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國
一
那天晚上,我剛從院子外進來,回首看天,綴在夜幕下的星星,又亮又密,隱著灰白的寒氣,不遠處,連綿的山影睡意朦朧。
大哥去鎮(zhèn)供電所值班去了。大嫂大概還在學那出《劉海與金蟾》,房里的音響從上午到下午,又從下午到現(xiàn)在,一直沒停。
里屋的火塘上,吊鍋里的水咕嘟咕嘟地響。父拍拍滿身的塵灰,把火鉗放到柴火邊。我剛從門外走入,身上的寒意頓消。曉萱正坐在父身邊,嗑著瓜子。她側身看到我回來,對我道:“父要聽你拉小提琴呢?!?/p>
“聽小提琴?”
“怎么了?就你懂?”
我回頭上二樓,取下小提琴。放假時,我手閑不住,把它背回了深山中的清河堰。
父臉上帶絲笑意,看著我,沉默著。
我夾起琴身,拿起弓,低頭想了一想,右手猛地一抖,拉出一連串憂郁壓抑的和聲。
“又來了!”曉萱不滿地說,“抱著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不放,那年演出,下面的人都聽跑了,卻天天少不了這什么《恰空舞曲》,耳朵都聽出繭來了。來一首《梁?!钒??!?/p>
“你莫打斷他?!备笇暂嬲f。
這部巴赫作品深沉、抑郁又悠長,足要演奏十五分鐘,描繪悲劇般的人生,帶著宗教般的沉思,沉下心去聽,似可望見大教堂的穹頂,高遠而空曠。
父沉默著,坐在靠背椅上,凝神聆聽,雙眼端詳著我的手,一直到我奏完。末了,微笑著說出兩個字:
“好聽?!?/p>
曉萱頗不滿我不食人間煙火般的學院范兒,在這深山大野里玩高雅,但又不好說什么,出去了。
火塘里,劈開的柴蔸子劈啪作響。
“娘走得早,我父那時又討了一個,后來生了一個兒,就是隔壁的九兒他父,便扔下我不管。我跟你媽成家那會兒,上無片瓦下無寸土?!?/p>
父剛跟我說了幾句,曉萱進來了,手里拿個小本子,要我教婉亭做英語作業(yè)。
“志軒,你回城里,記得買幾根大提琴弦,叫曉萱帶回來?!备篙p聲對我道。
“黃梅劇團里也用這玩意兒?”
“不是么!”父看著我柔和地笑,“在樂隊里做低音用?!?/p>
“父,你們明早又出去?”大嫂走進里屋,問道。
“昨兒就跟他們說好了呀?!?/p>
“啟旺那邊打手機過來,問么時候走。”
“你跟他說,我明天過了早就到他屋里,十點前都在蕭家坳會。”
“還有,小玉兒說她這幾天不能去,婆婆病了沒人照顧?!?/p>
父皺了皺眉。
“她跟你說幾時才能來沒有?”
“說是過了初十吧?!?/p>
“那,叫寶應她們辛苦一下,本子也換一個,唱《小辭店》。”
父讓我晚上就到二樓他的房里睡,自己睡一樓。帶完婉亭的英語作業(yè),我從大哥臥室里走出去,推開大門,走到沉黑的院子里。今天不過是大年初五,深山里的清河堰,聽不到鞭炮聲,狗也不叫一下。我獨自站在外頭,想再仰望一下星空,不知不覺就沉醉在四周的一片靜謐里。看看表,才九點半鐘。推開父這邊的屋大門,二哥二嫂跟大哥他們,正坐在堂屋里,斗著地主,見到我,二嫂便要下來叫我上,我說聲“瞌睡了,你們玩”,便向二樓上走。忽見樓道里一把滿是塵灰的大提琴,弦已斷了兩根,寂寞地斜靠在樓道里。走到父房內,打開昏黃的燈,靠窗的桌子上擺著幾臺拆開的電視機,衣柜前的鏡子布滿塵灰,床上,一疊大譜,走近仔細認了半天,隱隱約約看到封面“羅帕記”三個字兒。床邊的舊沙發(fā)上,放著一把深棕色的舊二胡。
我忽而想到自己的小提琴。那年我十八歲,正在書堆里掙扎,預備著高考,心中的小欣兒,也因我預考一點小失利而遠離我。從此,如泣如訴的小提琴開始與我相伴,絕不分離。
一大早,曉萱又纏著我,要我陪他到父那兒去,看他們演戲。我看看天,見天色陰沉,又刮起風,山里的風一起來,身心頓時增添五分寒意。我說,才大年初六,人家都在過年,圍在桌前打麻將,跑出去做什么?曉萱道,我們又不玩牌,在屋里也沒什么事做,又沒什么娛樂,看看他們演戲好玩唄。
屋內靜悄悄的,只有媽一個人坐在灶前擇菜。我問:哥嫂哪去了?她說,大概是串到村子哪家里,坐到桌上去了。我還想說點什么,曉萱又拉著我的手,催著要走。我們走出門,不幾步就過了村部,前面的田埂子路又彎又窄。我問曉萱,走過去找父?她說,不走,還坐車???
四面都是大山,枯黃的山木漫山遍野,又高又密,山風吹過,密林內淅淅颯颯,一陣接一陣,余音縷縷,清冷蕭索。
忽聽到不遠處坳子里鞭炮齊響,人聲嬉笑嘈雜。
“要唱個山歌兒,不然就不放你上這邊的路!”女人們嘰嘰喳喳地嚷道。
“求你了,好嫂子,我天生不會,讓我們過去接她出來,多請你吃喜糖。”
“不行,不唱就不讓過!”
哄笑聲愈來愈大了。
曉萱叫我跟著她,走小賣部后頭,從田埂子繞出去。
“你也是的,要去看就跟父他們一起,搞得我們現(xiàn)在去找他們?!蔽覍暂娴?。
“四點多鐘就爬起來了,你起得來,我起不來?!?/p>
“七十歲的人了,父也真是的。”
“做了一輩子,找個寄托而已。三十五歲時,跟著表叔,還有近村的正觀,鎮(zhèn)上的啟旺幾個,建了個鄉(xiāng)班兒團,一直鬧到現(xiàn)在。”
聽著曉萱碎碎地嘮嗑,我們已經(jīng)走到小石橋上。橋四周,水瘦山疏,橋下方,小瀑布喧嚷鬧騰,青石墩上“清河堰”三個字早已模糊難辨,一派滄桑。深山下來的葉河,分成幾股細細的水流,潺潺湲湲,寂寞地向前流淌。楓、烏桕、栗樹的枯葉,漂滿河床。
山愈來愈深。我們走得都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時而傳來一陣鞭炮聲,回響在空曠的大山中。
“得兒鏘……”
“小姐,今日正是八月十五?!?/p>
“怎么就一只二胡?”遠遠地,我便看見父坐在戲臺的右邊拉二胡,身子被幕布攔住了一半,山風掠過,嗚嗚地響,刮得人睜不開眼,時而把幕布吹向一邊,幕布又不時地將父遮到里面去。再往近處走,前面一片空閑著的開闊田地里,搭了一個簡易臺兒,田埂子邊坐滿了人。爹爹婆婆們拄著拐杖,坐在前面,小孩嬉笑打鬧,四處亂跑,狗在人叢中鉆來鉆去。炸面窩的,賣豆?jié){的,都在人群后擺下攤子,四下煙氣繚繞。父都七十歲了,他的頭發(fā)仍如漆一般黑亮,滿是皺紋的臉上架著一副老花鏡;右腳踩著拍子,寶應唱一句,父的二胡便接一句;又唱一句,又接一句,一應一答,兩個聲音又合到一塊兒。寶應的聲腔清麗婉轉,唱到那傷心處,發(fā)出的悲音清越而高亢。那把老二胡在父的拉弓下不緊不慢地吱吱呀呀,音量也不大,只是柔柔膩膩地襯托著寶應她們的唱腔,拉得我的心一蕩一蕩的。右邊的幕后,不過一個鑼,一個小響鼓。父搖頭晃腦的,時時回過頭去看看寶應、顯懷。忽然,啟旺從幕布里冒出他那高胖的身軀,從旁邊拾起一把二胡來。
“我為他樓臺一別腸望斷,我為他無心對鏡來梳妝。
我為他茶不思來飯不想,我為他身懷六甲瞞爹娘?!?/p>
大概老人們都愛看這個《淚灑相思地》,這不,還沒到高潮處,臺下,就見幾個婆婆拿出塊兒布擦眼睛。
不知不覺又換了下一折子。但聽顯懷下面的念白:
“黑著黑著天那么晚那么哈,沒買黃豆怎回家;小六收拾噯嘿嘿咿嘿嗬呀,轉回家那么哈!輸了銀錢沒辦法那么哈,去到河下搬河沙,去到河邊噯嘿嘿咿嘿嗬呀,啊呀呀……”
“哈哈哈!”臺下笑作一團。
“好喲,我跟你去來!”
鏜鏜鏜!正觀的手高高抬起,那鑼聲震得四周空氣都在顫。大嫂突然從旁邊走出,兩手蒙著嘴角,對著父附耳說幾句——原來她并未坐到桌上去,跟父到這來了呢。
啪啪啪——嘭——吧——
前面鄭家店子前的鞭炮聲也來湊熱鬧。
我悄悄走到臺前,看父手上的二胡。忽而,啟旺對著父大聲笑著說道:“下一折子我來拉主胡怎么樣?”
寶應朝著啟旺瞪了一眼,又向父努努嘴。但聽父道:
“行,注意托腔。”
散場時,我們走到父身邊。寶應、正觀幾個都聚到父身邊來。啟旺握著二胡獨自坐在那兒,看著臺下發(fā)呆。
“志軒你們來了?跟我們一起吃飯?!备傅哪樕蠞M是笑意,輕聲對我說道。
大家圍了一個木桌坐下。父坐在最下首。我們坐在父身旁,吃了碗水面,面里摻了點葉菜。
“只談到一千二?縣團最少三千呢。你看,十幾個人除開留存的,每個人拿不到六十。服裝舊得不成樣子,那套破‘唐頌,也早該扔到山旮旯里去?!?/p>
“附近百峰團也找了他們,說是只要一千。跟老晏他們說了好半天,看我的一點老面子,才說到這個數(shù)?!?/p>
“我說呀,比我們原來一分沒有不強多了?回去,練好些,再換一套‘山靈,場價自會慢慢抬起來?!?/p>
“家安,朱家店那場是不是先收出場費?去年說好一千三,結的時候又掐一百回去。”表叔道。
“再看他這一回?!?/p>
“父,明兒早上的那個新折子有幾句我還是口生,壓不穩(wěn)調兒,你再幫我說一下戲?!憋@懷道。
“你去把那譜兒拿來?!备附姓^把那小鑼兒、鼓也推過來。
父將老花鏡扶了一下,指著譜兒,敲幾聲鼓,輕聲細語地教顯懷唱幾句。又側身對正觀道:
“這幾個點子你不必依著譜兒來,壓著‘啊字,鏘——嘁——哐……”
我習慣了面條里打個泡蛋,油滑滑的只好吃。光光的一大碗面條著實難以下咽。哽了半天,方才哽進去。
“這邊又聯(lián)系了十幾場。曉萱,二月間再回一趟?!?/p>
“我來做什么?”
“你也幫我撐個臺子。準備兩個折子,唱么事過幾天我打手機跟你講。”
我們還想問一句。父瞬時又走到那邊去了。
曉萱愛熱鬧。她跑到寶應、正觀、表叔、顯懷、大嫂那邊,嘻嘻哈哈地搭嘴兒。
吃完中飯,我和曉萱辭了父,下午方才走回清河堰。到屋時,渾身散了架一般。晚飯也不吃,倒在床上便睡著。次日,本想早點回去,但到山里一住就不想走,便又待了一日。曉萱告訴我,二哥明天要送旺頭到縣車站,正好就他的車到縣里搭回城的車。初八早晨,天剛蒙蒙亮,媽便起來焐飯。我們雖說回來都是做甩手少爺少奶奶的,但終究還是早早起來,預備著打道回府。當我拿著杯子和牙刷,正往門外走,忽傳來一陣嗵嗵的頓腳聲。我打開門,晨霧蒙蒙中,但見父從斜坡走上來,到了院內,肋下夾了那二胡盒子,還背了一個鼓,一身水霧,一身塵土,氣喘吁吁地頓落腳下球鞋的泥巴。
“才回呀?!眿屪叱鲩T外。
“啊?!?/p>
“從哪里回?。俊?/p>
“安徽金寨那邊,昨兒晚六點往回走的?!?/p>
“啊?!眿尩瓚艘痪?。
二
我沒忘父托我的事。從清河堰回來,便買了兩套大提琴弦交給曉萱,叫她寄給父。
曉萱說,媽又罵父了。
我覺著奇怪,媽和父很好的啊。
“她會當著你的面啊?”曉萱道。又說,昨兒父跟她打電話說,只要他在屋里,即便那七八畝地里的活兒、磨面坊里的事兒都做完了,媽卻不讓他空。我問曉萱,媽罵他做什么?曉萱說,沒賺到錢不說,他自己租種那七八畝地的收成,原本說是留些收購款放屋里的,哪曉得父將那點錢墊付他們二十幾人的演出費了。
“不是每場有千把塊么?”
“頭十幾年除去開支,還落幾個兒,有時也還不錯,九三年后就有些不行了,原來的那幾個主角到南邊打工去了。父還要想辦法留他們。雖說文化局一年也給一點補助,但二十幾號人的演出、服裝、道具、交通那些開支,也難顧得過來啊。還有,二哥昨兒跟我打電話,說是縣局里為父換演出證的事兒,要到你那兒拿證,叫你莫發(fā)他?!?/p>
我沉默了。
但凡沉迷于藝者,有抑郁者,自有他所獨自游吟的心曲,于活得有趣的人而言,也自有他所得意嚷鬧的心曲。當然了,也有本性張揚好爭的,即使心處抑郁,受壓太過,則終將憤怒,終將傲慢,終將反叛,于是也自有他所狂嗥的重金屬搖滾之類。父,還有我,不過是黃連湯中泡出來的,大概都屬于第一類,于游吟之中,體驗命運。那多是拿藝術當生命的,所以父撐起這個鄉(xiāng)班團三十多年,巡演于大山深處,寧可自己吃虧,也不愿讓它垮掉——那便如同要他的命一般。
二哥吩咐的這事,做起來簡單,倘真的做了,我心痛。
剛開年,老瞿一個人開著輛車,從凰山大老遠跑到我這兒。一句話也不說,坐到我身邊,拿出一張陳舊的紙遞過來。
“領五個演出證。有一個是你父的?!?/p>
我看看那張紙,是河岸供電所的一張《現(xiàn)場勘察記錄》,紙的正面是表格,反面用中性筆寫滿了字,是父的筆跡,工工整整:
尊敬的譚局長:
在你萬忙中,占用點你寶貴的時間,將我團的實況向你匯報,望求過目。
我河岸鎮(zhèn)東腔、黃梅戲劇團創(chuàng)建于一九七九年八月,已歷時三十五年之久,一直在大別山一帶演出,從未間斷。參加縣級、地區(qū)級、省級調演六次,能演傳統(tǒng)戲四十三本(其中小戲四個,現(xiàn)代小戲兩個),東腔戲五本。劇團最多時三十五人,現(xiàn)穩(wěn)定在二十一人,已訓練五批新生共八十六人。我們每到一處,村民熱情接待,鞭炮相送?,F(xiàn)特申請今年演出性的換證工作。由于劇團是特殊行業(yè),費用自籌,難度大,服裝、道具、音響檔次低,除我們自身努力外,還請求給予演出器材方面的資助關照,我們萬分感謝,定用好的成績來報答尊敬的譚局長。
祝愿譚局長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此致
敬禮!
河岸東腔、黃梅戲劇團
姚家安
×年×月×日
后面,又附了鎮(zhèn)文化站的一封介紹信,蓋了章子,后面還簽著站長的名字。
我問,“老頭子現(xiàn)在哪兒?”
“正住城里呢,每天都來。做他的工作請他歇一歇,他說幾十年了,不能說停就停?!?/p>
我左右為難,想了又想。走到辦公室外,打通了二哥的手機。
二哥在那邊道:“你說呢?”
我說:“父一生就只好這一口,我說就讓他做吧 ?!?/p>
二哥道:“我們原來都是幫他的,不過是想他老來有個寄托。去年他跟我說,總覺得身上沒力氣 ,走不動路,我說我?guī)闳メt(yī)院看看,他說你跟惠玉兩個都是硬做事的,錢來得辛苦,旺頭馬上又要上大學,都要錢用,還是不煩你們。他自己回去開些丸藥吃,又說覺得好些。我看真的再不能讓父搞了,年紀大了,身體要緊?!?/p>
“二哥,還是讓父接著做吧?!?/p>
“不能!”
我低下頭,回過身,對老瞿道:“他們都反對。麻煩你們幫著做一下老人的工作,就說年紀大了,不要再做了?!?/p>
“老頭子犟得很呢。雖說從來不見他激動,但要做的事,怎么勸都不行,他就坐在那兒,也不發(fā)火,只是看著你細細地說,細細地磨。”
“那,你們或者就拖?先不回絕他,叫他回去,就說達不到規(guī)定要求,局里要請示一下市里,拖幾個月,或是一年半載,只是往下拖?!?/p>
一絲笑容浮上老瞿的臉,帶些詭異。
“你這個玀法兒,我們早玩得要都懶得要。況且現(xiàn)在對許可證的申請也不能拖?!?/p>
“有什么能不能的?;蛘吣憔椭闭f,條件不夠,譬如說,十萬的注冊資金,有么?場所,有么?專業(yè)職稱,有么?總不能逼我們違規(guī),替你挑擔子!”
“場所?早就聽說他就在自家中排練。職稱?他倒是沒有,但你知道他也是當過民辦教師的人呵,自個兒就能寫些新戲,把東腔的調子譜在唱詞上,還把那個東腔,移到黃梅調上。山里的老人聽了都覺得有些味兒,附近鳩鶿、百峰、升理的幾個團都在用他的。九十年代時,他們還得過‘濱江十大民間劇團獎勵呢?!?/p>
我沉默了。
“瞿科長,還是要請你們關照一點吧。”
后來我知道,別說屋里頭媽再怎么反對他做,罵他,他嘴里“好、好”應承幾聲;偶爾不過跟曉萱訴一下,只要一有閑空,照舊拉上那二十幾個人到山里去。何況,他還經(jīng)常配合鎮(zhèn)里搞些樹文明新風尚、計劃生育之類的宣傳,沒有人擋得住他,即便是不給他換證。
過了幾日,我不放心,便打電話問老瞿。老瞿道,你不用問了,證已經(jīng)給他換了,只是沒有道具、器材方面的資助,不好意思啊。我說,多謝你們了。老瞿道,無須謝。前些年,早就有人動議,要提他做文化站站長,但終究沒通過。
幾日后,我跟曉萱又回了一趟凰山,到縣醫(yī)院看望岳母。媽為團里的事說了父兩句,突然一下子說不清話,住到縣醫(yī)院。
到了住院部,我們坐了電梯,上到十九樓。父早就從病房里出來迎著我們,神態(tài)平和,身后跟著表叔、正觀、寶應,還有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子,一頭烏黑的亮發(fā)扎著馬尾巴,眨巴著一雙丹鳳眼。
“這就是志軒。”父對她說。
女子朝我微笑了一下。
“她是小玉兒,曉萱她大姐的結拜姊妹?!?/p>
曉萱早就提過,小玉兒十多年前就開始跟大姐、寶應在劇團里兼唱旦角跟青衣的。大姐走得早,對父打擊很大,把小玉兒認做干女兒。后來曉萱跟我說,小玉兒其實跟大姐同年,現(xiàn)在只怕也過四十了,但已是團里最年輕的演員了。個個都說她聲腔好,身段也自然而然擺在那里,十幾年的田間勞作,也未見在她身上烙下印兒,天生一個青衣模子。未進縣團倒真是可惜了。
來到媽床前,先問了事情經(jīng)過。大前天晚上,媽因劇團的事兒說了父:啟旺既然想接,就讓他接,以后你就陪著他玩,少操些心。父說,啟旺太躁,心又太大,業(yè)務也并不熟,我不放心。媽說,有什么不放心的?人一激動,突然話就有些說不清楚。父一邊勸慰著媽,不讓她動怒,一邊跟二哥打電話,叫他把車快開回來,連夜把媽送醫(yī)院。媽先是不愿去,父又慢慢地好言相勸,說身體要緊。二哥車一回,就帶了父母馳到縣醫(yī)院,給媽一做CT,說是血堵在腦血管里,已經(jīng)滲出來一點點,倘稍晚些來,只怕更危險了。
我感嘆道:“父好過細啊。”
“何止過細,是警覺呢。”正觀在一旁說道。
媽從床上坐起來,對父說道:
“一生沒來過這地方,心里堵得慌。”
父走到床邊。
“我扶你到走道里轉一轉?!?/p>
過了一會兒,父邊扶著媽走過來,邊對媽說道:
“看到?jīng)]有?到這里來的,都是這情形。不要怕,有我招呼你?!?/p>
曉萱拿出錢來給父。
父對曉萱道:“你端一百出去,送到隔壁十四床去。昨天我看到他,孤老頭子中風沒得人料理。你曉得我們醫(yī)保只報得了那么多,雖說種地沒多大負擔,還是沒能力幫他?!?/p>
二哥正在上課,沒時間過來,我跟表叔、小玉兒閑聊了幾句。小玉兒說,父跟她說了,要將團長這副擔子交給她,但自己哪有父那樣天下少有的好性子,又溫和,又能吃苦,到大山深處一村接一村聯(lián)系場次,找演員,跑婚慶,配合鎮(zhèn)里搞宣傳,到處要點資助。自己脾氣并不好,家里又全靠在寧波打工的老公撐著,兩邊老人身體也不好,沒人照顧,團里人又不好盤。本推辭了幾次,父近于央求似的,說,寶應年齡也大了,你現(xiàn)在是團里的臺柱子,我讓表叔、寶應、正觀幾個老人助著你;況且,這些戲兒在山里還是有人看的,莫輕看了鄉(xiāng)班團,搞得好的話也有效益,你要是不搞,三十多年的劇團就沒了。她才勉強應下來。
看來,父是早計劃著將團交出去的,只是眷念劇團,怕它如其他鄉(xiāng)班子一樣消失。下午,曉萱見母親恢復得不錯,便叫我早點過去,自己留下來替父幾天。我從醫(yī)院辭了母親,父說要送我下去。
樓層很高。我對父道:“父,你要照顧媽,還要操心劇團的事,不送好不?”父說:“不要緊,我送你。”父將我送至住院部一樓大廳。下了電梯,我說:“父,你上去吧?!备刚f,“我送你到大門口?!毙陆ǖ目h醫(yī)院又大又寬敞,我們兩個一起慢慢走,我在前,父在后,沉靜無語地走過門診那又長又空泛的過道。到了醫(yī)院大門口,我又叫父回去。父說道:“我給你攔輛車子?!蔽覀冇謴尼t(yī)院門口一直走到農貿街大道上。父向幾輛路過的面的招手,可惜里面都帶了人。我自己看到一個麻木兒駛過來,忙向那人招手。麻木兒停下來,我便坐上去,父說:“路上過細啊?!蹦ν熊嚭芸煜蜷L途車站馳去,向前跑了老遠,我猛回頭一看,但見父還靜靜地站在原處向自己這邊望,瘦高的身軀一動也不動,宛如大別山深處里一種極常見的柏子樹兒,瘦削,沉靜,滿身塵土,枝葉長青。
三
“蘭花蘭黃百花香,相思調兒調思相,自打自唱自幫腔。咦嗬郎當呀嗬郎當……龍燈,獅子燈?蝦子燈,犁彎形?螃蟹燈,橫爬行?鯉魚燈,跳龍門?噫,下面什么燈?志軒,把我那手機拿過來吧?!?/p>
轉眼又過了二十來日。時間既已是三月,前夜忽而刮了一夜的風,風腳踢在封閉陽臺和窗格子上,嗚嗚地響。清晨起來便覺得四周凍住似的,冷得扎手,走到陽臺上看看樓外,蒼黃的天宇下,居然卷下片片純白的雪花。這倒春寒著實厲害,吃完晚飯,我坐到沙發(fā)上,渾身上下只是覺得冷,便掏出一根煙點上。曉萱先是坐在我身邊,看一下電視,其后又拿了把折扇兒,走到陽臺上,咿咿呀呀練習。
曉萱對著手機看那視頻,一邊念,一邊記,練了半天,嘟囔著:“拿他沒法子,他近來搞得熱鬧,山里有要聽戲的,有要請他們去做婚慶的,他又要爭臉,把我叫回去,幫他撐臺子。那《打豬草》還好些,偏這《夫妻觀燈》,又長又拗口,我都四十了,從縣劇團出來十多年,記性也不好,那幾個燈偏記不入腦子去,練了十幾次,老是忘臺詞?!彼颜凵葍喝拥阶郎希蚋傅氖謾C,把聲音外放,把手機放在茶幾上。
“父,睡了么?演出怎么樣?”
“徐家宗祠的慶典,還好。現(xiàn)在我剛睡。”
“在哪里?。俊?/p>
“葉河鋪子。只是這兒沒得火烘,好冷啊?!?/p>
“怎么沒火烘?你們睡在哪?”
“在祠里歇,祠堂里哪來的火烘啊。”
“父,我來時帶不帶點錢?”
“唉唉,不帶了,這一氣兒還行。我出面一說,已經(jīng)有三十幾場了?!?/p>
我在旁邊微哂,搖搖頭,又點上一根煙。曉萱或許會如往常一樣,埋怨一下老父吧?這大年紀,還要帶著團在深山里跑來跑去,這邊天一變,山里肯定在下大雪了。
“媽呢?”
“你們走后幾天我就把她接回來了?!?/p>
“么不住滿呢?”
“她一定要回來,說住不慣,還發(fā)我脾氣?!?/p>
“媽也是的,沒忍性。那針么樣打?”
“么樣打?她也不準我叫二哥用車接。我天天騎摩托,把她用軍大醫(yī)裹嚴實,綁在我后面,從堰里騎到縣里,打完了針,又騎回來?;謴偷靡策€行?!?/p>
“父,你注意身體啊?!?/p>
“你準備好了沒有?”
“放心,準備好了,明天上午我就回來?!?/p>
“好,你回來時打我手機,我接你回屋?!?/p>
曉萱又跟父講了幾句。大意是說學校生源不好,校長精力沒放在教學上,到處投資,欠一屁股的債。對自己這個帶副課的老師不大好,又不簽合同,又不交保險。父勸慰她,工作的事,多問問志軒,他是個拼命用苦功的人。即使你沒單位,他也會竭盡所能善待你。人多都從苦中過來,凡事想開些。曉萱又反過來安慰父,叫他莫把媽的話放心里去,圍著鍋臺邊轉了一生的人,讓著一點。
那一夜,曉萱對著手機,練習到很晚才睡。第二日清晨,天氣照樣陰晦,微雪零落,寒意料峭。中午,她也沒讓我送一下,直接搭了公汽到車站,回河岸去了。
那兩日,正是開年后繁忙時候,我里里外外跑,還要應付局里的事,上頭情況并不熟,領了任務就苕做苦干,熬通宵搞材料,真是忙得可以。曉宇這幾天預備月考,曉萱又回了老家。我想,還是讓小宇自立一些的好,不如少管一些,反正她一日三餐都可在學校吃。于是中午也不回去,坐在辦公室里泡方便面。
昨晚又沒睡好。中午,我吃完面,歪在辦公桌旁斗地主。覺得百無聊賴,身上有些微冷,便倒杯茶,關了窗,打開空調熱風,懶懶地斜靠到沙發(fā)上,蹺起二郎腿,一邊品茗,一邊盤機兒。很快瞌睡上來,正將沉沉入夢,忽而,那機兒在手中大嚷起來,嚇我一跳。我忙接通了,放到耳邊。那邊傳來曉萱驚惶的聲音。
“志軒,父病得好狠哪。你快回來?!?/p>
“什么,父病了?”我忽地站起來,幾步跨到窗邊,揭開窗簾,打開窗戶,讓外面的冷氣吹進來。
我驚呆了,那一刻,我甚至懷疑自己腦子不清楚,犯迷糊。
手機那頭已經(jīng)聽到哽咽的聲音了。
“就今早上,外面都在下雪,他帶了小強、文象他們八個,站在外頭做婚慶,先是吹小號,又打鼓,后來又拉二胡演東腔戲,突然倒了,已是人事不醒。哥他們開車到葉河鋪子去接父,正往凰山醫(yī)院這邊趕。你聽我的電話,叫你回來你就回來?!?/p>
放下手機,我心里一陣痛楚。實在沒想到父的病發(fā)得如此突然。雖說手頭有些緊,我還是迅速從包里找出那張工商銀聯(lián)卡,放在身上。又一想, 曉萱慮事向來不大周到,況且現(xiàn)在她估計也是頭都急暈了,自己應當跟哥通個電話問問,既是問候,又聽他們吩咐。
我急忙打通二哥的手機,那邊傳來轟轟的嘈雜音。過了好一會兒,一個疲憊的聲音從手機那邊傳來。
“志軒,我正開車往葉河鋪子那邊趕?!?/p>
“二哥,父情況怎樣?我等你電話?!?/p>
“行,到時我打你手機。”
中午,二哥的手機打過來。
“你現(xiàn)在就回來,我們等你?!?/p>
“父呢?”
“我將他接回來了,在縣醫(yī)院里。下午看醫(yī)院的態(tài)度,有可能送到武漢去。你快回來。來時到縣醫(yī)院,到時打我手機?!?/p>
我立刻向單位請個假,急火火趕到車站,到窗前買了票。車是三點的,我坐在候車廳里,想著病重的父,頓感不祥,立時垂下淚來。
那一年,我還在電影院做著儲運、修片、貼海報的活兒。大概是會拉小提琴的緣故吧,曉萱居然看中我,帶著我到清河堰,見了父母、哥姐。父也跟我投緣似的,當天就表態(tài)同意。那一日,父將我們送到深山的麻木師傅留下來過夜,又拿出自做的燒酒招呼我們。晚上,父輕輕敲開房門,走到床沿邊,手里拿著好幾本曉萱的獎證兒,遞給我看。“曉萱在學校時得的,”他對我道,“她跟著你,丟了單位,你慢慢地把她調到你身邊來?!币娢颐媛峨y色,又對我道:“慢慢來,不要急……”
正憶念著父的好處,忽而,手機又響了,我拿出手機一看,是曉萱打過來的。正準備接,忽聽嘟嘟嘟聲響起,手機電又快完了。接口處壞了,昨晚電沒充滿。我急忙接通手機,聽見曉萱那頭的聲音:
“志軒,哥他們可能就把父送到武漢去。興許還有救?!甭爼暂婺沁叺目跉?,我揣測她此刻大概是淚珠兒還存留在眼角,但卻一定顯出笑瞇瞇的樣兒。
“好,曉萱,你跟哥他們打個電話,我手機沒電了,現(xiàn)在暫時關一下機,我馬上就上車了,到縣醫(yī)院時我再跟他們聯(lián)系?!?/p>
我很快就買了車票,發(fā)車時間是下午三點。心想,哥嫂他們肯定正在凰山醫(yī)院心急火燎般等著我,倘三點發(fā)車,到凰山最少也是四點半了,便急匆匆走過驗票口,穿過大門,找到濱江至凰山的標牌,已有一輛客運大巴停在標牌后。隔著車窗看車內,人似已坐滿,我想,上去再說。前腳剛跨上車,車內那售票的胖嫂子道:人已經(jīng)滿了,你只怕是三點的,快下去,違規(guī)。
我見和她爭執(zhí)不得,只好下來。眼瞅著兩點到了,心想,這是什么時候,一定得早點趕回去。便瞅了個空兒跑上車,那胖嫂子正在扯票,回過頭見我,急忙攔住我。我堆下笑臉來,道:“我坐在車前油料箱上,不影響載客,倘若路上有人查時,我便下去?!?/p>
胖嫂依然要趕我走,我橫豎賴在油料箱上不動了。厚著一張臉看她。她只好作罷,對司機道:“別拖了,時間到,走吧!”
我歪歪扭扭地坐在車前,只覺渾身不自在。看看窗外,難覓一點綠色,全都是灰灰的,遠方的天空,蒼茫而且抑郁。顛了半個鐘頭,身上酸痛起來,忽而想起哥嫂正在凰山醫(yī)院那邊苦等,曉萱也不知跟他們說了沒有,倘未曾說,萬一打我手機,或許還以為我故意關機呢,趕快回個電話過去。 我于是打開手機,很快撥過去,然而那邊很快就斷了。
怎么回事?曉萱大概急昏了頭,沒跟他們講吧?
我接著又撥過去。
那邊通了又斷了。
我似是感覺出什么,連忙又撥過去。
手機好不容易通了。那邊傳來二嫂的聲音。
“什么事?”
“二嫂,我志軒啊?!?/p>
“知道。”
“曉萱跟你們說了沒有?我手機快沒電,先關了。”
“在哪里?。俊?/p>
“已到濮水橋,兩點上的車,剛才手機電快完了,我怕到凰山電完了聯(lián)系不到你們,曉萱剛好電話過來我便跟她說了,叫她也跟你們說說?!?/p>
“我們已經(jīng)動身去武漢了。你回去吧?!?/p>
手機壓了。
我頓時打了個寒噤。
怎么辦?我又打通二哥的手機。
“再說吧。反正,屋里也有人招呼。父萬一不行了,再跟你打電話?!?/p>
“二哥,我明天與小宇一起過來?!?/p>
那邊電話斷了。
我想,二哥、二嫂便是叫我回轉去了。曉萱家里的事多是二哥說了算。然而,我對二哥二嫂卻始終心存畏懼。雖說他們待我也不錯,只是他們兩個做久了老師,待人接物,總隱約透出些威嚴來,況且二哥又始終是個沉悶堅毅的人。故而一些事兒我是通過曉萱來處理,沒想到這次……我局促在油料箱上,低了頭嘆息。聽曉萱說,父也不大愿意到他們那兒去,也并非是他們待他不好,父的劇團撐到現(xiàn)在,他們總是出錢幫他,但總覺隔著一點什么似的。那大概是十多年前吧,父提了一大袋東西,到二哥那去,二哥正在上課,二嫂一個人下課在家,見他來了,滿面塵灰,滿身塵土,言語上便稍稍冷了些。父何等敏感的人,怕在兒、媳中間礙著什么,即便提些東西去,也很少住那兒。父倒總是情愿到我這兒來,曉萱體貼她,而我卻跟他結緣似的,總有些說不完的話,哪怕也就那么相似、甚至相同、簡單的幾句話:
父,你來了?快進來坐。
父,晚上就在床上睡,莫睡沙發(fā)。
父,好生走,我送你去。
車到田家畈,我叫停了車,下來,呆呆立于路旁,等回濱江的車。車過去好幾趟,卻視而不見,只是發(fā)呆。虧了身邊一個擺水果攤的婆婆,對我大聲道:
“還不上車?再不走,今兒沒車了!”
我猛然醒過神,連忙道聲謝,卻不敢回頭看婆婆,怕她見我濕濕的眼睛。
途中,我木然地看著車窗外一棵棵枯枝兒樹飛速掠過。父只怕是再也不能來找我了,再也不會頭日提一大袋米、油、熏肉之類,氣喘吁吁地來;晚上叫他睡床,他執(zhí)意不肯,堅持睡客廳沙發(fā)上。次日天未亮,怕吵醒我和曉萱似的,悄悄地走。
四
次日清晨,天灰蒙蒙的一片。早早打電話給齊老師請了假,便帶了小宇坐上早七點鐘的班車回家。八點多點兒就到了河岸,本想打個電話請二哥來接我,但心里一想,現(xiàn)在什么時候,大家心情都不好,哪有心思來接??纯此闹?,依舊是連綿的山巒,依舊是漫山遍野的林子兒,四面彌漫一片冷灰的色調,對面的葉河,大塊大塊的河床都裸露在外面,干枯而又沉寂。唉,搭個麻木兒早點回清河堰吧。
一路顛簸無語。一下車,老遠,就看到二嫂在老屋前的菜地里慢慢走出來,手里提了滿滿一袋子青菜,眼睛腫腫的,看起來比原先老了一大截,見到我和小宇,簡單地打個招呼,便一同向屋內走。
剛到屋內,堂屋內凌亂但卻無人。走到廚房,但見二叔媳婦、五叔媳婦、大嫂、九兒媳婦,還有小玉兒,六七個女的,一班人燒火的燒火,擇菜的擇菜,做魚的做魚。女人的手浸在臉盆的冷水里,泡得通紅,也紅腫著眼睛,見到我,簡單打聲招呼,各自忙各自的去了。走到中間房內,一眼便見母親、曉萱、大舅、大哥、二哥沉然坐在房內,圍在火爐旁。床上,父雙目緊閉,平躺著,喉嚨里發(fā)出呼呼的聲響。
“家安吶,志軒跟小宇看你來了?!眿屶ㄆ饋?。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父跟前,看了看閉目不醒的父,不覺淚眼模糊了視線。輕輕撫了一下父放在被子外的右手,那還是一雙滾熱的手?。‖F(xiàn)在,卻插了針管,打著點滴。母親在一旁又哭起來。
“小宇,快看看外公?!?/p>
小宇眼里沒有一滴淚,鄭重地走到外公身邊,站在外公身旁,反復地端詳著外公,然后,默默地回轉身走開。
我雙手緊握住母親的手,
“媽,事情已經(jīng)到這個地步了,沒有法子的事。你現(xiàn)在也要堅強些,現(xiàn)在你身體也不好,為兒女著想,保重身體,是么?”
“志軒,哪個曉得呀?前天還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啊。七十一歲了,還滿山跑,么不先死我呢?偏是有用的先要走了。一句話都沒留下啊?!蹦赣H止住了哭,卻不住地拭淚。
我走到曉萱身邊。她喃喃地道:
“前兒中午,雖說天上陰沉得緊,但也沒有下雪。本不想煩父來接我,但不知不覺還是跟父打個手機,說我回來了。他騎著摩托跑幾十里地,從葉河鋪子那邊趕來了。又騎車把我?guī)Щ厍搴友?,說他帶著團里的那一組在那邊做婚慶,叫我明天上午跟這一組在蕭家坳唱戲。跟父一路回來,就在屋里一起吃了飯。他問我累不?晚上好生休息。自己又騎那摩托急匆匆地走了?!?/p>
“昨兒一大早,大概是六點鐘,他又打我手機,叫我準備好,我說,父,你放心吧。你多穿些,莫凍著了。他道:你好好演,莫給我丟臉。到七點多鐘,那邊的小玉兒打我手機,說,父病得好狠吶!又說,你哥已經(jīng)開車趕到葉河鋪子去了。我不敢聲張,又不能哭,撐著把幾個折子戲唱完了,再問她們時,才曉得父已倒在地上不能說話了?!?/p>
“先是抬到葉河鋪子衛(wèi)生院,那里說不要拖,送到縣醫(yī)院。到了縣里,也說別拖了,用縣醫(yī)院的車直接送省里去。打志軒的手機不通,四點鐘,兩個哥兩個嫂,還有大舅他們,開了車子直接趕到省醫(yī)院去,剛把父抬下車,縣醫(yī)院的車就走了。哥嫂幾個抬著父上十樓,直接做CT,還沒動手就去了一萬多。到晚上九點結果出來了,醫(yī)生說,回去吧,腦血管都炸開了,便拿出片子來。大哥道,我是山里人,不懂繞彎子話,你們跟我說直點,能開刀不?有救不?醫(yī)生把哥叫到片子邊,指著道,跟你打個比喻,你父好比人體總指揮部被炸毀一般,流血量大太,閉住了要害。又說瞳孔已經(jīng)擴散了,快走吧。哥說,你們出臺救護車送我們回去怎么樣?反正總是出錢。省醫(yī)院說,不能,我們保證不了路上的事。你們自己回去吧。沒法子,把父抬進二哥的車,又打電話給在武漢打工的繼林,叫他把車開過來送我們。繼林連忙從漢陽開車趕過來。夜間一點多鐘才到屋。父硬是撐著到現(xiàn)在還有口氣……”
言到此處,曉萱哽住了,再也說不出成句的話。
“是等浩子、阿霞他們回來啊?!蹦赣H哭道。
“浩子他們不是已經(jīng)在廣東買了車么?”
“他聽著這消息,好似天塌了一般,急著往回趕,心情又不好,媳婦堅決擋住他,叫他搭高鐵?!贝笊┑馈?/p>
兩個哥哥坐在一旁,沉然無語地看著我握著母親的手。眼里閃出些亮亮的光。
大舅說話了。
“志軒,你都跑幾趟了,快坐到火盆這邊來。”
大哥往里邊坐了一坐,空出條靠背椅來,指著對我道:
“志軒,過來?!?/p>
二哥看著我,臉色陰沉而且嚴肅。
我囁嚅著,叫一聲哥,在大哥身邊坐下。見二哥身邊,建興、繼林也沉然坐著,叫聲:
“??!建興哥,你來了!”
“是要來啊,今兒早上聽建林打電話說,就來了?!苯ㄅd哥一邊答著,一邊握住我的手。
父的呼吸聲一陣接一陣,愈來愈急促,愈來愈沉悶,隔一時間,便有一聲沉重的嘆息,似是憋住了氣。
看看火爐邊,但見一個空火盆,上面堆放了十來個紙袋兒,每排放兩個。那上面,用清秀而又端正的小楷寫道:
“江州府凰山縣開元里結義鄉(xiāng)姚公家安大人。孝子景先、景江,孝子媳建君、惠玉,孝孫姚浩、姚霞、姚旺奉上?!?/p>
底下,露出個紙袋兒來,那袋兒的正面,也是毛筆寫下幾豎行清秀端莊的字:
“江州府凰山縣開元里結義鄉(xiāng)姚公家安大人。孝女曉萱,孝女婿志軒,孝外孫女小宇奉上?!?/p>
已是夜深。門外忽而進來一人。大家看那人,五短身材,小頭小臉,臉上全是刻著的皺紋,像是干癟的核桃。腳下穿著球鞋,滿身塵灰。
這不是寡漢條子意兒么?曉萱先認出來了。
大家都讓座。意兒坐下來。
“沒想到?。∧悄旮附形?guī)椭湛茨愀?,把你屋的錢用了啊?!?/p>
我說,沒事兒,沒事兒,辛苦你了,我父那時人已經(jīng)迷糊了,偏偏送他到養(yǎng)老院時倒清醒,罵我們道,哪個送我去我搞死哪個。濱江城內請了幾個,無論爹爹或是婆婆,都被他罵回去了,說是來騙錢的。父那時說,要有個好脾氣的,家里又沒眷屬的來招呼他,于是請你過來,把你辛苦了個把月,你算是最好的了。但還是被我父打罵走了。
“唉唉,病不好啊,病得壞了??;老年癡呆沒得法子?!?/p>
“怎么你也來了?!?/p>
“我夜里也守一下父?!?/p>
吃過午飯,曉萱對我道:“把小宇送回去吧,她這兩天要考試。”
母親一聽,淚就下來了,“這時就回去?”
大舅、兩個哥在一旁道:
“心意盡到就行。再說,又要考試?!?/p>
“去吧,再去看一眼外公。”母親道。
小宇走到外公身前,外公的喘息愈來愈重。
小宇跪到外公床前,站起來,最后看一眼外公,回過身,兩個嫂子一把牽過來。
二哥、二嫂上了車,將我和小宇帶著去縣車站?;剡^頭來,我陪著哥嫂,置辦衣服、鞭炮、蠟燭之類?;氐角搴友撸煸绯梁谙聛?。
細舅、細舅媽,小玉兒、二爺、五爺、二叔、五叔,老陳叔、大舅媽、九兒、九兒媳婦都來了。
曉萱流著淚,“他一生都愛這個唱戲。三十多年了?,F(xiàn)在,又死在這個上頭?!?/p>
“有么法子?我是最知道他這個辦劇團的事,”大哥在一旁道,“哪來的錢?。坎痪褪亲约合敕ㄗ??那時,他還是村里的民辦教師,還帶著村里的電工。后來,把電工這個事交給了我,自己辦劇團去。我后來到鎮(zhèn)供電所去了,建君哪種得田?又整天同村里的人打麻將。媽也只能興點菜,養(yǎng)點豬,脾氣又不好。十年前曉萱她姐走了,建興屋里沒其他人,他又幫著建興撐屋。后來劇團年輕人出去了,請不起演員,開銷又大,他自己帶著那幾個人,自學了吹小號,邊演戲邊接些婚慶,又租種了八畝地,一個人泥巴里打滾,用那點收入補貼劇團的費用?!?/p>
大舅也嘆息,說些父的往事。先是把兒女拉扯大,又一手一腳把浩子、阿霞帶大,浩子、阿霞出去打工了,你看,文興、婉亭又放在他身邊。閑時就只這點愛好,苦中找些樂子。
媽半躺在沙發(fā)上,聽得大家言語,又哭起來,不住地咳嗽。
“九兒他父走得早,還不是父主持著辦的后事?沒聽他對九兒他父有一句怨言?!本艃合眿D道。
“上個月,我還看著父,抱著婉亭在村頭轉悠?!崩详愂逶谂缘?。
“前些時,我給婉亭二十塊錢,叫她捏到手上,晚上回來,不見了錢,便問她錢哪去了,她說給了太爹。我問,么不給太奶???她說太奶有時就自己拿了。太爹不會要她的錢,過幾天會還她,還給她買糖吃?!贝笊┰谂試@道。
二嫂又提起父那時為小舅子整晚上打家具的事兒來。
“怎么藥瓶里的水不往下走?。俊蔽易⒁曋傅牡踽樒?,藥液沒往下滴。
大哥走到父身邊,看看懸掛在衣架上的針袋兒。又把水管打開,將上面的藥水倒出來,再合上??纯茨枪茏?,吊瓶里的藥水依舊未下來。
大舅走到大哥身邊,“我來看看。”他端起父的右手,又將纏針頭膠布輕輕地緊一緊,望上看時,但見吊瓶上的藥水從管子里下來了。
大哥叫大嫂燒了三個火盆,大家都圍了火盆坐。我坐在靠背椅上,聽著父沉重的呼吸聲,呆望著腳下的炭火。夜深沉,深山中的清河堰一片寂靜。屋內的人都沉默。母親斜靠在父腳下旁邊的沙發(fā)上,身上纏著被子,不時地咳嗽。
炭火漸漸地于火紅之中現(xiàn)出蒼白。 四周,寒意愈發(fā)沉郁。曉萱上樓睡去了。
我有些熬不住。此刻,大舅說話了。
“去休息吧,我們都在這里。這里時時都有人過來守。你去休息,有什么事我們喊你。”
“不,我就在這里守,火盆邊坐著一樣睡?!?/p>
我向大哥要了一件軍大衣穿上,側歪在靠背椅上,望著那炭火,發(fā)呆,打盹兒。
昏沉沉中,但見窗外又飄起春雪,屋內忽而停了電,父從外走進來,劃亮根火柴,將油燈點燃,坐到火塘邊,拿出本黃梅戲角本兒,用鉛筆在那密密麻麻的油印字上,慢慢譜出“2 3 6 5……”
恍惚中,又回到年邊,一家人坐在火塘邊兒。媽補著衣服,父輕輕對我和曉萱道:
“我這一輩子,田里的事兒做了一生,村里的電工也做了半生,那苦處就不說了,偏又酷愛黃梅戲,也因此得了些快樂。幾個兒女都還爭氣,現(xiàn)在是四世同堂了?!?/p>
當父帶些得意的模樣說這些話時,突然又見他又坐在大姐靈前,流著淚,抱著繼林,勸住號啕的母親,又叮囑建興哥道,“早點回廣東去吧,那邊的事兒暫時莫丟了,屋我?guī)湍銚纹饋砹?,你回來也有個落腳處……”
不知挨到何時,我將蒙眬睡去,忽聽得媽大聲喊道:曉萱,快起來。接著,是大舅的聲音:景先,景江,快醒醒。
曉萱沖下樓來。我們立刻站起來。
“父!父!”兩個哥走近了父身邊喚道。
“我的父??!”曉萱和兩個嫂子大哭起來。
“都快跪下來。”又是一宿未眠的大舅,立在正房內,指點著我們。
“快念:父,端錢去啊。”
大哥、二哥迅即在床前跪下來。母親坐在床頭,撫著父的臉,號啕。
一屋的人默默地跟到我們后面,跪下來。
淚水從大哥、二哥臉上無聲地滑落。大哥緊握著父的右手,二哥握著左手,兩個人一邊用手拭去臉上的淚,一邊從身上掏出五十元錢,將父親的手拿過來,緊緊握在自己的手中,把錢放在父的手上,同大哥一起,以低沉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一遍接一遍,反復念道:
父,端錢去啊。
父,端錢去啊。
父,端錢去啊。
曉萱停止了哭泣。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p>
窗外還是深重的沉黑。門外傳來阿霞的哭聲。大嫂止住哭,走出去打開大門。少時,浩子、阿霞沖進來,跪在父床下,阿霞哭道:
“爹,我們回晚了??!”
大舅早將旁邊火盆上的落氣錢點著。打開房門。屋外的寒氣一下子溢進來,屋內煙霧繚繞,熏得人難睜雙眼,但卻驅離了那外面的寒氣。陣陣的呼喚與禱告,與大慟的悲聲,匯成遠離大苦痛的極樂之音。
窗外漸漸透出魚肚白。我的胃痛又犯了,一陣接一陣。按說,我也算是“三折肱為良醫(yī)”,知道這毛病一般不會在夜里或是清晨冒出來,想必這幾日守夜,心中郁結,且天氣突然倒春寒,腹內受寒的緣故??纯创巴?,早卷下漫天的雪花,成排柏子林,板栗林的枯枝,純白一片。我輕輕走出,一個人來到村部,想買點奧美拉唑之類的藥,但見村部關了。我忍受著腹痛,踏著亂瓊碎玉,一個人走在彎彎曲曲的村徑上,欲覓一處藥鋪。四面,只看得見稀稀落落的幾間土屋;稍遠,霧沉沉的全都是山,哪里找得到?
嗚——
后面?zhèn)鱽眈R達聲。
我連忙讓開路,低著頭,站到一邊去。
“志軒,一大早出來做么事?”
我回過頭,但見大舅坐在摩托車上,戴著頭盔,兩耳蒙著厚厚的耳套,護面鏡內透出柔和的眼神,看著我。
“我害胃疼。買點消炎藥。”
“這冷的天,是不好受??!我?guī)闳??!?/p>
“大舅,怎么好意思?!?/p>
“快上我車,很快就到了?!?/p>
我隨大舅上了車。摩托車很快轉過幾道彎彎曲曲的村徑,大舅在一戶前停了車,但見大門緊閉。
“老抽頭!老抽頭!”大舅坐在車前喊。
“啊,來了?!?/p>
過了半晌,門方才打開,我們都進去。戴了老花鏡的老抽頭看了看大舅,又看看我。
我告訴老花鏡:“倒春寒,老胃疼犯了?!?/p>
很快,我拿了藥,我回過頭,道:
“大舅,你去忙吧。”
“不忙,我等會到鎮(zhèn)上買點東西。走,上我的車,先送你回屋去?!?/p>
屋外的雪簌簌地下。山里的白日似總是過得快,不一會兒,但見四周的大山陰沉以至于昏黑。大哥跟老陳叔要給父下榻、換衣。大家都從父屋里出來,走到里屋火塘邊坐下。一會兒,大哥從父那里出來,叫二哥趕快洗頭,剪發(fā)。
須臾,大嫂拿了剪子進到里屋,替兩個各剪一點頭頂發(fā),用兩張黃裱紙裝了。
“曉萱,志軒,你們把貼身的衣服脫一件下來吧。”大嫂又說。
看看兩個哥嫂,阿霞,浩子,已經(jīng)將里面穿的襯褂拿出來,放在火塘邊靠背椅上。我走到內屋,脫下里面穿的一件秋衣。走出來,就要給大嫂。二嫂在一旁道:“莫急,先放到火邊熱一下?!?/p>
父已被移到堂屋里。
大家走到堂屋里,低下頭去,默默地去看父。又把自己貼身穿的熱衣兒放到父身邊。
“再到哪里去找這好的人?!倍┑土祟^,又拿了手帕去擦眼睛。
曉萱問老陳叔:“幾年前他耳朵就聽不見了,找我跟二哥,我們一起到殘聯(lián)為他配了個助聽器,拿出來不?”
“可以不拿出來,在那邊他還要看要聽戲啊?!崩详愂宓?。
“都準備好了么?還有么事要放進去的?”老陳叔又問。
“浩子,把父生前黃梅戲譜子,父拉的二胡、吹的小號找出來,都放進去吧?!贝蟾绲溃?/p>
“那天唱戲時還在用啊。”小玉兒道。
“哥,我看還是把二胡、小號留下來?”
“拿進去!拿進去!那些東西看著人痛苦,拿進去吧?!倍鐢[著手。又叫浩子:“去,都放在二樓里屋的那幾個大木箱子里頭?!?/p>
“還有印譜子的鋼板,他那時一份一份地用鋼板刻,發(fā)給大家?!贝笊┱f了一句。
少時,東西都拿下來了,放在火塘邊的桌上。
老二胡古銅般的棕色在火塘邊泛出微光,色調兒沉郁而又堅定。
“二哥,父天天都在用,還是留下來?”我忍不住說了一句。
“那還是我在師院的學生那里買下來的,前些年,父拉壞了好幾根,便找我打聽想換把好點的。我當時在師院讀成教,找音樂學院的幾個同學問,總算找到一把,音色好,花了四千多,還是處理的價。還是不放進去吧?否則可惜了?!睍暂鎻暮谱邮种薪舆^二胡,道。
“那次我跟著父唱戲兒,邊兒的人都說父的那把二胡聲音又溫潤又好聽?!贝笊┱f。
“留下來吧?!蔽矣謩穸纭?/p>
小玉兒道:“要么,放我們這里,就讓啟旺拿著,演出時帶上它?!?/p>
二哥低頭沉默了半晌,大哥也不說話。
“小玉兒,二胡就給你們留著,做個紀念吧!”二哥一邊說,一邊從曉萱手中取過二胡。小玉兒走到二哥身邊,雙手鄭重地接過二胡,放到琴盒里。
“浩子你過來!”二哥道。
浩子走過來。
二哥叫曉萱:“把小號給他?!?/p>
浩子道:“這?”
“拿著,保存好。記著爹?!?/p>
二哥說完,又沉默了。
浩子鄭重地接過小號,放到箱子里。
“傳下去?!睍暂嬲f。
門外,一陣摩托馬達聲響,須臾,韓先生從大門直走進來。那先生不過六十歲,身材微胖,滿面塵灰,上衣、褲子、皮鞋都是灰。身后跟著位瘦皮猴模樣的道伴兒,不過三十出頭。兩個人下了摩托,摘下風帽,放在條桌上。
先生直走入房內,先在父身旁跪下,進香,緩緩站起,靜立,沉思。
“三十年前,我跟你父一起在清河堰邊開荒燒草啊?!?/p>
“先生,孝服、孝巾、孝袍都要么?”
“你們定吧。我看你們帶上孝巾就行,那些只是個形式,關鍵是心。”
“先生,已經(jīng)準備好了?!?/p>
“那就開始吧?!?/p>
晚間,天上的微雪止了。堂屋內,三十瓦的白熾燈光朦朧昏暗。燈座子有些松,燈光時明時滅。大哥找出根起子,搭了個椅子上去,將燈座調緊。韓先生和瘦皮猴兒用紅綠紙剪了一些花朵,用黃泥做了一些燭臺,置在堂屋桌前,將靈案安置好。大哥、二哥跪在父的靈前。大舅又叫我們都跪下來。瘦皮猴兒敲響鈸兒,先生便坐下,隨著那鈸兒聲,擊響手中的磬兒,隨后唱出經(jīng)來,道是:
……
長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唉。
來來去去來又去,生生死死死又生,唉。
須知春盡花猶在,畢竟人走世不空,唉。
子生孫來孫生子,天高地闊紅日升,唉。
齊心協(xié)力慢慢走,一路切莫驚先人,唉。
好讓先人抬頭望,望完故鄉(xiāng)望子孫,唉。
望到故鄉(xiāng)年年好,望到后人日日新,唉。
望到兒女疼兒女,望到子孫愛子孫,唉。
跋過金山過銀地,葬好先人旺子孫,唉。
先生與瘦皮猴兒你唱一句,我和一句,第一句起來,雖說是經(jīng)文,但一張口便是悲音,宛若老嫠夜哭,沒念幾句,媽坐在后面,放聲痛哭,曉萱跟幾個嫂子止不住張口大哭起來。
我不清楚先生此時念的是《混元經(jīng)》,還是《舊苦經(jīng)》,一聽那唱出來的經(jīng),淚水便在眼眶里打轉。
“都起來,跟我走?!?/p>
大哥、二哥互相看一眼。
大舅道:“跟著先生,到父種的那幾塊田里去?!?/p>
大哥連忙到里屋,拿了兩個農用手電,打開。
“給我,我知道路。”
一行人跟著先生和瘦皮猴兒,緩緩走過村部。
萬籟俱寂,一片沉黑。我跟曉萱走在后面,打出手機的照明光,深一腳淺一腳,行在彎彎曲曲的田埂子上。萵苣葉子、白菜苔兒在微風中飄零,成捆成捆的樹枝條兒疊成屋檐狀,護定下面悄無聲息生長的樅樹菇。先生口中念念有詞,時時彎下腰,把一道道符輕放到那草木菜葉兒上。大哥、老陳叔在田邊燃起火。大家都跪下,沉然無語對看父生前耕耘的一草一木。鞭炮響起來,回旋在大山深處,久久不息,宛若父臨終前沉重的嘆息。
五
清晨,仰望頭頂?shù)母咛?,依舊陰云密布。門外早站滿了人。我走出門外,看看嘈雜的人群,又走回屋內,想問問二哥力士何時來,持凳的何時來,有沒有領導,領導何時到,要不要主持,哪個引路,哪個放鞭,要不要議程;又見二哥那陰沉的面孔,便忐忑起來,心中頓生悲涼之意,想著父當年的溫暖,幾次想提醒一下二哥,畢竟他是當數(shù)學老師的,學生都得過全國大獎,話到嘴邊,但終于沒有出口。堂屋內,棺材已經(jīng)合封,同村的幾個嫂子早已到來,淘米、洗菜、做早飯。屋內屋外已立滿了人,忙得一團糟。
“預先都安排好了?。∷形乙院缶妥龈眻F長和主音二胡,小玉兒做團長的!表叔就做后盾。”門外忽而有人大聲嚷道。
阿霞跑進來,對大嫂道,“表叔和啟旺、正觀、寶應他們又都來了?!?/p>
“他們來了?兩個哥都出去接吧。”曉萱又拉拉我的手,道:“你也出去向長輩們拜一拜。”
我連忙走出去。但見啟旺拉著大舅、大哥,邊哭邊大聲嚷道:“我等會兒也說幾句,好不好?”
大哥回過頭來看看大舅。大舅道:“好?!?/p>
我走到表叔、啟旺身邊,雙手掌向上,又扶住表叔的腰,左腿邊向地下跪去。表叔忙扶住我,大聲道:“快起來,快起來?!?/p>
“你是志軒么?父總是跟我提起你。當年,我們的證就是在你手上辦的啊。你幫了大忙啊?!庇只剡^頭看曉萱,對著我道:“那一年,劇團的幾個年輕人都出去了,有幾個發(fā)不出工資,是父親找哥和你借的啊,總算挺過來了。他總跟我說,曉萱不錯,你更不錯啊?!北硎宓穆曇粼絹碓酱蟆?/p>
“表叔,不提了?!?/p>
“唉,我跟你父是無話不談啊。一九七九年時,聽說安慶的一個團來凰山了,我們兩個一起走到縣城里看演出?。‘吷娇h團先建起來,凰山縣團還建在我河岸團的后頭。那是我們兩個搭起來的??!”
啟旺拭著淚,道:“這多年,他領著我們,背道具走山路,打赤腳蹚河水。年前,我們還在安徽一個大山里演出,那時他自己的摩托壞了,就叫表叔、正觀他們就著團里人的車先走,我兩個背著幾十斤拖不走的道具,一腳一腳走回清河堰,一路翻山越嶺,揮汗如雨,從下午六點一直走到次日早上七點!”
“一直如此?”
“不是么,”啟旺臉上顯出些得意的樣子,“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經(jīng)常用腳走啊!后來條件好些,一團人坐在幾輛手扶拖拉機上,到了山下,險要位置拖拉機也上不去,還不是背著道具,走到天黑趕到村里??!我們這個團跑遍了河南、湖北、安徽的大別山。那時候,縣文化局的陳局長騎著自行車,偷偷跟在我們后頭,我們演一場,他就拿出本子、筆,一邊找?guī)讉€觀眾,一個一個地問,一邊記,說演得怎么樣,你們愛看么,票價你們接受不。那幾年,縣劇團還把幾個演員安排到我們團來實習,工資還在我們這里發(fā)?!?/p>
看著啟旺那樣子,我們又覺得無限傷感。昨晚就聽小玉兒講,啟旺也算是劇團元老了,和父親經(jīng)常在一起。父為了劇團生存,也存些心思,經(jīng)常跑文化局、鎮(zhèn)政府,要點資助。山里也沒有什么東西,領導也并不愿接這些,但父他們總提些木耳、豬腳、山藥找領導,聊表點心意而已。文化局每年給兩千塊演出補貼。父大多付了演員工資,或是置些服裝。啟旺在縣里頭有點關系,一次,父曾向他借了五百元錢,到年終,啟旺想通過他的親戚要點補貼,但文化局說要劇團負責人出面,啟旺就找到父,一起找文化局,后來局里給了幾千元錢。啟旺借口不要父親還他錢,把那錢自己拿了。父知道后,也不好說些什么,只好自己嘆息,道:“他跟了我二十多年??!算了,算了,他以后會明白的?!毙∮駜哼€說,好幾次,啟旺背著父和表叔在外頭聯(lián)系了幾場,拉了他們去唱,大家唱得沒勁兒,說主胡伴奏沒多大味道,又沒人能教新戲。
門外忽而霹靂一聲大吼:
“出!”
大舅一聲大喝:“都出去!”
八個力士抬起來,猛地齊聲大喝:“走!”
曉萱和同個嫂子趕到壽材邊,輕聲道:“父,莫怕啊。”
文興、婉亭,還有隔壁的狗兒,正在院子里,你追我趕的。
“啊嗚,啊嗚,啊嗚……”文興跟在狗兒后面,一只手指著狗兒,一只手往上提開衩褲兒。那濕巾兒早掉下來。
“啊?。 蓖裢?、狗兒在前面,一邊跑,一邊指著文興那話兒,啊啊大笑。
外面,太陽忽而從陰云中露出點頭來,片刻又鉆進去。我戴了孝巾,同人們一起來到院子,又都停下來。忽而感到有人點自己的后背,回頭看時,原來是縣文化局的李副局長、老瞿科長來了。他倆中間還站著兩個人。
“感謝領導!感謝領導!”沒等李局介紹, 我忙不迭說道。
“這位是楊部長,這位是譚局長?!?/p>
大舅跟兩個哥走過來,陪著領導進了香,一起到里屋去看望母親。我和啟旺將他們送來的兩個花圈安置好。
李副局長從衣袋里拿出兩張紙,又小聲問我,有沒有議程。我道,哥他們沒讓搞。李副局長聽了,側身看看老瞿科長,沉默不語。
二哥找到大舅,請他主持。李副局長走到二哥身邊,低聲說幾句。
“安排哪個在前頭,哪個后頭???”大舅不知怎么做好。
二哥跑到屋內,打電話。我知道,他大概是問禮儀公司,有哪些議程。但見他一手捏著電話,一手拿著筆記,但卻似聽不清楚,對著電話說了半晌,方才于忙亂之中擬好議程,雙手交給大舅。大舅立定了,看看四周,清了清嗓子,便開始念。
“第一項,默哀一分鐘!”
李副局長和老瞿科長就站在我身邊。大舅話一說完,他們跟著眷屬一道,跪下來。
我連忙去扯他們。
“領導,你不跪啊。”
“我也跪?!?/p>
大舅忽而回過頭來,大聲問道:
“前面怎么不放炮?。俊?/p>
村前的陳叔喊道:
“炮在哪里?我來!”
曉萱忙不迭地叫:
“浩子,快把堂屋桌上的炮拿過來給陳叔?!?/p>
“景江,你雙手把像托好,跪在所有人前面?!?/p>
“第二項,請文化局李副局長致悼詞!”李副局長站起身來,拿起稿子——
“尊敬的各位親朋好友,尊敬的各位鄉(xiāng)親父老:今天,我們懷著無比沉痛的心情,悼念原河岸鎮(zhèn)東腔、黃梅戲團團長姚家安同志……
家安團長雖然走了,但河岸東腔、黃梅戲劇團將在老團長的精神感召下,團結奮進,再創(chuàng)輝煌;老團長的精神和風范,將在大別山這片秀麗的土地上,永遠傳承!”
屋內,又傳來媽的號啕聲。身旁的小玉兒,頭上戴著孝巾,雙手托著地,不一會兒,那手就在抖,眼淚和著鼻涕一起流到地上。表叔、啟旺、寶應、正觀幾個放聲痛哭。
“第三項,請河岸東腔黃梅戲劇團副團長龔啟旺致感言!”
啟旺還跪在地上拭眼淚。小玉兒從后面拍拍他的肩膀。啟旺回過神來,拭拭兩頰,忙不迭擺手道:
“不說了,不說了,說不出來了?!?/p>
鞭炮聲又響起來。大家依次上山。一上山,我倒吸口涼氣。山太陡太高,荊棘叢生,林木又茂密??茨前藗€力士,多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人手根本不夠,根本沒辦法抬。事先并未想好,也未曾安排好。我急忙扶了扶頭上的白色孝巾,跑到前面,雙手奮力抬起棺的底部,楊部長、譚局長、李副局長、韓先生、建興哥、大哥、龔啟旺和意兒紛紛沖過來,用肩扛起支棺的大木,大聲呼和著,一步,再一步,向上艱難地攀爬。
“嘿!嘿!嘿喲!”
見到山上的荊棘叢,老陳叔和九兒拿起鐵鍬,把刺樹斬平。兩個持凳的緊緊跟在后面,飛快地將條凳插到棺下?lián)沃?/p>
“志軒,你快出來,不要動!”
大舅在前面見我抬棺,沉下臉來,立時對我喝令。
“不是你這個法子,危險,弄不好就翻了!”
大舅又向我招手。
“我曉得你是好心,但很危險。你哪里知道,這上山的活兒?。 贝缶丝粗覈@息。
人群漸漸走散。啟旺遲遲不下來。跪拜完畢,背了那胡琴盒兒,獨自坐在新砌的石階下,呆望著父長眠的山巔。
“姚團長哬,最后那幾百里的山路,是我陪著你爬過來的呀?!?/p>
“我們這個鄉(xiāng)班,哪個指望靠演出發(fā)財呀?一年演滿兩百場,每人頂多分得五六千塊錢。都是田地里的一些人,酷愛這個,有話想說……”
小玉兒回轉身去抹淚。二哥和我站在啟旺身邊,不敢扶他。啟旺輕聲絮叨著,緩緩從身后取出那把棕色的老二胡。
哦,我聽出來了。啟旺的獨奏功底相當深厚,只是在即興伴奏或是襯托腔時弱了。那《江河水》在山風中飄飄蕩蕩,似悲泣而時咽,欲訴而又止,我們的心也隨著那悲亢之音,懸在深空中四處漂泊,沉浮不定,又念起父,愈加不好受。
琴聲忽而婉轉悠揚,好似堰里潺潺的流水,輕漾著一腔溫潤的情思,含情脈脈、曲曲折折流向遠方;猛然間又突兀瘦硬,凄厲冷冽,豁然一聲如帛裂。我頓時驚出一身冷汗——那溫婉忽又凜冽之音里,似深蘊著一股無堅不透的寒劍之氣,我呆看著啟旺手中那把老二胡,心底似有無數(shù)的話要跟啟旺說,但卻始終說不出來。
小玉兒走到啟旺跟前,一句話也不說,一把將他拉起來。
中午,吃完飯,領導們跟兩個哥握手告辭,先走了。大伙兒也各自散去。幾個哥嫂、小玉兒、龔啟旺、表叔,還有先生和瘦皮猴兒,都坐到父落氣的屋里,圍著一張桌兒。大舅對我招手道:“志軒,你過來吧?!?/p>
“下午要急著趕回去是不?我這里的規(guī)矩,頭七,女兒一定得到,女婿倘有事,那就另外備一份禮,禮到,人可不到;人到,禮可不要。但你是有事的人,你自己想一下怎么辦?!?/p>
“大舅,我禮到人也到?!?/p>
大舅慈愛地笑了。
“好孩子,禮就不送了,雖說單位忙,還是請個假,這是大事啊,人家曉得的,你還是來吧。”
二哥道:“還是盡量跟單位請個假,人到吧?!?/p>
母親又將浩子叫過去。過了好一會兒,但見浩子提兩個大包過來,打開看時,是一大堆自做的豆腐塊兒,六七袋中老年補鈣奶粉,幾塊熏肉,一袋軟萩粑。曉萱對我說:“媽昨兒對我講,父去年到我新裝修的屋來時,曾跟她說一定要看到小宇考大學,哪想到父走得這樣快;自己也不知什么時候就歪過去了,預先把兩千元錢給我,說是趕小宇上大學的禮。粑是父跟大嫂頭個月用幾個晚上舂的,父當時說花朝節(jié)前送到志軒那兒去,給小宇吃;奶粉是二哥他們從縣城里帶給媽喝的,自己大概也用不著,志軒胃不好,留給他喝。”
六
我和曉萱很快出了門,二哥、二嫂在后面默默地跟著,我對二哥道:“哥,嫂,你們回去吧。”
“我叫浩子開我的車送你們到車站?!?/p>
曉萱道:“浩子呢?”
二嫂道:“他在屋里換雙鞋,等會兒就出來。”
曉萱道:“志軒,你去喊下浩子。”
我回身走到屋內,但見浩子從臥室里出來。那把金色的小號靜靜立在里面的大桌上。
大家一直走到村部。二哥將車鑰匙遞給浩子。浩子幫我們把幾個袋子提到后備箱中,打開車門,坐到駕駛座上。我回頭看看老屋。媽正由大哥、大嫂扶著,站在屋前的李樹下,滿面皺紋,悲傷地看著我們,凌亂、稀疏而又蒼白的頭發(fā)在風中飄動。屋后的大山,柏樹林子在風中簌簌作響,那布滿風塵的草木,一派枯黃,院子內靠近外墻的雪地中,一株血紅色的山茶孤獨而傲然,迎風開放,不遠處,從深山里流下來的葉河,在清河堰下,潺潺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