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新庭
雄峙神州的泰山,就像古老青州的守護神,守著它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若西漢的水聲傳來,你定會聽到古青州的回響。西漢元封五年,漢武大帝設立青州刺史部,于是青州躋身全國十三刺史部,治所設在廣縣城。廣縣城當是最古老的青州城,位于今日青州城西一華里處,中間卻隔著兩千多次四季輪回。在這兩千多次四季輪回中,古青州于海岱之間稱雄千余載,并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一度成為南燕國國都。彼時的青州風流倜儻,甚至已拔得風雅頭籌,成為文人雅士鑒別美酒的標桿。南朝宋·劉義慶所著《世說新語·術解》載,“恒公有主簿善別酒,有酒則令先嘗,好者謂‘青州從事,惡者謂‘平原督郵”。
歲月深處那些醇美的“青州從事”,想來肯定曾陶醉了整個華夏。史載唐宋之時,青州古城聚了無數(shù)風雅賢士,創(chuàng)造出絢爛繽紛的青州文化。李邕、柳公權(quán)、范仲淹、歐陽修、富弼、范成大、寇準等名臣先后知青州,給這座古蘊深厚的城市拓上醒目的人文印記,被時間濡養(yǎng)成永不凋落的古城芳華。
積滿塵世滄桑的十里古街,在陽光里顯得格外安詳,就連被歲月霜雪漂白的日子也活色生香。古街是青州古城的血脈,汩汩流淌著世俗的繁華與落寞,不知沉淀了幾千年人文雅蘊。
逝去的時光,曾經(jīng)在交錯勾連的古街上點染,筆墨濃淡之間,就是數(shù)千載光陰。古街在光陰里伸枝展蔓,漸漸繁花滿枝,花香蕩漾,飄零的花瓣已輕舞了千年。棋盤街,昭德街,東門街,北關街,參將府街,偶園街,衛(wèi)街……一條條古街肌理清晰,從各個角度抵達青州古城的內(nèi)在,它們好像一直在舊時光里沉溺,拽著記憶的發(fā)絲緬懷過往,是古青州刺入現(xiàn)代的刺青。
古街上流淌的光陰亦顯得滯澀,仿佛粘連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已磨損了大半,剩下的有些單薄。沒有人去追問這些青石板的來歷,它們一年年任流水沖刷,再不復最初的形貌,所有的棱角都已磨平,毫無脾性地任人踐踏。它們馱來了古城的每一個日子,又眼看著那些日子一個個走遠,而古城亦在這日子的水流里漸漸老去。
掠過古街的風,是落寞的,那是賞盡了繁花之后的落寞。曾經(jīng)的十里古街,是青州直通臨沂、江蘇等地的唯一官道,往來的車馬與客商絡繹不絕,街道兩邊店鋪林立,會館遍布,各種商品匯集于此。古街稱得上人杰地靈,這里曾出過兩位狀元,分別是王曾和趙秉忠。王曾留下了宰相府,趙秉忠留下了“狀元坊”與“軟綠園”。清代中期,晉人在東關穆巷以東占地三十畝筑起“山西會館”,高墻大院,院內(nèi)古柏參天,奇花異草散點。中院前面五間戲樓連排,后面正殿供奉著關羽坐像。當年青州的那些“角”與票友聚在會館,把閑適日子打磨出風雅的光澤,不知妖饒了幾多庸常的歲月。
讓人痛惜的是,軟綠園、山西會館與眾多商號都在時光里四散飄零,順便帶走了青州古城的繁華。好在十里古街仍在,青磚小瓦的老店鋪與方格窗古舊民居相互攙扶著,哄著古街的時光慢慢朝前走。
隨便踏進一條古街,都會撞到一段歷史的腰,從它發(fā)出的輕微呻吟里,牽出一些陳年舊事。幽長深邃的胡同,光影斑駁的老屋,苔齒層疊的青磚黛瓦……而那些招搖于舊時光里的店鋪招牌,轉(zhuǎn)了個時空依然活著:字畫鋪、皮貨鋪、衣帽鋪、糕點鋪、煎餅鋪、火燒鋪、煎包鋪、香油鋪……一座座店鋪好像從歲月深處穿越而來,吆喝著舊日的吆喝,聚攏來已經(jīng)有些泛潮的回憶。
一九三六年夏,梁思成攜林徽音來青州古城。古城韻味獨特的街巷,給兩位建筑學家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致離開之后,林徽音寫下了“第一次青州之行,興致盎然,忘乎所以,頗多遺憾”。這遺憾雖有些矯情,卻那么真實可愛,給青州古城的十里古街又平添了一縷人文魅力。
坐落在昭德街的真教寺保存完好,據(jù)寺內(nèi)碑文記載,真教寺為大元大德六年元相伯顏后裔所立,在元代即被封為官寺。真教寺融阿拉伯建筑藝術與中國建筑藝術于一爐,粗看似中國古式建筑,細觀又處處透露出阿拉伯風格。寺內(nèi)存有明朝朱元璋題寫的“百字贊”碑,真實地標記出這座寺院的時間深度。時光的流水一直在無聲地沖洗真教寺,使得它在滄桑里融入了更多青州元素,成為民族相互融合中尊重信仰的憑證。
與舊時光一起流連在十里古街,那仿佛沒有盡頭的古街小巷,正綿綿不絕地延續(xù)著古老青州的文化。
在古街,任舊時光牽著手臂,緩緩走到小巷盡頭那一刻,你會生出一種“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感慨。不錯,小巷盡頭,青州古文化的弦并沒有斷裂,一座古橋又把那悠悠古韻銜起來。
古橋是座高大英挺的石橋,雕欄玉砌,氣勢恢弘,凌空橫跨于南陽河上,喚作萬年橋。萬年橋在古人眼里簡直就是奇跡,青州民間曾流傳著兩個與這座石橋相關的故事:一說有個頑童在橋上玩耍,失足落下,等到墜入橋底時,已成白發(fā)老翁;一說有鳥兒在橋欄邊筑巢,結(jié)果風來巢覆,但巢落到橋下半空時,巢中幼鳥已然孵出,未到橋底便學會了飛翔。這看似太過夸張的故事,卻暗含著古青州人對萬年橋的虔誠膜拜。
古時青州“中貫陽水,限為二城”,于是“跨水植柱為橋”,用萬年橋把二城貫穿起來。北門街拽住萬年橋,萬年橋又扯起了偶園街,在這牽牽扯扯中,古街的韻味愈顯深長。歷史深處的古道,曾毫不猶豫地沿北門街馳來,跨過萬年橋,隨即便踏上了偶園街。昔日由古道繁衍開的富庶,填滿了十里古街的所有空缺,彼時的萬年橋簇擁在市井喧囂里,唯有橋頭石獅兀自沉靜。
時光的流水,在反復沖刷萬年橋,帶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時光應該比誰都清楚。
萬年橋的前世,是一座永遠活在張擇端《清明上河圖》里的木制虹橋。據(jù)說那座虹橋初成之時,恰如霓虹臥波,飛架于南陽河上,引得四方文人雅士齊來觀摩:整座虹橋用大木巧妙穿插連接,中間不用任何橋柱,仿佛就是飛來的橋體,卻穩(wěn)穩(wěn)地凌空橫跨兩岸,真如長虹落地,疑為神跡。北宋名家曾鞏之弟曾肇為虹橋撰寫修橋記,并由大書法家米芾書丹刻石立碑。
令人嘆為觀止的虹橋設計者竟是一名囚徒,歷史吝于為他花費筆墨,但那座永遠活在《清明上河圖》里的虹橋,卻為他豎起了一座豐碑—他開啟了中國構(gòu)木虹橋之先河。
然而,飛跨在陽河上那座精美絕倫的木制虹橋,終敵不過時間的水流。明弘治七年,洪水沖毀了已然老去的虹橋,青州人重又筑起一座七孔石橋,“石崖天設”,“鐵柱釘連”,改稱“萬年橋”,大約是希圖千秋萬代不毀。但事與愿違,清康熙二十五年,肆虐的水流再一次毀了石橋,直到十年之后才重新修好。
時光隨萬年橋下的水波流淌,古青州的歷史亦在橋上流淌。
今日的萬年橋,就像歲月寫下的一篇表記,用整個橋體來詳述曾經(jīng)的風云際遇。石橋眼里的古街,已非昔日容顏,但那份氣韻仍在,以它熟知的青磚黛瓦來核計得失。失了的,卻在記憶里復活;堅守的,已把所有滄桑都煉成了詩。
站在萬年橋上,凝望它眼里的南陽河,在那碧波里揀拾兩岸古舊檐角與楊柳的情話,心底彌散開的依然是青州古城的往昔。曾經(jīng)的南陽河水勢頗盛,向東匯入彌河,再跟隨彌河的水流向北經(jīng)壽光入海,順便把古青州的念想一并送入遼闊海面去馳騁—只是那一切都消逝于流水。今日的南陽河成了條人工河,除了殘落的鵝卵石在追尋舊夢,戀舊的水波也還日日擁著古街的倒影喃喃訴說。
古韻不凋。若明月當空,萬年橋依然會捧起兩城偃月的美景。
輕撫萬年橋橋欄,遙望范公亭,在心底問一聲,那位寫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先哲,魂魄還留在青州么?
時光的水流一直在激蕩。滄桑湮不滅的青州古城,已盤踞在你的夢里,成了你夢里都無法舍棄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