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新愿
“本姓洛,家有一女,便是安?!背鍪廊諘r,父親這般說道。
洛家班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戲班子,洛安又是班主洛志華唯一的女兒,繼承了作為一名戲子該有的樣子,從小天賦過人,又在梨園里耳濡目染。自五歲起,一月三次的毯子功從未間斷。十六歲那年,洛安已成了洛家班不可或缺的臺柱子。
那日戲臺上的洛安絳眉輕啟,眼波流轉(zhuǎn),眼角處的一抹朱紅似是戲子骨頭里的血。一曲落幕,轉(zhuǎn)身之時,耳邊落進的卻是陌生的聲音:“這戲園怕是已過時,若不及時更新,他日定是趕不上盧灣的國泰影院?!?/p>
開口的是國泰影院新任老板林國泰,自歐美留學后便接管了自家的影院。電影這種西方興起的東西比起洛家班的百年基業(yè)竟是毫不遜色。
“若是過時,這梨園怎會日日人丁興旺?”
“姑娘可否與我一賭?”一身西裝的林少爺于園中輕立。眉山目水,盡是輕狂。
洛安回首,平生一顧,一眼已萬年。
未等賭約下達,林少爺要成婚的消息已傳遍整個上海灘。林夫人是位洋小姐,高起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窩讓人深感西洋之美。人們對西方事物的喜愛與追求任洛安想一生也許都不明白。那場盛大的西式婚禮,連多年后穿過上海老弄堂的風都記得。
洛安病了,在戲園的一間屋中一病不起,日日與湯藥相伴。洛安知那場婚禮,知春夏秋冬,卻不知中國人會迷戀西方事物,更不知屋外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日林國泰的話一語成讖。洛家班的生意每況愈下,千年的傳統(tǒng)、百年的基業(yè)竟趕不上洋人的幾卷膠卷。
“師姐為何眉頭皺得這般緊?”洛安問道。
“師妹在屋中養(yǎng)病自是不知,”師姐嘆氣道,“這洛家班,終究是比不上洋人的膠卷??!”
“師姐哪里的話,”洛安輕笑,“聽戲早已是上海人的習慣,哪有落后的道理。”
可洛安不曾想到,人的習慣是會慢慢改變的,新生的事物總以一種霸道的方式肆意蔓延,不給落后事物絲毫的喘息機會,那些老去的、陳舊的經(jīng)典便深埋在地下,從此暗無天日。
國泰影院以一種新奇的方式逐漸霸占了每位上海人的空閑。男女老少,以看新上映的電影為榮,還有誰記得那奇怪唱腔的傳統(tǒng)戲曲。洛家班的戲院,一日不如一日,從前的人滿為患到如今的門前冷落,今昔相比,儼然像是兩個世界。眼看著到了支撐不下去的地步。
洛家班解散的那日,天下著蒙蒙雨,洛家戲院里一片狼藉,紙扇、油彩、紅纓槍……它們雜亂地堆在曾承載著洛家班一切榮耀的戲臺上。那流淌出來的朱紅和著雨水,慢慢染在戲臺上,直到戲院里。動人心魄的紅是傳統(tǒng)慢慢死去時流出的血,又是戲子執(zhí)著一生的見證。都說戲子無義,可他們一代一代皆為唱戲窮極一生。洛安支起久病的身子,與師兄、師姐一一道別,從此天各一方。
洛安回到屋中,耳邊又回想起那句戲詞——“姑娘思量的人已成為追憶,何必一廂舊夢悠悠苦我心”。
屋外的戲臺轟然倒塌。
――致正在消失的傳統(tǒng)文化
(泰安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