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婷,王爽
(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蘭州 730000)
九天玄女是道教的神仙,《道藏》《云笈七簽》都有她的傳。現(xiàn)今百回本的《水滸傳》[1]描寫玄女的文字較少,但和《宣和遺事》(《水滸傳》的藍本)進行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百回本的《水滸傳》對于玄女的描寫已經(jīng)發(fā)生了些許改變。在《水滸傳》中玄女正式出場是在第四十二回“還道村受天書,宋公明遇九天玄女”,但是在第二十一回“虔婆醉打唐牛兒,宋江怒殺閻婆惜”卷首《古風一首》中玄女的形象就已經(jīng)被建構起來了。
朱朝運祚將傾覆,四海英雄起寥廓。流光垂象在山東,天罡上應三十六
瑞氣盤纏繞鄆城,此鄉(xiāng)生降宋公明。神清貌古真奇異,一舉能令天下驚。
幼年涉獵諸經(jīng)史,長為吏役決刑名。仁義禮智信皆備,曾受九天玄女經(jīng)。
江湖結納諸囊杰,扶危濟困恩威行。他年自到梁山泊,繡旗影搖云水濱。
替天行道呼保義,上應玉府天魁星。
這里已經(jīng)講述了宋江“曾受九天玄女經(jīng)”,據(jù)此推測,在早于百回本的本子中,玄女授宋江天書事應該是寫在第二十一回或者是這一回之前,但是現(xiàn)今版本已經(jīng)安排至第四十二回。當然這一推測如今有待商榷?!端疂G傳》第四十一回“宋江智取無為軍,張順活捉黃文炳”云:“正是:只因玄女書三卷,留得清風史數(shù)篇?!笨梢钥闯鲂跁菢O為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第四十二回玄女第一次正式出場,對玄女的描述極為詳盡:“頭綰九龍飛鳳髻,身穿金縷絳綃衣。藍田玉帶曳長裾,白玉圭璋擎彩袖。臉如蓮萼,天然妙目映云環(huán);唇似櫻桃,自在規(guī)模端雪體。猶如王母宴蟠桃,卻似嫦娥居月殿。正大仙容描不就,威嚴形像畫難成?!苯?jīng)過勸酒、奉棗之后,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飲,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書,賜與星主?!彼谓侔蒽笫埽赜谛渲?。娘娘法旨道:“宋星主!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他日功成果滿,作為上卿。吾有四句天言,汝當記取,終身佩受,勿忘于心,勿泄于世?!彼谓侔荩霸甘芴煅?,臣不敢輕泄于世人。”娘娘法旨道:“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兇。北幽南至睦,兩處見奇功?!彼谓牣叄侔葜斒?。娘娘法旨道:“玉帝因為星主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暫罰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失忘。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書,可以善觀熟視。只可與天機星同觀,其他皆不可見。功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在世。所囑之言,汝當記取。目今天凡相隔,難以久留。汝當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瓊樓金闕,再當重會?!彼谓阒x了娘娘,跟隨青衣女童,下得殿亭來……二青衣往下一推。宋江大叫一聲,卻撞在神廚內,覺來乃是南柯一夢。
玄女第二次出場是第八十八回“顏統(tǒng)軍陣列混天象,宋公明夢授玄女法”。這一次是從宋江的視角刻畫玄女形象:正面九龍床上坐著九天玄女娘娘。頭戴九龍飛鳳冠,身穿七寶龍鳳絳綃衣,腰系山河月裙,足穿云霞珍珠履,手執(zhí)無瑕白玉圭璋。兩邊侍從女仙,約有三二十個。玄女娘娘與宋江曰:“吾傳天書與汝,不覺又早數(shù)年矣。汝能忠義堅守,未嘗少怠。今宋天子令汝破遼,勝負如何?”……玄女娘娘:“汝知混天象陣法否?”……宋江再拜,懇謝娘娘,出離殿庭。青衣前引宋江下殿,從西階而出,轉過欞星紅門,再髓舊路。才過石橋松徑,青衣用手指道:“遼兵在那里,汝當可破?!彼谓仡櫍嘁掠檬忠煌?,猛然驚覺,就帳中做了一夢,靜聽軍中更鼓,已打四更?!昂笫赖呐c者很看重這一情節(jié),有的甚至認為‘是一部作傳根本’(袁無涯本眉批)?!保?]
建構九天玄女形象主要借助了夢幻式書寫的手段。首先在文本之外打造了另一個維度即神秘化了的敘事空間。夢幻敘事拓寬了文本的表達空間,也有效地拓展了讀者的閱讀和想象空間。對玄女的兩次描寫,在第四十二回“宋公明遇九天玄女”中率先寫宋江眼中的青衣侍女,接著寫路過的殿宇,隨著宋江的移動,漸次描寫了一路的景致,直至最后九天玄女才出現(xiàn)。隨著主人公視角的變換,敘事者也不斷的強化和加深玄女的神秘色彩。在第八十八回“宋公明蒙受玄女法”中,現(xiàn)實和虛幻的場景融為一體,完全突破了敘事的紀實性,在虛實之間為讀者勾勒出一個與世俗生活別無二致又截然不同的環(huán)境,這是一個完全獨立的神秘化的敘述空間。
選擇以夢點題這樣的藝術手法更是確保情節(jié)發(fā)展合理性的必然要求?!端疂G傳》是對《宣和遺事》原有情節(jié)的完善和改寫,減慢了敘事的節(jié)奏,使人物命運與歷史事實結合在一起。“關于宋江上梁山的敘述,《水滸傳》與《宣和遺事》的主要內容相差不大,即主要有宋江放走晁蓋,歸家省親時殺死閻婆惜,避難遇九天玄女得天書等內容,可是在情節(jié)細部的構成上卻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保?]《水滸傳》第七十一回“忠義堂石碣受天文”中才具體的呈現(xiàn)了三卷天書的內容。這種放緩的敘事節(jié)奏,主要是實現(xiàn)從“講史”到小說的變化,因為成書的立意不同,故而對同一題材的處理手段也會不同。在《宣和遺事》中一筆帶過宋江躲進玄女廟,未被捉拿。在《水滸傳》中九天玄女卻起到了傳授天書、交代整個故事走向的重要作用?!端疂G傳》中九天玄女傳授的天書將聚義者的姓名綽號展現(xiàn)出來,宋江在天書的指引下,實現(xiàn)了三十六人聚義,梁山好漢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九天玄女第二次盡管是在夢境出場卻也完成了現(xiàn)實中的任務:幫助宋江順利地度過了難關,也用前瞻性筆法將傳書過程寫出來,并且為后文的聚義打下了基礎,使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不會有異議,同時還增加了可讀性。
夢幻式的書寫方式自然也是九天玄女神性的直觀表現(xiàn)。古羅馬西塞羅的著作《論神性》中說:“而你找不到理智的原因就會逃向神,好像一個祈求恩惠者逃向圣壇一樣?!保?]《水滸傳》則是為了尋找一個理智的原因而逃向神?!端疂G傳》中關于玄女的夢境描寫是為了合理化解決宋江所遇到的困難。這一困難已經(jīng)超越了人的能力范圍,因此不得不求助于“神”?!端疂G傳》作為歷史演繹小說,需要在文本中合情合理地解決宋江所遇到的問題,在夢境中自然是最恰當?shù)陌才拧?/p>
何為神性?并沒有一個確切的概念,但是在《薄伽梵歌》中則有關于如何獲得神性的描述:第一,服務人類;第二,研習經(jīng)典;第三,合適的靈修;第四,結交圣人;第五,順從上主的意志。“神”本身自然就具有“神性”,獲得神性則是“人”的追求[5]。在《費爾巴哈三部曲:神性·理性·人性》中,費爾巴哈認為“天主教的內在矛盾是精神與肉體的矛盾,也就是自然與神賜的矛盾、感性與超感性的矛盾、人性與神性的矛盾。天主教要求人們放棄塵世的一切,懷著一顆悔恨的心,用一雙淚水滂沱的眼睛仰望蒼空,根除一切自然的欲望和興趣,刻苦修行”[6]。盡管人性和神性的矛盾是永恒且不可調和的,但是在《薄伽梵歌》中人性與神性似乎是可以保持一致,薄伽梵說:“無所畏懼、品質純潔,堅信智慧瑜伽、布施,自我克制、舉行祭祀,誦讀經(jīng)文、禁欲、正直。戒殺、真誠、無嗔怒,不中傷、舍棄、平靜,憐憫眾生、不貪婪,溫和、謙虛、穩(wěn)重,英氣、寬恕、純潔,不驕、無怨、堅韌,婆羅多呦!這些均屬于生來就具有神資的人?!保?]可見,美好的人性與神性具有相似性。九天玄女則是人性與神性相互融合的例子。她為人類服務,結交圣人,也順從天意,使梁山好漢可以替天行道。
近些年,學術界對于《水滸傳》中宗教內容的討論逐漸增多,看法各異,其中較為普遍的觀點是,《水滸傳》屬于“三教會通”“佛道并行”。這種看法自然有其合理性,直觀來看,書中既有對于道教的描述,也有對佛教的敘述;和道教相關的人物、情節(jié)有好有壞,和佛教相連的人物、情節(jié)亦是毀譽參半。倘若深入研究《水滸傳》的成書過程,對文本中涉及的道教與佛教的內容進行橫向比較,可以看出,《水滸傳》有較為鮮明的宗教傾向——敬重道教。首先《水滸傳》中的108條好漢是由上界的36天罡、72地煞組成的,而36天罡、72地煞屬于道教的體系。換言之,梁山好漢本身就是道教的幻化。當然,《水滸傳》中也有“花和尚”魯智深這般深諳佛法的高僧,但數(shù)量鮮少,反觀道教,則細致的描繪了天仙玄女、張?zhí)鞄?、羅真人等道教神仙。此外,108人中亦有入云龍公孫勝等,皆是書中至關重要的人物。因此縱觀《水滸傳》整個故事,可以看出,《水滸傳》是在道教人物與道教思想的總領下完成的,而玄女更是書中道教人物與思想的典范。
《水滸傳》中略有姿色的女性結局均較為凄苦,而“九天玄女”這一道教女神卻被建構得美麗、端莊。《水滸傳》中對玄女形象的刻畫,即暗合了道教對對女神的敬仰,也彰顯了作者對于女性的美好期許。佛教人物以魯智深為主要參考,魯智深頗有狂禪意味,但是在表現(xiàn)其個人的英勇的同時,也彰顯了佛教的慈悲莊重。把《水滸傳》中與魯智深相關的敘述與《大宋宣和遺事》中的相關情節(jié)進行對比,《水滸傳》中對佛教的調侃成分更多,解構乃至戲謔的成分也明顯增多,而對道教的描述中則大多較為積極和正面。結合論文開篇選取的《水滸傳》中兩次對九天玄女的刻畫,可以將九天玄女形象歸結為:(1)代表上天的旨意引領宋江走“忠義”“替天行道”之路。(2)借助法術和神力在危急關頭幫助宋江,讓他能夠逢兇化吉贏得勝利。(3)密切關注宋江的行事,在緊急之時對其施以援手。這種“定向”護佑的刻畫,使得梁山好漢的造反行為不斷地被“合理化”,這亦是全書“替天行道”主題的最有力的例證。在《水滸傳》中與九天玄女身份大體相當?shù)倪€有羅真人,而為何羅真人不能成為水泊梁山108將的庇護神?不能為梁山好漢的命運做出歸納性的總結?主要原因是羅真人在書中的描述是人性有余而神性不足。第五十一回“戴宗二取公孫勝,李逵同訪羅真人”,羅真人是真有其人,可以訪之,在歷史中也確有其人。九天玄女則是玄之又玄,歷史背景也是飄渺的,給讀者更為寬廣的想象空間,是只能出現(xiàn)在夢境之中的神仙,神性遠遠超過羅真人。
宋江作為梁山的首領,需要為梁山好漢的“造反”行為尋求一個合理的解釋,力求做到“師出有名”,這樣才能夠凝聚人心。因此,他急切的希望得到上天的旨意,將其造反的行為歸因于受命于天,這自然就需要尋求一位代表“天命”的神仙支持。而從歷史的客觀情況來看,很大一部分的農(nóng)民起義,在起義之初都會借助“神明”“天意”等來合理化自己的起義行為,同時為起義造勢。九天玄女具有民間背景,并且據(jù)《云笈七簽》記載:“九天玄女者,黃帝之師圣母元君弟子也?!保?]同時,玄女在民間一直都是女戰(zhàn)神的化身。除此之外,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說:“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返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保?]可以看出,英雄人物對于精神母親的強烈渴望,這是玄女這一女神出現(xiàn)的主觀原因。在《水滸傳》中,九天玄女并不只是承擔了神性,在承擔神性之外更多的是“扮演了母性的角色”[10]。九天玄女在見到宋江時曾經(jīng)獎賞給他的棗、面團等食物,這些食物在日常生活中的確可以切實提高體力,但是因為食物來自于玄女之手,又將這些日常食物覆蓋上了某種神秘性。這其中隱含著一個古老的史詩母題:英雄從母親的身上汲取力量。九天玄女是可以給予英雄力量的母親,母親是愛的代名詞,符合人類心靈的美好追求,而母親也是人類靈魂深處最后的避難所。故而,玄女擔負起賜予力量,賦予戰(zhàn)爭正義性的角色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綜上所述,作為道教女神,九天玄女以其獨特的形象進入文學作品之中。首先,玄女是一位具有民間故事背景,深得普通百姓喜愛和敬仰的女神?!端疂G傳》中的玄女在故事建構中被塑造成為梁山好漢的保護神,于宋江而言,九天玄女更是其“替天行道”合理性的見證者,她在《水滸傳》中扮演了支持受迫害者奮起抗爭的角色,給予抗爭者精神上的支持和鼓勵。與此同時,作為神,九天玄女可以從全知全能的視角評述梁山好漢的命運,即確定了以宋江為首的梁山好漢反叛的合理性,也恰到好處地概括了梁山好漢上梁山前后的形象轉變,并且預言了《水滸傳》的悲劇式結局——一百單八魔君終究不能成圣神,將故事情節(jié)合理化的同時也梳理了故事的脈絡和走向。其次,在塑造九天玄女形象的過程中采用了夢境即夢幻式書寫的方式,這種虛實結合的描寫方式為此后的明清小說的夢境即夢幻式寫作指明了方向,對《水滸傳》而言,夢幻式書寫最大可能地開拓了文本的空間,打破了文本內外的時間限制,強化了文本閱讀的趣味性,增加了故事情節(jié)的神秘感。九天玄女從人性出發(fā),是英雄的母親,是愛和希望的守護者,在危難關頭助兒女一臂之力,確立了梁山好漢替天行道行為的合理性,將梁山好漢變成正義的象征。九天玄女從神性出發(fā),是庇護眾生的女神,盡管只有兩次頗具神秘色彩的出場,但卻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塑造了眾多英雄形象。九天玄女對《水滸傳》這部著作的貢獻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