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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叉

2019-03-22 08:26:24艾瑪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金二嫂金文

艾瑪

1

我住到溫泉鎮(zhèn)后的第二年,認識了金文玲。

金文玲是山東即墨人,她和她丈夫在即墨溫泉鎮(zhèn)大石村經(jīng)營一家園藝場。從青島市去溫泉鎮(zhèn)可以走濱海大道,也可以走青龍高速。走青龍高速要交二十五元過路費,但節(jié)省時間。走濱海大道倒是不花錢,但比走青龍高速要多花二十來分鐘,遇到堵車,需要的時間就更長了。我一般走青龍高速。下青龍高速后要走一段鄉(xiāng)村公路,這條雙向兩車道的公路穿過一大片平坦的耕地,公路兩邊密實地種著幾排高大的白楊樹,也有欒樹。深秋時分,白楊黃,欒樹紅,會把這段鄉(xiāng)村公路渲染得十分美麗。我愛走這條路還有個原因,這段路上來往車輛不多,大多時候都很安靜。汽車蜿蜒穿過田野,春來落花默默隨風(fēng),秋來黃葉無聲飛舞,總有動人處。不過,等這條公路到大石村,和從即墨通往海邊溫泉鎮(zhèn)的省道交匯時,就會喧鬧起來。車多,加上臨街兩邊都是店鋪,來往的人也多。邊上還有一所小學(xué)校,大石村中心小學(xué),課間休息時,孩子們的吵鬧聲能把學(xué)校的圍墻掀翻。

有一天,車到大石村時,我在金文玲家門前停了下來。

在大石村,像金文玲家這樣的家庭園藝場很多,格局也都差不多:馬路邊一座規(guī)整農(nóng)家小院,院門上扒著一圈凌霄,或是紫藤,院里跑著幾只雞、鵝,院子后面是連接成片的大棚,大棚里種著各種花草樹木,不問季節(jié)地開花結(jié)果。我只是碰巧停在了金文玲家門口。

“老板!”我把車窗搖下來,朝著院子里喊。一只小灰狗聞聲從側(cè)門出來,邊跑邊回頭叫,過了一會,金文玲也從側(cè)門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黑色帶帽短羽絨衣,用一塊鮮艷的頭巾包著頭——就是這一帶漁村婦女愛用的那種頭巾,溫泉鎮(zhèn)大集時常見有人在路邊擺攤叫賣。她喝住狗,問我:

“要買什么?”

我家有株茶花樹,葉子掉得厲害,這些天花骨朵兒也開始掉了,我問她能不能上門幫我養(yǎng)護下。

她袖著兩手,側(cè)著臉聽我說話,完了正過臉來看著我問:“是在我們這買的不?”問完又把臉側(cè)過去。接下來一直這樣,問話時面對我,聽話時則微微側(cè)過臉去。大約有只耳朵不好,我猜。年輕時我當過幾年炮兵,知道耳朵不好是怎么回事。

我把車窗開大了些,大著嗓門說道:“不記得在哪家買的了,我可以付你錢?!?/p>

“茶花不好養(yǎng),”她面對我,把兩只手從袖管里抽出來搓著,問我,“你住哪里?”

“往前開十來分鐘就到,”我抬手指了指前方,“盛世王朝小區(qū)。”這個小區(qū)就在大石村和溫泉鎮(zhèn)之間。

“你能出多少錢?”

我說:“只要能養(yǎng)活,錢好說?!?/p>

她沉思了會,說:“一次一百?!彼粗?,一副生怕我會說貴了的樣子,“肥料免費,我們的花肥是很好的有機肥?!彼譀_我招了招手,道:“你下來瞅瞅,都是用花生殼漚的,網(wǎng)上要賣一塊錢一斤?!?/p>

我沒什么興趣看花肥。我說:“一百就一百,現(xiàn)在就能派師傅去不?”

“現(xiàn)在不行,我家那位給人送貨去了,現(xiàn)在家里沒人,你等一等啊——”她說完跑回屋內(nèi),拿了一支圓珠筆和一張巴掌大的紙片出來,讓我把地址和手機號留下,和我約好下午四點派人過去。

“你得提前跟你們保安打聲招呼,你們王朝的大門可不好進了?!蹦┝怂侄谖艺f。

盛世王朝在這一帶算是個高檔別墅小區(qū),但它的冬天一直都不太好過,沒有集中供暖,家家戶戶都是燒燃氣壁掛爐取暖。這爐子是個燒錢的東西,我的房子是小區(qū)里面積最小的,兩百來個平方,但要想讓每間屋子都有點熱乎氣,一個冬天下來,沒有兩萬來塊錢是不行的。我不在家的時候,就讓燃氣爐低溫運行,回家后我先把溫度調(diào)上去,再去溫泉鎮(zhèn)上找個池子泡個澡,估摸著家里該暖和了再回去。

下午四點,我在湯上溫泉旅館泡完澡剛到家,金文玲就到了,準時得令人吃驚。我住到這后,跟周邊幾個村的村民都打過交道,總的感覺是時間觀念不強。他們一般很少說幾點,而是說“吃過早飯”“晌午”什么的,這個“晌午”,有可能是中午十二點,也有可能是天黑前的整個下午。

金文玲騎著一輛三輪車,在一個保安的陪同下過來了。我家的電子防盜系統(tǒng)出了點問題,可視對講機拿去修了,雖然我提前給小區(qū)門口的保安打了招呼,說下午有花匠過來,但我無法通過可視對講機確定來客是誰,這樣,金文玲等于是給一個穿著制服、屁股后掛了根丁字棍的保安押著過來的,這讓她很不高興。

“你沒給他們說么?”她帶著責備的語氣問我。

“說了說了,”未等我答話,保安就連忙解釋起來,“對講機維修期間,訪客必須有人陪同到戶,這是我們的規(guī)定,不是針對某個人的,請理解?!?/p>

金文玲不再說什么,默默從三輪車上往下搬東西。保安是個靈泛、和氣的年輕人,趕緊上前幫忙。金文玲不客氣地推開他,說:“忙你的去吧!”我笑著沖小伙子揮了揮手,他也笑著沖我敬了個禮后走了。

金文玲脾氣似乎不太好,但是個好花匠。她一見我家那株茶花樹,就心疼地說:“哎喲!瞧它憔悴的!”然后她問也沒問我,沖過去乒乒乓乓把我家暖房的窗戶全推開了。

“天氣好,要讓它們透透氣兒。”她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邊擼袖子邊說,“還都是些好花呢!你都咋養(yǎng)的?!”

我家的暖房里確實有不少花草樹木,都是我妻子買的。我們剛買下這房子的那年,我妻子對園藝的興趣高漲,買了不少花花草草,院子里,露臺上,房間內(nèi),到處都是?,F(xiàn)在就剩暖房里這些了,還都要死不活的。

我對金文玲說:“要不,你一并幫我弄弄?我付你錢?!?/p>

“成!”金文玲開始干活,頭也沒抬。

我回到書房看書,一個人喝光了一壺茶。日影西斜,很快兩個多小時過去了,金文玲還沒忙完。我端了杯水過去給她。

“茶花不能缺水?!彼舆^水杯,坐到一只花墩子上休息。她脫了外套,把頭巾也摘了,露出一頭花白的頭發(fā)。

“哦?!?/p>

“原來是養(yǎng)在院子里的吧?”

“是的?!蔽艺f。

前年冬天,我和我妻子路過大石村,順路逛了一家園藝場,她一眼看中了這株茶花樹,當時它被種在一個水缸一般大的陶盆里,茶杯粗的樹干,滿樹都是粉紅的小花蕾。我妻子愛一切粉色的東西。老板讓我和我妻子蹲下來看樹干,老板說,這可是珍稀品種,抓破美人臉,原株,非嫁接的,原株茶樹能長那么大,少說也得十四五年。

我妻子是南方人,她的家鄉(xiāng)盛產(chǎn)茶花,她當然知道這株茶樹長成這樣需要多長時間。當時她蹲在我身邊,激動得一個勁地拽我衣袖。我還能說什么呢?最后我們花了不少錢把它弄了回來。第二年春,我妻子找人把它連盆種到院子里,入冬后挖出來拖進暖房。今年春,她給它換了個更大的盆后,又將它種到院子里,暑假時她不辭而別,去了美國,入冬后是我找人將這株茶樹挖出來拖進了暖房。我對怎么照顧它沒什么頭緒。

“也缺肥?!苯鹞牧嵴f,“花骨朵我打了好些,只留了幾個給你看看解解饞。它現(xiàn)在是要活命,開花是顧不上了?!?/p>

“好?!蔽艺f。

“是棵好茶!好好養(yǎng)著吧?!彼ь^看著我,問,“你家有灑水壺沒有?”

這倒是有的。我到處找了找,可沒看到那把灑水壺。我妻子曾從網(wǎng)上買了一把普通的鐵皮水壺,她在上面畫了幅梵高的向日葵后,常有人站在我家花園的籬笆外問她這水壺在哪買的?,F(xiàn)在,這把水壺和我妻子一樣,不知所蹤。

“等溫泉鎮(zhèn)大集,我去買一把?!蔽艺f。每逢農(nóng)歷三、八,溫泉鎮(zhèn)都有大集。

“我家有多的,下次來我給你帶一把。”說著話金文玲站了起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穿著一件老式軍用絨衣,袖口領(lǐng)口都重新縫補過,看樣子穿了很多年了。她把水杯擱到窗臺上,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那幾盆蕙蘭我清理過了,枯死的鱗莖都扒了,剩下的還能活。那盆章魚蘭可惜了,這一帶很少有人養(yǎng)這個,你從哪買的?”

我說不出個所以然。她看看我,語重心長地說:“都弄回家來了,就得管,現(xiàn)在上網(wǎng)那么方便,有什么不知道的,網(wǎng)上一問,啥都有人告訴你?!彼淹馓状┥虾?,從口袋里摸出來一張名片遞給我,說,“我叫金文玲,有啥情況,打上面這個電話也行。”

我接過名片看了看,原來她家那個園藝場叫“功成花卉”,經(jīng)營各種花草樹木、奇石根雕。

“我老頭叫王功成?!彼f。

我遞給她兩張百元票。她看了下,只接了一張。和她約好下個周末再來的時間后,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叮囑我哪些花草今天得澆水,哪些過幾天再澆。她說她曬了一桶水在暖房外。

“花草嬌貴,水太冷了可不行!”金文玲說。

2

不得不說,這個夏天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時光。我和妻子平安無事地過了八年后,她毫無征兆地離開了我。妻子比我小十二歲,一輪。說實在的,年齡根本不是我們的問題……或許我們的問題不在年齡。這些年來,我們過得不錯,她的初戀突然回了趟國,我們就完了。我不恨誰,我愛自己,沒有情敵,我就是有些想不通而已。我這一生中有很多次,都恨不得抱著炸藥包與美國同歸于盡,比如他們炸我們大使館那次,比如他們在我們的領(lǐng)空撞落我們巡航機那次,可后來倒好,我最親的人,先是我的前妻和女兒,現(xiàn)在又是我的現(xiàn)妻,都去了這個叫美國的國家。想不通!可想不通又能怎樣?

到了我和金文玲約定的那天,我卻忘了去鄉(xiāng)下。一個知道我和妻子狀況的朋友給我介紹了個喪偶婦女,約好在這周六見面。我本無意這么快再給自己套上轡頭,但我的郵箱里剛來了一封妻子通過律師發(fā)來的郵件,談離婚的。我的心情著實不太好,再加上聽說這女人只比我小兩歲,喜歡廚藝和烘焙,聽上去很賢妻良母的感覺,我就有些動心了。我的前妻比我大五歲,是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曉人和的事業(yè)型女性,現(xiàn)妻比我小十二歲,風(fēng)花雪月入眼,人間煙火不食。如果再找,我想找個過日子的同齡人。如前所述,我當過炮兵,瞄準手,以前炮兵射擊教程要求測定目標后故意加點距離打一炮,再減點距離打一炮,然后把兩彈著點一平均,第三炮十有八九能命中目標。我們把這種逐步逼近目標的射擊方法叫“夾叉”?,F(xiàn)在,我想給自己“夾叉”一個賢妻良母,一個人實在是有些寂寞。這樣,我就把約了金文玲的事忘到了腦后。

下午一點多,我和那位賢妻良母正在一家餐館吃午飯,我點了三道菜一道湯,她把那三道菜都批了個體無完膚,正在批那道湯時,金文玲給我打來了電話。

我一下站了起來,“真對不起!”我對賢妻良母說。我拍著腦門,解釋說忘了一個重要的約定,不得不先走一步。幾分鐘內(nèi),道歉、買單、告別一氣呵成,我承認我有些混蛋。出了那家餐館大門,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那一刻,真有金文玲救了我的感覺。所以,周日金文玲上門工作時,我爽快地表示照樣會給她一百元,不讓她白跑。

“得了吧!”金文玲很生氣,說,“我最討厭不守時的人了,你有事就不能提前給我打個電話?”

這讓我有些意外。我家的保潔阿姨也是通過物業(yè)從村里請的,她們大都很好說話,從不埋怨雇主。如果雇主有什么過失,肯用金錢補償?shù)脑挘齻円话阋膊粫芙^,有時候,她們甚至?xí)浅8吲d。

我只好很正式地跟她說了句“對不起”。

金文玲很不耐煩,像驅(qū)趕蚊蟲一樣沖我揮了揮手,就忙著一趟趟搬運她帶來的東西去了。這回她除了帶花肥,還帶了一麻袋花土過來,以及一把灑水壺、一小袋黑芝麻。她把黑芝麻上到了那盆章魚蘭上。

“我家的芝麻餅用完了,先上點這個,看能不能救活?!彼f。

我很驚訝,這也太奢侈了吧,黑芝麻都賣到多少錢一斤了!

“不要你錢,我喜歡蘭花,算我的。”說著,金文玲笑了,“以后見到我家老頭,別跟他說就行,他要知道了,準得打仗。”

“你們常打仗?”

“打!打了半輩子了!”

金文玲把羽絨衣脫下來,疊好放到一個花架上,里面還是那件老式軍用絨衣。

“聽說美國家家有槍,我要有槍啊,少說也斃了他十回八回了!”金文玲說著,笑起來。

我也笑。這些年來,我和妻子之間“一槍未放”,連嘴都沒拌過,當然,分手也是這樣,靜悄悄的。

“孩子在部隊嗎?”我問。

“哦?!彼娢页蛩羌路?,于是抻了抻衣服下擺,說,“我孩子在青島工作,這是我自己的,穿了快三十年了?!?/p>

我非常驚訝,問道:“你當過兵?”

“嗯。”

“哪年的?”

她說了一個年份。還是那樣,問話時直面我,聽話時微微側(cè)著頭。

我看著她,說:“我比你早一年?!?/p>

她眼睛一亮,道:“老班長?。 币粚蛹t暈涌上她的臉頰,她看著我,說,“原來你也是當過兵的人?!?/p>

我一直以為她比我大,她看上去是個標準的農(nóng)村大娘了,頭發(fā)白了不少,臉上皺紋也多,手也是蒼老多皺的,等論起來,才知道她比我還小了一歲。

我們就站在暖房里聊了起來。原來,她跟我一樣,也上過戰(zhàn)場,她是醫(yī)務(wù)兵,衛(wèi)生員,我是炮兵。她所在的野戰(zhàn)團959團是全軍聞名遐邇的英雄部隊,出過一位令人敬仰的將軍。將軍身經(jīng)百戰(zhàn),無往不勝,他的一生,可以說是傳奇的一生。我對她不由心生敬意。那年四月,我所在的部隊接替她所在的部隊上前線作戰(zhàn),他們往下撤時,乘坐的大卡車曾和我們擦肩而過。我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的激動,能接替將軍的部隊奔赴前線令我們無比驕傲,自豪!我們的車隊與他們的車隊交匯時,我們把身子探出車廂外,激動地沖他們歡呼,揮帽致意:“向你們學(xué)習(xí)!”他們也揮帽回禮:“祝你們凱旋!”聲動云霄……想到這里我有些激動。金文玲也是。

我邀請她去書房坐坐,喝喝茶聊聊天。戰(zhàn)友相見分外親啊,這種感情只有那些一起出生入死過的人才會懂。她堅持要先干活,而且,她好像并不太愿意多談部隊的事,這樣的心理我也曾有過。有一年,戰(zhàn)友們相約重返邊疆,重溫當年大捷的輝煌,我就沒有參加。我從部隊復(fù)員后,服從組織分配去了一家事業(yè)單位工作,安逸簡單的日子過久了我又騷動起來,辭職創(chuàng)業(yè)??蓸I(yè)也不是那么好創(chuàng)的,幾番受挫,加上婚姻破裂,我變得十分消沉,整天混時度日。所以當戰(zhàn)友們吆喝要聚聚時,我就裝作不知道,沒有去。家庭事業(yè)皆經(jīng)營不善,不喜歡談?wù)撨^去,不想見戰(zhàn)友,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我關(guān)切地詢問她的生活情況,園藝場的生意怎么樣?近來年,我經(jīng)營一家爆破公司,多虧戰(zhàn)友們關(guān)照,生意還不錯。我因生意的緣故,平日和做園林工程的打交道比較多?!坝袡C會也許能幫她銷點花草樹木什么的?!蔽蚁?。

“生意還好,房子、車子都有,錢也夠用,馬上要抱孫子了,我很知足。”金文玲把絨衣袖子卷起來,滿意地說。

我到書房翻出來一盒好茶,想等金文玲干完活一起坐坐。沒想到啊,她曾是女兵!當年,我所在的炮兵團就有不少女兵,她們都是通訊兵和醫(yī)務(wù)兵,幾乎都來自城市,一個個面容姣好英姿颯爽的,是部隊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站崗時,如果有女兵路過,男兵的軍姿都要標準好多。我那時是這樣,常找借口跑醫(yī)務(wù)科,好像跟女兵們說幾句話,讓她們量量體溫,看看舌苔,或者在屁股上扎一針,人就不那么苦惱,枯燥嚴格的軍旅生活也會變得好過很多。現(xiàn)在我一時很難將這位滿臉風(fēng)霜的農(nóng)村婦女和英姿颯爽的女兵聯(lián)系起來。

金文玲卻沒想過要和我坐到一塊喝茶。她干完活后,推開書房的門沖我招了招手:“過來下,老班長!”

我跟她到了暖房,發(fā)現(xiàn)她把工具都收攏好了,裝土裝花肥的袋子也疊得整整齊齊壓在一把花鏟下。她把那把灑水壺拿起來對我說:

“壺你留著用。茶花喜水,這天氣太干燥,沒事時就給它噴點兒,就這樣——”她說著話,就“吱吱吱”地給那株茶花樹噴水。

“這次施過肥,就不用大管了,到來年春上再施點。冬天是休眠期,非洲茉莉、保加利亞玫瑰,還有你院里的四季薔薇、芍藥、牡丹都不需要上肥了,開春再說吧?!彼畔聻⑺畨?,拍了拍身上的灰,又說道,“接下來你自己照料照料就行了,有事給我打電話。”

“還是你幫我照料吧,這些事我以前真沒干過——”我指了指滿屋的花草,想說都是我妻子買的,我不知道怎么照料,但這話一旦出口,勢必要談到我妻子,于是我只是說,“我沒什么經(jīng)驗,有時候忙生意,過不來,它們就要渴著了?!?/p>

金文玲有些遲疑地說:“再來也就是澆澆水,你掏那錢不劃算了。”她看著我,問,“你一個人???”

“是啊?!蔽艺\懇地說,“就當幫我一個忙吧,老戰(zhàn)友?!?/p>

“成!”金文玲說,“那就不用按原來那樣付錢了,那樣你劃不來。我家原來是這樣,買我家花草一次五千元以上的,頭一年我們提供免費的養(yǎng)護,你這情況,我們以前也沒做過,這樣吧,”她爽快地道,“你給點油錢就行了,一次二十?!?/p>

我很過意不去,這點錢,夠什么呢?

金文玲卻不肯多要,她說:“我來去騎三輪車,二十就是純賺了?!?/p>

我謝了她。告訴她如果下個周末我過不來,會把大門密碼鎖的密碼發(fā)到她手機上,小區(qū)安保處我也會提前溝通好。曾在同一塊土地上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我信得過。

我招呼金文玲喝杯茶再走,她很客氣地謝絕了。解釋說時間不早了,她跟兒子約好了,今兒下午要給懷孕的兒媳婦送些新鮮的烏雞蛋和海貨過去,等下次來時再喝。聽聞此言我就不再說什么,幫她把花鋤花鏟拿到三輪車上,目送她離去。

3

年底了,事情多起來,有些事情我不想拖到來年,于是回復(fù)了妻子的律師信,同意了她提出的一切條件,我還在信中不乏譏諷地表示,接下來一切行動聽她指揮。然后,我開始四處奔波,討要工程尾款。這樣,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去盛世王朝。到了花草該澆水的時候,我就發(fā)短信給金文玲,她每次都簡單回復(fù)一個字:“成?!?/p>

有個周末,我到嶗山區(qū)一家合作單位結(jié)算完工程款,順便走濱海大道,經(jīng)溫泉鎮(zhèn)回了趟盛世王朝的家。到家后我發(fā)現(xiàn),金文玲把我家那些花花草草打理得很好。自我妻子走后,暖房里就一派委頓蕭瑟氣象,連掛在窗前的幾盆吊蘭都枯黃了。現(xiàn)在我看到的是一片盎然的生機,植物的氣息沁人心脾!尤其是我妻子最愛的那株茶花樹,葉子綠油油的泛著蠟光,顯得格外精神。美好的事物能使人心柔軟,看著這些花花草草,我感到了一絲內(nèi)疚,想起我妻子曾忙活這些時,我沒伸手幫過她一下……我摸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放到了我的QQ空間里。

“也許某天她能看到……”我想。

看看天色尚早,我決定去一趟金文玲家。金文玲不在家,她的狗小灰一直把我領(lǐng)到后面熱烘烘的大棚里,王功成在那擺了張茶桌喝茶養(yǎng)神。茶臺、茶具都很講究,桌上的一個播放機里還咿咿呀呀唱著茂腔戲:“員外經(jīng)商去湖南,一去就是大半年……”一看就是個很會生活的人。見有人來,王功成趕緊關(guān)掉播放機,起身張羅,問我要買什么,我把來意告訴他,說是金文玲的戰(zhàn)友。

“哦?!蓖豕Τ缮舷麓蛄课乙魂嚭螅?,“你也是959團的?”

我說不是,我把大概情況跟王功成說了說。王功成點點頭,說:“我說呢?!彼嬖V我,金文玲要過兩天才能回,兒媳婦快生了,一直都是親家母照顧,前兩天親家母感冒了,金文玲去接替親家母照顧兒媳婦。

“她說在盛世王朝接了個活,沒想到還是戰(zhàn)友。”王功成笑著說。

他問我現(xiàn)在干什么營生,我說做點小生意糊口。

“嗨!謙虛了!”他搓著手,恭維我道,“住在盛世王朝的人,非富即貴,就沒有做小生意的!”他說得這般肯定,讓我都不知該如何辯解才好。他很熱情地帶我參觀他的園藝場,他說在這一帶,四季桂數(shù)他家的最好,最適合種在政府大院、庭院、馬路綠化帶和公園里了。

王功成的園藝場占地兩百多畝,分為林木區(qū)、花卉區(qū)、奇石盆景區(qū)三塊。外面天寒地凍的,他的大棚里卻溫暖如春。四季桂有一百來棵,確實不錯,每棵都有一人多高,枝干粗壯,樹冠修剪得很漂亮。我忍不住夸獎了下這些樹。

“等春上,來挖一棵回去!”王功成很大方地說。我連聲稱謝。

“我這還有石榴、木瓜樹?!蓖豕Τ膳牧伺纳磉呉豢霉舛d禿的樹,“這棵木瓜樹也有二十多年了,等春上,來挖!”

“好!”我說。這次我不再說謝謝,突然覺得不合適。人家說“來挖”并沒有說不要錢不是?一人高的四季桂,要賣五千來塊,二十多年的木瓜樹,少說也值三四千了。我是誰?他干嗎平白無故要送我價值不菲的樹?當然,如果是金文玲說“來挖”,那她有可能真的是想白送我。我們戰(zhàn)友之間,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過。

參觀完園藝場,王功成讓我喝杯茶再走。我想著也沒什么事,就和王功成坐下來聊了會。茶應(yīng)是他們自己種的嶗山綠,不知是第幾泡了,入口仍然清香。在花卉區(qū)那邊我看到了兩畦茶苗。喝自己種的茶,吃自己種的蔬菜水果,有那么大塊地,有自己的生意,這日子,能差嗎?有錢也未必過得上。其實跟著王功成在園藝場轉(zhuǎn)悠時,我就很為金文玲高興,這樣的家底,生活應(yīng)該差不了。

王功成對我的生意很感興趣,喝著茶他很委婉地問我是不是認識很多做園林工程的朋友。商場摸爬滾打這些年,他的意思我懂。

“生意咋樣?”我問。

“哎呀,咋說呢?”王功成摸著腦袋,“也不知是咋回事,沒有前兩年好做了,擱前兩年,這樣好的桂花樹,得提前訂貨才行。今年奇了怪了,不光桂花樹,啥樹都不好賣。我今年春上去萊蕪鄉(xiāng)下收的一批石榴樹,結(jié)的石榴可甜,也沒賣出幾棵,往年哪年不得賣出二三十棵?”

“我?guī)湍懔粢庀?。”我說。這么好的四季桂,價錢公道的話,應(yīng)該不愁賣。我想了想我那小院子,再種棵石榴應(yīng)該是沒問題的。實在不行開春就來買棵石榴。

王功成有些激動地說:“我就知道,你們這樣的人最念舊情,是老金古怪,不跟戰(zhàn)友們來往,我說過她多少回,不聽!——老哥你抽煙的么?”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來。

我擺擺手,說不抽。

王功成重新泡了一壺茶,熱情地說:“來,喝喝看!自個兒種的茶,沒打農(nóng)藥沒施化肥。”我喝了一口。他滿懷期待地看著我,問:“咋樣?”

“好茶!”我說。

“走時帶點回去喝!”

我謝過他,還是忍不住問起了金文玲的工作,是不是退了休?我心里一直有個疑問,我們那會,女兵一般從城里招,復(fù)員后地方政府都要給她們安排工作的,因而她們的生活都還算安穩(wěn)輕松。我以前的那些女戰(zhàn)友,現(xiàn)在大多退了休,旅旅游,跳跳廣場舞,頤養(yǎng)天年了,哪有像金文玲這樣,一把年紀了還天天出大力的?

“嗨!啥也別說了!這彪子娘們!”王功成用本地話開起了罵腔,罵金文玲蠢。

“那年她復(fù)員,政府把她安置進縣棉紡廠衛(wèi)生科了。我們結(jié)婚四年后,我下崗了。第二年她們工廠裁員,有政策啊,雙職工家庭,一個下崗的,另外一個要盡量照顧,復(fù)轉(zhuǎn)軍人更沒得說,那是鐵定要照顧的,嗬!她倒好!”王功成眼一瞪一拍大腿,“她自己拍屁股走人了!”

過了這么多年,提起這事王功成還這般生氣,可以想象當年。

“我跟她狠狠干了一仗?!蓖豕Τ烧f。

“跟女人干仗算什么!”我喝了口茶后,說。

“誰說都不聽嘛!牛脾氣!”王功成說著,屈起一根手指,敲了敲他的左耳,“她有只耳朵不好使,你知道吧?戰(zhàn)場上給炮轟的,傷殘軍人!妥妥的吧?那會兒一月就得好幾十塊,現(xiàn)在只怕有三四百了,可她倒好,不填表,不領(lǐng)錢,算算,多少年了!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彪吧?為這事我跟她沒少干仗!”王功成搖著頭,很來氣了都。

原來是戰(zhàn)場上受的傷。她這是為啥呢?一個在戰(zhàn)場上經(jīng)過炮火洗禮的戰(zhàn)士,傷殘補助金不僅僅是錢,更是一份終生的榮耀。我很困惑。

“959團吃敗仗了嘛!”王功成說,“我也跟她好好說過,吃敗仗不是你的錯,你只是個小小衛(wèi)生員,對吧?你也奉獻了,槍林彈雨過來,這都是應(yīng)該的,國家也承認的,可她就是不聽!”王功成說著又搖起了頭。

959團的事我也是知道的,他們在進攻211高地和212高地之間的一塊無名高地時失利,導(dǎo)致211高地也一度失守,但換防前他們又把211高地和那塊無名高地一并奪了回來。其實當時在前線,用捷報頻傳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一支部隊的暫時失利算得了什么?況且那是一支英雄部隊,打過多少硬仗勝仗的,我們并沒太在意。我所在的炮兵部隊一直都打得十分輕松過癮,我們接防沒幾天,就用密集的炮火摧毀了敵軍好幾個高地的防御工事,讓他們元氣大傷,而我們,除了一個毛手毛腳的新兵蛋子被剛退膛的灼熱炮殼揭去了大腿內(nèi)側(cè)一塊皮外,幾乎沒什么傷亡,我自己就是這樣,打了一回仗,除了聽力一度受損,其他部位可以說毫發(fā)未傷。與在一線陣地上堅守的步兵戰(zhàn)友們相比,我們炮兵的日子確實好過不少,沒有陣地射擊任務(wù)的時候,我們偶爾還能看書寫日記,或者湊在一起打拖拉機緩解緩解緊張的氣氛。在我看來,在戰(zhàn)場上,令人難以忍受的不是敵人的炮火,也不是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對這些我們早已有心理準備。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我們只能輪流到那潮濕、狹窄的防炮洞里睡覺,這曾讓我無比想念連隊那張木板床。陣地上也沒有水源,有一陣子,我們喝的全是接的雨水。剛開始的時候,我鬧過肚子,幾天后就適應(yīng)了,不治而愈。我很難想象一個吃了敗仗的戰(zhàn)士的心情。但就像王功成所說的那樣,這不是她的錯。她這樣,可真讓人心里不好受。

見我沉默不語,王功成欠身給我添茶,說:“她就這樣,改不了,彪嘛!”

4

第二年開春,我通過一個朋友的關(guān)系,幫王功成把那些四季桂都賣了出去。自那以后,王功成來我家就勤了,一口一個老哥地叫著,很快就跟個親戚一樣。王功成還挖了一棵四季桂、一棵木瓜樹來謝我,他也不管我想不想要,到我院子里看了看,很快就選好地方,指揮工人刨坑種樹。

金文玲卻一直沒來,王功成說他家兒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金文玲去伺候月子了,得清明節(jié)后才能回來。春節(jié)時,我家那株被她救活的茶樹開了花,不多的幾朵,每朵都有小碗那么大,好看得很。我拍了幾張照片放到我的QQ空間里后,有一天,我看到妻子給我留言:謝謝你!說實在的,看到她留言的那刻,我非常傷感,過去的事情我沒法改變,但我很想對金文玲也說聲謝謝。

五一假期前的一個周末,王功成打電話要我去他家喝酒,說金文玲要包鲅魚餃子,剛上岸的春鲅魚,本地春鲅魚。王功成有個表哥是漁民,自己有條船,一大早王功成趕去沙子口找表哥拿的魚。鲅魚是洄游魚種,冬天游去南方,開春向北游,一路要經(jīng)過無數(shù)漁民的追捕?!肮扔甑?,鲅魚跳?!逼鋵嵡鄭u四月初就有鲅魚上市,但那都不是本地鲅魚,是魚商去連云港附近的漁船上收來的,個頭大是大,但沒有本地鲅魚好吃。初春能游到青島附近海域的鲅魚,個頭沒有那么大,但在黃海冰冷的海水里多生長了一段時間,肉質(zhì)會鮮嫩很多,我最好這一口。我沒猶豫,一口答應(yīng)了。到了那天的午飯點兒,我拎了兩瓶好酒就去了。

有段時間沒見金文玲,她瘦了不少,看來伺候月子不是件輕省活。一見我,她就把手上的面粉擦了擦,掏出手機給我看她孫子的照片。

“老班長,你瞧這小東西,可乖了,能吃能睡,見風(fēng)長,一天一個樣!”金文玲笑得滿臉開花。

孩子確實長得不錯,眼睛溜圓,像奶奶。我恭喜了他們。

包好的餃子已擺滿了兩張?zhí)J葦簾子,還有小半盆餃子餡沒包完。在部隊時我常去幫廚,餃子也會包的,我挽起袖子打算幫忙,金文玲說什么也不讓我動手,王功成也不讓,洗完手拉著我去隔壁房間喝茶。與有些擁擠的廚房相比,這間用作客廳的房間寬敞不少,西墻邊是電視柜,靠東墻擺了一溜中式木沙發(fā),一張寬大的方幾上擺著一張嶗山石做的茶臺,茶臺上有只紫砂三腳金蟾茶寵,金蟾嘴里含著一枚亮錚錚的銅錢。

“早上四點去的沙子口,這是今年第一船本地鲅魚?!蓖豕Τ山o我點了杯濃茶后說。他說一個月前就給表哥說定了,要頭一船上的鲅魚,要最好的鲅魚。聽得我有些動容。

“我們已包了兩大盤凍起來了,走的時候帶上?!蓖豕Τ烧f。

我還能說什么呢?心里直覺得溫暖。

“多虧老哥幫忙,今年算是開門紅,生意不錯。昨天李處又派人來拉了一車山杜鵑,這都托大哥的福?!蓖豕Τ筛吲d地說。

有些人就有這樣的能耐,給他點星火,他就能燎原。其實我也沒幫什么大忙,不過是介紹王功成認識了我的一個戰(zhàn)友,而這位李處正是我那位戰(zhàn)友的老友。聽王功成說“大忙”我有些不好意思了都。不過我很高興,生意好,就好嘛。

我和王功成喝了兩杯茶的工夫,金文玲就把酒菜準備好了,喊我們過去喝酒。廚房里的一張矮桌上擺了七八只盤子,有魚有肉有雞,立蝦、八帶、小雜魚之類的小海鮮冒著好聞的熱氣。王功成特意聲明這些小海鮮都來自南山村,距溫泉鎮(zhèn)最近的一個漁村。

“還是南山村的小海鮮好吃?!蓖豕Τ勺チ艘话蚜⑽r放到我盤子里。

溫泉鎮(zhèn)、大石村這一帶的人吃海捕蝦、小雜魚之類的小海鮮,只認南山村,因為南山村的漁船都是小船,當天能打個來回,東西最新鮮。距溫泉鎮(zhèn)二十里地的田橫島,還有沙子口都是大船,船不裝滿一般是不返航的,開出去三五天是常有的事,遠洋捕魚的就更不用說了。

金文玲忙著將餃子下鍋,讓我和王功成先吃。王功成沒客氣,開了一瓶我?guī)淼奈寮Z液,給我滿上,讓我先喝,我當然不肯,放下酒杯,等著。

金文玲不再說什么,趕緊煮餃子。王功成不耐煩等金文玲,嘀咕什么男人吃飯、女人不得上桌的舊俗。我沒搭話,心想,不是金文玲,我跟你王功成坐在一塊干什么呢!

餃子很快煮好了,等金文玲坐下來,我給她也倒了杯酒。我先祝賀了他倆,都有孫子了,叫人眼饞。金文玲這才關(guān)切地問起我的家庭情況,弟妹做什么工作?孩子多大了?我只是簡單回答,老婆孩子都在美國。我沒說我馬上要經(jīng)歷第二次離異了。這有什么好說的?人生就像開炮,不可能回回都打得剛剛好。

“那敢情好!”金文玲說。

“讓嫂子趕緊回!”王功成兩杯酒下肚,開始滿嘴噴酒氣,“女人不管要上天!”

我和金文玲沒接他話茬兒。我告訴金文玲,家里那些花花草草,一直都是我妻子打理,我以前一點沒管過,現(xiàn)在我才知道養(yǎng)好那些花花草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說著我謝了她。

“沒事?!苯鹞牧釒е┌参康恼Z氣說,“我打聽到黃山村有家人養(yǎng)了盆章魚蘭,改天我去掰棵芽兒來給你養(yǎng)?!?/p>

我從未跟她說起過我和妻子的事,但她好像知道點什么,一個被女主人丟棄的家,也許有著不一樣的氣味,能讓人聞出來。我妻子那盆章魚蘭,最終還是沒能活過來,可惜了金文玲那一包好芝麻。

“那倒不用了?!蔽艺f。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金文玲就不再說什么,一個勁往我盤子里撥餃子。鲅魚餃子真是鮮香啊,我放下酒杯,一氣吃了一盤子。

“今年的春鲅魚個頭普遍比往年大。”王功成喝著酒說。

“去年閏九月了嘛?!苯鹞牧嵴f。

我一時沒太明白鲅魚個頭與閏九月之間的關(guān)系,但吃著餃子我想起了從前在部隊的時候,真令人難忘啊。我夾起一個餃子,對金文玲說:“擱部隊那會,這樣大的餃子,我一頓能吃一百多個?!?/p>

金文玲看著我笑。

“不過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那時候都是白菜豬肉餡的,上戰(zhàn)場前夕,吃過幾頓芹菜牛肉餡的,還有鮮蝦餡的。”我看著她,問,“你們呢? ”

“吃的我不太記得了,”金文玲把一縷白發(fā)往耳后抿了抿,說,“只記得開赴前線途中,沿途兵站接待得都很好,他們都拿最好的菜、最好的酒來招待我們?!苯鹞牧岫似鹁票劻寺?,“多是茅臺、五糧液?!?/p>

這倒是的。我?guī)缀跻宦窌灪踔^去,這輩子就數(shù)那陣喝得痛快。

“啥?”王功成瞪大了眼,“士兵都喝這么好的酒?嘖嘖,那得要多少好酒!”

我和金文玲都沒接他話茬兒。金文玲說:“剛開始我們女兵沒喝,后來,我們乘坐的悶罐車, 在一個兵站與一列運送傷兵的列車相遇了……”金文玲看著我,說,“從那一天起,我們女兵也喝上了?!?/p>

“嗬!這等好事,以前咋沒聽你說過?”王功成拍著大腿說。

我和金文玲都當沒聽到?!八阏f過了吧?”金文玲瞟了王功成一眼,對我說。

“我只說你是959團的?!蓖豕Τ涉倚Φ?,“這算什么咯?一點小挫折,兵家常事!來,喝酒喝酒!”

我什么也不想跟他說,端起酒杯與金文玲碰杯??汕蛇@時門外有人喊“老板”,有生意上門,王功成趕緊丟下酒杯出去了。他出去后,小灰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跑過來在我們腳邊蹭來蹭去。金文玲喂了幾個餃子給它。

5

“老王不讓它進屋,把它給打怕了?!苯鹞牧崦』业念^,壓低聲音對它說:“乖啊,別出聲。”

自家的狗嘛!我想,夠狠。

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問金文玲:“我的也不好過,那時天太熱,打炮時我們都不戴防護耳罩?;貋砗?,慢慢又恢復(fù)了。你的怎么一直不好?”

“哦,”她笑起來,“老王跟你說的吧?我是被炮彈震暈過,耳膜受損,但也沒到聾的地步,還能聽到點。后來我和他打仗打得太厲害,才徹底不好用了。他還想賴部隊呢!他就這樣人!”金文玲看著我,“他沒少找你吧?”說著她舉杯敬我,“老班長,你重感情,我領(lǐng)你這個情,可我擔心的是,這人,”金文玲瞟了王功成的座位一眼,說,“他這人啊,別的毛病都不打緊,就是錢上,沒個夠的……”

“我有數(shù)?!蔽艺f。剛在隔壁喝茶時,說著話王功成不時用一根手指轉(zhuǎn)動金蟾嘴里那枚銅錢,轉(zhuǎn)錢,就是“賺錢”嘛,我還能不懂?可現(xiàn)如今錢難賺,沒個熟人很多生意都沒法做,幫歸幫,犯法的事,我是不會干的。

我看著金文玲蒼老的面容,問:“你們現(xiàn)在,還打仗?”

“這歲數(shù),想打,也打不動了?!苯鹞牧嵝χf。她放下酒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后,說,“其實,能活到現(xiàn)在,不管咋樣,我都知足、知足著呢?!?/p>

“緊連隊,寬炮兵,松松垮垮后勤兵。”這是我們當兵時的順口溜,意思是說后勤兵的日子最松垮好過,醫(yī)務(wù)兵差不多就是后勤兵了,不過在戰(zhàn)場上,她這個后勤兵經(jīng)歷的一定比我這個幸運的炮兵慘烈得多。當年我們炮兵連那個新兵蛋子,被剛退膛的灼熱彈殼揭去大腿上一層皮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以為自己命根子沒了。我們一發(fā)接一發(fā)地往敵陣上發(fā)射炮彈,打得眼都紅了,都沒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后來指導(dǎo)員過來在我后背上擊了一掌,示意我和我們連的衛(wèi)生員一道抬著傷員去救護站。我扭過頭來,看到那個新兵血糊糊的腿,和一張咧開的大嘴,我沒有聽到哭聲,除了轟隆的炮聲,我什么也聽不到。新兵的樣子令我笑了。不過,等到了救護站,我丟下那個新兵,還有那個手忙腳亂的衛(wèi)生員就往回跑了,到處是血,到處是一筐筐的斷臂殘肢,那場景要比炮兵陣地恐怖得多。

“你們醫(yī)務(wù)兵,都是好樣的!”說著我舉杯敬她。我們是和敵人作戰(zhàn),醫(yī)務(wù)兵是冒著槍林彈雨,和死神作戰(zhàn)。

“我在裝殮組……”她低頭輕聲應(yīng)道。

“哦。”我說。此時酒過三巡,喝到口滑,我又道:“換防時我們就聽說了,說是打了一場硬仗。”

“兩個連呢,齊刷刷都是半大小伙兒?!苯鹞牧衢L嘆了一口氣。

這話令人揪心。

“先一個連上去,沒了;后又一個連上去,又沒了;第三回,敵方重炮陣地暴露,這才打了下來。”金文玲把酒杯捧在手里,說,“那年我十七,見過啥?我包裹的第一具烈士的遺體,是一位偵察兵。他執(zhí)行任務(wù)時被敵軍的狙擊手擊中,頂多二十一二歲的樣子,長得可??!真的?!彼次乙谎?,臉上泛起一絲紅暈,“這輩子我再也沒見過這么好看的男人……”

我不知該說什么好,就默默喝酒。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眼半睜著,睫毛長長的,像是瞇著眼瞅人。我就哭開了,給他清洗臉上身上的血時,渾身顫抖,哭得停不下來,又傷心又害怕。可人這樣的東西啊,什么都能很快習(xí)慣!沒過幾天,我們開始攻打無名高地了,烈士和傷員接連不斷地送過來,裝殮組呢,給發(fā)了一堆尸袋,黑色的,撂起來有這么高?!彼葎澚讼?,說,“那會兒我就顧不上害怕也顧不上哭了。最可怕的是燃燒彈,啥樣的都有,有一些,尸袋根本裝不進去,只能用白布裹,唉呀……”金文玲說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聲音發(fā)起飄來,“你只要看上一眼……就那么一眼,這輩子你就不可能忘得了。到了那會兒,我才知道,那名偵察兵,算是幸運的……”金文玲垂下眼簾,“光那一仗,這活我就干了兩天兩夜,整整兩天兩夜……”說完她側(cè)過身去,將杯中酒灑到了地上。

我默默聽著。從陣地撤下來后,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烈士陵園祭奠犧牲的戰(zhàn)友。那會兒,我的聽力還未恢復(fù),一片寂靜世界里,連接成片的座座新墳,現(xiàn)在還時常靜默地出現(xiàn)在我夢里。我也把杯中酒灑在了身邊的地上。

“上了一回戰(zhàn)場,一槍沒開,就做了這一件事。”金文玲放下酒杯,端起雙手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了一陣后,說,“我總不能,總不能因為這個,去享受那些好處吧?”

這倒是的。換我,可能也會這樣。不過……我像個瞄準手那樣飛快掃視了下自己這些年來的生活,又看了看金文玲……就像金文玲說的那樣,人這樣的東西什么都能很快習(xí)慣,這樣的事,誰又能說得準呢?這么想著,我又把酒杯滿上,鄭重地敬了敬金文玲。

6

我家小院的籬笆邊上,種了一圈薔薇,是我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前妻種下的。進入五月,薔薇們都開了花,粉嘟嘟的甚是可愛。只有東南角上那一棵,開出來的卻是細碎的小白花,也還中看,只是香味過于濃烈,吸引各種小飛蟲。我閨女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回國看我,我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曉人和的前妻在電話里一再叮囑我說,閨女對昆蟲過敏,要我務(wù)必小心。那年夏天閨女回來呆了一個多月,我天天帶她在外面瘋,爬嶗山,洗海澡,逛鄉(xiāng)村,鉆小巷,什么事兒也沒有。所以我一直認為,我閨女只是對美國昆蟲過敏。但站在院子里,看著眼前飛來飛去的各種小飛蟲,我還是想買一棵能開出粉色花朵的薔薇,把那棵白的給換了。

我給金文玲打電話,把我的想法跟她說了,她爽快地說:“這點小事,就交給我,你忙你的去吧。”

我確實也有事要忙,公司剛接了單給一家修隧道的工程公司建造一個炸藥庫的生意,這是個錢不多但風(fēng)險極高的活。我不敢馬虎,親自督陣,連著兩個月,吃住都在工地上,家,就算交給金文玲了。再過兩年,閨女就要上大學(xué)了,她媽私下跟我說,閨女學(xué)習(xí)很好,攀個藤校是沒問題的,可是藤校大多是私校,學(xué)費不便宜。要花的錢都在后頭,我閨女就是變成了美國人我也還是她親爹嘛!

炸藥庫選址在距隧道工程項目約兩公里的地方,距島城三個小時的車程。工程指揮部建在兩個項目地點之間的半山腰。為節(jié)省開支,我?guī)е桓扇笋R和建筑公司的員工一起擠在山腰上那一排石棉瓦頂?shù)暮喴追孔永铩i_始幾天日子頗不好過,就像當年初到前線,吃不好睡不好的。我住的倒是單間,但簡易房不隔音,隔壁房間里此起彼伏的鼾聲夜夜破壁而入。工地炊事員老張是湖南人,炒的菜辣得要人命,青菜也辣,看著沒放辣椒,可菜一入口,舌頭就像被火燎過。因為老張那口鐵鍋久經(jīng)辣椒錘煉,早變成口辣鍋了。我們都吃不慣,我的兩個爆破技術(shù)員有痔瘡,更是苦不堪言。吃過老張夫妻倆燒的飯后,我常常辣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像狗一樣呼呼直吐舌頭。起初,老張老婆見我這樣,會帶著些歉疚的笑不停給我添綠豆湯,后來她終于忍不住,道:“嘖嘖,怎么這點辣都不能吃咯?我炒菜,辣椒擱得比他多多了!”語氣里有種袒護、患難與共的溫情。

也是,這支工程隊剛從四川開拔過來,工人又多是湖南人,只怕他們還覺得不夠辣呢。我就笑著搖頭,慶幸老張心疼老婆,沒讓她上灶炒菜。

有一回,我實在辣不過,就走到廚房對老張說,狗日的老張,你是想把我們都辣死吧?

老張抽著煙,笑道,辣不死辣不死,當年在前線,吃了我飯的人,個個都活得好好的!

原來老張也當過兵,也上過前線,不過他是后勤部隊的炊事員,聽到過的炮聲不比他在湖南瀏陽老家過年時聽到的炮仗聲響多。炊事員也配槍,但他到底沒機會開過槍。聽說我是炮兵,上過戰(zhàn)場,羨慕得很,自此常跑到我房間來拉呱。老張?zhí)貏e愛說在前線時的事,比如怎樣背著一口大鍋夜行軍八百里,聽著竟然覺得很有意思。

“你聽說過959團的事嗎?”有一次我忍不住問老張。

“959團?什么事?”

顯然,老張沒聽說過,于是我也不再提。

老張說那時他不停跟首長打報告,要上前線。首長把他大罵了一通,說:“這里就是前線,狗日的你敢撂鍋鏟,老子斃了你!”

“操!老子白寫了那么多血書!”老張搖著頭,笑。

同一件事情,老張回憶起來卻是如此輕松愉快,甚至有些詼諧有趣。受到感染,我也開始吹起牛皮來。如果換成老金坐在我面前,我是無論如何也吹不起來的吧?

我講的夾叉敵軍軍官的故事,老張聽得津津有味。這故事我很久沒跟人說過了,年輕時,應(yīng)該是吹噓過的,在老張面前我又吹噓了起來。

“一連幾天,對面山頭可安靜了,好幾天了沒打一炮,無聊中我就用瞄準鏡到處看,有天傍晚,我終于有發(fā)現(xiàn)了......”

“發(fā)現(xiàn)么子?”

“一敵軍軍官帶了兩個兵來到對面山頭上,他們躲在樹后舉著望遠鏡觀察我們呢。當時我人一下就跳了起來,我大喊一聲,炮手就位!一發(fā)炮彈過去,好家伙,炮彈在他們前方不遠處爆炸了,我看見他們像兔子一樣跳起來,抱頭逃竄……”

“哎呀!”老張拍著大腿,惋惜地嘆道,“擱如今都是精準打擊,一發(fā)就解決了狗日的!”

“我又報了個方位,又一發(fā)炮彈過去,又落在他們前方不遠處,他們又像兔子一樣跳起來往回跑?!闭f著我仿佛看到當年那幅兔子們魂飛魄散狼狽不堪的畫面。老張笑得很開心。其實這沒什么好笑的,人類面臨死亡,都一個德性。

“后來呢?”

“第三發(fā)炮彈過去,兔子不見了?!?/p>

“好!”老張聽得十分過癮。后來他下山去買了一口新鍋,給我們開起了小灶。吃飯的問題就這樣解決了。

炸藥庫正式開工后,我和工人一起干活,刷坡,打夯,搬石頭,砌防爆墻,事事親力親為。真應(yīng)了一句老話,勞動一日,可得一夜安眠。一天辛苦勞作后,晚上,我腦袋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再也不會為他人的鼾聲困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令我內(nèi)心日漸安穩(wěn)、平靜。吃過晚飯,有時我會到門前的一塊大青石上去坐著等天黑,太陽常常是剛好落到了對面山頂上,光芒盡收,直視無傷。隧道工程趕工期,收工比我們晚,陰暗的山谷里大卡車、挖土機往來穿梭,被刨開的坡道、山谷,看上去就像個戰(zhàn)場。我獨自一人坐在那塊大青石上時,回憶起那一段崢嶸歲月,卻又是另外一種滋味。待夜色漸重,群山寂寥,那種緊張、恐懼而又興奮的情緒襲來,帶回當年那個懵懂無知、血脈僨張的少年郎,令兩鬢蒼蒼的我倍覺陌生,感傷。

7

工程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王功成跑來看我了。他給我?guī)Я藘珊胁枞~、一箱啤酒,還有滿滿一袋子魚干。

“山上能有啥吃的?叫廚房每天蒸兩塊魚干給你,下飯?!?/p>

我掏出一條鲅魚干聞了聞,真不錯,甜曬的!干硬的魚身上仍有股淡淡的海水咸腥味。

“家里都好么?”我問。

“好著呢?!彼橹鵁?,說。

燒好水,我用他帶來的茶葉泡茶。他喝了一口后,說:“嗯,山里的水倒不孬!”

我喝著茶,等他自己開口說。山路不好走,他一路顛簸過來,肯定不僅僅是為了和我坐在一起喝茶閑扯。

“老金跟你說了么?”

“啥事?”我進山后,老金就沒找過我,我們沒通過電話。

“前幾天那場大雨,你家陽光房漏水了,物業(yè)不給報修,說是自己改建的,地產(chǎn)不負責維修了?!?/p>

我家陽光房確實是自己找人搭建的。

他噴出一口濃煙后,說:“甭?lián)?,我從?zhèn)上找人給修好了,是外墻保溫層漏了,不礙事?!?/p>

“辛苦了!”我說,“花了多少錢?”我起身,去掛在墻上的外套里摸錢包。

“嗨!啥錢不錢的,小事一樁?!彼盐野椿氐揭巫由?,說,“家里有我和老金,放心?!?/p>

我欠身給他斟茶,說:“多虧了你倆。”

王功成脫了鞋,把一只腳踏到屁股下的椅子上來。他揉著腳,問道:“你和弟妹咋回事?她和孩子啥時候能回?”

刀子抵到喉嚨的感覺?!半x了。”我說,“孩子得在那邊上大學(xué),哪能說回就回呢?”

“我說呢!”他把腳放下來,有些興奮地道,“老金還不讓我問,這有啥?現(xiàn)如今離婚的多了去了。”他看了看我,又道,“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笑而不語。

“其實女人就是個麻煩?!彼皇譄?,一手茶,“但是過日子嘛,少了這麻煩還不行,你說是不是?”

我點頭不語。這些都還是閑扯,我等著他開口說正經(jīng)事。

茶喝到第三泡,煙抽到第四支,國際局勢也聊到了最近的朝核紛爭,王功成終于扯到正事上了。

“老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甭犐先サ拐嫦駛€乖巧懂事的弟弟。

“說?!?/p>

“俺們村西頭有個養(yǎng)雞場,臨著溫泉河水源地,瘸子老宋的,你知道么?”

我搖搖頭,耐心等著。他們村西頭我可能都沒去過,我也不認識瘸子老宋。茶水淡到無味,我換上新的茶葉,又泡了一壺。

“瘸子老宋圈地散養(yǎng),雞糞遍地,污染大,現(xiàn)如今刮環(huán)保風(fēng)暴,不讓養(yǎng)了。那塊地是塊好地,用來種樹種花,再好不過了……”

我想了想,說:“我還真沒有這方面的關(guān)系?!蔽易约哼€想拿塊地,將來好轉(zhuǎn)行干點別的,民用爆破競爭激烈,越來越不好干了。

王功成笑道:“這方面不勞煩老哥,就是吧……”他把右手三根手指捏到一塊捻了捻,干脆利落地道,“缺點周轉(zhuǎn)資金。老哥手頭方便的話,挪點給我,我按銀行貸款利息付息?!?/p>

“缺多少?”我問。錢能解決的事,都不是什么大事。

原來村里給瘸子老宋置換了塊地,位置偏僻些,在四舍山里。村委的意思,誰接瘸子那塊地,誰出錢幫瘸子修新的養(yǎng)雞場,以及一條約一千二百米長、能從新雞場通到村道上來的簡易公路。王功成算了算,差不多要五十來萬,還差著小一半。

以我們的交情,“小一半”是個合適的數(shù)目。我信賴有分寸的人。我摸出手機給公司財務(wù)打電話,問賬上能不能挪出二十來萬。雖然近兩年來公司業(yè)務(wù)縮水厲害,好在這點錢還拿得出來。這事就這樣解決了。

王功成很高興,說他打算把瘸子老宋那塊地拿來后做農(nóng)莊,種茶,蓋幾棟木屋做度假房,每棟木屋帶小花園和小菜園,城里人周末過來,可以種菜種花玩,也可認領(lǐng)幾壟茶樹,農(nóng)莊還會提供園藝培訓(xùn)、茶道花道講座。聽上去很不錯。王功成還說他已經(jīng)動手在山里蓋雞舍了,等瘸子老宋一搬,就開始建設(shè)農(nóng)莊,如果我有興趣的話,可以入股。

我想了想,說:“等等看,等春上再說吧?!?/p>

王功成又帶著些不切實際的熱情描繪起那個未來的休閑農(nóng)莊,不限于剛剛提到的那些,他還會在農(nóng)莊里弄間餐廳,全部使用有機蔬菜,還有非養(yǎng)殖的海貨。他的表哥有自己的漁船,可以保證餐館有足夠新鮮生猛的海鮮,滿足所謂高端食客的需要。

“私家菜館!肯定得是私家菜館!實行會員制,不對外營業(yè)?!彼d致勃勃地說。

聽上去非常不錯。如果明年開春我的爆破公司還是不能扭虧為盈,我就只能另做打算了,投資農(nóng)莊也許是條出路,我想。

王功成走時非常高興,他把頭探出車窗外,沖我揮手道:

“老哥,等你回,我就帶你去看那塊地!”

8

炸藥庫完工后,我回到盛世王朝小住,王功成卻一直沒帶我去看那塊地?;貋砗笪屹I了些南山村的小海鮮去他家找他喝酒,他也沒提,當著老金的面我也沒問,我猜他跟我借錢這事,十有八九是瞞著老金的。

本以為只是在鄉(xiāng)下小住一陣,按以往行情,錢雖然難賺,但冬天來臨前我們公司總還是能忙上一陣的,今年可好,就是沒活干。我漸漸有些坐不住,去城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想努力一把。我每天呼朋喚友,夜夜帶醉而歸。奇怪的是,以前什么問題都能在酒桌上解決,現(xiàn)如今酒桌上什么問題也解決不了,單單只是混個熱鬧。幾場酒喝下來,我的心氣兒開始像入秋后的天氣,一場更比一場涼。什么生意都不好干,大勢如此,奈何!城里呆了幾天后,我又回到了盛世王朝。老金見我在鄉(xiāng)下呆的時間越來越長,便拿了些菜種子給我,攛掇我種菜。

“隨便種點啥就夠你吃的了。”她說。

“沒種過呢,別浪費了你的種子?!蔽覍ΨN菜實在沒什么興趣。

“擔心啥?土地這么肥,種根棒槌到地里,也能生根發(fā)芽?!?/p>

她幫我在院子里弄出了一小塊菜地,用小木板仔細地圍了起來,播了些小油菜、菠菜,還有香蔥、大蒜。有許多菜,過了種植季節(jié),比如胡蘿卜、大白菜。

“栽種有時,”老金說,“勉強種,也長不好了?!?/p>

我一點也不關(guān)心那些菜種得及不及時,能不能長好,一個人過日子,吃得了多少菜呢?看老金像個老把式一樣地干活,我問老金:“來鄉(xiāng)下前干過這些活嗎?”

“到哪里去干?”老金笑道,“打小在家,父母慣著,家務(wù)活都做得不多,更別說農(nóng)活了。到鄉(xiāng)下頭一年,啥也不會,動不動就掉眼淚,覺得自己可笨,活著可沒意思了?!?/p>

“那當初怎么就下決心來鄉(xiāng)下了?”年輕的城里小媳婦來鄉(xiāng)下生活,干農(nóng)活,別說當時,就是現(xiàn)在也不多見。

“也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事。”

“好好的為啥要買斷下崗?”

“唉!”老金嘆道,“就覺得日子難捱,廠里衛(wèi)生科十天半月也遇不到一個病號,混吃等死,閑得人都要瘋掉了。”

這倒是的。我們都害怕閑著。

種完菠菜的那個下午,天氣好,我和金文玲在院子里坐了會。我院子里有塊用防腐木做的露臺,臨門的那邊高出一個臺階,我們就坐在那級臺階上曬太陽。為了聊天方便,我特意坐在她那只好耳朵一側(cè),中間放著一個小茶盤。我給自己泡了杯嶗山綠,還是上次王功成給我的茶葉,一個夏天過去了,那一包我還沒喝完。我給金文玲弄了杯蜂蜜水。過午她不喝茶,說是喝茶晚上睡不著。

“睡不著太難受了?!彼f。

她捧著杯子,小口喝水,側(cè)臉看上去清瘦,文靜,有那么一瞬間,一個嬌養(yǎng)的城里女兒的神情從粗糙衰老的農(nóng)婦外殼里鉆了出來。不過,也就那么一瞬間。一陣風(fēng)吹過來,她張著嘴咳嗽了幾下。她把杯子放回到茶盤,將挽起的衣袖放下,有塵土從衣袖上飄落下來。

“失眠?。俊蔽覇?。

“也不算,”她說,“上年紀了吧,瞌睡少了?!?/p>

“這陣子我也有點?!蔽艺f。近來我睡得很不好,就像睡眠有道門,被誰鎖上了,我沒有鑰匙,怎么也進不去。我整夜整夜徒勞地躺在床上,無計可施。喝不喝茶我都睡不著。

“我睡是能睡著的,就是睡著睡著,人會突然往下一沉,像跌入深坑,啥都聽不見,心一揪,驚醒過來,聽到蟲子叫,狗叫,才會松一口氣。有時我能接著睡,有時不行?!?/p>

“一直這樣?”

“不,以前厲害,以前根本睡不著,后來來鄉(xiāng)下了,睡得好多了?!?/p>

這我有體會,累死累活干上一天活,就會睡得跟死了一樣,夢也不會有一個。

露臺邊的一叢非洲雛菊開了,一只奇怪的飛蟲戰(zhàn)斗機一樣嗡嗡嗡開了過來,它把長長的喙伸進花心里采食汁液,蝴蝶似的雙翅快速翕動,像兩把飛速轉(zhuǎn)動的電扇,敏捷、機警、一刻不停。

“四不像?!苯鹞牧嵝χ附o我看。

王功成不帶我看地,倒開始操心起我的婚事來,不停地托人給我介紹對象。

“有個女人,日子就安生了?!蓖豕Τ烧f。仿佛女人是男人生活的定海神針。

盛情難卻,我也就抱著“不過是一起吃頓飯”的心態(tài)配合了幾次。先是大石村小學(xué)的一中年離異女老師,三十八歲,有個正處于叛逆期的十四歲的兒子。未成。那十四歲的兒子沒看中我,放話說有我沒他。這讓我頗覺羞辱,莫名其妙被一小屁孩兒挫了一把!沒過兩天,王功成又給我介紹了個在海邊開民宿的大齡女文青。又未成。這大嫚看著挺好,可我自覺粗鄙,伺候不了她。王功成歇了一陣后,又跑來對我說:

“老哥,我這還有這么個人,昨兒我和老金說起,她也覺得挺合適……”

在這方面老金像個爺們,從不過問我這些事,不像王功成瞎摻和。這回連她也覺得合適,到底是怎么個合適法?

“她在鎮(zhèn)上做溫泉生意,湯上,你去過的吧?她娘家就在我家對面,黃記火燒,她,你一準是見過的?!?/p>

湯上我還真去過,去過不止一次。溫泉鎮(zhèn)上的溫泉旅館,就像大石村的園藝場一樣多。外地人來此地泡溫泉,常去的是那幾家收費昂貴的星級賓館。而當?shù)厝藧廴サ模瑒t是實惠的家庭溫泉旅館。湯上就是其中不錯的一家,有一個大池子,六間小池子,都靠近溫泉河。泡在湯上的溫泉池子里,隔窗可以看到一幅筆墨素簡、氣氛蕭瑟的鉛筆畫:一段入冬后變瘦的河,以及兩岸線條纖細的垂柳,常有烏鴉飛過來,化作一點墨漬,點綴在垂柳纖細的枝條上。我去湯上泡過溫泉,但和老板娘幾乎沒說過什么話。去之前,打電話讓放好水,進門拿杯現(xiàn)泡的茶,端著茶杯去泡,泡好了,結(jié)賬走人,沒什么多余的話可講。黃記火燒我也知道,功成花卉對面的馬路邊,當空挑出一炭燒色木板,上面寫著“黃記杠子頭火燒”幾個白色大字,我來來去去都看得見。記得第一次去王功成家吃飯,老金還問我吃不吃火燒,說是對面黃家做的火燒很好吃,如果我吃她就去他家拿些來。我不愛吃火燒,后來老金也沒去拿。這些我都知道,至于那個“她”,我還真沒什么印象。

“她男人欒二,我們先前常擱一塊喝酒,后來得病死了,有好幾年了。欒二嫂家里條件不錯,一個兒子,已成家單過,不會給老哥添負擔。就是吧,鄉(xiāng)里人,沒讀多少書,你若不嫌棄,我就讓老金出面,把她喊到一起吃個飯?”

聽著沒多大意思。再說,我總覺得他對我關(guān)懷過度,像個著急抱孫子催兒子結(jié)婚的爹。這讓我感覺不太好,于是我挑明了對他說:

“我自在慣了,這事,你就別操心了。”

王功成這才消停下來。后來他打過我?guī)谆仉娫挘拔胰ニ液染?,有時我碰巧有事,有時是沒什么心情,一次未去。

9

天氣一天天涼起來。

令我自己都沒想到的是,入冬后,我和湯上溫泉旅館的老板娘欒二嫂竟真處起了對象。因為先前王功成提過那么一回,我再去她家泡溫泉時,就不免多看了她幾眼。只是平常中年婦人的模樣,長得眉粗眼大面肥腰胖的,跟《水滸傳》里的顧大嫂有得一比,總之,不是那種能吸引男人的女人。所以我接連去了幾次,跟先前一樣,都沒跟她說什么話。沒什么好說的。我和她拉上話,說起來還是因為她兒子。

欒二嫂的兒子年紀不大,可已經(jīng)做了兩個孩子的爹,一個三歲多的男孩,一個剛會走路的女孩兒。所以,欒二嫂雖然只有四十二歲,可已經(jīng)是做了奶奶的人了。她兒子對家里的這點生意全無興趣,我本來也沒什么機會撞見她兒子。有次我去泡溫泉時,她兒子正好過來幫她修水管,走時落了一個包裹在柜臺那。我泡得面紅耳赤出來時,欒二嫂正低頭撕扯著包裹上的膠帶,她看了我一眼,道:

“不知是誰落下的?!?/p>

“應(yīng)該會回來找的吧?”

聽我這么說,她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呆呆看了我兩秒,兩秒過后,她又繼續(xù)低頭撕扯起那些膠帶來:

“不打開看看,咋知道是誰的?”

我不由笑起來。她該有多好奇啊!我就站在一邊耐心等著。包裹不大,上面纏了許多膠帶,撕開一層后,里面是個紙盒,上面依然纏著許多膠帶。這下我也好奇起來,我就說:

“得動剪子?!?/p>

欒二嫂就進屋去找了把剪刀,她揮著剪刀,笑著對我說:“如果是錢,咱倆平分啊?!?/p>

包裹打開后,欒二嫂驚呼了一聲“哎呀”,我還沒看清楚呢,她兩手飛快地捂在了盒子上。欒二嫂漲紅了臉,說:“是我那壞小子的。”

“是錢吧?想昧了?”我笑著說。

“得,你看吧?!彼砷_雙手,把那盒子推到我面前。

欒二嫂說:“我就想不明白,他媽的男人到底是咋回事!”

我打開一看,只見盒子里扭身躺著個美嬌娘,披一頭烏云長發(fā),著一件吊帶旗袍,膚如凝脂,身材火辣,眼含春水,腮似桃花,比真的還誘人。我不由笑了。

“怪好看的嘛?!蔽艺f。

欒二嫂有些恨恨地道:“我給他娶了媳婦的!”

正說著,那“壞小子”騎著摩托折回來了。他看了欒二嫂一眼,笑呵呵地過來,把盒子收拾收拾夾到了胳肢窩下。

“叫個啥名字?”我指了指那盒子問年輕人。

只見這年輕人眼睛一亮,他看著我,說:“冬月茉莉?!?/p>

我點了點頭,說:“我還以為是陶子小姐呢?!?/p>

“哈,你也收藏手辦?”

怎么可能?我笑著,搖了搖頭。

他摸出張名片給我,說:“我在淘寶有個店,您若感興趣就上網(wǎng)瞅瞅,一定給您最優(yōu)惠的價格。您忙,我先走一步。”年輕人說著,又看了看他媽,說:“媽,我走了哦,有事電話我。”

欒二嫂就回了一個字:“滾!”

我再去湯上的時候,欒二嫂就跟我拉呱上了。她其實是個很愛說話的人,為兒子的癖好她苦惱得很。

“他十七八歲就好上這一口了,攢了一柜子這樣式的。”欒二嫂說著直搖頭。她兒子是個手辦迷,收藏恥物手辦。

我不說話,心里卻羨慕得緊。真是個好運氣的年輕人!我十七八歲時有什么?除了殺戮?

“起先就那樣擺著,一鎮(zhèn)的人都在背后說呢,差點連媳婦都說不上。后來我找了塊舊床單,有人來串門了就蓋一蓋?!?/p>

“年輕人嘛。”誰不得打這過?我就對欒二嫂說,“城里小孩喜歡這個的不少,都是看日本動漫看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趕上好時候了,我們年輕時有什么可看的?都上戰(zhàn)場保家衛(wèi)國了,我還不知道女人到底長什么樣。我們的排長是長沙人,叫我們“童子伢”,他很關(guān)照我們這些童子伢,深入敵境偵查敵方炮陣地時他總是頭一個,誰也搶不過他,一句話他就能把我們都頂回去:“老子兒子都有了,掛了也不怕,你們急么子!”

“原先逢集他還出去擺攤,搞得大家都圍著看笑話。落后他不擺了,網(wǎng)上的生意忙不過來。就有年輕人跑來家里買,挨門挨戶打聽過來,丟死人了!哎呀,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真不害臊!”

我就笑。想起那時候在部隊,我們班的一個上海兵探親回來,說他家附近開了家性用品商店,柜臺里擺的都是各式各樣的生殖器。睡我上鋪的陜西兵不信,黑暗中“噌”一下坐起來,大聲道:“額不信,咋個吆喝嘛!”

欒二嫂把一只手遮到嘴邊,湊過來壓低聲音對我說:“衣服是可以脫下來的,一開始我那個急啊,屁大點就脫娃娃衣服,長大了還了得?欒二好孬不說一句,我又不敢跟外人說,臊得不行,光心里著急,以為自己生了個怪胎?!?/p>

欒二嫂說這話的樣子蠻有趣,仔細一端詳,發(fā)現(xiàn)她長得也蠻周正的。我就看著她笑,什么也不說。欒二嫂回過神來,臉一紅,啐了我一口道:“呸!男人沒個好東西!”她眥了我一眼,扭身走了。

哎呀!有句老話怎么說來著?眼角上遞了情書,說的就是這種感覺。

10

欒二嫂有一個自家專用的湯池子,在旅館最靠里的一個房間內(nèi),不管生意好壞,從不對外開放。我跟她好上了后,開始享受她家人的待遇,也去那個池子里泡了。

“我啊,”有一次,我泡在熱氣騰騰的池子里,笑著低聲對蹲在池邊擦地的欒二嫂說,“以前我還真沒睡過別人奶奶。”

她一下站起來,掄起擦地毛巾朝我抽來,我腳一蹬,身子一蕩躲開了。毛巾砸到水面上,水花濺起三尺多高!

“好、好你個二嫂!”我說。

欒二嫂笑笑,“砰”一下帶上門出去了。

和欒二嫂熟了以后,發(fā)現(xiàn)她挺能說的。我愛聽她說話。按欒二嫂的說法,她娘家的杠子頭火燒在這一帶很有些名氣,東到鰲山衛(wèi),西到即墨縣城,不管是高檔酒樓,還是路邊小攤,都到她家拿貨。欒二嫂做姑娘時就幫著家里賣火燒,迎來送往,場面上活泛得很,口齒也伶俐得很。有時,我倆面對面坐在一張矮桌邊喝一碗玉米面糊糊的工夫,她說的話,一句句排起來,能從大石村排到溫泉鎮(zhèn)。當然,欒二嫂和金文玲兩口子也很熟。

“外來戶。”欒二嫂這么說。

據(jù)欒二嫂講,金文玲兩口子是正兒八經(jīng)城里人,九十年代初才下鄉(xiāng)來到大石村。村里人都說是老金的問題,打了敗仗當過俘虜,城里不讓呆了,是被發(fā)配到鄉(xiāng)下來的。好在王功成人脈廣,能在鄉(xiāng)下找到落腳地。王功成的父親在即墨縣城綠化公司干過業(yè)務(wù)科長,和大石村老村長相熟,這兩口子城里不讓呆了,就來村里承包了塊荒地,種樹種花為生。

“活都是她干,連累了男人,心里愧得慌吧?!睓瓒┱f。

“胡扯!”俘虜這說法著實讓我生氣,“人家老金他們部隊可是有名的英雄部隊!你們……”我氣得說不下去。

“你瞧你!”欒二嫂看著我,笑道,“猴年馬月的事了,生什么氣嘛!當年老村長也是這么說。怎么?” 欒二嫂說著停下來,看著我問,“你和這兩口子熟?”

我告訴二嫂,說我請金文玲給我家打理花草呢。

“是把好手!” 欒二嫂說,“活給她是錯不了的。論起來,現(xiàn)在住到鄉(xiāng)里的城里人不少,數(shù)她和大家伙處得最好,村里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她都去幫忙,不多嘴,干活又不惜力。她啊,一點城里女人的毛病也沒有?!?/p>

“是的,活給她是真沒錯?!蔽艺f。我想了想,又問:“你們這么瞎說,老金聽到了不生氣么?”

“她啊,啥也不說。”欒二嫂笑道,“她耳朵不好用,嘴巴也不好用,光知道干活。哎,你說——”欒二嫂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我的腳,問道,“好好的他們到底為啥要跑到鄉(xiāng)里來?連孩子的學(xué)習(xí)都給耽誤了,他家的兒子還不如松林爸,松林爸我好歹供到高中畢業(yè)呢,他家的兒子連高中都沒讀完,直怨他們?!?/p>

“自己不用功,怨父母?”我在金文玲家見過那小子一面,那次他恰好回家捉雞給哺乳期的老婆吃,看上去和欒二嫂兒子一般大,大手大腳,不怎么說話,像老金。

“戶口在城里嘛,那孩子一直在鄉(xiāng)里上學(xué),中考要回城去考,考得不好,后來就不想讀了,終歸是耽誤了?!?/p>

我默然。

“好在是個聰明孩子,后來去青島跟人學(xué)修車,聽說現(xiàn)在過得還不錯。俘虜不俘虜?shù)?,這些年了,村里也好鎮(zhèn)上也好,誰也不會為這個低看金姐一眼了。一個女人,槍林彈雨里過來,這方圓十里,別說女人,就是男人,還有哪個?人心都是肉長的,當初他們來村里包地,老村長一句話,誰也沒說什么,五十畝地,雖說是荒地,可給他們的價格也特便宜,期限還長,二十五年呢?!睓瓒┱f。

我心里一沉:“這不馬上到期了嗎?”

欒二嫂就笑:“擱別人那,這是事,擱王功成那,就不是事,王功成是誰?人精??!新村長上任時,他又續(xù)簽了十年,聽說沒漲什么價,跟白撿一樣。這一帶的園藝場,他家是數(shù)得著的了。至于金姐么——”欒二嫂說,“就是個實誠人,不過他們家的日子,終歸還得靠著王功成才能過?!?/p>

“那老金先前有沒跟你說過?要介紹個城里人給你?”我笑著問她。

“麥收那陣趕集遇到金姐,她跟我說過這么一嘴,她除了干活,向來是啥也不管的,當時我還奇怪呢。”欒二嫂看我一眼,也笑,“嘖嘖,住別墅的城里男人!我一聽就笑死了,心想她腦子是不是壞掉了!”

欒二嫂的丈夫欒二有三兄弟,欒老大和欒老三也開溫泉旅館,但他們的旅館都在海泉一路的北邊,湯池子里需要的溫泉水要從欒二嫂家引過去。說到這里,就不得不提溫泉鎮(zhèn)一大令人費解之事。這個鎮(zhèn)子地勢平坦,東臨鰲山灣,一條東西向的馬路,也就是海泉一路將小鎮(zhèn)一分為二,馬路南邊和北邊看上去毫無分別,地勢一樣,生長的草木也一樣,可奇怪的是,路南邊能打出溫泉水,北邊則不行。欒二家的老宅就在馬路南邊,靠近溫泉河,湯上就是在老宅的基礎(chǔ)上翻蓋的。據(jù)欒二嫂說,欒二老實木訥,不如老大老三討父母喜歡,老大、老三結(jié)婚時,都是重新申請宅基地,修了漂亮的新房給他們,偏只有欒二,就在低矮破敗的老房子里結(jié)了婚。好在欒二嫂天性豁達開朗,并不肯把這樣的事放在心上讓自己不痛快,她和欒二就在老宅子里把日子過了起來。可誰能想得到呢,日子過著過著,突然老百姓也能泡個溫泉了呢?多少年了!泡溫泉一直是鎮(zhèn)子周邊那些療養(yǎng)院里才能發(fā)生的事,跟農(nóng)民、漁民有什么關(guān)系?溫泉鎮(zhèn)周圍有不少公家蓋的療養(yǎng)院,家家林木參天,墻高院深,有干部療養(yǎng)院、軍人療養(yǎng)院、工人療養(yǎng)院,就是沒有農(nóng)民療養(yǎng)院和漁民療養(yǎng)院。忽一日政策允許,農(nóng)民、漁民在自家的院子里打口井,屬于國家的滾燙的海水咕隆隆咕隆隆就從地下冒了出來,農(nóng)民、漁民在自己家里也可以洗個溫泉澡了!不但如此,只要在家門口掛塊木牌牌,上書“某某溫泉旅館”幾個字,就有人把白花花的銀子送上門來。這等好事,怎可只讓鎮(zhèn)子南邊的人家獨享?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嘛!所以,當欒老大和欒老三說也想開個溫泉旅館時,欒二嫂眼都沒眨一下就同意他們來拉管引水。

我跟欒二嫂好上了后,常在她家進進出出,招來好些異樣的目光。有幾次我在街上碰到欒老大,他的一張臉著實難看。我就跟欒二嫂說:

“二嫂,”我像溫泉鎮(zhèn)上的人那樣稱呼她,“我一不圖你錢,二不圖你地,三不圖你生意,就圖你個人,你得跟你大伯哥、小叔子他們講清楚,我住盛世王朝,不是什么流氓無產(chǎn)者,甭用瞅小白臉的眼光瞅我!”

“瞅唄,能瞅掉你一塊肉么?”欒二嫂說著笑起來,“豬腦子也想得明白咱倆這事啊,你孤著我單著,名正言順!天王老子也管不著,誰敢叨叨一句,我直接掐管!”

“掐管你可做不出來,那什么……”我笑起來,想跟她開個玩笑來著,但我沒敢說出口,一張小桌上吃著飯,隔桌她鐵定能抽到我。

11

新的生活安撫了我。

我干脆給自己放了假,天天泡在湯上。湯上旅館的許多雜事現(xiàn)在都是我在做,比如修水管,換掉霉變的墻紙、天花板,清理池子之類。天氣一冷,溫泉的生意就會火起來,會有許多工作要做。這些簡單的工作令我愉快。就像兩次炮擊之間的間歇,我的內(nèi)心感受到了平靜。當然我也不白干,免費泡湯,免費的午餐晚餐。欒二嫂也能喝點酒,每天晚飯時我們都會對飲兩杯,隔三差五的,我們還會互相搓搓背。我們倆就像兩個中年單身漢搭伙過日子,誰也不用遷就誰,挺好。

“這才是生活該有的樣子?!庇袝r候我躺在床上,回顧過去的一天,甚至?xí)@樣想。

只是欒二嫂無論如何也不肯跟我回盛世王朝過夜。

“算咋回事嗎?”

“算處對象這回事啊,你說過,我孤著你單著?!?/p>

“不是那么回事?!彼嘀?,準備做韭菜盒子。她說:“要是有人當街喊住松林,對他說,松林,昨夜你奶奶把自個送到盛世王朝去了!我這老臉往哪擱?”松林才三歲,剛上幼兒園。

她也不留我過夜,多晚都轟我回家,理由當然還是松林。扯到松林我也實在沒什么好說的。

晚上我們一般吃小米粥、玉米面糊糊或是海鮮疙瘩湯,欒二嫂也真沒拿我當外人。如果松林和他妹妹過來吃飯,那我也可以吃上鲅魚水餃、新鮮的立蝦什么的。

這晚是小米粥和海蠣肉韭菜盒子。近來我口腔生潰瘍,欒二嫂特地為我燒了兩條針亮魚,一公一母。她燒得一手好針亮魚,用一口砂鍋,鍋底鋪上大蔥段,放魚,再鋪一層大蔥段,倒入水和調(diào)料,然后把砂鍋蓋上蓋,坐到一只舊火爐上,往爐子里塞一根木柴后,欒二嫂就忙自己的去了。木柴燒盡,魚也好了,連骨頭都是酥爛的。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針亮魚。

有時候,吃著飯她會問我從前的事,那次離是因為啥,這次離又是因為啥,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欒二嫂就說:“你們這些城里人,真不會過日子,瞎折騰。照你們這樣的過法,我們這鎮(zhèn)上的人啊,都得離!”

其實我真沒折騰,哪一回不是在認真過日子?我努力賺錢,養(yǎng)家,可我兩任妻子都說沒有感受到我的愛。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她們感受到他媽的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愛!生活夾叉了我。只能這樣解釋。

這晚她問起了我的孩子。

“多久沒見她了?”

我想了想,說了個數(shù)字。欒二嫂夾菜的筷子停到了空中?!疤?!”她一聲驚呼,問道,“你就不想孩子的么?”說這話時她把筷子從空中收回來,在她左手端著的碗上敲了一下。

當然想。但是知道孩子過得很好,就不太為她擔心,這想,就不難受,就還能忍。

欒二嫂還是不能理解。她憂心忡忡地看著我,說:

“老了可咋辦?依我看,等孩子上完大學(xué),就讓她回來,我看電視上講,美國到處是槍,可亂了?!?/p>

我女兒四歲就跟著她媽去了美國,那年暑假回來,中文都已經(jīng)說不太利索了?,F(xiàn)在偶爾視頻,她總是對我中文英文一通混炸,我?guī)缀跻垦壍纳衩仄婷畈拍苊靼姿谡f什么。幾年不見,她長得和小時候完全兩樣了,開朗又自信,異國的水土把她滋養(yǎng)得修長、結(jié)實,看上去比許多同齡的中國孩子要成熟。漢堡、熱狗甚至改變了她的容顏,使她看上去都不那么像個中國孩子了。她入沒入籍我沒問過,不敢問,但我心里清楚,這孩子是肉包子打美國狗,有去無回了。

“如果她不回來,那你等退休就去,一家人得擱一塊兒?!?/p>

我才不去美國呢。我笑著問她:“咱倆一塊養(yǎng)老,中不?”

“那不得虧死你啊。”欒二嫂也笑,“農(nóng)民六十歲以后才有錢拿,每個月拿八十,我怎么跟你一塊養(yǎng)老?”

“我的也不多?!?/p>

“再不多,也比我們強。王功成前年開始拿退休金了,聽他顯擺過,每個月近兩千呢。我不占你這便宜。”

“那我住你家,你出房,我出生活費,中不?”

欒二嫂嘆了一口氣,眼神憂郁地看著我:“可這房子姓了欒,不姓黃了呀……”

我恍然大悟。起初滿街人都指指點點的,后來一團和氣,想必是欒二嫂做了些安排,讓欒老大和街坊們都安了心。也好,我想。

于是我笑道:“房子,我有啊,你也可以住我家啊?!?/p>

她咬著筷子頭,沉默了一會,道:“老了還是得擱孩子跟前……何況我們都就這么一個孩子?!?/p>

窮寇莫追,我轉(zhuǎn)移話題,問道:“你怎么就要了一個跑船的?”

海邊人家多信奉多子多福,“結(jié)網(wǎng)的”指女孩,要有,“跑船的”男孩更是多多益善。我看鎮(zhèn)上差不多家家超生,頭一個是兒子的,也有兩個孩子,有的人家甚至還有三四個。在漁村,計劃生育不好管,一條船開出去好幾個月,回來時孩子都抱在手里了,總不至于奪過來扔到海里吧?

“也有過,當初想要來著,后來和欒二打了一仗,沒了。”

欒二的照片現(xiàn)在還掛在他們的臥室里,小個子,人很清瘦,戴副眼鏡,像個鄉(xiāng)村教書先生,不像會打仗的樣子。

“為這事,我還怪過金姐,好幾年不跟她說話?!睓瓒┬ζ饋?,“年輕時不明事理?!?/p>

“金文玲嗎?”

“是啊?!?/p>

“咋回事?怎么怪上她了?”

欒二嫂說:“說起來快二十年了,那時松林爸爸像松林那么大,我和欒二就琢磨著再偷偷生一個,可巧很快懷上了。入夏后穿得少,怕人看出來,我就回了娘家。我娘家前后兩進院子,后院不大有人去,我跟我娘就貓在后院,輕易不出門。欒二常去看我,一來二去,他和王功成就混熟了……”

欒二好口酒,這點和王功成很對路。起先他們只是在村鎮(zhèn)上買啤酒遇到點個頭,后來就坐到一張桌子上喝去了,多是在王功成家。

“有一天,差不多現(xiàn)在這個點兒,王功成買火燒來了,巧的是單我自個在家,我哥送貨去了,我娘和我嫂子下地干活還沒來家,那陣子正收甜瓜呢。王功成在前院喊了幾嗓子,我聽著是他,想著鄰居嘛,不打緊,就出來給他拿火燒。那會子我二十?不到二十一呢?!?/p>

“結(jié)婚真早!”

“在農(nóng)村,不早了?!睓瓒┱f著,笑起來,“哎呀,現(xiàn)在想起來,有什么嘛,幾句話的事,我惱成那樣,那會兒年輕,懂什么!”

“到底咋回事?”我問道,腦海里浮現(xiàn)出王功成那張四四方方堆著笑的臉。

“王功成許是喝了兩杯,骨頭輕,見是我嘴里就說起渾話來,其實平日里他對周圍的人不這樣,他都是到城里去壞?!睓瓒┱f著,揮了揮手,笑道,“不拉了,老黃歷了?!?/p>

“你看你,話說一半兒!王功成骨頭輕,怎么怪上金文玲了?”

欒二嫂笑著搖搖頭,不說了。我跟她連碰了兩杯后,她又斷斷續(xù)續(xù)吐露些許。無非是兩個男人在灌了幾杯貓尿后,胡侃神侃間,把床上那點事拿來做了下酒菜。過了那么多年,欒二嫂提起這事還有些羞赧,“后來王功成一喝了酒,就對金姐胡咧咧,你啊,他說,”欒二嫂學(xué)著王功成喝多了的樣子,伸出一根手指指點著,說,“你啊,八成是你老子從冰窟窿里把你給撈上來的,女人和女人差別咋那么大呢?瞧人家欒二,過得多恣啊,他說他媳婦可是個……”

“是個什么?”

“湯池子!”欒二嫂說著飛紅了臉,捂著嘴笑起來,“欒二這狗娘養(yǎng)的!”

我笑得簡直停不下來,欒二這狗娘養(yǎng)的!

欒二嫂敲了我一筷子后,接著說道:“這話聽多了,金姐煩了,有天她就回了一句,那你找湯池子去吧,看她讓不讓你這老囊子泡!”這天王功成來買杠子頭火燒,大約看到衣衫單薄、眉低乳高的欒二嫂,就想起金文玲這話了,于是借著酒勁兒跟她開起不要臉的玩笑來。

“我那會兒年輕啊,可了不得了!我氣得啐了他一臉,又哭又罵,抄了根搟面杖把他給攆走了。他走后,我越想越委屈,你說這缺德男人,灌貓尿吧,扯自家女人干什么?等欒二回來我可沒輕饒他,揪住他好一頓揍。這孩子后來就沒保住,唉,吃了年輕氣盛的虧。孩子沒了,我又傷心又難過,跑去王功成家門首又一頓罵,罵王功成,也罵金文玲?!?/p>

“關(guān)金文玲什么事嘛!”

“誰說不是呢,好在金姐在后院埋頭干活,就當沒聽到,她是大人不計小人過,沒跟我計較。后來我好幾年不跟金姐說話,一來想起這事我就難過,畢竟孩子沒了,后來老懷不上;二來我不該罵金姐,都是該死的酒彪子男人造的孽嘛!關(guān)金姐什么!我悟過這個理兒后,有些難為情,不好意思面對她,遠遠見她就繞著走。后來我媽去世,金姐去我家?guī)兔?,我們才又拉上了?!睓瓒┱f著停下來,猶豫了一陣后,又道:“說來也怪,后來欒二告訴我的,金姐啊,那會兒也還年輕不是?長得端端正正,什么毛病沒有,可是聽欒二講,王功成說那事兒她就是不行,每次都得王功成硬來,他們過得可辛苦了。就為這,老王年輕時常去即墨城里胡混,金姐就在家干活,出大力,由著他?!?/p>

我夾了一大塊針亮魚到碗里,埋頭吃起來。

“王功成不如意時就罵她,說她跟死人打交道多了,不會活人了。往日里,不管王功成咋埋怨,金姐都不吭聲,單這話她聽不得,一聽這話她就撲上去跟王功成廝打,誰都拉不住。那會兒,他們可沒少打仗?!?h3>12

有天傍晚,我和欒二嫂正準備吃晚飯,金文玲打來了電話。

“老班長,出來下!”金文玲在電話里說有重要的事情和我商量,她說她就在湯上外面的小巷口。不知她怎知我在湯上。

我還未來得及跟她說我和欒二嫂的事。這種事果然傳得快。

欒二嫂剛把飯菜做好端出來?!坝腥撕澳愠鋈ズ染疲俊彼聛?,呼哧呼哧喝了口蛤蜊疙瘩湯后,沖我揮手說道,“去吧?!彼膊粏栵堻c上一個電話就把我叫出去的人是誰,也一點都沒有不高興。

金文玲騎在一輛三輪車上,見了我,她從口袋里摸出一張銀行卡遞給我。

“密碼六個零?!彼f。

我沒接,問她這是什么意思。

“還你?!彼行┎桓吲d地說,接著她咳嗽起來,好像被什么嗆著了。

“哦?!蔽艺f,“這是我和老王的事,女人家管那么多干嗎?”

她繃著臉,不說話,一邊咳嗽,一邊把手里那張銀行卡直戳到我面前來。我不接,她眼睛看著地面,臉憋得通紅地道:“助紂為虐?!?/p>

“什么?”我不懂她干嗎這樣說,她氣呼呼的樣子,又讓我有些想笑。

“走,進屋去說吧,這兒風(fēng)大,看吹感冒了。”

她繃著臉,搖搖頭,不動。

看樣子,王功成找我借錢這事惹她不高興了,搞不好來找我之前,她已跟王功成干了一仗了。

巷子口上的風(fēng)涼颼颼的。我想了想,說,走,咱們?nèi)ユ?zhèn)上擼串吧,有啥事邊吃邊聊。

溫泉鎮(zhèn)上老孫家的燒烤不錯,他家門口立著一口一人高的瓦缸,里面燒著好聞的果木炭,烤出來的東西又香又嫩。我有段時間沒去了,有些想吃他家的烤羊肉串、烤馬步魚了。

金文玲不肯去。我跳上她的三輪車,說: “走,去老孫家,等把這事說清楚了,你再把卡給我不遲?!?/p>

金文玲這才把銀行卡收了起來。

我們到了老孫家,金文玲把三輪車停在路邊,我們就在街道邊揀了張桌子坐下來,秋意漸濃,長街微涼,但街道兩邊的燒烤生意還是很不錯的。雖說和炎夏時節(jié)沒得比,但也算得上興隆,家家門前都有幾桌食客,笑語喧嘩,烘托出一派熱鬧氣象。

我們一人要了一扎鮮啤,烤了三十根羊肉串,三十根五花肉,馬步魚、腰花、雞翅也一樣烤了一些。老金愛吃辣,我又要老孫烤了兩個茄子、兩個辣椒,烤好后和生蒜一起搗了,淋上香油端了上來。這是我后來在山上跟老張學(xué)的?,F(xiàn)在我也能吃一點辣椒了。

啤酒上來后,我和金文玲碰了下杯。我問,沒跟老王打仗吧?

她的嘴角露出一個凄涼的笑,什么也不說,仰頭咕隆咕隆把一杯啤酒都干了。喝完她又咳嗽起來。

我看得心酸,說:“你呀,你是真沒把我當朋友,倒是老王……”我說不下去,也仰頭把酒都干了。

“老班長,你已經(jīng)幫過我們很多回了,俗話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再說,你是真不了解王功成這個人,有什么東西入了他的眼,他是啥都不顧的?!?/p>

金文玲說,瘸子老宋根本就不同意搬遷雞場,現(xiàn)在養(yǎng)殖這行競爭激烈,雞蛋賣不起價,他往山里一搬,誰還上他家拿貨?可王功成偏看中他家那塊地了,別人都覺得不地道,沒人接村委那茬,他倒好,跟村委一起逼老宋呢。

原來是這樣。

“他怎么就那么好意思去搶一個殘疾人的地!”金文玲氣憤地說。

“這話嚴重了,”我說,“不是說老宋和村委都協(xié)議好了么?”

“協(xié)議是協(xié)議了,但人家老宋根本沒簽字,現(xiàn)在反悔了也是可以的,不能逼他簽吧?”

這倒是的。

“財迷心竅,失心瘋了!怎么勸都不聽,我先把話撂這兒,這事啊,不會有好結(jié)果!”金文玲看上去失望極了,“我想好了,我要去城里找份工作,再過幾個月,我就五十了,可以拿點養(yǎng)老金了,怎么著不是一輩子!”

“城里你打算住哪?”

“我都打聽好了,有小區(qū)在招園林工人,有的還提供食宿,實在不行,我也可以和工友一起租房住,城里那么大,難道就沒我金文玲落腳的地方?”

“別胡鬧了,跟老王好好談?wù)??!蔽艺f,“這么多年都過來了,這個年紀,還分兩處過活,不好。”

金文玲只是搖頭。

金文玲再次把酒杯滿上,舉杯對我說:“老班長,你是個好人,不枉認識你一場,喝了這杯酒,我們各走各路?!闭f著她又劇烈咳嗽起來。我趕緊倒了杯水遞給她。

老金喝了幾口水,止住了咳嗽后,端起酒杯接著道:“以后,老王的事,與我無干,你也不用再過問,你若再過問,那是你和老王的事,不關(guān)我金文玲了?!?/p>

“你這是干啥呢?”

她一仰頭把酒干了。她抹了抹嘴,說:“欒二家的人不錯,是個好女人?!闭f完她把卡掏出來擱到桌上,“吭吭吭”咳著離開了。

13

我改了大門門鎖的密碼,開始試著自己照料那些花草。我干得不好不壞,有些花草長勢很好,有些,慢慢枯萎了,我把那些空出來的花盆處理掉后,暖房倒顯得沒那么擁擠了。也好,我想。

和金文玲見面后沒多久,一個令人驚訝的消息傳到了溫泉鎮(zhèn)。瘸子老宋在大石村村委會大院喝藥自殺,喝的是養(yǎng)雞場常用的消毒劑,過氧乙酸。還好村主任眼疾手快奪得及時,老宋性命無礙,但口腔、食道灼傷嚴重,送到醫(yī)院救治去了。

消息傳到鎮(zhèn)上,大家議論紛紛。

“欺負殘疾人!”欒二嫂說。她對王功成又添了一份不滿,“屋挨屋住了這些年,虧他干得出這種缺德事!”

我連忙給王功成打電話,他的手機關(guān)機,我想了想,又打給了金文玲。金文玲倒淡定得很,因為感冒一直沒好,她現(xiàn)在也還沒離開大石村。

我問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形,老王電話怎么打不通了。

老金笑了,道:“他臊死了,電話不敢接,門也不敢出。” 老金一邊說,一邊咳嗽,她的感冒好像越來越厲害了。

我問現(xiàn)在村委會是怎么個說法。

“老宋那個養(yǎng)雞場暫時不搬了,吭、吭吭吭……村里幫著修個化糞池解決污染問題,吭,新雞場那塊地給咱們了?!崩辖鹫f著又笑起來,“老王從沒吃過虧,這下好,機關(guān)算盡,算到自個了,吭吭吭,他惱死了。也該讓他嘗嘗味了!吭、吭……這會兒他可是知道著急了,吭……托人四里八村到處打聽有沒有人要養(yǎng)雞呢?!崩辖鹪陔娫捓镆贿呎f,一邊咳嗽,聽上去就像她邊上有只啄木鳥在啄木頭。

掛電話前我叮囑老金快去看醫(yī)生,別把小感冒拖成了肺炎。

“沒事。”老金說。

“非要鬧出人命來,他們才曉得怕!”末了老金又說。

14

冬天很快就過去了。

立春過后,我打算種點早春蘿卜、辣椒、菜豆。本來想去金文玲家拿的,我很久沒去大石村了,也不知他們現(xiàn)在過得怎樣。閑聊中從欒二嫂那得知,王功成這回元氣大傷,新雞場轉(zhuǎn)是轉(zhuǎn)了出去,但價格低廉,王功成賠了好幾十萬。老金一直在家,并沒有去城里。這讓我心里頗覺安慰。

想來想去,最后我還是決定等溫泉鎮(zhèn)大集時去轉(zhuǎn)轉(zhuǎn)。為幾包菜種子我實在犯不著跑一趟大石村。

到了趕集那天,我把車停到湯上后,就去集市上轉(zhuǎn)了。我停車時,欒二嫂聽到動靜追出來,囑咐我替她買一桶肖立潔溶液,給湯池子消毒用——她開始在集市上買消毒液了!這兩年鎮(zhèn)上小溫泉旅館越開越多,生意也越來越難做。這種消毒劑在超市沒有桶裝的,但集市上就有,還便宜。集市上什么都有,什么都便宜,神奇得很。

上午十點來鐘,集市上已是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了。賣菜種花種的在集市的西北角上,我一路逛過去,在路邊一個戴橘黃色安全帽的工人面前,停了下來。他穿著一套迷彩服,濺滿泥點的褲腿卷得老高,面前鋪了張報紙,上面擺著一個銅綠斑斑的香爐。像一出被人看厭了的戲,集市上滿滿的人,獨他跟前冷冷清清。

“剛在工地上挖出來的,便宜賣?!彼橹鵁?,神情自如地對我說。

香爐看上去做工不錯,如果真是銅做的,百把塊錢買個剛出土且底部刻著“宣德年造”香爐也還劃算。我笑笑,蹲下來拿起來細看,忽聽得有人在我身后叫,一聲更比一聲高。

“哥、哥! ”

“老哥!”

“老班長——”

我扭頭一看,馬路對面一棵櫻花樹下,立著王功成,胳肢窩下夾著一卷東西,正用那只夾著煙的手使勁沖我揮著呢。

我放下香爐,不顧建筑工人的殷勤挽留走了過去。路上車多人多,邊上一家超市門前的兒童投幣搖搖車還放著刺耳的高分貝《小蘋果》,我和王功成就往前走,去一家銀行的大廳里說話。

“老哥,那都是哄人的玩意兒,可不能買?!蓖豕Τ烧f。

“嗯,知道,只是看看。”我問他,“近來忙啥?”

“瞎忙?!蓖豕Τ砂褵煹鸬阶焐?,從口袋里摸出煙來對我說,“來一支?”

我不吸煙,但遇到這種情況也會來一根。我抽出一支煙,就著他的煙頭點上。王功成看上去情緒不高,模樣也有些憔悴,看來雞場的事對他是個打擊。我們站著,默默抽了一會煙后,他又問:“老哥,你咋樣?”

我說我還好,老樣子。

他沉默了一會后,說:“老班長,老金她,不中用了?!?/p>

“什么?”我吃了一驚,“老金她咋的了?”

王功成將夾在胳肢窩下的那卷東西打開給我看,是一捆帶著泥土的植物,圓圓的油綠的小葉片,簇擁著一簇簇黃色的小花蕾。

“我剛在集市上買的,貓眼草?!蓖豕Τ蓮椀糸L得要燙到腮幫的煙灰后,說,“年前她咳嗽一直不好,后來后背又疼得厲害,兒子就帶她去青島的醫(yī)院看了看,醫(yī)生說是生癌了,在肺上,開刀吧,晚了。沒法想了,用這個煮水喝,或許能治?!?/p>

“怎么會——”我無法相信,印象中金文玲從不吸煙,她怎么會得這個???我看了看王功成,想,命運真他媽不公平,多少人煙不離手,反倒啥事沒有。

“唉,現(xiàn)在家里可是亂了套了,沒法過了。”王功成皺著眉,苦惱地說,“他媽的流年不順!”

“還是得住院治療吧?光吃這個能行?”我把那卷貓眼草拿過來,扯下一片葉子聞了聞,一股淡淡的植物汁液的清新味道,沒什么特別的。

“可別弄到眼睛里了。”王功成趕緊把貓眼草拿過去,重新卷好夾回到腋窩下。王功成說:“她不肯住院,不能開刀了,住院能有啥事?每天光給個止痛片,量個體溫掛個水,老金也呆不住。”說著話,王功成不住搖頭嘆氣。聽上去情況確實不妙,家里有這么個病人,氣氛整個都不對了,活沒人干,園藝場都快荒廢了,好在孩子還算孝順,正到處托人給金文玲買外國產(chǎn)的靶向藥。

“醫(yī)生怎么說?”

“讓好好照顧,想吃什么就給她做什么?!?/p>

我一時無語。

隔著一扇玻璃門,外面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銀行里倒沒什么生意,安靜得很。有那么一陣,我和王功成抽著煙,看著門外,都陷入了沉默。

“金文玲這倒霉蛋!”我把煙頭丟到地上,一腳碾滅。

“改天我去看看她?!蔽艺f,“讓她好好養(yǎng)著吧,我白天多在湯上,有事去那找我?!?/p>

“欒二家吧?先前我和老金還想介紹你們認識呢,沒想到……”王功成笑起來,道,“這就是緣分!”

15

從銀行出來,我去買了幾包菜種子。集市上擠擠攘攘的,有好幾次我撞到了別人?!傲羯顸c!”有人在我背后吆喝。我懶得回頭,邊走邊四處瞧。路過園藝區(qū),我見到好幾家攤位都擺著貓眼草、玉竹、黃精之類的本地草藥。我在一家攤位前停下來,拿起貓眼草細瞧,覺得這東西很眼熟,貌似以前爬嶗山時見過。攤主很熱情地說:

“買點吧,回去一種就活,這可是好東西,拿來煮雞蛋吃,治百樣癌!”

治百樣癌!

我放下貓眼草,拿起了一把黃精,據(jù)說嶗山道士修煉到最后,都要靠食黃精來羽化成仙。既然相信貓眼草能治百樣癌,王功成為何不買點黃精呢?黃精還能起死回生呢。我放下黃精,接著往前逛。

走走停停的,我在集市上足足逛了一上午,快散集時我才往湯上去。我買了一大桶二嫂需要的消毒液,一打塑膠手套,刷溫泉池子時用得著。幾只剛孵出的小雞仔,打算送給松林兄妹倆玩玩。另外我還買了一大把孫記的瓦缸烤串、一塑料袋鮮啤。不知為什么,我就是覺得有些口干舌燥,想馬上喝一杯。

我回到湯上,欒二嫂聞聲迎出來,拍手道:“你聽說了嗎?哎呀金姐,她生了癌了?!睓瓒┑恼Z氣滿是驚訝。

我把酒和烤串遞給二嫂,將小雞仔從塑料袋里放了出來。

“剛剛隔壁嬸子趕集回來,說看見王功成買貓眼草來著,給金姐買的!”

小雞們剛被放出來,還有些蒙,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叫聲柔弱無助。我蹲下來,把一只小雞罩在掌心,它驚慌地做著無用的掙扎,毛茸茸的柔軟的小身子仿佛一捏就碎。過了一會,發(fā)蒙的小雞們回過神來,嘰嘰叫著,把毛茸茸的小翅膀豎在背后,撒著歡滿院子跑起來。欒二嫂見此情景,有些驚訝地問:

“怎么想起來買這個?”

“給孩子們玩玩嘛,等養(yǎng)大了,還能生蛋給他們吃?!?/p>

“哎喲!花這錢!不知道現(xiàn)在不讓養(yǎng)了么?”欒二嫂又笑道,“你還不知我家都是啥樣孩子呢!去年松林姥姥養(yǎng)的小雞,全讓松林給踩死了,今年那小的也能滿地跑了,你這些小雞啊,還不夠他們兄妹倆糟蹋的?!?/p>

這可真是沒想到。我訕笑著,看著滿院子亂跑的雞仔,想,我這抽的是什么風(fēng)?

二嫂站在門邊,一手拎著啤酒,一手拎著烤串,忙不迭地用腳把“嘰嘰”叫著往屋里撲的小雞往外挑,末了她干脆倒騰出一只手來,放下門簾,一勞永逸。

“我剛給我娘家嫂子打電話,說是他們也才知道。明兒你有事嗎?”

我搖搖頭。

“明兒我打算回趟娘家,順便看看金姐?!倍┦执顩雠铮ь^看小院上空沒有一絲云彩的天,說,“這天也熱得太快了,來泡湯的人日漸少咯,一上午,只有丁字灣南蘆村的老賀打電話來,說明兒后晌來泡,幾日不泡,說是風(fēng)濕重了?!?h3>16

我替欒二嫂守了一天湯上。我沒有去看金文玲。

去了說什么好呢?才幾天不見,她生了這樣的病,我卻越活越快活,比先前還胖了不少。我回家翻出來一包燕窩,讓欒二嫂捎給金文玲。這是一個老戰(zhàn)友去馬來西亞旅游時,給我捎回來的禮物,我嫌費事,一直沒吃。

“讓王功成燉粥給她喝,補補身子?!蔽蚁肓讼?,又道,“甭說是我送的。”

欒二嫂頭一回見到燕窩,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

“這么貴重的東西……”欒二嫂有些為難。也是,若說是她送的,金文玲未必肯收。

“那你看著辦吧!”我說完這話,就把毛巾往肩上一甩,去清潔湯池子去了。

在湯上的這一天過得很快,除了老賀,也沒別的客人。老賀自己開車過來,我把池子注滿滾燙的溫泉水,拿來兩瓶冰鎮(zhèn)啤酒和他一起泡了一會。這么好的一池水,一個人泡簡直太浪費了。欒二嫂平時不讓客人在泡湯時喝酒,怕出意外??山裉欤芩?。丁字灣盛產(chǎn)大海螺,老賀是丁字灣有名的海螺養(yǎng)殖專業(yè)戶。海螺的收獲季節(jié)在冬天,天氣越冷,撈上來的海螺就越鮮。早些年,老賀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有錢,都是自己下海撈海螺,想想吧!養(yǎng)海螺的池子里漂著冰凌,人卻要下到那池子里去……這樣子好些年?,F(xiàn)在,老賀有了錢,當然,也有了病。老賀不愛說話,我也就不找話跟他說。我默默坐在池子的一角,安靜地看他把脖子以下的身子都浸在發(fā)燙的池水中,用一雙腫大變形的手,專心致志揉搓身上其他各個俱已腫大變形的關(guān)節(jié)。我拿給他的啤酒一直放在池邊,他沒顧上碰一下。灼熱的溫泉水緩解了他的不適,他閉著眼,搓著自己,嘴里不時發(fā)出“嘶嘶”的吸氣聲,神情看上去都有了幸福感。

“這是在遭罪。”我喝著啤酒,看著老賀,想。

活著真他媽的沒啥意思。我把目光從老賀身上挪開,投向窗外,河邊垂柳綠得非常好看,一團團籠雨罩煙,烏鴉不知哪里去了,一只也不見。

傍晚,我收拾好旅館,給小雞仔喂食時,欒二嫂才從大石村回來。

“金文玲咋樣了?”我問。

欒二嫂嘆了一口氣,說:“沒見著,說是昨夜燒得人事不省,她兒子連夜又把她弄到青島的醫(yī)院里去了?!?/p>

欒二嫂帶了一籃子剛出鍋的杠子頭火燒回來,我閑著無事,走過去翻出來一只糖火燒。這是近年來為適應(yīng)游客和年輕人的口味,黃記開發(fā)出的新品種。我掰下來一小塊火燒丟進嘴里,酥的,甜的,細嚼之下,也覺好吃。

“燕窩給王功成了,正好趕上他回來拿換洗衣服,我說是你給金姐的,他讓我替金姐謝謝你。他還當場上網(wǎng)搜燕窩的做法,還說男人也能吃。這人!”欒二嫂搖了搖頭,嘆道,“金姐躺倒了,他家的日子咋看都不對了,園藝場要撂荒了,王功成說只能把園藝場賣了,也是,沒有金姐,誰來干活呢?”

我想象得出那情景。我頭一次去功成花卉,小灰將我領(lǐng)進小院后的大棚內(nèi),王功成就坐在那棵桂花樹下喝茶,茶桌上的播放機里放著茂腔戲。功成花卉的經(jīng)營模式大約就是那樣,王功成是決策者,負責規(guī)劃,營銷,具體的活大多得金文玲來干。

“現(xiàn)在人到底咋樣了?王功成怎么說的?”

欒二嫂看了我一眼,說:“他說,她回不來了,她會死在城里?!?/p>

我又掰了一塊火燒丟進嘴里嚼著。這回,我聽到了自己的咀嚼聲。

那次金文玲給我送菜種,閑聊中她問我:“老班長,炮彈炸過后的彈坑,到底安不安全?”——過了那么多年,她還在問這樣的問題。她說上戰(zhàn)場前,一個從前線撤下來養(yǎng)傷的老兵告訴她,剛爆炸過的彈坑最安全,從來就沒有兩發(fā)炮彈能打在同一個彈坑里。怎么說好呢?當年我們打得最狠時,吃頓飯的工夫,就能往一個不到兩平方公里的小山頭上傾倒一千多發(fā)炮彈,差不多將它削平了,打得敵人毫無還手之力。哪個炮彈坑談得上安全?狠過對手,才是安全!我嚼著火燒,回想起金文玲問這話時的樣子,感覺她就沒挪過地方,這么多年來一直呆在那個炸聾她一只耳朵的彈坑里。

“哎呀,真是有啥別有病,聽我嫂子說,才幾天工夫,就瘦得沒個人形了?!?/p>

“二嫂,”我不想再聽下去,金文玲,老金,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我喝了一大口水,費力地把嘴里的食物順了下去。我沖二嫂揚了揚手里的火燒,說:“明天,明天我們就去把證扯了吧!”

欒二嫂愣了下,飛紅了臉道:“好好的,抽什么風(fēng)!”

17

接下來的整個春天都是這樣,每天,湯上的活干完后,我就開了車到處去逛。在這塊土地上,我像個外鄉(xiāng)人一樣到處游蕩,順著海邊往北去南山村、丁字灣、田橫島,甚至海陽,往南則是會場村、青山村、黃山村、嶗山,到處走走看看。到了嶗山腳下,我也就是坐坐,看看海,看看山,曬曬太陽。我膝蓋不大好了,上山還行,下山疼得厲害,山是爬不成了。如果我閨女回來,只能讓她自己爬去了。

有個下雨天,又逢溫泉鎮(zhèn)大集,閑著沒事,我就去集市上逛,想看看有沒有什么好買的。冬天里,欒二嫂門前的一棵無花果樹凍死了,我想再買棵無花果樹,替她補種上。雨把街道、遠山都淋成了暗淡的灰色,走在濕漉漉的灰色的街上,我突然就想起來,金文玲,這個已經(jīng)死在了城里的女人曾說過,這一帶的無花果,數(shù)海陽的最好。

于是我買了一棵海陽產(chǎn)的無花果樹苗。

我扛著那棵無花果樹往回走時,一只骯臟的流浪狗從人群里鉆了出來,咬住了我的褲腳。我踢了它一腳,它嗚嗚叫著,在地上打了個滾后,撲過來又咬住了我的褲腳。我有些詫異,定睛細瞧,發(fā)現(xiàn)居然是小灰。我蹲下去,摸了摸它濕漉漉的背,它太瘦了!我手掌觸摸到的仿佛是披在它骨架上的一張皮,似乎只要我稍一用力,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這張被雨打濕的皮從它身上抹下來。

我問小灰:“你咋在這?你不是跟著老王去城里了么?你咋把自己弄成這樣了?”它扭過頭去, 嗚嗚回應(yīng)著,伸出舌頭舔我的手背。

“走,回家!”我說。

我起身往回走,小灰乖巧地跟在我后邊。到了湯上,欒二嫂掀開門簾迎出來,瞧見狗,有些吃驚地問道:“哪來的?”

“撿的?!蔽艺f。語氣竟然有點兇。

欒二嫂莫名其妙看我一眼,又去看小灰,突然笑著對我說:“說來你信不?我老早就想養(yǎng)只狗來著。”

我當然信啊,為啥不信呢?我什么也沒說,對二嫂笑笑,俯身拍了拍小灰的頭。

選自《收獲》2018年第5期

原刊責編 王繼軍

本刊責編 ?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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