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周末,和朋友們上廣式茶樓。遇上峰期,里面熙熙攘攘。負責帶位的年輕男子問我多少人,我說七位。他問,全齊了嗎?他此舉是為了預防“霸位”。我說已到五位,兩位在路上。他說好,領我們?nèi)ヒ粡垐A桌就座。十分鐘過去,“在路上”的朋友夫婦說已在附近,正找停車位。
同一位帶位員在旁邊的桌子上擺位,看椅子不夠,從我們的桌子旁拉走兩張。我見狀,說:“喂,這些椅子我們需要!”“沒問題,你的客人來時,我補上就是?!比缓?,他對也負責帶位的老板娘說:“有人‘喂我呢!”顯然,他對我剛才的“不禮貌”頗為耿耿。
我趁這年輕人從身邊經(jīng)過時對他解釋:“你應該先問我們,可否拿走兩張椅子,獲得允許以后再動手?!崩习迥锍雒娲驁A場:“放心,你的客人來了,我保證補足——放加倍的椅子?!蔽蚁?,來這里是為了取樂,犯不著生閑氣,不再爭論,繼續(xù)和朋友們談天說地。
事后,我從這點過節(jié)想到人的“尊嚴”。那次我在茶樓上,沒有和年輕的帶位男子進一步交流,本來要對他解釋:從我們這邊搬走兩張空椅子,于你誠然省事,粗看對我這一桌也沒有不良影響。但是,且設身處地想一想,遲到的朋友進來,看到?jīng)]有替他們留位,可能以為我們沒有請他們的誠意。位子事小,折射出來的人情學重——個人尊嚴,茲事體大。
他閱世不夠深,不明白人的尊嚴容易折損于“差別待遇”。且舉一道也和吃有關的考題:某人請客,早已發(fā)出通知,均已落實。但臨近時兩位客人有急事不克出席。主人看著包廂內(nèi)空位,思量開了:菜單已定,無法調(diào)整,少了兩個客人,浪費了酒菜。怎么彌補?便捷之法是從候補名單挑選兩位,馬上電邀。人是現(xiàn)成的,但你要怎樣說明,才能讓對方免去不愉快?對方會不會這樣想:原來我是你的“五更尿壺”,急了才用;現(xiàn)在才曉得,我只是你朋友圈的第二梯隊。有鑒于容易引起損害彼此信任的聯(lián)想,聰明人寧可讓位子空下去;除非被邀者是馬仔、死黨、鐵粉之類,對主人所有舉措都不懷疑,只有遵從。
“衣食足方知榮辱”是老祖宗的教訓。知榮辱,就是對自我尊嚴的警覺和保護。如果三餐不繼,一家子啼饑號寒是常態(tài),那么,尊嚴是奢侈品;否則,就是“易碎”的常用品。個體生命的尊嚴,因敏感而脆薄,尤其是面對“可比性”高的人群之時。且說送紅包:某人去探親,給在場的小孩子每人一個利是封,孩子都性急,一起把里面的鈔票拔出來,如果數(shù)目不同,那就有好戲看。天真未泯的孩子未必在意,他們的家長可能背后嘰咕:哼,看不起我家孩子就是看不起我!如果數(shù)目一律,也未必沒人埋怨:看到了吧?我?guī)土怂@么多,他也沒待我的孩子好一點!一位老太太,有女兒四個,兒子一個。兒子生日,她送的紅包是一千元。不巧把錢放進信封時,被小女兒撞見,后者哇哇叫:“不公平,我和姐姐生日,你才送五百元!”
套用藝術(shù)上的“形神”之辨,尊嚴是“神”,從物質(zhì)到禮節(jié)、態(tài)度、言辭,都是“形”,它本身如何也許不是決定性因素,它的指向,它的深層意蘊才是。美國著名哲學家桑塔耶納指出:“人的尊嚴,不在于我們做了什么,而在于我們理解了什么?!?/p>
說到這里,恐怕與當今顯學——拍權(quán)貴之馬混淆。其實有以下本質(zhì)的區(qū)別:一、把所有人的尊嚴放在同等位置;二、對弱勢群體的尊嚴給予特別的關注。
【原載《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