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凱麗 福建師范大學傳播學院
德裔美國人類學家博厄斯開啟了民族志研究的先河,馬林諾夫斯基為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領域引進民族志研究,讓傳播學者從“搖椅上的人類學家”邁向田野。費特曼具有前瞻性地預見民族志研究在互聯網上的發(fā)展趨勢,為“網絡民族志”提供了方法的指導(1)。當下的民族志研究應在新場景和新技術的背景之下重新思考并推動其步步深入地發(fā)展。本文結合筆者在主播行業(yè)的虛擬民族志調查進行經驗反思,講述如何選擇田野、進入田野、數據收集和分析等過程,希望以此作為案例進行反思,從而進一步探究民族志在互聯網時代如何迸發(fā)出新的活力與生機。
虛擬民族志調查,指的是將場所放置于互聯網之中,對人的實踐進行動態(tài)地、情景化地描述的方法,從而見微知著,探究一個文化場景內部的整體生活形態(tài)。其最重要的特征在于研究者深入田野與當地人一起生活,從而獲得對當地人及其文化的理解。(2)
關于選擇什么樣的田野,米爾斯曾指出,方法和理論的使用是為了有效解決問題。因此民族志研究應當秉持“問題中心主義”。(3)筆者認為選擇田野有兩條路徑。一是確定研究問題之后,找到適合自己的田野進入。這往往需要一個中間人為研究者打開通向社區(qū)內部的大門,核心的中間人能夠為研究者提供更為貼近田野的信息。(4)二是沒有明確的問題,但是有便捷的進入社群的通道。如有一定程度上的陪同,可以讓研究者更快拉近和社群的距離。
筆者進入直播領域是基于“問題關懷”的偶然?;ヂ摼W時代以“自拍”方式進行的自我呈現,弱化了其記錄意義和技術意義,重點突出了其傳播意義。技術發(fā)展帶來的直播較之于傳統“自拍”,具有即時性、互動性的特點。人們借“自拍”得以在網絡社區(qū)中進行身份的建構并獲得網絡社群的認可,通過“鏡中我”和“客我”所形成的“社會我”來尋找屬于自己的定位。于是筆者決定從事主播職業(yè),對于主播是如何在屏幕上自我呈現,又是如何與粉絲進行互動,公司如何配合主播與粉絲進行互動等方面進行觀察,以獲得第一手詳實的資料和觀察。
筆者在智聯招聘網站上發(fā)出簡歷之后,獲得了一家互聯網公司人事專員發(fā)來的詢問,“你有意向從事主播行業(yè)嗎?”由于筆者缺乏相應的經驗,又不具備其他進入直播行業(yè)的途徑,于是筆者就選取此處為落腳點,決定以“局內人”的身份進入行業(yè)。初入直播行業(yè)時,有兩個關鍵的人物給予了筆者較多的指導。一個是人事專員雨晴,另一個是為新人日常培訓的運營人員鵬哥(在大的公司該崗位由專人承擔,即主播經濟人)。他們的帶領讓筆者在邁入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時,有一定的方向可循。直播公司“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小型的直播公司也具備明確的公司架構。身處主播的職位上,每天有固定的工作量,在閑余時間,各部門之間難以產生聯系,大部分的互動都是通過線上的形式進行。如運營人員會在線上指出主播在直播過程中的問題,主播也會將自己的困惑通過線上方式反映給運營人員。主播與主播之間基本沒有聯系。作為一個新人,要迅速打入公司其他部分,是一件非常難的事。
以何種身份進入田野是虛擬民族志研究的關鍵問題,也即主觀和客觀的問題。社會科學的研究主體和研究客體都是人,這就意味著雙方都包含自己的主觀意識。(5)研究者被要求用客觀的眼光去看待研究對象,可是無法避免由性別、年齡、文化背景等所造成的個人主觀意識。如果以這樣的角度切入,民族志研究將走向不可知論,虛擬民族志研究無法實現從普遍到特殊的飛躍,一般性特征也無法從中得出。所以學者也已普遍意識到,研究無法做到絕對的“客觀”和“中立”。
關于如何把握好主觀和客觀的問題,有學者提出“局內人”和“局外人”的概念?!熬謨热恕?,指的是觀察者與被觀察者具備同樣的社會和文化背景,由此催生出二者在風俗、思維的一致性。因此,能夠以一個內部人員的視角去體會被觀察群體,理解他們行為背后的動機?!熬謨热恕蓖鶎ι缛杭軜嬘幸欢ǖ牧私?,能夠以較快的速度打入核心圈子,進入研究狀態(tài)。研究結論也會傾向于尊重當地人,并能抓住具有特殊性的要點。“局外人”指的是那些不同于當地人的“異文化群體”,由于缺乏對內部生活的了解以及不同的生活經歷,通常只能采取外部觀察的方式來搜集材料。
筆者以局內人的身份進入田野,將自己定義為一個在讀、希望找一份兼職的大學生。運營人員鵬哥在得知筆者的背景之后,告訴了筆者一些初做主播的技巧。鵬哥提到“記住花樣直播土豪版上大咖的名字,當他們進入直播間的時候,要熱烈歡迎。還要記住禮物的等級,刷低級禮物,簡單謝謝,刷高級禮物,態(tài)度就更熱情一點。如果有人到直播間,要鼓勵他們送禮物,從免費的鮮花開始送,再說,來都來了,送點禮物坐上榜(榜,指的是直播間里主持人的畫面下方有幾個圓形的排名榜,依據贈送的禮物的多少系統排名)。鼓勵他們充‘守護’,一個月500 元,有效期一個月。”以局內人的身份進入,使筆者有機會獲得更多的信息。
然而,以局內人身份進入田野,也具備其“危險性”。當對田野習以為常,容易失去對細節(jié)的敏銳性。研究者獲得“局內”身份是必不可少的,(6)但更重要的是能從中抽離出來。馬林諾夫斯基曾在工作日記中提到在特羅比恩島進行研究時關于自我身份的矛盾心理。學者陳向明也指出,深入和抽離的雙重身份往往會帶來身份的焦慮,由此研究者面臨自我定位模糊化和自我形象修飾的所帶來的挑戰(zhàn)。(7)費特曼也提到“參與觀察應融入一種文化,不但要參與被研究群體的生活還要保持專業(yè)距離以便適度地觀察和記錄資料。”陳向明老師更進一步指出,“局外人”向“局內人”的轉變也可視為一種危險的信號。如果研究者追求完全進入田野成為其中的一部分,便會失去與研究領域的疏離感,這種心理距離和空間距離的缺失將導致科學探究的規(guī)范受到動搖。(8)對于究竟應該以何種身份進入田野,身份是流動的和多元的,要視情況而定。
民族志調查的普遍性是研究者們的共同追求。但所面臨的矛盾是民族志研究通常聚焦于某一較小的田野,并遵循以研究問題為導向的“目的性抽樣”原則。(9)小部分、針對性的樣本是虛擬民族志研究的特點所在,如果想要由小見大,勢必要增大樣本。而增大樣本恰恰失去了田野調查的精準性。
結合實踐,虛擬民族志普遍性的實現可以通過兩種路徑。第一種是通過研究得出獲得廣泛認同的研究結果,第二種即相關理論的建立。前者認為,如果研究者在選取的田野中通過一系列的觀察所獲得的結論,揭示了同類問題的邏輯,由此引發(fā)讀者的認同和共鳴,為讀者思考和理解相關問題提供了一個面向,這便可以稱作普遍性。后者的含義是,如果研究者通過進入田野,在深入分析樣本的基礎之上建立了某種理論,而此理論又對社會相關問題的解釋起到一定的啟發(fā)作用,便也可以稱為普遍性。扎根理論便是屬于后者所說的普遍性。正如費孝通所言,這種在詳實的分析對象的基礎上所建立的理論模型,應當是具有推論作用的。以分析中國農村狀況為例,若以此種方式為切入點,可以將中國農村系統地分為幾種不同的類型,在不同類型中選擇一個進行深入分析,便可以由點帶面、由此及彼,對中國農村的概況有一個較為細致的了解。這種方式可以減輕研究的負擔,無需深入到每一個農村進行觀察。李亦圓也認為人類學研究以文化研究為主,其所揭示的不只是表層為研究者所觀看到的現象,更是其背后的深層邏輯和價值觀念,而這樣的文化價值觀念是具有普遍性的。
個體從自己的視角出發(fā),對事物給出解釋并使思想得到傳播,這樣的解讀可以移植到不同視域之中,并且可以在邏輯之上無限擴展。因此,在這個意義上,任何研究者對被研究者的理解都應該具有“普遍性”。(10)另一方面,學者們也逐漸意識到雖然質的研究強調對于可觀可感的現象進行描述,但一項具有意義的研究不應該只停留在對現象的描述之上。研究者應當形成自己的觀點,并與前人展開理論對話。(11)在對話的過程中,也應時刻警惕并保持自我的清醒,將自我放置在文獻之中,卻也要防止沉溺于文獻。(12)換言之,前人的理論是研究者理解問題的關鍵,但研究者需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之上,透過前人的理論并結合自己的經驗研究,對理論進行進一步解讀。
虛擬民族志將其田野場所聚焦于互聯網場所,對集結于互聯網中的各類社會關系展開深入觀察和分析,包括物聯網民族志的概念、“入場”原則、“參與觀察”原則等,為今后開展此類研究提供了較為豐富的文獻索引。虛擬民族志強調研究者與被研究者之間“主體間性”的關系,即二者之間的互動和相互建構,也同樣注重對民族志研究中的真實性的把握。
虛擬民族志的研究既要從微觀入手,觀察每一個細節(jié)和背后所蘊含的深意,但同時也應開拓視野以具備統籌全局的觀念,以實現民族志研究方法在實踐中不斷的完善和發(fā)展。作為一種與時代特色息息相關的研究方法,它要求研究者明確自己的問題意識,并選擇合適的田野以一個恰當的身份進入其中參與觀察,以獲得詳實的一手資料。此外,研究者需要將個人體驗與已有的理論相關聯,在多場所、多時段的田野觀察中勾連更為廣泛的社會文化背景,實現從個體到一般的轉變。
注釋:
(1)(2)(4)(6)費特曼.民族志:步步深入(龔建華譯)[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07.
(3)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陳強,張永強譯.北京:三聯書店,2001
(5)(6)(7)(8)陳向明.質的研究中的“局內人”與“局外人”[J].社會學研究,1997(06):82-91.
(9)(10)陳向明.從一個到全體——質的研究結果的推論問題[J].教育研究與實驗,2000(02):1-8+72.
(11)(12)費特曼.民族志:步步深入(龔建華譯)[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0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