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查爾斯·西密克
發(fā)明虛無
當(dāng)我在這里寫作
我不曾注意到
除了我的桌椅
世界就只留下虛無。
因此我說:
(為了聽到自己說話)
難道這就是那個小酒館
——沒有酒杯和酒,也沒有侍者
而我就是那被期待已久的醉漢?
虛無的顏色是藍(lán)色。
我用右手擊打它,而手就消失了。
那么,我又為何如此安靜
如此幸福?
我爬上桌子
(椅子已經(jīng)消失)
透過一只空啤酒瓶的喉嚨
輕快地歌唱。
紋身的城市
在某個倉庫的墻上
在某個地鐵的入口
我,只是一點
難以理解的涂鴉。
人物線條畫,
箭矢刺穿了心,
處理違章停車的女警察
在停放的靈車上亂涂亂畫。
在一條夜間的地下通道
那紅漆噴寫的“瘋狂的查理”
跟其他不知名的神祇
擠在一起取暖。
日落的著色簿
藍(lán)色的樹在和紅色的風(fēng)爭吵。
白色母馬有一只作為仆人的孔雀。
鷹用爪子帶來夜晚。
金色的山并不存在。
金色的山觸及黑色的天空。
歐里幾得大街
我所有的隱秘念頭
都以一條直線
展現(xiàn)出來。
一條抽象的街
一種同樣抽象的智力
永遠(yuǎn)在那條街上前進(jìn),懷疑
自己的腳步聲。
漫無止境的行列。
雨一般古老的
語言。
算命者的饒舌
從那里擁有它的開始,
它的狗窩和骨頭,
一根我曾經(jīng)找回的
棍棒的氣味。
一種離開了樹林的黑暗,
離開了烏鴉的烏鴉之光,
思普靈狄德飯店
在夜里全都鎖上了門。
在那外面,
看得見某個最后打烊的面包店
我失眠的
街燈。
一個
以無限而聞名之處
古老的自我朝著它
前進(jìn)。
貧窮父母的貧兒
在這么晚的時辰
還渴望快樂。
他的衣兜里
魔幻的硬幣
占據(jù)他所有的念頭。
一個以無限
而聞名之處,
它的紗門在尖叫,
無休止地尖叫。
玩具制造廠
我的母親在這里,
我的父親也在這里。
他們上夜班,
在裝配線盡頭
給玩具擰緊發(fā)條
檢查它們的彈簧。
這里有一支
機(jī)械行刑隊。
它們舉起
又放下步槍。
那被判決的人
倒下又站起,
倒下又站起。
他戴著塑料眼罩。
那陶瓷玩偶掘墓人
運(yùn)轉(zhuǎn)得不怎么好。
鐵鍬太沉重。
鐵鍬太過沉重。
也許,那就是
它應(yīng)該存在的方式。
黃昏初來時的代數(shù)
瘋女人用一根教學(xué)粉筆
在那對毫不懷疑的
手牽手回家的夫婦背上
畫下“×”這一記號。
這是冬天。天色已經(jīng)黑暗。
看不見她的臉,
她穿得暖和,鬼鬼祟祟。
她仿佛被風(fēng)吹著,展開烏鴉翅膀前行。
這粉筆肯定是一個孩子給她的。
你在人群中不斷尋找那個孩子,
期盼他十分蒼白,十分嚴(yán)肅,
衣兜里揣著一小塊黑石板。
黑暗的農(nóng)舍
起風(fēng)的傍晚,
中國藍(lán)的積雪,
老人們顫抖
在廚房里。
無燈的卡車
在公路上游蕩,
你需要司機(jī)嗎?
等一會兒。
有煤要裝載,
一袋寡婦的煤。
你需要鐵鍬嗎?
繼續(xù)游蕩,
在轉(zhuǎn)暗的平原上
一把鐵鍬將一次次來訪。
一把鐵鍬,
和一把鐵鏟。
極度時刻
正如一只螞蟻
對于抬起的靴子軟弱無力,
并且只有一瞬
來想出一兩個機(jī)智的念頭。
那黑色靴子擦得如此發(fā)亮,
螞蟻可以看見自己
被歪曲地映照在上面。
或許被放大成
一只碩大的螞蟻怪物
險惡地晃動
臂和腿?
那靴子也許在猶豫,
在踟躇,在擔(dān)憂,
在聚集蛛網(wǎng),
露水?
是的,又顯然不是。
讀 史
——給漢斯·馬格努斯
有時,在這里,
在圖書館里讀書,
我瞥見那些
幾百年前就被
判處死刑的人
及其劊子手。
我以法官宣判的方式
看見我面前的
每一張蒼白的臉,
還因為想到自己
尚未出生而驚奇。
我閉著眼就能聽見
傍晚的鳥。
它們即將安靜下來,
這世界上的最后一夜
將始于
它那充盈的悲傷里。
清晨的天空多么遼闊、黑暗
又難以看透,
在一個我缺席的世界里
那些被引向死亡的人的天空,
我依然可以觀察
某個人癱軟低垂的后背,
某個人被捆著雙手
從我這里走開,
他漸漸灰白的頭顱還留在肩上。
某個人
在他所剩無幾的生命中
以某種方式了解我,
并把我視為上帝,
視為魔鬼。
舞臺提白者
在這空蕩蕩的劇場里
那個人一直在低語
我剛剛才聽到他的聲音——
要不就是我幻聽到了,
我被種種雜念分散了注意力。
“上帝憐憫我可憐的靈魂”
是我要說的句子,
我無法回過神來說出這句話
因為戰(zhàn)栗就像小白鼠
爬上了我的背脊骨。
當(dāng)我終于定神說出這句話,
卻沒有回應(yīng)。
我希望響起一陣掌聲,
某個人短暫的輕笑聲,
而不是這虛無的無限延伸。
吊 橋
因為萬物都寫自己的故事,
無論有多么不重要,
你都在街上重溯你的腳步
左顧右盼地捻弄著外衣上
一根磨損的線頭
此時,在雨中緩行的小車
用燈光串起一座懸在天上的橋
那景象讓你遺忘。
一生中,你都很容易分神,
你佇立著敲響一家
黑暗小店的門,從窗戶
外貌來看,它僅僅出售蛛網(wǎng)
和黃昏的幽暗,此時,你再度
感到一絲涼意,伸手扣上外衣
卻發(fā)現(xiàn)一顆紐扣已然丟失。
火 柴
當(dāng)我踏上街道
四周漆黑一片
但就在那時,他露面了
那個在我夢中
玩火柴的人
我始終沒看見
他的臉和眼睛
為什么我總是
不得不這樣緩慢
火柴已經(jīng)燃到了
他的指尖
如果這是一幢房子
就只有一瞥的時間
如果是一個女人——
在陰影匯聚之前
就只有一次親吻
我可以吃飯
做雪球
讓羅馬教皇
把我的牙齒拔出來
要不就在戰(zhàn)場上
裸奔
那個拿著火柴的人
知道什么而不會說出來
他只喜歡被遺棄的游戲
難以辨認(rèn)的城市
一口氣就吹滅的
偉大愛情
孤 獨(dú)
如今在那里,當(dāng)?shù)谝黄?/p>
面包屑從桌上落下來
擊中地板的時候
你認(rèn)為沒人聽見它的聲音,
然而在某處
螞蟻們早已戴上
貴格會教徒的帽子
啟程來拜訪你。
戰(zhàn) 爭
初雪落下的傍晚
一個女人顫抖的手指
沿著傷亡人員的名單摸索。
房子很冷,名單很長。
我們所有人的名字都在上面。
作者簡介
查爾斯·西密克(Charles Simic, 1938-),美國著名詩人,生于塞爾維亞貝爾格萊德,1954年隨家移居美國芝加哥,后在紐約大學(xué)學(xué)習(xí),60年代末以來,他出版了詩集《草說什么》(1967)、《一塊石頭在我們中間的某處做筆記》(1969)、《給沉默揭幕》(1971)、《回到被一杯牛奶照亮的地方》(1974)、《古典舞廳舞曲》(1980)、《給烏托邦和近處的天氣預(yù)報》(1983)、《不盡的布魯斯》(1986)、《失眠旅館》(1992)、《地獄中的婚禮》(1994)、《溜黑貓》(1996)、《抽桿游戲》(1999)、《凌晨3點的嗓音》(2003)、《我無聲的環(huán)境》(2005)、《詩60首》(2008)、《那小小的東西》(2008)、《偽裝大師》(2010)、《新詩選》(2013)、《瘋子》(2015)等多卷。他還翻譯了大量前南斯拉夫、法國、俄國詩人的作品;與詩人馬克·斯特蘭德合編過經(jīng)典性詩歌讀本《另一個理想國:17位歐洲及南美作家》(1976)。他先后獲得過“普利策詩歌獎”、“華爾特·惠特曼詩歌獎”、“華萊士·斯蒂文斯獎”、“弗羅斯特獎?wù)隆?、“日比格尼夫·赫伯特國際文學(xué)獎”,并擔(dān)任過美國第十五任桂冠詩人。
作為20世紀(jì)后半葉以來美國最優(yōu)秀的詩人之一,西密克是一個清醒的夢游者和深度的失眠者,他常常讓自己置身于在旁人看來不合情理的超現(xiàn)實場景中,在自己的“夢幻帝國”中從平靜走向極端,走向似有似無的境界。他通過萬物有靈論來觀察現(xiàn)實,從而加大其詩作的超現(xiàn)實效果,把玄幻性和日常性結(jié)合起來,這就使得他的詩常常從客觀到主觀,又從主觀返回客觀世界,接近詩歌的本原。其詩歌語言樸素,語勢平穩(wěn)、從容,以緩慢的音調(diào)透露出深藏在平靜的表面下的那種可感知而又閃忽不定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