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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節(jié)選)

2019-03-23 06:10梁曉聲
閱讀(書香天地)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哥哥母親

梁曉聲(1949-),中國現(xiàn)當代以知青文學成名的代表作家之一,創(chuàng)作出版過大量有影響的小說、散文、隨筆及影視作品。2019年,梁曉聲作品《人世間》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雪城》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父親》是其短篇小說代表作,1984年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

關(guān)于父親,我寫下這篇忠實的文字,為一個由農(nóng)民成為工人階級的一員“樹碑立傳”,也為一個兒子保存將來獻給兒子的記憶……

小時候,父親在我心目中,是嚴厲的一家之主,絕對權(quán)威,是靠出賣體力供我吃穿的人、恩人、令我懼怕的人。

父親板起臉,母親和我們弟兄四個,就忐忑不安,如對大風暴有感應(yīng)的鳥兒。

父親難得心里高興,表情開朗。

那時妹妹未降生,爺爺在世,老得無法行動了,整天躺在炕上咳嗽不止,但還很能吃。全家七口人高效率的消化系統(tǒng),僅靠吮咂一個三級抹灰工的汗水。用母親的話說,全家天天都在“吃”父親。

父親是個剛強的山東漢子,從不抱怨生活,也不嘆氣。父親板著臉任我們“吃”他。父親的生活原則——萬事不求人。鄰居說我們家:“房頂開門,屋地打井?!?/p>

我常常祈禱,希望父親也抱怨點什么,也唉聲嘆氣。因為我聽鄰居一位會算命的老太太說過這樣一句話:“人人胸中一口氣?!卑凑瘴业奶煺嬗字傻南敕ǎ赣H如果能唉聲嘆氣,則會少發(fā)脾氣了。

父親就是不肯唉聲嘆氣。

這大概是父親的“命”所決定的吧?真很不幸!我替父親感到不幸,也替全家感到不幸。但父親發(fā)脾氣的時候,我卻非常能諒解他,甚至同情他。一個人對自己的“命”是沒辦法的。別人對這個人的“命”也是沒辦法的。何況我們天天在“吃”父親,難道還不允許天天被我們“吃”的人對我們發(fā)點脾氣嗎?

父親第一次對我發(fā)脾氣,就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一個慣于欺負弱小的大孩子,用碎玻璃在我剛穿到身上的新衣服背后劃了兩道口子。父親不容我分說,狠狠打了我一記耳光。我沒哭,沒敢哭,卻委屈極了,三天沒說話。在擁擠著七口人的不足十六平方米的空間內(nèi),生活絕不會因為四個孩子中的一個三天沒說話而變得異常的。全家都沒注意我三天沒說話。

第四天,在學校,在課堂,老師點名,要我站起來讀課文。那是一篇我早已讀熟了的課文。我站起來后,許久未開口。老師急了,同學們也急了。老師和同學,都用焦急的目光看著我,教室的最后一排,坐著七八位外校的聽課老師。

我不是不想讀。我不是存心要使我的班級丟盡榮譽。我是讀不出來。讀不出課文題目的第一個字。我心里比我的老師,比我的同學們還焦急。

“你怎么了?你為什么不開口讀?”老師生氣了,臉都氣紅了。

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從此我們小學二年級三班,少了一名老師喜愛的“領(lǐng)讀生”,多了一個“結(jié)巴磕子”,我也從此失掉了一個孩子的自尊心……

我的口吃,直至上中學以后,才自我矯正過來。我變成了一個說話慢言慢語的人。有人因此把我看得很“成熟”,有人因此把我看得“胸有城府”。而在需要“據(jù)理力爭”的時候,我往往成了一個“結(jié)巴磕子”,或是一個“理屈詞窮”者。父親從來也沒對我表示過歉意。因為他從來也沒將他打我那一耳光和我以后的口吃聯(lián)系在一起……

爺爺?shù)钠庖蔡鼗鸨8赣H發(fā)怒時,爺爺不開罵,便很值得我們慶幸了。

值得慶幸的時候不多。

母親屬羊,像只羊那么馴服,完全被父親所“統(tǒng)治”。如若反過來,我相信對我們幾個孩子是有益處的。因為母親是一位農(nóng)村私塾先生的女兒,頗識一點文字。遺憾的是,在家庭中,父親的自我意識,起碼比“工人階級領(lǐng)導(dǎo)一切”這條理論早形成二十年。

中國的貧窮家庭的主婦,對困苦生活的適應(yīng)力和忍耐力是極可敬的。她們憑一種本能對未來充滿憧憬。雖然這憧憬是朦朧的,盲目的,帶有浪漫的主觀色彩的。期望孩子長大成人后都有出息,是她們這種憧憬的萌發(fā)基礎(chǔ)。我的母親在這方面的自覺性和自信心,我以為是高于許多母親們的。

關(guān)于“出息”,父親是有他獨到的理解的。

一天吃飯的時候,我喝光了一碗包谷面粥,端著碗又要去盛,瞥見父親在瞪我。我膽怯了,猶猶豫豫地站在粥盆旁,不敢再盛。

父親卻鼓勵我:“盛呀!再吃一碗!”

父親見我只盛了半碗,又說:“盛滿!”接著,用筷子指著哥哥和兩個弟弟,異常嚴肅地說:“你們都要能吃!能吃,才長力氣!你們眼下靠我的力氣吃飯,將來,你們是都要靠自己的力氣吃飯的!”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真實的慈祥、一種由衷的喜悅、一種殷切的期望、一種欣慰、一種光彩、一種愛。

我將那滿滿一大碗包谷面粥喝下去了,還強吃掉半個窩窩頭。為了報答父親,報答父親臉上那種稀罕的慈祥和光彩。盡管撐得夠受,但心里幸福。因為我體驗到了一次父愛。我被這次寶貴的體驗深深感動。

我以一個小學生的理解力,將父親那番話理解為對我的一次教導(dǎo)、一次具有征服性的教導(dǎo)、一次不容置疑的現(xiàn)身說法。我心領(lǐng)神會,虔誠之至地接受這種教導(dǎo)。從那一天起飯量大了,覺得自己的肌肉也仿佛日漸發(fā)達,力氣也似乎有所增長。

“老梁家的孩子,一個個都像小狼崽子似的!窩窩頭、包谷面粥、咸菜疙瘩,瞧一頓頓吃得多歡,吃得多饞人喲!”這是鄰居對我們家的唯一羨慕之處。父親引以為豪。

我十歲那年,父親隨東北建筑工程公司支援大西北去了。父親離家不久,爺爺死了。爺爺死后不久,妹妹出生了。妹妹出生不久,母親病了。醫(yī)生說,因為母親生病,妹妹不能吃母親的奶。哥哥已上中學,每天給母親熬藥,指揮我們將家庭樂章繼續(xù)下去。我每天給妹妹打牛奶,在母親的言傳下,用奶瓶喂妹妹。

我極希望自己有一個姐姐。母親曾為我生育過一個姐姐。然而我未見過姐姐長得什么樣,她不滿三歲就病死了。姐姐死得很冤,因為父親不相信西醫(yī),不允許母親抱她去西醫(yī)院看病。母親偷偷抱著姐姐去西醫(yī)院看了一次病,醫(yī)生說晚了。母親由于姐姐的死大病了一場。父親卻從不覺得應(yīng)對姐姐的死負什么責任。父親認為,姐姐純粹是因為吃了兩片西藥被藥死的。

“西藥,是治外國人的病的!外國人,和我們中國人的血脈是不一樣的!難道中國人的病是可以靠西藥來治的嗎?!西藥能治中國人的病,我們中國人還發(fā)明中醫(yī)干什么?!”

父親這樣對母親吼。

母親辯駁:“中醫(yī)先生也叫抱孩子去看看西醫(yī)?!?/p>

“說這話的,就不是好中醫(yī)!”父親更惱火了。

母親,只有默默垂淚而已。

鄰居那個會算命的老太太,說按照麻衣神相,男屬陽,女屬陰,說我們家的血脈陽盛陰衰,不可能有女孩。說父親的秉性太剛,女孩不敢托生到我們家。說我夭折的姐姐,是被我們家的陽剛之氣“克”逃了,又托生到別人家中去了。

一天晚上,我親眼看見,父親將一包中草藥偷偷塞進爐膛里,滿屋彌漫一種苦澀的中草藥味。父親在爐前呆呆站立了許久,從爐蓋子縫隙閃耀出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父親臉上。父親的神情那般肅穆,肅穆中呈現(xiàn)出一種哀傷……

我幼小的心靈,當時很信服麻衣神相之說。要不妹妹為什么是在父親離家,爺爺死后才出生呢?我盡心盡意照料妹妹,希望妹妹是個膽大的女孩,希望父親三年內(nèi)別探家。惟恐妹妹也像姐姐似的“托生”到別人家中去。妹妹的“光臨”,畢竟使我想有一個姐姐的愿望,某種程度上得到了一種補償性的滿足。

父親果然三年沒探家,不是怕“克”逃了妹妹,是打算積攢一筆錢。

父親雖然身在異地,但企圖用他那條“萬事不求人”的生活原則遙控家庭。

“要節(jié)儉,要精打細算,千萬不能東借西借……”父親求人寫的每一封家信中,都忘不了對母親諄諄告誡一番。父親每月寄回的錢,根本不足以維持家中的起碼開銷。母親徹底背叛了父親的原則。我們家“房頂開門,屋地打井”的“自力更生”的歷史階段,很令人悲哀地結(jié)束了。我們連心理上的所謂“窮志氣”都失掉了……

父親第一次探家,是在春節(jié)前夕。父親攢了三百多元錢,還了母親借的債,剩下一百多元。

“你是怎么過的日子????!我每封信都叮囑你,可你還是借了這么多債!你帶著孩子們這么個過法,我養(yǎng)活得起嗎?!”父親對母親吼。他坐在炕沿上,當著我們的面,粗糙的大手掌將炕沿拍得啪啪響。

母親默默聽著,一聲不吭。

“爸爸,您要責罵,就責罵我們吧!不過我們沒亂花過一分錢?!备绺绮黄降靥婺赣H辯護。

我將書包捧到父親面前,兜底兒朝炕上一倒,倒出了正反兩面都寫滿字的作業(yè)本,幾截手指般長的鉛筆頭。我瞪著父親,無言地向父親聲明:我們真的沒亂花過一分錢。

“你們這是干什么?越大越不懂事了!”母親嚴厲地訓斥我們。

父親側(cè)過臉,低下頭,不再吼什么。許久,父親長嘆了一聲,那是從心底發(fā)出的沉重負荷下泄了氣似的長嘆。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嘆氣。

我心中倏然對父親產(chǎn)生了一種憐憫。

第二天,父親帶領(lǐng)我們到商店去,給我們兄弟四個每人買了一件新衣服,也給母親買了一件平絨上衣……

父親第二次探家,是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期間。

“錯了,我是大錯特錯了!”一一細瞧著我們幾個孩子因吃野菜而浮腫不堪的青黃色的臉,父親一迭聲說他錯了。

“你說你什么事錯了?”母親小心翼翼地問。

父親用很低沉的聲音回答:“也許我十二歲那一年就不該闖關(guān)東……我想,如今老家的日子興許會比城市的日子好過些?就是吃野菜,老家能吃的野菜也多啊……”

父親要回老家看看。如果老家的日子比城市的日子好過些,他就將帶領(lǐng)母親和我們五個孩子回老家,不再當建筑工人,重當農(nóng)民。

父親這一念頭令我們感到興奮,給我們帶來希望。我們并不迷戀城市。野菜也好,樹葉也好,哪里有無毒的東西能塞滿我們的胃,哪里就是我們的福地。父親的話引發(fā)了我們對從未回去過的老家的向往。

母親對父親的話很不以為然。但父親一念既生,便會專執(zhí)此念。那是任何人也難以使他放棄的。

母親從來也沒有能夠動搖過父親的哪怕一次荒唐的念頭。母親根本不具備這種婦人之術(shù)。母親很有自知之明,便預(yù)先為父親做種種動身前的準備。

父親要帶一個兒子回山東老家。

在我們——他的四個兒子之間,展開了一次小小的紛爭。最后,由父親作出了裁決。

父親莊嚴地對我說:“老二,爸帶你一塊兒回山東!”

老家之行,印象是凄涼的。對我,是一次希望的大破滅;對父親,是一次心理上和感情上的打擊。老家,本沒親人了,但畢竟是父親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人,極羨慕父親這個掙現(xiàn)錢的工人階級。故鄉(xiāng)的孩子,極羨慕我這個城市的孩子,羨慕我穿在腳上的那雙嶄新的膠鞋。故鄉(xiāng)的野菜,還塞不飽故鄉(xiāng)人的胃。我和父親路途上沒吃完的兩個饅頭,在故鄉(xiāng)人眼中,是上等的點心。父親和我,被故鄉(xiāng)一種饑餓的氛圍所促使,竟忘乎所以地扮演起“衣錦還鄉(xiāng)”的角色來。

父親第二次攢下的二百元錢,除了路費,東家給五元,西家給十元,以“見面禮”的方式,差不多全救濟了故鄉(xiāng)人。我和父親帶了一小包花生米和幾斤地瓜干離開了故鄉(xiāng)……

到家后,父親開口對母親說的第一句話是:“孩子他媽,我把錢抖摟光了!你別生氣,我再攢!”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用內(nèi)疚的語調(diào)對母親說話。

母親淡淡一笑:“我生啥氣呀!你離開老家后,從沒回去過,也該回去看看嘛!”仿佛她對那被花光的二百多元錢毫不在乎。

但我知道,母親內(nèi)心是很在乎的。因為我看見,母親背轉(zhuǎn)身時,眼淚從眼角溢出,滴落在她衣襟上。

那一夜,父親翻身不止,長嘆接短嘆。

兩天后,父親提前回大西北去了。假期內(nèi)的勞動日是發(fā)雙份工資的……

父親始終恪守自己給自己規(guī)定的三年探一次家的鐵律,直至退休。父親是很能攢錢的。母親是很能借債的。我們家的生活,恰恰特別需要這樣一位父親,也特別需要這樣一位母親。所謂“對立統(tǒng)一”。

在我記憶的底片上,父親愈來愈成為一個模糊的虛影,三年顯像一次;在我的情感世界中,父親愈來愈成為一個我想要報答而無力報答的恩人。

報答這種心理,在父子關(guān)系中,其實質(zhì)無異于溶淡骨血深情的稀釋劑。它將最自然的人性、最天經(jīng)地義的倫理平和地扭曲為一種最荒唐的債務(wù)。而窮困之所以該詛咒,不只因為它造成物質(zhì)方面的債務(wù),更因為它造成精神上和情感上的債務(wù)。

父親第三次探家那一年,正是哥哥考大學那一年。父親對哥哥想考大學這一欲望,以說一不二的威嚴加以反對。

“我供不起你上大學!”父親的話,令母親和哥哥感到?jīng)]有絲毫商量余地。

好心的鄰居給哥哥找了一個掙小錢的臨時活——在菜市場賣菜。賣十斤菜可掙五分錢。父親逼著哥哥去掙小錢。哥哥每天偷偷揣上一冊課本,早出晚歸,回家后交給父親五角錢。那五角錢,是母親每天偷偷塞給哥哥的。哥哥實則是到公園里或松花江邊去溫習功課的。騙局終于敗露,父親對這種“陰謀詭計”大發(fā)雷霆,用水杯砸碎了鏡子。

父親氣得當天就決定回大西北。我和哥哥將父親送到火車站。

列車開動前,父親從車窗口探出身,對哥哥說:“老大,聽爸的話,別考大學!咱們?nèi)移呖?,只我一個掙錢,我已經(jīng)五十出頭了,身板一天不如一天了,你應(yīng)該為我分擔一點家庭擔子了?。 备赣H的語調(diào)中,流露出無限的苦衷和哀哀的懇求。

列車開動時,父親流淚了。一滴淚水掛在父親胡茬兒又黑又硬的臉腮上。我心里非常難過。卻說不清究竟是為父親難過,還是為哥哥難過。我知道,哥哥已背著父親參加了高考。母親又一次欺騙了父親。哥哥又一次欺騙了父親。我這個“知情不舉”者,也欺騙了父親。我因無罪的欺騙感到內(nèi)疚極了。我,很大程度上是為自己難過……

幾天后,哥哥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母親欣慰地笑了。哥哥卻哭了……

我又送走了哥哥。

哥哥沒讓我送進站。

他說:“省下買站臺票的五分錢吧?!?/p>

在檢票口,哥哥又對我說:“二弟,家中今后全靠你了!先別告訴爸爸,我上了大學……”

我站在檢票口外,呆呆地望著哥哥隨人流走入火車站,左手拎著行李卷,右手拎著網(wǎng)兜,一步三回頭。

我緩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緊緊攥著沒買站臺票省下的那五分鎳幣,心中暗想:為了哥哥,為我們家祖祖輩輩的第一個大學生,全家一定要更加省吃儉用,節(jié)約每分錢……

我無法長久隱瞞父親哥哥已上了大學這件事。我不得不在一封信中告訴父親實情。

哥哥在第一個假期被學校送回來了。

他再也沒能返校。

他進了精神病院——一個精神世界的自由王國——一個心理弱者的終生歸宿。一個明確的句號。

我從哥哥的日記本中,翻出了父親寫給哥哥的一封信。一封錯字和白字占半數(shù)以上的信。一封并不徹底的掃盲文化程度的信:

老大!你太自私了!你心中根本沒有父母!根本沒有弟弟妹妹!你只想到你自己!你一心奔你個人的前程吧!就算我白養(yǎng)大你!就算我沒你這個兒子!有朝一日你當了工程師!我也再不會認你這個兒子!

每句話后面都是“!”,所有這些“!”,似乎也無法表述父親對哥哥的憤怒。父親這封信,使我聯(lián)想到了父親對我們的那番教導(dǎo):“將來,你們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氣吃飯的!”我不由得將父親的教導(dǎo)作為基礎(chǔ)理論進行思考:每個人都是有把子力氣的,倘一個人明明可以靠力氣吃飯而又并不想靠力氣吃飯,也許竟是真有點大逆不道的吧?哥哥上大學,其實絕不會造成我們家有一個人餓死的嚴峻后果。那么父親的憤怒,是否也因哥哥違背了他的教導(dǎo)呢?父親是一個體力勞動者,我所見識過的體力勞動者,大致分為兩類。一類自卑自賤,怨天咒命的話常掛在嘴邊上:“我們,臭苦力!”一類盲目自尊,崇尚力氣,對凡是不靠力氣吃飯的人,都一言以蔽之曰:“吃輕巧飯的!”蘊含著一種藐視。

父親屬于后一類。

如今想起來,這也算一件極可悲的事吧?對哥哥抑或?qū)Ω赣H自己,難道不都可悲嗎?

父親第四次探家前,我到北大荒去了。以后的七年內(nèi),我再沒見過父親。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和父親同時探家。

在我下鄉(xiāng)的第七年,連隊推薦我上大學。那已是第二次推薦我上大學了。我并不怎么后悔地放棄了第一次上大學的機會。哥哥上大學所落到的結(jié)果,比父親對我的人生教導(dǎo)在我心理上造成更為深刻的不良影響。然而第二次被推薦,我卻極想上大學了。第二次即最后一次。我不會再獲得第三次被推薦的機會。那一年我二十五歲了。

我明白,錄取通知書沒交給我之前,我能否邁入大學校門,還是一個問號。連干部同意不同意,至關(guān)重要。我曾當眾頂撞過連長和指導(dǎo)員,我知道他們對我耿耿于懷。我因此而憂慮重重。幾經(jīng)徹夜失眠,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告之父親我已被推薦上大學,但最后結(jié)果,尚在難料之中,請求父親匯給我二百元錢。還告知父親,這是我最后一次上大學的機會。我相信我暗示得很清楚,父親是會明白我需要錢干什么的。信一投進郵筒,我便追悔莫及。我猜測父親要么干脆不給我回音,要么會寫封信來狠狠罵我一通??隙ū攘R哥哥那封信更無情。按照父親做人的原則,即使他的兒子有當皇上的可能,他也是絕不容忍他的兒子為此用錢去賄賂人心的。

沒想到父親很快就匯來了錢。二百元整。電匯。匯單的附言條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錯別字:“不勾(夠),久(就)來電?!?/p>

當天我就把錢取回來了。晚上,下著小雨。我將二百元錢分裝在兩個衣兜里,一邊一百元。雙手都插在衣兜,緊緊攥著兩疊錢。我先來到指導(dǎo)員家,在門外徘徊許久,沒進去。后來到連長家,鼓了幾次勇氣,猛然推門進去。我支支吾吾地對連長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立刻告辭。雙手始終沒從衣兜里掏出來,兩疊錢被攥濕了。

我緩緩地在雨中走著。那時刻一個充滿同情的聲音在我耳邊說:“梁師傅真不容易呀,一個人要養(yǎng)活你們這么一大家子!他節(jié)儉得很呢,一塊臭豆腐吃三頓,連盤炒菜都舍不得買……”

這是父親的一位工友到我家對母親說過的話。那時我還幼小,長大后忘了許多事,但這些話卻忘不掉。

我覺得衣兜里的兩疊錢沉甸甸的,沉得像兩大塊鉛。我覺得我的心靈那么骯臟,我的人格那么卑下,我的動機那么可恥。我恨不得將我這顆骯臟的心從胸膛內(nèi)嘔吐出來,踐踏個稀巴爛,踐踏到泥土中。

我走出連隊很遠,躲進兩堆木棱之間的空隙,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我哭自己,也哭父親。父親他為什么不寫封信罵我一通???!一個父親的人格的最后一抹光彩,在一個兒子心中黯然了,就如同一個泥偶毀于一捧臟水。而這捧臟水是由兒子潑在父親身上的,這是多么令人悔恨令人傷心的事??!

第二天抬大木時,我堅持由三杠換到了二杠——負荷最沉重的位置。當兩噸多重的巨大圓木在八個人的號子聲中被抬離地面,當抬杠深深壓進我肩頭的肌肉,我心中暗暗呼應(yīng)的卻是另一種號子——爸爸,我不,不!……

那一年我還是上了大學。連長和指導(dǎo)員并未從中作梗,而且還把我送到了長途汽車站。和他們告別時,我情不自禁地對他們說了一句:“真對不起……”他們默默對望了一眼,不知我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那個漆黑的,下著小雨的夜晚,將永遠永遠保留在我記憶中……

(摘自南海出版公司《弧上的舞者》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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