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龍海
1
北方的春天,駛風而來,搖曳的樹枝,吐出新綠,撲面的陽光,令人舒暢……
這個春天,漂泊的劉梅回來了。黃小明通知我的時候,聊了些和劉梅的往事,特意強調(diào)說,劉梅知道你忙,日理萬機,時間寶貴,問你何時有時間,在一起坐坐。我靠著黃浦江畔的護欄,吹著江風,望著東方明珠說,我在外地,最快也得三天吧!黃小明說,那你趕不上了,她媽后天出殯。
掛了電話,后悔沒讓黃小明代隨份子,更有幾分懊惱,不就是通知劉梅母親的葬禮嗎?有必要做那么多鋪墊嗎!
夜幕下的外灘,熙熙攘攘、人流如織。黃浦江上,漂移著華彩的多層游輪,摩天大樓,燈光絢麗,倒影在微瀾的江面上。東方明珠通體明亮、五光十色,幻化著多姿的色彩,讓我的思緒,多了些人間煙火,想起了一句話……東風吹來滿眼春。那時的油田二級單位,星星般散落在百里油田,每一個廠區(qū),就是個小社區(qū),醫(yī)院、學校、商店、酒店賓館屬于標配。有實力的單位,借著東風,如火如荼地辦起了飲料、燈具、服裝、家具、電器等十幾人或百人的小廠。產(chǎn)出的商品,大都是油田內(nèi)銷,日子可謂富足、樂哉。那是個歌舞升平,繁花似錦的年月,綠色的中巴車,風馳電掣,連接著廠礦社區(qū),招手即停。車站、商場邊賣冰激凌的,支臺球案子的,騎摩托車到松花江馱魚走街串巷叫賣的,多是倒班工人。先讓一部分人富起來,小廠小店明確了法人代表,實行了責任承包。想富起來的太多了,沒承包上的人,報怨暗箱操作,扯上了裙帶關(guān)系,有什么辦法呢?有膽量的,停薪留職,坐上綠皮火車,晃蕩幾晝夜,到更廣闊的深圳,搏浪淘金。劉梅是我認識的人里,唯一抓住機遇的人,她承包了技校食堂,還邀我們幾個文學青年去參觀,招待了酒飯。
我那時熱愛文學,在報上發(fā)過幾個豆腐塊,大隊宣傳干事崗位空著,躍躍欲試地期待著。
丁香文學社是劉梅發(fā)起的,黃小明拉我入社,鄭重其事地介紹了劉梅,學生會宣傳部長,校報主編,廣播站站長兼播音員。每一個光環(huán),都閃爍著光芒,我尤為感興趣的,是播音員,聲音好的女人,肯定漂亮??梢哉f,劉梅沒讓我失望,她中等身材,白凈的鴨蛋臉,彎眉杏眼,鼻梁挺拔,唇紅齒白,齊肩的黑發(fā)甩動著,充滿了朝氣。唯有遺憾的是,身體略胖。黃小明看懂了我的眼神,不屑一顧地說,剛生完孩子。這話提醒了我,偷窺劉梅的胸,果然不同凡響,顫動著從我身邊經(jīng)過,能嗅到嬰兒的味道。
劉梅是個雷厲風行、果斷豁達的女人,認準的事兒,一條道跑到頭,不管前面是黑暗還是光明,是陷阱還是墻頭。黃小明像個跟班,對劉梅唯命是從,以副社長的身份自居。私下里,還調(diào)侃劉梅說,這樣的女人太強勢了,可以當哥們兒,不能當老婆。我清楚,他是口是心非,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有時我想,黃小明在等劉梅,可劉梅結(jié)婚了,他還在等什么呢?
丁香月刊是油印小報,設(shè)計得雅致,刊頭是公司宣傳部長題寫的,很飄逸的一種字體。受版面限制,只能刊發(fā)小而精的詩歌、散文。劉梅在打字室工作,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黃小明字寫得好,他承擔著刻板任務(wù),這是個細心活,錯一個字板就廢了。
在劉梅的眼里,我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她指揮文友干這干哪,從沒指令過我。黃小明會來事兒,讓我和他一起干。臺階是下來了,我心里特別扭,心里憋著勁兒,刷著油墨,推著滾筒,想一鳴驚人。冬去春來,一天中午,我在食堂吃過飯往宿舍走,被黃小明欄住了,他笑嘻嘻說,劉梅找你。入社一年多了,劉梅從沒找過我,要開除我嗎?文友們都在報上發(fā)表了作品,黃小明更牛,發(fā)表了兩首詩歌,離夢想中的莎士比亞近了一寸。唯有我,幾個小豆腐塊,寫的是好人好事兒,與文學邊都擦不上。太陽暖暖的,楊樹葉嘩嘩地響,我跟著黃小明在樹下走,擾得我心中忐忑煩悶。我問黃小明什么事?他支支吾吾說,到那就知道了。
轉(zhuǎn)過大隊機關(guān)的樓頭,我看到劉梅,在門前的六角亭里踱步,時而看手里的書。榆樹墻綠得嬌嫩,墻里的幾棵丁香樹開得濃烈,大朵大朵的花兒,隨風擺動著,展示著盎然的春意。我滿頭霧水地走向劉梅,她看到我就熱情地迎了出來,還伸出白皙的手,拉我走進六角亭,笑瞇瞇地讓我坐在石凳上,才把手里的雜志遞給我。我仰著臉望她,受寵若驚,滿臉的疑惑。她微笑著,探身拍了下我的肩,像長者或領(lǐng)導,語重情長,祝賀你。我把雜志舉到眼前,看到了我的名字。黃小明在邊上說,不會是重名吧?我顫著聲說,真發(fā)表了,編輯老師提意見,郵回來讓我修改,我以為發(fā)不了呢!黃小明得到了證實,語調(diào)變了,激動地抱著我的脖子,晃來晃去地喊,我的天呀!一顆新星冉冉升起,劉梅,你相信了吧,我說他行,怎么樣,是我們文學社成立以來最大的成果吧!
能讓驕傲的黃小明佩服,我沾沾自喜,又多了幾分自信。我渴望劉梅贊揚,可她沒有,而是說,我早上去宣傳部,看到了這本雜志,就借來了,你的樣刊郵來后,把雜志給我,我好還回去。我點著頭說好,緊緊攥著雜志,很怕劉梅變卦,要回去。
我是文學社里,唯一在雜志上發(fā)表小說的,與在市報上發(fā)表的詩歌、散文的相比,如同雞群里飛出的孔雀。我激動得三天沒睡好覺,走路都昂著頭,虎虎生風,我迫切地渴望所有人都知道,向我投來敬佩的目光,我失望了,除了文學社里的人,沒有誰在意我。
為了造勢,擴大丁香文學社的影響,劉梅請來了公司宣傳部長、報社副刊編輯,為我開了小說研討會。我的創(chuàng)作體會,劉梅幫改了三遍,還啟發(fā)我,靈感的來源,動力的方向。研討會開得相當成功,有贊美有鞭策有希冀,而我收益最大的,是不久后,如愿以償借調(diào)到大隊機關(guān),當上了宣傳干事。
大隊機關(guān)雖是小機關(guān),也是五臟俱全,上下尊卑,講究也多。我不知道是我的小說,還是借調(diào)進機關(guān),劉梅對我關(guān)懷備至,她一針見血地說,你是新人,還是借調(diào)的,手勤、腳勤、眼里有活,才能落下根。更重要的是,管好自己的嘴,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聽到的不一定是假的,不論說什么話,不僅要走腦,還要走心,你明白嗎?我慌忙點頭,腦子里像涌進了污濁的水,不知道流向何方。早來晚走,是我那時候養(yǎng)成的好習慣。到水房打開水,擦桌子拖地,整理報刊,臨近上班點了,為主任泡好茶,都是我必修課。這些基本功,讓我受益匪淺,成就了我一步步走得更高,飛得更遠。和黃小明在一起,我們之間的差距,也就在于此吧!
劉梅宿舍里有煤油爐,誤了食堂飯點,就邀我去煮方便面。宿舍里還有各種咸菜,我喜歡吃她炸的雞蛋醬。劉梅的書多,都是中外名著,她特別推薦魯迅的小說,讓我讀懂背熟。劉梅的書,很多章節(jié)畫有鉛筆線,我把她畫上線的,都抄寫在筆記本上。像小說《牛虻》里的,如果我必須去死,我會把黑暗當作新娘。魯迅的,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心里清楚,劉梅是有意栽培我,那段時間,是我讀書最賣力,也是最多的時候,如果劉梅不回家,我就到她宿舍借書,當然,還有個跟屁蟲黃小明。他感覺劉梅對我比對他好了,怎么可能呢?他倆是同學,我又算什么呢?
黃小明似乎在跟我較勁,有一天,他對我說,你知道劉梅的男人是干什么的嗎?體育老師,練過武術(shù)。我笑著說,是嗎?有機會拜他為師。黃小明瞪著我說,小樣,不揍扁你。劉梅比我大三歲,我和黃小明同歲,他們怎么會是同學呢?我想著,沒有問他。黃小明肯定被我不咸不淡的話,搞得很沒趣,大眼皮翻動了幾下,像是想什么壞主意。我笑呵呵地瞅他,很希望他沖我發(fā)火,可他沒發(fā)火,而是躺在我宿舍的單人鐵床上,拿起了床頭的一本書,心不在焉地說,你知道你是怎么進機關(guān)的嗎?我心里好笑,這話問得太幼稚了,還用問嗎?我的文學成就擺在那兒。黃小明翻著書,雖然沒有看我,心思也沒在書上,他自問自答地說,劉梅推薦你的,找的公司宣傳部長出面。不知為什么,我沒有驚異,反倒有一種幸福感,在我血液里流動,如潺潺溪水,波瀾不驚,又激流勇進。我說,是嗎?我說呢!天上不會掉餡餅。
黃小明的話,我似信非信,劉梅對我的好,是明擺著的,我不能向她求證吧!只能想辦法回報。那段時間,我琢磨著怎么回報,買禮品還是請吃飯呢?沒想好呢,劉梅就調(diào)走了。她說孩子需要照顧,鼓勵我堅持寫下去,還送了本魯迅小說集給我。劉梅調(diào)到了他男人工作的技校,她一走,文學社就黃了。
那時的交通不方便,從西城區(qū)到東城區(qū),要倒四趟公交車,半個小時一趟。我再見到劉梅,已是三年后了,她離開了學校的團委,副書記不干了,承包了學校食堂。黃小明邀我去的時候,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他嚴肅地說,劉梅離婚了,需要安慰。我心里想,他有機會了,雖然劉梅比他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嗎!
2
都說歲月無情,在我看來,一枝一葉都有情。我回到賓館,用支付寶給黃小明支付了五百元。在微信里留言,讓他代表我,問候劉梅。黃小明許久沒回復我,我躺在床上,想著明天的行程。四天的會期,我準備抽出兩天,到周莊和烏鎮(zhèn)看看,有九百多年歷史的周莊,在魯迅的筆下活了,我想到了祥林嫂,想到了閏土,還有那個站著喝酒唯一穿長衫的人。如果倒退一百年,我是否會成為穿長衫的人呢?我暗自嘲笑自己,來到窗前,欣賞繁華的都市夜景。從太空上看地球,我所處的位置,屬最亮的一個位置。流浪的地球火了,幾十億票房,地球能流浪嗎?如果沒有大氣層,地球肯定會分崩離析,怎么流浪呀?
黃小明是晚上十點多呼叫視頻的,我沖完澡,裸著身子看電視??词撬囊曨l,急忙扯被把下身蓋上。點開視頻后,黃小明光禿的腦袋露出來了。他肯定喝酒了,小臉紅彤彤的,先是嘿嘿笑兩聲,晃了晃腦袋,嬉皮笑臉地說,劉梅不讓隨錢,你給我是怎么回事呀?我能感覺到,黃小明被幸福沖暈了,找不到北了,我提醒他說,要不要是她的事,給不給是咱們的事。黃小明扮了個怪臉,陰陽怪調(diào)地說,你加她微信吧,自己轉(zhuǎn)給她。我隨口罵了句狗屎,指責黃小明說,你怎么不長腦子呢?多少年不聯(lián)系了,突然聯(lián)系上,還是這種事,劉梅能怎么說。黃小明唉嘆一聲說,她真夠可憐的。我想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而是有所指地提醒黃小明,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你不是說,再也不理劉梅了嗎?黃小明愣了一下,有些尿嘰地說,好了好了,不跟你說了,睡覺。
重色輕友的東西,怎么掛我電話呢?我呆瓜似的舉著手機,很想撥回去,損損黃小明,腦子里斗爭了一會兒,打消了念頭。躺在床上,劉梅撲閃撲閃地在我腦子里晃悠,有失落有榮耀,那個對文學狂熱的女青年,為什么放棄理想和信念呢?
說心里話,我佩服劉梅的勇敢,我沒有膽子到商海里搏浪。那時候,有人背回了蛤蟆鏡、電子表、錄相機……讓固守家園的人們開了眼界。我們車間有個工人,吊兒郎當不務(wù)正業(yè),卻租用了商店的倉庫,開了錄相廳,門口的音箱,高分貝的港臺武打音效,吸引著小青年。聽說,半夜放黃片。什么是黃片呢?我在鐵西天橋,見過一個灰色西服的男人,他跟在我身后,輕聲嘀咕著,黃片、黃片、黃片。我停步回望,他左手迅速敞開衣襟,隨后就合上了,我看到貼著裸露女人照片的錄相帶,愣了一下,轉(zhuǎn)身急步走。
劉梅的災難,是她承包食堂的第三年,幾百人食物中毒,驚動了媒體。領(lǐng)導批示,嚴查嚴辦。我是在報紙上了解的,采購病死豬的是副校長親戚,劉梅也脫不了關(guān)系,她是承包人,按比例賠付醫(yī)藥費,行政拘留十五天。她出來那天,我求主任派辦公室的AS2020吉普車接的,我本不想求,是黃小明逼的,他振振有詞說,劉梅多可憐呀,用車去接她,給她心靈安慰。我不相信黃小明的屁話,思前想后,還是厚著臉皮求來了。
拘留所高大的灰色鐵門沒有開,打開的是門上的一個小門。劉梅走出來了,她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頹廢,她看到我們,隨手把懷里的布兜,扔進路邊的草叢里。她笑著說,唉喲,我的好兄弟,還想著姐姐呀!
我眼里充盈著淚水,黃小明突然抱住劉梅,嗚嗚哭了起來。劉梅手臂繞過黃小明的胳膊,輕拍他的后背說,哭什么呀!我不是好好的嗎?
早晨九點多鐘,陽光撲面而來,我看到了劉梅眼里的淚。她推開了黃小明,從兜里掏出紫格條紋手帕,為黃小明擦著淚水說,小明,小明,姐沒事兒。
黃小明抽泣了兩聲,露出了笑臉說,我知道沒事兒,可我,心里難受,想哭。他吸了吸鼻涕,激動地說,姐,咱找個最大的館子,壓驚洗塵。
驚就不壓了,洗塵是要的。劉梅用手帕抹了下眼角,說,我身上這味兒,熏死人了。
咱先買身衣服吧!中央大街新開了家洗浴中心,特氣派。黃小明夸張地說,聽說里面有沖浪,還有桑拿呢!
劉梅猶豫地看著我,我討好地說,先上車,離開這穢氣的地方。
我拉開車門,劉梅上了車,黃小明小跑著轉(zhuǎn)過車身,從另一側(cè)上車。我坐在副駕駛位置,問先吃飯還是先洗澡?黃小明搶話說,太早了,去商場買衣服,然后洗澡。
司機抽出腰里的摩托羅拉漢顯,遞給我說,你看看,主任讓你趕緊回去。
我看了眼屏幕上的字,回頭沖他倆苦笑。
劉梅笑著說,工作重要。
我解釋說,下午領(lǐng)導參加臨時會議,讓我準備材料。
黃小明沉著臉,咬牙切齒地說,怎么這么多爛事兒,送我們到商場吧!
我內(nèi)心無比愧疚,像個小偷似的,迫切地想逃離。車停在商場路邊,黃小明把我拉下來,背對著劉梅,手掌平攤著,顫動著指頭。我急忙從兜里掏錢,放進他的掌心。他快速把錢塞進褲兜,用力拍了下我的肩,回頭對劉梅說,姐,我陪你去商場。劉梅沖我笑了笑,說,多讀書,多動筆,堅持就是勝利。這話我聽得云里霧里,這個場合說這話,太不合時宜了。
劉梅是下崗那年買斷的,她用所有的積蓄和買斷的錢,開了家火鍋店。我知道她借了不少錢,那時我剛結(jié)婚,沒有錢借她。黃小明傾囊相助,其實他沒有多少錢,那么點工資,不夠自己花的,上次接劉梅從我這拿的錢,不知是忘了,還是覺得我該開銷,一直沒還我。聽說他是死纏爛打,把父母攢給他的結(jié)婚錢要來了。
草原上的平房,漸漸消失了,一片一片的樓房,點綴著草原,板油路變成了水泥路,再熱的天,路面也不再冒油沾鞋了。更激動人心的是,路寬了,沿著公路建起的商業(yè)房,不僅有飯店,還有歌廳、洗頭洗腳房。不知哪來那么多花枝招展的女人,飄著香氣,給油城注入了活力。劉梅火鍋店對過,有一個夜來香的洗頭城,那些女人時常來吃火鍋,黃小明很快就混熟了,還和她們談屈原、李白、杜甫,這不是扯蛋嗎?劉梅提醒他,弄點撩情的。黃小明聊起了徐志摩、海子、汪國真,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女人們投向他羨慕的眼神,如果他湊上桌喝酒,肯定讓女人們綁架買單,還撩騷他去洗頭城,免費洗大頭小頭。那時候,黃小明長在火鍋店了,他還吹牛,對工友說自己開的火鍋店。
在我看來,劉梅是有意為之,鼓動黃小明接觸這些女人,還爽快地免單。沒多久,有幾個長得靚的女人,到火鍋店當服務(wù)員。那時候,劉梅可謂春風得意,買了輛神龍富康,拿著摩托羅拉手機四處跑業(yè)務(wù)。床單、廚具、毛毯,只要企業(yè)工會需要的,她都營銷。
火鍋店的經(jīng)理,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據(jù)說是商業(yè)學院畢業(yè)的。他大高個,棗色的臉,英俊灑脫,腦子活泛,不笑不說話。他和那些女人,距離保持得恰到好處,很得劉梅信賴。黃小明對他指手畫腳,他嘴里叫著二老板,笑呵呵點頭應允,很服從的表情。二老板是員工對黃小明的尊稱,其實他啥也不是,劉梅當笑話聽。
我總覺得,劉梅和這個小經(jīng)理有貓膩。八月十五那天,火鍋店聚餐,劉梅有應酬,帶著兩個漂亮服務(wù)員走了,黃小明扮著主人角色,張羅著喝酒。酒到酣時,廚師和服務(wù)員撤了,我靠在椅子上抽煙。黃小明和經(jīng)理碰著杯,喝得暢快,還交頭接耳,時而哈哈大笑。漸漸發(fā)現(xiàn),黃小明的臉色凝重了,那經(jīng)理帶著憤憤的表情,一臉不屑地說著什么。
你他媽的,你算什么東西。黃小明突然罵起來,站起身抓住了小經(jīng)理的衣領(lǐng),揮手就一個嘴巴。小經(jīng)理被打蒙了,他站起來比黃小明高半頭,我見陣勢不好,抓起桌上的酒瓶沖了上去。小經(jīng)理膽怯地瞅了瞅我,酒被打醒了,他掙開黃小明的手,坦然地說,梅姐喜歡我怎么的,我們還計劃結(jié)婚呢!黃小明臉上的肌肉緊繃著,眼里冒著火吼,你不是玩嗎?你不是為了錢嗎?你在賬上做的手腳,劉梅回來,我就讓她查賬,你他媽跟那么多服務(wù)員亂搞,隱藏的挺深呀?小經(jīng)理的臉抽搐著,肯定后悔,把黃小明當大哥了,如今底掉了,腳底抹油是最聰明的。他嘟囔著說,我光明磊落,不像你口是心非,你從后廚偷肉,你以為我不知道。小經(jīng)理退著步子,保持一定距離后,轉(zhuǎn)身就跑了。
我以為黃小明會大哭一場,可他沒有,而是坐回椅子,拿起桌上的半瓶草原白,咕咚咚喝了。他點了支煙,悲痛欲絕地說,我拿的肉,都是客人桌上剩的,我拿成卷的,又能怎么樣。我沒有勸他,越勸火氣越大。黃小明突然抓起桌上的酒杯,用力摔在地上,嘴里怒吼著,媽的,老子不玩了。
火鍋店是兩個月后被查的,劉梅的罪名是組織賣淫。但很快就翻轉(zhuǎn)了,舉報她的小經(jīng)理被捕了,什么罪名不清楚,但我知道,劉梅傷了元氣。
火鍋店查封后,劉梅鐵了心去南方,黃小明差點跪下了,她也不回頭。我知道,她去南方?jīng)]有什么目標,這么盲目,多少資金都得賠。我也理解劉梅,組織賣淫,怎么見人呀!走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南方機遇多,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小明,你說對吧?劉梅笑著說。她的笑很揪心,是一種難以言表的笑。
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黃小明抹了抹眼淚,深情地說,姐,相識這么多年,你理解我嗎?
快點結(jié)婚吧!奔四十的人了,時光留不住你的青春,找一個和你慢慢變老的人吧!
劉梅走的時候,沒有通知我們,此后,黃小明的頭發(fā)漸漸稀少了,五年的光景,頭頂就一毛不拔了。
3
我的計劃泡湯了,早上五點鐘,會議群里發(fā)出通知,任何人不得離會,有擅自離會者,通報所屬單位??隙ㄏ胪娴娜颂嗔?,昨天跟會議秘書長請假,秘書長理解地笑了笑說,現(xiàn)在會期短,不組織活動了,自己活動活動,未嘗不可。我回發(fā)了收到,加了個笑臉。
我曾瞻仰過魯迅先生故居,一個普普通通的四合院,那年去的時節(jié),魯迅先生親手栽的丁香樹,已過了花期。門鎖著,我只能透過窗戶往里張望。故居的東邊,是一間陳列室,展板和實物,濃縮了魯迅先生偉大輝煌而又短暫的人生。我想著彷徨、吶喊,這次來上海,沒希望去了。
我想出去散步,想著戶外的悶熱潮濕,就懶得動彈?;氐酱采?,我拿起手機,點開黃小明的微信,又不知說什么。這些年,黃小明迷上了旅游,而且專往南跑。我猜想,他去找劉梅,如果真想找,有必要這么麻煩嗎?劉梅也回北方,只是偷偷摸摸,不與任何人來往。兩年前,我在機場遇到了劉梅,邀她在咖啡廳坐了一會兒。問她想喝什么?她說時間不多了,坐一會兒吧!她發(fā)福了,胖乎乎的臉,披著長發(fā),或許是保養(yǎng)的好,臉上一絲皺紋都沒有。我問她什么時候回來的?她說父親走了,回來送他。我驚愕得無話可說,看來,她真不拿我們當朋友了,又一想,劉梅為養(yǎng)父奔喪,能回來就仁至義盡了。她問我去什么地方?我說新疆。她說新疆好呀!荒涼遼闊富足,喀什、哈密、吐魯番都是好地方。我說你去過?她笑著點了點頭,說,呆過兩年,在庫爾勒。我突然覺得無話可說了,劉梅身上有一種氣場,令我很不舒服。臨別的時候,我還是把黃小明的情況跟她說了,還加重語氣說,他說是去旅游,目的應該去找你。我盯著劉梅的臉,看看這句話能不能打動她。劉梅的眼眶潮濕了,她下意識地用手指抹了抹眼睛,嘆了口氣說,該來的,終究會來,該走的,留是留不住的。
我們沒有留電話,也沒有加微信,分手的時候,我們的手握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松開的意思。我能感覺到,她遲早會回來的。
遇到劉梅的事,我沒敢跟黃小明講,如果說了,他追問下來,我無法回答,告訴他劉梅在新疆庫爾勒呆過兩年,她還能在那里嗎?黃小明去了怎么辦?
去年秋天,黃小明從廈門回來,送來一兜小吃,說是鼓浪嶼買的特產(chǎn)。老婆對他不溫不火,對他和他送來的小吃,都不感興趣。這也難怪老婆勢力,朋友們都混得有頭有臉,唯有他,淪落到經(jīng)警看大門,大把的時間除了春秋旅游,其余的都不知道干什了。我問他吃了嗎?他說吃過了。我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的?他說回來兩天了。其實,他什么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我送他下樓的時候,他約我到湖邊走走。樓前不遠處的碧玉湖,聽說是引的嫩江水,水質(zhì)清澈。夏天的時候,有很多白色的鳥兒,時而盤旋空中,時而貼水面嬉戲。有人說是形象工程,引嫩江水工程浩大。湖畔是草黃色的鐵質(zhì)護欄,青石條鋪的人行道,路燈四十米一個,白色的燈桿,頂部是天鵝造型。路燈桔色的光線溫和,我們不緊不慢地走著,偶有人擦肩而過,人行道夠?qū)?,不需要禮讓。
你說,劉梅會去哪呢?能和她在某個地方,不期而遇,多么羅曼蒂克??!
機率有多大,至少幾億分之一吧!比買彩票中獎率低吧!我敲打著黃小明說,有些事,要學會放下,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男人。
男不男人,又能怎樣,我曾經(jīng)夢想,成為莎士比亞似的詩人。黃小明清了清嗓子,高聲背誦起來,當我數(shù)著壁上報時的自鳴鐘,見明媚的白晝墜入猙獰的夜;當我凝望紫羅蘭老了春容,青絲的卷發(fā)遍灑著皚皚白雪;當我看見參天的樹枝葉盡脫,它不久前曾蔭蔽喘息的牛羊……他轉(zhuǎn)身兩步,走到了護欄邊,雙手搭在了上面,凝視著湖面說,記得咱倆去拘留所接劉梅嗎?
一輩子忘不了。我掏出煙,遞給黃小明一支,自己點了一支。秋夜蔭涼,用支煙取暖,是無奈之舉,我很后悔,下樓時,為什么不拿外衣,或許,是受黃小明的半袖影響。
那天,我陪她買衣服,在賣內(nèi)衣的地方,她拿著一條粉紅色內(nèi)褲,問我好看嗎?我當時面紅耳赤,非常狼狽。那是條真絲帶鏤空的內(nèi)褲,我為什么狼狽,腦子里想著她穿在身上的樣子。黃小明用力吸了口煙,咳嗽了兩聲,繼爾說,那天,我把她送進洗浴中心,沒敢進去。我在大廳等她,我是百爪撓心,如果我進去了,她還會離開嗎?
我答非所問地說,天涼了,過不了多久,湖面凍住了,咱們來滑冰,你穿多少號鞋?
我可不想占便宜,如果你自掏腰包,我穿四十一號的。黃小明看了看我,嘿嘿笑了兩聲,突然,他沖著湖水,高唱起來……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他用力拍了下護欄,高聲說,走,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我突然覺得,黃小明的神經(jīng),是不是出問題了。
這些年,如果不是黃小明,我或許把劉梅忘記了。和他在一起,話題總離不開劉梅,他說那時候多清純呀!劉梅像太陽一樣,帶給我們光明和希望。她調(diào)走了,光明和希望就沒有了。我對劉梅的深入了解,是黃小明一次酒后吐真言。他喝得自我陶醉,突然說,劉梅苦??!三歲死了父親,隨母親嫁到了油田,有了兩個弟弟后,養(yǎng)父不待見她,十歲才上學。她沒穿過新衣服,很少有細糧吃,更別說餅干糖果了。她母親沒有工作,腰桿硬不起來,她為什么想出人頭地,就是想為母親爭口氣。
我不知道黃小明說的真假,事后也沒有核實,覺得他更留戀火鍋店的時光。小經(jīng)理連夜跑了,劉梅搜到個筆記本。我猜想,筆記本是黃小明偷出來的,屋里翻得很零亂,小經(jīng)理肯定急暈了頭。黃小明陪劉梅找小經(jīng)理,他悄悄把筆記本放在明面上,讓劉梅發(fā)現(xiàn)。筆記本里記得詳細,每筆錢都一目了然。小經(jīng)理在食材上撈一把,還私扣服務(wù)員工資,給小姐拉皮條提成。劉梅把筆記本鎖進了保險柜,沒事人似的,提拔個貼心的服務(wù)員當經(jīng)理。
黃小明的希望落空了,跟我念秧秧,還報怨罵娘。
我安慰他說,你還得上班,有那么多精力嗎?
黃小明梗著脖子喊,我可以停薪留職。
我提醒他說,都什么年月了,哪有什么停薪留職了。
火鍋店被查后,我對劉梅佩服得五體投地,那個筆記本救了她。黃小明與火鍋店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會議結(jié)束的當天,我就返程了,逃離了潮濕悶熱的繁華都市。這個時節(jié),北方的氣候涼爽,晚上七八點鐘,會有絢麗的霞光等著我。飛機上,我通過舷窗,已經(jīng)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清涼。
出機口,我看到了黃小明,還有他身邊的劉梅。我驚訝地問他們,怎么知道我回來的?黃小明笑著說,你出發(fā)的時候,發(fā)過朋友圈。
我們說笑著走出機場,微風徐徐,金色的陽光撲面而來,我們彼此相視而笑,仿佛從沒分開過。至少,我是這么想的。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