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松柏
馬村的啞巴馬志強和牛村的獨眼姑娘牛云香,訂婚了!
常言說:“好事多磨”,確實不假。這樁婚事,八字才見一撇,不料啞巴馬志強就被扯進一場官司。
這場官司,原告、被告各執(zhí)一詞,鷹說鷹饑,兔喊兔疼,聽起來各有各的理由。他們誰說的是實情?誰說的是謊話?唯一的證人就是啞巴馬志強。有道是“啞巴說話,鐵樹開花”,啞巴能作證嗎?即便能作證,還有另外一層為難處:啞巴作證,要么了斷官司,要么“黃”了剛定的婚事。
看看馬志強都已是二十七八奔三十的人了,一個高頭大膀、精明能干的好小伙子,因為聾啞,遲遲娶不來媳婦,父母為了他的婚事,愁得連頭都不想抬?,F(xiàn)在,婚姻的大船好不容易揚起風帆,乘風破浪向他駛來,要是因為作證而“黃”了這樁婚事,你讓啞巴捏住鼻子到哪兒哭去?
啞巴剛生下來時,比誰家娃娃都水靈,兩歲時就會背誦二三十首唐詩,三歲上一場大病,高燒不退,病好了,娃卻成了啞巴。啞巴的父親馬明是個教師,有空就教啞巴學習寫字,啞巴記性好,比同年歲的孩子寫的字還多。啞巴長到十二三歲上,父親又送他上了三年聾啞學校,出息更大了。逢年過節(jié)或誰家有紅白喜事時,村里人都愛請啞巴寫對聯(lián),那字兒還有些柳公權的味道??删瓦@么個好樣兒的小伙子,橫長豎短娶不來媳婦,有啥辦法?
再說那牛云香,小時候誰見了都說是個美人坯子,不料九歲那年,有一天放學回家,見母親坐在院子里納鞋底,小云香躡手躡腳,想把母親嚇唬一下,母親正飛針走線,全然不知,云香撲到母親背后,趴在母親肩頭,正巧母親的針抽上來了,不偏不斜扎進了云香的右眼,造成了終身難以彌補的缺陷。到了婚嫁年齡上,燈籠火把找了不少個茬口,無奈男方不情愿,個個都黃了??纯匆呀?jīng)是二十五六歲的大姑娘了,再不嫁,娘家門里長老不成?
這時候,有人扳弓放箭:眼皮底下就有好姻緣!誰呀?啞巴馬志強!這兩個娃,都有瑕疵,倒也般配。有人將這話兩頭一說,男方求之不得,女方聲叫聲應。男方女方都已是大齡青年了,用不著藤纏樹,樹纏藤,枝枝蔓蔓了,干脆就把婚期往臘月里年根兒前看,趁著新年喜慶,把喜事給辦了!
誰料想,手心里定妥了親事,手腕上就鬧騰著扯進了一場官司——
這天下午,啞巴去姑家送還定親待客時借用的家具,姑家在柳村,相距也不遠,趕天黑打個來回沒問題。
啞巴扛著家具經(jīng)過牛村時,陂塘邊的柿子樹上,站著牛村的一個小伙子,這小伙名叫牛五一,長得精精瘦瘦,干干巴巴,正猴兒似的撿著樹上的軟柿子摘。牛五一見啞巴從樹下過,順手摘了一個軟柿子扔下來,啞巴笑笑接住,指了指陂塘陡坡,示意牛五一小心點兒,別摔下來掉進陂塘里去。還夸張地向牛五一吐了吐舌頭,意思是:摔下去可就危險了!
豈料,等啞巴回來時路過這里,果然出事了。
原來,牛五一摘了柿子,準備回家時,牛滿倉來了。牛滿倉家的柿子樹,與牛五一的樹挨著。這牛滿倉,乃牛村一霸,因排行為二,人稱牛二,生得人高馬大,膀闊腰圓,又有些拳腳功夫,因而誰都不放在眼里,做事更是鴨子頭上一撮毛——鵝(訛)頭。當下牛滿倉來到樹下,看見牛五一摘的柿子,便一口咬定,這柿子是從他家的樹上摘下來的,被他抓個正著!牛五一極力爭辯,惹得牛滿倉惱了,老鷹抓小雞一般,將牛五一連撕帶扯,腳踢拳打。
這時啞巴從姑家送家具回來了,牛五一立即擋住啞巴,要啞巴給他作證明,啞巴當下就拉牛滿倉到牛五一的樹下,比比劃劃,告訴滿倉,牛五一是在這棵樹上摘的柿子。牛滿倉不理會啞巴,又一次撲過來打牛五一:“我叫你嘴硬不認賬!我叫你拉住個啞巴來惡心我!”嘴里罵,手下打。
啞巴看不下去,上前拉架,并擺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架勢。牛滿倉沖啞巴唾一口:“誰跟你個啞巴絆纏!”說罷揚長而去。
這時天已黑了,四下無人,牛五一被打的起不來身,啞巴攙扶著他,送他回了家。
到半夜里,牛五一幾次昏迷,家里人連夜拉他去了醫(yī)院。從醫(yī)院看病回來,家人找牛滿倉評理,要他負擔醫(yī)療費。牛滿倉瞪著眼說:“我付醫(yī)療費?想跟我耍賴皮?誰打他來?他娘的膽大包天,大白天上我家的柿子樹,偷我的柿子,見我來了,做賊心虛,跑得急,從陡坡上翻滾下去摔傷的,關我屁事!憑什么要我付醫(yī)療費?”
“胡說!當時啞巴就在現(xiàn)場見著來的,你訛不掉!”
“哈哈!你咋不說別人見著的?單單說啞巴見了?怎么,欺負啞巴不會說話,由你捏方捏圓?”
牛滿倉好一張利嘴,翻手云,覆手雨,牛五一的家人沒辦法,就去找村里的調解組和村干部,要他們出面調解。這牛滿倉,身有蠻牛力,嘴有歪說辭,哪里買調解組的賬?村干部見滿倉老虎拉磨不上套,就出具介紹信,建議牛五一找鄉(xiāng)上的法庭告狀,通過法律手段來解決。牛滿倉知道后,哈哈一笑:“打官司?行!我剛想打個官司過把癮哩?!?/p>
法庭受理了這樁民事糾紛案,并由法庭的高庭長親自辦理。由于本案唯一的證人是個啞巴,啞巴有沒有能力作證?愿不愿意作證?即便是讓啞巴作證,他能否將自己所見到的打架過程表達出來,讓別人看到后心里明白清楚?
高庭長決定走訪啞巴。
啞巴的父親馬明,這些天嘴里哼唧著小曲兒,手里掰指頭算日子,從眼下到年底,連頭帶尾剩下不到三個月時間了,用不了百天,兒媳婦就娶進門了!心里正美美地想著把媳婦娶進門,誰料想,法官卻進門來了。
高庭長說明來意:“馬老師,據(jù)說牛滿倉與牛五一打架時,你家馬志強在現(xiàn)場,我想來問一下情況?!?/p>
馬明一聽就說:“這事兒,我娃給我比劃過,我家志強,別看是啞巴,遇上不平順的事,也像我,鼻孔不鉆煙。滿倉也太狠毒了,把牛五一打成啥了!”
“滿倉說牛五一是從陡坡上翻滾下去摔傷的,與他無關?!?/p>
“他胡說!志強比劃是滿倉打傷的。”
“可牛滿倉背著牛頭不認贓,又沒有證據(jù),法院也拿他沒辦法?!?/p>
“沒辦法?你們法庭這回要給他使些法,殺殺他的歪風?!?/p>
兩人正說著,啞巴回來了,見到高庭長,咧咧嘴一笑,算是打招呼。馬明朝啞巴招手,示意兒子近前,用手指在炕沿上寫“法庭的”,又寫“打架的事”。啞巴點點頭,表示明白了。接下來父親又比劃,又夾雜著寫,讓啞巴向高庭長反映打架的經(jīng)過。啞巴也心領神會,隨即給高庭長比比劃劃,手舞足蹈,并輔以簡要的文字,配以兇狠、痛苦、憤怒等各種面部表情,此時此刻,啞巴分別扮演兩個角色,展現(xiàn)你來我往,將打人者的兇相、拳腳的運用、打到的部位以及挨打者的痛苦、掙扎之狀和他如何攙扶受傷者回家的情景,詳細地演示出來,誰看了都會清楚明白。
高庭長邊看邊作記錄,并讓馬明和啞巴看是否正確,馬明看后說:“沒錯兒,我娃比劃的就是這意思?!备咄ラL再讓啞巴看,啞巴看后沖高庭長豎起大拇指。高庭長按照法律程序,讓馬明和啞巴在記錄上簽了名,然后對馬明說:“法庭打算公開審理這個案子,到時候,想請馬志強出庭作證,你看咋樣?”
誰料馬明一聽這話,急忙擺手:“使不得,千萬使不得!”
“怎么了,為啥使不得?”
“在咱屋里給你比劃學說還可以,要在稠人廣眾之中,那可使不得!”
“在法庭上作證,跟在咱屋里是一樣的?!?/p>
“不一樣,那可不一樣?!?/p>
“咋不一樣?”
馬明掰著指頭說,啞巴不會說話,在法庭上比比劃劃,出了娃的丑不說,也對法庭不利吧?這是其一;其二,那牛滿倉橫慣了,誰都惹不起,我們兩個村子距離又近,惹下他,我家啞巴恐怕就要吃啞巴虧。這些都是小事;其三,我娃剛訂下親,那牛滿倉還是牛云香未出五服的堂兄哩,咋說呢,大拇指總離食指近些吧?讓我娃出庭作證,說個公道惹人嫌,假如云香的爹嫌我娃不偏向他侄子滿倉,這婚事豈不就黃了?使不得,使不得,千萬使不得!
高庭長想開導馬明,可馬明搖頭擺手:“高庭長,道理我都懂,要是沒有這樁婚事,還用你說?娃剛定下親事,咱能讓煮熟的兔從鍋里跑了?要作證也行,除非你保證我娃的婚事不受影響,你能保證么?”
高庭長為難了,要說,馬志強雖然是啞巴,可他表達能力強,又識字,完全可以出庭作證,至于擔心婚事會不會受影響,這就得看牛云香和她父親的態(tài)度了。也罷,不妨去找牛云香的父親談談,看他怎么說。
高庭長來到牛村,找到了牛云香的父親牛拉鼓,說明了來意。牛拉鼓聽了,沉吟半晌,大腿面上一拍:“行呀!只要法庭不嫌棄,覺得啞巴能出庭作證,這是好事呀!一來能說明啞巴有出庭作證的能力;二來能給啞巴壯聲勢,也別讓人以為他是啞巴,說不清道不明,就好欺負些;這三來嘛,我女兒嫁了他,我也就放心了。讓他出庭作證吧,別考慮誰近誰遠,只管照實說?!?/p>
高庭長笑著說:“你親家還擔心志強出庭作證會影響你們這門婚事呢?!迸@男πφf:“不用擔心,我同意!我這也是對法庭工作的支持呀!”
高庭長把這一切都安排好了,又去了趟醫(yī)院,找到了為牛五一治傷的主治大夫,仔細詢問了傷勢情況,做了筆錄,又請醫(yī)院出具了診斷證明,做好了審理案件的準備工作,擬定了開庭審理的日期時間。
為了做到仁至義盡,高庭長又一次去了牛村,找到被告牛滿倉,希望他能夠回心轉意,主動認錯,承擔責任,法庭從中調解,適當負擔醫(yī)療費及誤工費,并向原告道歉,化干戈為玉帛。
可是,牛滿倉非但不認錯,反而比先前更加強硬了,聲言:官司打到天盡頭,只要能夠證明是我打的,別說負擔醫(yī)療費,坐牢殺頭我也認了!
高庭長見他如此態(tài)度,就說:“那好,五天后鎮(zhèn)上逢會,法庭將在會上公開審理此案,明天就發(fā)傳票給你,請你做好準備,按時到庭。”
鎮(zhèn)上一年一度的秋季物資交流大會到期了,會前三日,法庭的公告就已經(jīng)張貼出去了,知道內情的人,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審理這場官司時,有一個啞巴將要出庭作證,啞巴怎么能作證?這多新奇呀,旁聽這場官司,那一定比看大戲還有看頭!
到了開庭這天,因為是公開審理,所以法庭就設在露天大院子里,前來旁聽的人,把個法庭大院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看打官司的人比在戲園子里看戲的還多。
法庭審理開始,高庭長與合議庭成員按席位就座,按照程序審理。法庭辯論時,原告、被告仍是各執(zhí)一詞,而且雙方都指控對方所說的與事實不符,雙方激烈辯論,爭執(zhí)不休。法庭出具了醫(yī)院的診斷證明。據(jù)診斷,從原告身上的傷勢看,不可能是翻滾摔跌造成的,因為從陡坡上翻滾摔跌時,一般會形成擦傷,且膝蓋、額頭、肩膀等身體突出部位容易受傷,而原告的幾處傷勢,并不在突出部位,特別是大腿內側的那片青傷痕跡,顯見不可能是翻滾摔跌造成的。
被告立即反駁,且振振有詞:診斷也并非親眼所見。試想,陂塘坡陡,坡面也不平整,快速翻滾摔跌時,碰到那兒是那兒,陡坡又沒長眼睛,管他哪里該撞,哪里不該撞?若要讓人信服,讓誰從那里翻滾下去,看能摔跌成啥傷勢?
高庭長見他如此胡攪蠻纏,就示意法警,傳證人出庭作證。
啞巴馬志強出現(xiàn)在法庭上。在法警的示意下,站到證人席位。法警隨即抬出一塊黑板,高庭長對啞巴馬志強指了指原告和被告,又沖著他在空中劃了個不留痕跡的大問號,在黑板上寫“請你作證”。
啞巴點點頭,一手指原告,一手指被告,然后將兩手攥成拳,相互碰了幾下,在黑板上寫了“打架”二字。只這么一個“開場白”,旁聽的人群就紛紛小聲議論起來:“這個啞巴還會寫字?”“看看,啞巴說是打架,不是翻滾摔跌。”“這啞巴真行!”
再看啞巴馬志強,這時就像戲臺上的演員,比比劃劃,咿咿呀呀,并輔之以簡短的文字,他忽左忽右,前來后去,扮演著兩個角色,將自己從姑家回來時親眼所見被告打原告的場面,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地展示了出來。
今日的展示,因原告被告具在當面,啞巴展示起來,比那天在家里比劃更方便,更清晰。當“說”到被告打人時,啞巴就來到被告跟前,比劃起被告打人時的舉手投足、拳腳的力度、落點,以及打人時兇狠的表情,特別是表現(xiàn)被告一拳打在原告眉骨上后,原告痛苦的蹲下,一手捂住眼睛,一手在指縫中一劃,在黑板上寫了個“血”字,示意血從指縫流出來了,一吐舌頭,示意傷得不輕。
還有,啞巴在表現(xiàn)被告將原告打倒后,一腳踏住原告的一條腿,雙手又抬起原告的另外一條腿,然后用腳尖使勁兒在原告的襠部踢了三下。啞巴在表現(xiàn)這個動作時,雖然雙手空著沒有抬腿,可在旁觀者看來,分明是有一條看不見的腿,被他抬在空中。這一番演示,層次分明,清楚明白,大有身臨其境之感,以至于啞巴演示時全場鴉雀無聲,靜得出奇,一雙雙眼睛看著這位不說一句話的證人,靜靜地理會著這位證人的每一個證詞動作。而令大家信服的是,啞巴演示的抬腿踢三腳的動作,與醫(yī)院診斷證明相一致,而且,看原告大腿內側的傷情,至今仍有“品”字形的三個斑點隱約可見,即便就依牛滿倉所言,牛五一是翻滾摔跌而致傷的,也恐怕不會翻滾摔跌三次吧?每次也不可能撞在同一個部位,撞出“品”字形的紫青傷疤吧?不是你連踢三腳是什么?啞巴的演示,“此時無聲勝有聲”,這無言的證言,最可信了!
啞巴作證,鐵證如山。任憑牛滿倉巧舌如簧,但是面對啞巴的“證言”,他半張著嘴,像噙住了一塊難以下咽的冰塊,吞不進,吐不出,終于承認了自己打人的事實。經(jīng)過合議庭合議后,高庭長當庭宣判:被告牛滿倉,打人行兇,又拒不承認事實,并無中生有,掩蓋真相,且態(tài)度頑劣,依法判刑八個月,并負擔原告的醫(yī)療費及誤工費。宣判后,旁聽的人紛紛議論說:今日這場官司,真讓人深受教育,又讓人大開眼界。
這真是:抵嘴賴舌的人啞口無言了,啞口無言的人能說會道了。這個啞巴,真行!
啞巴馬志強出庭作證,一時傳為佳話,牛云香的父親牛拉鼓,看完女婿在法庭上的表現(xiàn)后,心里樂開了花,一踏進臘月門,就打發(fā)媒人過去傳話,告訴親家馬明,看個娶親的喜日子,接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