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起秀

讀書兒郎系遠方

家住河南永寧縣（今洛寧縣）馬村的宋彬喜上眉梢，妻子懷孕了。宋彬是方圓幾十里出名的能工巧匠，既是木工又是瓦匠。

1361年初春，一個男嬰伴隨著響亮的雷聲來到人間。宋彬抱起剛出世的小孩喜不自勝，脫口而出：“彬彬有禮也！”他讀過幾年書，記住了孔夫子的名言：“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錯誤地把戰(zhàn)亂蜂起的原因歸咎于紅巾軍犯上作亂，因此給這個孩子起名叫禮，字為大本。

不久，宋彬投軍，宋家日子愈加難熬。宋禮是個懂事的孩子，從小上山打柴、下地割草，年歲稍長就要拿起父親留下的工具去學手藝，親戚鄉(xiāng)黨見狀紛紛到宋家勸說讓這孩子進私塾，大伙解囊相助湊夠了束脩。宋禮非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常常是放下書包就下地干活，干完農(nóng)活就背上書包上學堂，這種艱苦的生活養(yǎng)成了他剛毅頑強和追求效率的性格。

有一天，私塾先生講完了“河圖洛書”的故事，走到宋禮面前問：“大本，你知道神龜在哪浮出洛水嗎？”宋禮搖搖頭。老先生愛撫地摸著他的腦袋說：“就在我們永寧??！”下課以后，宋禮約了幾位同學結(jié)伴來到洛河邊想再次看到神龜，但是等啊盼呀始終不見神龜?shù)嫩櫽?。第二天上課他們都遲到了，當老先生知道了緣故，并沒有處罰宋禮，笑著說：“古代傳說只是告訴我們一種方法，就是要善于在民間尋找那些會治河的人才?！?/p>

千里葬父聞鄉(xiāng)里

光陰似箭，宋禮結(jié)束了3年私塾生涯，拿起父親留下的工具學起了手藝，但在緊張的勞作之余，始終堅持讀書學習。一天夜里，他入迷地看著借來的《考工記》，忽聽一陣犬吠聲，急忙吹滅油燈，提起哨棒，大踏步來到柴門口，借著月光見門外站著個衣衫襤褸的中年人。

中年人輕聲問道：“是大本嗎？”宋禮大吃一驚，原來眼前這位就是日思夜想的父親。當年元軍在山西慘敗后逃亡甘肅繼續(xù)頑抗，父親也逃過黃河到了陜北，有心回老家，又怕給家里惹來禍端，只好遁跡田野，憑借手藝糊口，直到聽說朱元璋對舊官吏十分友善才敢返回家中。

父親被任命為四川省儀隴縣令。官府催行急如火，父親只好收拾行裝上路。宋禮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把父親送到潼關(guān)外。他看著父親漸漸消失的背影忍不住大聲哭喊：“爸爸，我一定去儀隴看你！”

父親去儀隴不到2年就傳來了噩耗。宋禮猶如五雷轟頂，一頭栽到地上。他蘇醒過來，一邊匍匐著向前爬一邊哭道：“爸爸，我一定去儀隴看你！”令在場的人無不潸然淚下。有好心人勸他說：“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況且正是江河暴漲的汛期，你此時跋山涉水到儀隴是……”倔強的宋禮揩淚怒吼：“難道奔喪可以緩嗎？父子情深似海，我寧愿死在奔喪的路上！”

宋禮沿著父親入川的道路，走了數(shù)千里始達儀隴。淳樸的鄉(xiāng)民用宋禮似懂非懂的四川話告訴他許多父親幫助恢復生產(chǎn)、救濟災民的故事，使他愈加懷念九泉之下的父親。宋禮扶著父親靈柩回永寧走的是水路，黃河泛濫、濁水橫流，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情景，使他產(chǎn)生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我要當官，當一個讓老百姓稱贊的好官！”

學海無涯苦作舟

朱元璋把國子監(jiān)當作培養(yǎng)治國人才的“黃埔軍校”，監(jiān)生衣食無憂更不發(fā)愁將來的出路。宋禮決計報考國子監(jiān)，但永寧縣每年只有1個名額，他能否在層層選拔的激烈競爭中獨占鰲頭充滿懸念。宋禮硬是憑著“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的精神走進了國子監(jiān)大門。

國子監(jiān)的祭酒（校長）叫宋訥，與宋禮不僅同姓而且同宗，特別是與蔡子英（宋禮父親的朋友）是同科進士，這樣的關(guān)系使宋訥和宋禮情同父子。宋訥喜歡宋禮讀書刻苦，一絲不茍，宋禮敬仰宋訥學識淵博，誨人不倦。朱元璋到國子監(jiān)巡視，宋訥不時提到這位得意門生，國子監(jiān)的勛臣子弟也愿與宋禮為友，這為宋禮以后的仕途奠定了基礎(chǔ)。

當時，國子監(jiān)稱優(yōu)秀學生為“秀才”。宋訥管理才學優(yōu)贍、聰明年長的“老秀才”的辦法：一是讓他們博覽群書，二是給他們講道德、經(jīng)濟之學，提供更多的歷練和實習機會，以期大用。宋禮非常受益于這種因材施教的教學方法，先后到不少大城市觀摩學習，其中設(shè)計巧妙的中都城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中都城位于今天的安徽鳳陽縣的淮河南岸，占地面積約50平方公里，是朱元璋悉心營建的一座都城。宋禮去的時候，中都城主要建筑物都已基本建成。他如饑似渴地觀摩學習這座新建都城的規(guī)劃思想和設(shè)計理念，這里，木構(gòu)的窮極侈麗、石構(gòu)的華麗奇巧、畫繡的鮮艷奪目、雕鐫的精美絕倫都讓他大開眼界。他做過木工和瓦匠，每到一處都會提一些專業(yè)問題，也使那些工部官員對他刮目相看，認為他是內(nèi)行。

甘作遷都急先鋒

宋禮由于品學兼優(yōu)，從國子監(jiān)一畢業(yè)就被任命為山西省提刑按察司僉事，但他不為之喜反為之憂，因為山西是當時移民遷出最多的省份，貪官污吏橫行，民事糾紛不斷，刑事案件頻發(fā)。

1390年，宋禮到山西，他執(zhí)法嚴峻，鋤奸剔蠹毫不手軟，用鐵腕手段很快扭轉(zhuǎn)了山西政風，善得張揚，惡受壓制。嚇得素日的貪官污吏再不敢巧立名目搜刮民財，見了他好似看見“活閻王”，站都站不直，大氣不敢出;山西老百姓卻歡欣鼓舞，把他當成了“活包公”，皆想望其風采。

1393年，朱元璋以謀反為名誅殺開國大將藍玉及所謂“藍黨”1.5萬人，一舉將明朝元功宿將屠戮殆盡。宋禮聞此也驚出一身冷汗，從此工作愈加勤奮，說話愈加小心，雖說官運不順，但都給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朱元璋死后，朱棣發(fā)動了靖難之役。當時，宋禮任刑部員外郎，負責刑部監(jiān)的工作。建文帝在刑部監(jiān)里關(guān)押了不少如齊王、周王等政治犯，宋禮一切依法辦事，從不刁難政治犯。朱棣打進南京城，這些茍延殘喘下來的人紛紛向朱棣舉薦宋禮。宋禮被調(diào)到禮部，起早貪黑地起草詔書、準備冊封、張羅宴會……以敏捷干練受到朱棣賞識，被提拔為禮部侍郎，成為朱棣的心腹親信。

1403年，朱棣改北平為北京，準備將首都從南京遷至北京，但遭到大臣們的強烈反對。朱棣悶悶不樂，與宋禮密商，在朝夕相處中他已知道宋禮是個建筑專家。宋禮獻計說：“北京紫禁城的規(guī)劃和設(shè)計不是問題，可以參考中都城和南京城，關(guān)鍵問題是準備建材，尤其是大木。我們現(xiàn)在著手準備建材，外人并不知底細，只等備齊建材，皇上一聲號令，調(diào)集千軍萬馬，北京紫禁城就會拔地而起?！?/p>

1404年，宋禮被任命為工部尚書，暗自籌備遷都事宜。他派出幾撥人馬去尋找大木，但回來的人都說找不到大木。宋禮急得直跺腳，心想我當年千里葬父入川的時候，滿眼郁郁蔥蔥，難道其中就沒有可用之材？他向朱棣主動請纓要再度入川。

開河初衷為建城

宋禮到了四川立即派官員分數(shù)路深入溪谷險峻之地，很快找到了符合建筑標準的大木。宋禮高喊一聲：“開伐！”接著，伐木聲響徹山谷，幾株伐倒的楠木被系上紅綢推入溪流，帶著如雷鳴般的響聲順水而下，一夜之間進入峽江。當朱棣接到宋禮的奏報喜不自勝，似乎看到一根根棟梁大木支起了金碧輝煌的宮殿。

如果說找伐大木難，運大木則是難上加難。自從1391年黃河在今原陽黑洋山?jīng)Q口以后，會通河淤積嚴重，京杭大運河因此斷航。大木只能從陳州潁岐口（今河南周口市沙潁河交匯處）入黃河決口形成的“大黃河”到八柳樹（今河南新鄉(xiāng)七里營鎮(zhèn)，當時與黑洋山隔河相望），再陸運85公里至汲縣（今河南衛(wèi)輝市）入衛(wèi)河運抵北京。這樣的路線不僅道路曲折，而且異常艱辛，從八柳樹到衛(wèi)河陸運一段共設(shè)有8個驛站，也就是說每天行程最多只有十幾公里。隨著北京人口迅速增加，“大黃河”一線也成為南糧北調(diào)的一條重要通道，出現(xiàn)了運輸大木與糧食孰先孰后的新問題。

宋禮必須另辟蹊徑，以加快運輸建材的步伐。他多次到山東調(diào)研，提請給來此的移民發(fā)耕牛、種子，又請將齊王的追隨者（齊王于永樂四年又被以謀反罪軟禁在南京。齊王在山東的大批追隨者被定為罪人）遷到北京，在建筑工地打工謀生……這些舉措贏得了民心。他經(jīng)過反復比選認為，使京杭大運河全線貫通是首選方案，而首要難題就是打通“腸梗阻”河段會通河。因此，宋禮重開會通河的初衷并非南糧北調(diào)，而是修建紫禁城的配套工程。

宋禮有了這樣的想法，卻不敢這樣提議，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傳來了母親去世的消息，他作為聞名鄉(xiāng)里的孝子一定要回家奔喪守孝。但是，此時坐鎮(zhèn)北京，準備親率大軍北征漠北的朱棣，不但詔令他留下繼續(xù)理事，而且交給他一項新任務(wù)，就是在北京周圍為朱棣選址建造陵墓。

宋禮只好打起精神投入新的工作，就在這時，也就是1410年秋天，黃河發(fā)大水了。黃河洪水使“大黃河”航線陷于停頓。剛從漠北返回的朱棣聞聽奏報，急忙把宋禮找來商議對策。宋禮欲言又止，朱棣正要發(fā)火，有人來報：“山東濟寧州同知潘叔正上疏，請求重開會通河！”朱棣道：“快把奏疏遞上！”原來潘叔正是個熱血青年，剛?cè)螡鷮幹萃痪谩?/p>

不拘一格降人才

朱棣眼下最關(guān)心的是建好北京紫禁城，而黃河大水又使運送大木推遲到不知何日，于是他借著潘叔正的上疏，命宋禮立即組織力量盡快打通會通河，使京杭大運河全線通航。

宋禮的設(shè)想與朱棣的決定不謀而合，但是，畢竟治河對于他而言是個新事物。為什么近百年來會通河一直維持“岸狹水淺，不任重載”的局面？難道以前人們就沒有找到更好的改建會通河的方案？宋禮對著地圖琢磨來琢磨去，還是找不到答案。突然，他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人。

這人叫藺芳，是山西夏縣人，在洪武年間以舉孝廉出仕，因為言語冒犯，被朱棣一下子從正五品的吉安知府貶為從九品的辦事官。對于這樣的人敢用嗎？宋禮思考再三，還是向朱棣提出了起用藺芳幫助自己治河的建議，因為宋禮與藺芳家鄉(xiāng)僅隔一條黃河，在南京時交往很多，說話也十分投機，知道藺芳不僅生活簡樸，事母至孝，而且對治河頗有研究。朱棣正在用人之際，當即批準了宋禮的建議，讓藺芳以幕僚身份協(xié)助宋禮治河。

1411年初春，從全國各地征調(diào)的十幾萬軍民會集于會通運河兩岸，開始了聲勢浩大的疏浚工程，將225公里的會通河全線挖深到4米多，拓寬到10米多。然而，會通河不任重載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岸狹，二是水淺。現(xiàn)在解決了岸狹問題，怎么解決水淺問題呢？宋禮沿著會通河微服私訪，一天天過去了，還是找不到答案。

這天，宋禮在汶上縣轉(zhuǎn)了一天，夜里坐在油燈下苦苦思索，不時在地圖上圈圈點點。遠處傳來雞鳴聲，他站起身打個哈欠。突然，藺芳推門進來，身后還跟著一位農(nóng)民裝束的中年漢子。藺芳向宋禮介紹：“這人叫白英，洪武年間由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遷到山東汶上縣，是運河上的“老人”。他不敢直接找你，聽說我是他老鄉(xiāng)，夜里找我談了他的治河想法。我與他再三切磋，覺得他說的在理，故此帶他來見你?！?/p>

自古民間把黃河、運河上的民夫領(lǐng)班習慣稱為“老人”，相當于今天的工頭。宋禮看著白英飽經(jīng)風霜黑黢黢的面頰，與他攀談起來，沒承想千尋萬找的答案就裝在這位“老人”的肚子里。宋禮聽得入迷，不由得想起小時候讀書時私塾先生說的話，暗道：“莫非這是神龜浮出水面，給我送來洛書！”

巧奪天工會通河

會通河的水源主要來自汶河和泗河。泗河沿途接納沂河、洸河流入會通河;汶河至汶上后分成兩個支流，一支向北流入海，一支向南流入洸河。宋禮根據(jù)白英的建議：一是改建元朝在寧陽縣境內(nèi)修建的堽城壩，不讓汶河南支入洸河;二是在東平縣的戴村修筑攔河壩，不讓汶河北支入海，把汶河的全部水量都引到汶上縣南旺鎮(zhèn)注入會通河。

南旺是京杭大運河的一個制高點，俗稱“水脊”。宋禮在南旺設(shè)立分水閘，使六分汶河水向北流到臨清入京杭大運河衛(wèi)河段，四分汶河水向南流到徐州入京杭大運河黃河段。具體工程措施是：在汶河入運口對岸砌石堤，建造一個魚嘴形的石拔（分水尖），不僅能防止洪水沖刷，而且可調(diào)節(jié)南北分水量。

由于汛期洪水來量過大，為調(diào)節(jié)會通河的水量，又利用會通河沿岸的南旺、安山、昭陽、馬場等處的幾個天然湖泊蓄水，名為“水柜”。夏秋水盛時將洪水泄入湖泊，冬春再將湖水放入會通河，以補水源不足。這樣，既減輕了洪水災害，又能使枯水季節(jié)的會通河航行不中斷。為了便利航運，又在南旺南北共建水閘38座，通過啟閉各閘，節(jié)節(jié)控制，分段延緩水勢，以利船只順利地越過南旺分水脊，經(jīng)臨清直達北京。與此同時，宋禮還組織了十幾萬人參與的大規(guī)模治黃工程。

通過這次大規(guī)模治河，西南的大木、江南的金磚、運河兩岸的磚瓦等建材以及各種糧食、其他物資被源源不斷運到北京，正式營建紫禁城的條件逐漸齊備。1416年，朱棣再次把遷都北京的話題擺在文武大臣面前，群臣沒提任何反對意見。

朱棣下令征集全國10萬工匠，數(shù)十萬民工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施工。整座紫禁城占地72萬平方米，房屋共有9000余間，但只花了3年就全部建成。1420年，一座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完整地出現(xiàn)在北京城的中心。明成祖下詔正式遷都，改北京為京師。

功成卻被當罪人

宋禮在修建紫禁城和重開會通河等重大工程中無疑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但是，世事難料，朱棣遷都后天下很不太平，特別是會通河所在地山東，老百姓負擔與日俱增，終于促發(fā)了唐賽兒起義。唐賽兒攻城奪府、燒官衙、毀倉庫，沉重打擊了明朝在山東的殘酷統(tǒng)治。唐賽兒起義剛被鎮(zhèn)壓下去，紫禁城內(nèi)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又同時發(fā)生大火，朱棣看著熊熊燃燒的烈焰，擔心自己引起了天怒人怨。

宋禮看著自己辛苦營建18年的紫禁城的三大殿在落成不到4個月就被燒毀，心中充滿自責，不顧年邁主動請纓再次入川為再建三大殿尋找大木。他沒料到自己前腳剛到四川，禮部尚書金純后腳也到了四川。金純是按照朱棣的旨意來巡視的，朱棣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把宋禮當成替罪羊來息天怒、滅人怨。

金純是宋禮在國子監(jiān)的師弟，對宋禮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品行十分了解，但是重任在肩，一定要查出宋禮枉法害民的罪證來。宋禮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越想越氣，由氣而惱，由惱而狂?？蓱z這個辛苦一生的老人變成了精神失常的狂人。金純一邊請醫(yī)生給宋禮治病，一邊向朱棣如實報告宋禮的言行。

1422年初夏，宋禮溘然長逝。朱棣命繼續(xù)調(diào)查宋禮的罪行，在調(diào)查結(jié)束前不得下葬。一直到朱棣駕崩，明仁宗朱高熾登基后的1425年，宋禮才得以魂歸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