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 暉
《登鸛雀樓》是廣為流傳的一首唐詩。孩子發(fā)蒙之時,絕大多數(shù)家長往往會選擇它,讓孩子背誦。不過,作品背后的深意和妙處,大家發(fā)覺了嗎?
白日依山盡,
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
更上一層樓。
一
起句“白日依山盡”。
可別理解錯了,這里的“白日”并非夕陽,而是朝陽!
鸛雀樓在山西省永濟市,坐落于蒲州古城西邊,與陜西大荔縣隔黃河相望,東南是中條山。
在鸛雀樓西面,視線越過黃河,是大荔縣廣闊的平原地區(qū)。試問,黃昏時分,登樓者怎么可能看到夕陽“依山”的景象?
倘若把“白日”看作朝陽,詩句就說得通了。中條山呈一字長蛇狀,由西南向東北蜿蜒而去,當太陽初升,正好映照在此山東面,這不正是“白日依山”嗎?
我們也不能將“盡”字解釋為山的盡頭,而應(yīng)該遵從這個字的本義——空(《說文解字》曰“盡,器中空也”)。詩句的完整意思是,朝陽依傍在空寂的中條山前。
二
承句“黃河入海流”。
黃河九曲。河水流經(jīng)晉、陜、豫三省交界處,忽而由南奔轉(zhuǎn)為東流,飛入中原,遙接滄海,浩浩湯湯,氣沖霄漢。鸛雀樓正處觀景佳處。
此處東有函谷,南臨潼關(guān),收大河之險,仰重山之峻。秦晉相攻、楚漢爭霸、曹操西征、劉裕北伐,古今多少英雄在這片天地留下浩嘆,又有多少故事供后人憑吊?
想只用五個字講明白眼前這片壯麗的天地,太難了。因為這個地方是黃河的咽喉,也是中國歷史文化的要處。名篇佳句無疑要與它的地位匹配,否則難免落于下乘,又何談流傳千古呢?
你必須捕捉到這條萬里長河的勢頭。
王之渙做到了。他將視野無限放大,使手筆無限高企,把那五個字一個一個地釘入中國詩史。
“黃河入海流”,寫實與想象完美融合。
站在高樓上,自然看不到黃河入海,但黃河經(jīng)此向東,前途一定是滾滾入海。
這就是趨勢,這就是潮流,是黃河的潮流,是歷史的潮流,也是中國的潮流。
換言之,黃河波濤不斷,則歷史進程不斷,中國國運不斷。
這些動人心魄的意味,都能從詩行里品味出來。
三
轉(zhuǎn)句“欲窮千里目”。
中國人筆下的好東西,不管是詩詞還是文章,都講究起承轉(zhuǎn)合。其中最艱難處,就在一個“轉(zhuǎn)”字。
《登鸛雀樓》這首詩,起句與承句已經(jīng)到了最高境界,轉(zhuǎn)句該怎么辦?
王之渙出奇制勝,從前兩句構(gòu)建的“世界”中跳出來,站在了“自己”的立場上。
面對初升的朝陽、東流的黃河,他或許感到震撼,或許滿懷憂慮。人在天地之間,應(yīng)該怎樣度過一生?由此產(chǎn)生深刻的叩問。他意欲看到的千里之外,不正是大千世界的本來面目嗎?
這是富于哲思的轉(zhuǎn)身,我們的孔圣人、印度的佛陀都經(jīng)歷過這樣的轉(zhuǎn)身。
一本《論語》,孔子在感嘆“道不行”,在“指其掌”,但全書開頭標明“學(xué)而時習之”,講到深處“我欲仁,斯仁至矣”,無一不是從“世界”跳到了“自己”。
佛陀本是剎帝利,因見種姓制度造成的悲慘,才立志修行。他參悟的過程,一定是從“自覺”到“覺他”,再到“覺行圓滿”。他所悟得的“四諦”,起因都是“現(xiàn)實”照進了“自己”。
所以,“欲窮千里目”這句詩,說到窮盡,是詩人在反躬自問,而不是問天問地問圣人。因為只有自問,王之渙才能寫就感動千古的結(jié)句。
四
結(jié)句“更上一層樓”。
王之渙登樓,一定是直接到了頂樓。他要“更上”的那層樓,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而是矗立于心中。
要上心中那層樓,從來是說得簡單,做得難。
孔子說:“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鳖伝氐男乃寄軌蜷L年累月不離開仁德,而其余的學(xué)生只能在某日某月偶爾想到仁。
人生的道理,說到窮盡,正是一種“不違”,所以孔子會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不逾矩”就是“不違”。
與之類比,《登鸛雀樓》的“更上一層樓”,不是獲取知識,也不是空談我該怎么辦,而是不斷地登樓,在這個過程中驚覺,啊,人生原來還有這樣的大境界!
浮士德直至百歲高齡,雙目失明之時,方才頓悟,為理想國感慨:“你是真美呀,請稍稍停留。”不惜為此死去。孔圣人也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借王之渙這首家喻戶曉的傳世名詩,讓我們共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