用粗糙的手削水果皮——一刀去皮，皮還嚴實的包著水果……

有人說二茍老實，有人說二茍厚道，當然，也有人說二茍“機靈”。老實的二茍，跟他一起打工老鄉(xiāng)們開始有些瞧不起他，二茍也不計較，甚至比以前還勤快了。

他一般不喝酒，因為一喝就醉。但是，他從來不說醉話……醉了就睡罷！于是，大家更加覺得二茍老實。

連老家的幾個老人都說“二茍這人就是老實厚道，我們早就看出來了”。當然，那是二茍發(fā)跡之后的后話了。

二茍人生中的重大轉折點就在那個工頭的狼狗身上。工頭的狼狗病了，二茍照看了好幾宿，如照顧親爹一樣的盡心，誰都會說“二茍真老實厚道！”。這，不但感動了工頭，連那狼狗都被感動了。后來，那狼狗每次見了二茍，都掩蓋住那兇狠的本性，而且把尾巴搖得飛快。

于是，工頭不但給二茍加了工資，并且還提拔他成了“中層干部”。出門請客時，也特別把二茍帶上……這樣，他就認識了后來成為符局長的正局長。

對符局長，不，當年的符科長，還是副的——他真的是很費了一番工夫的。單說一項，從符副科長、符科長、到符副局長——再到符正局長，整個履歷過程，局長家里做菜，除了用二茍老家?guī)淼牟栌屯?，就再也沒有用過別的什么油。

老鄉(xiāng)們都說，二茍真老實厚道。茶油，金貴著呢。二茍笑笑，心里想：什么金貴，一餐飯一支酒的價格，就能夠讓人做菜用一年的茶油了。

有一次，酒醉飯飽還去做完了全套的服務之后，符副科長主動對二茍說：“你要是出來做工程的話，我可以幫幫你！”

二茍要的就是這個話。于是，二茍就主動放棄了“中層干部”的待遇，從原來的包工頭那兒出來自己打天下了。后來，二茍的財富，就隨著符副科長的職務升遷如原子裂變似的增長。

二茍發(fā)了！

春節(jié)時，二茍請村子里每一個60歲以上的老人，到鎮(zhèn)上最好的酒樓吃飯，而且還給所有人都發(fā)了不菲的紅包，老人們喜逐顏開。二茍的人氣、名氣，一下子就蓋過了村里因為考取大學而留在城里工作的二牛。

二牛原來可是全村孩子的榜樣啊。多少年前開始，村子里父母親教育孩子時都說“你要是能夠如二牛一樣，考取京城的大學，我就賣房子供你去北京上學哩”。事實上，村里的房子根本就不值幾個錢，要是放現(xiàn)在讀書的費用，就是把房子賣了，那農村的泥磚房，賣上多少幢，也是湊不夠4年大學的費用，更何況，有誰愿意買呢？

不要說賣房子，就是把房子所有的東西全部賣完，也不夠在京城讀完大學的錢。

沒想到，風水輪流轉，現(xiàn)在人們教育孩子時說“你看、你看，人家二茍連初中都沒有讀完，還不是照樣賺大錢！”

過去，那個老人說“知識越多越反動”，現(xiàn)在知識越多越沒用——正好反證了“知識改變命運”的說法。

這讓正好回家過春節(jié)的二牛感慨不已！

當年自己那么努力讀書，考取了大學，出來找工作時，還求爺爺、告奶奶的終于在城里當了老師，但是，現(xiàn)在那種寒酸樣……唉！

二牛放下身段，專程拜訪了當年抄自己作業(yè)的二茍。二茍打過招呼過后，也只是笑，并不多說話。送二牛出門分手時，他才豪氣地說：“二牛哥，你來南方轉轉，所有費用由我包了哩”。

半年之后的暑假，二牛果然隨教師“學習培訓”之類的什么團到了南方“考察”。二茍極盡地主之誼，報答當年經常借作業(yè)給他抄的情分。想想看，要不是二牛哥仗義，考試時偷偷地移動開身子、有意無意地把試卷舉高，讓后排的二茍抄襲，還不知道要多挨老爸多少的棍子呀。

于是，二茍在喜相逢大酒店招待二牛，吃了、喝了——半醉之后，還專門預定了喜相逢曾經招待過二茍的“首席公主”“慰問”了遠方的二牛。

半夜，從喜相逢酒店出來后，二茍又請二牛到江邊上宵夜，喝著當?shù)刈钪钠【?。二牛微醉著說：“二茍呀，老家的鄉(xiāng)親們都說你老實、厚道，老實厚道如何就賺了那么多錢呀？”

二茍大氣地說：“二牛哥，要不是符局長后來進去了，能夠繼續(xù)往上升官的話，說不定我的資產會超過李嘉誠呢。”

二牛當然不信，甚至有點輕視二茍的輕狂。

江風微微地吹了過來。二茍并不在意二牛的輕視，輕輕地說：“哥呀，我老實地告訴你，我并不老實哩！”

那個晚上，二牛和二茍似乎真的都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