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文

7月15日，我們正式從南村52棟搬到北村1棟。

一年前，兒子因中考成績不理想，最后不得不進入G中學(xué)。

高中生的日常生活節(jié)奏是以分鐘計算的。為了方便兒子學(xué)習(xí)，拿到錄取通知書后，我們便開始到學(xué)校附近尋租房子。

那幾天，我與兒子頭頂烈日在學(xué)校旁邊的小區(qū)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出租廣告就記下電話，碰見居民模樣的人就打聽房源。問了七八個人未果，正想打道回府時，迎面過來一位大嬸。我擦了一把汗，扯了扯粘在背上的汗衫，向她打聽附近有無空房出租。她上下打量我一番說，小孩在這兒讀書？我點點頭。她伸手朝左邊一指，說，你問對人了。真有一戶人家，好像剛搬新房，舊房子應(yīng)該還沒租出去。

房東姓溫，正在丈母娘家坐著，粗眉大眼，身板敦實，看上去挺和善的。聽說來意，老太太塞了一塊西瓜給我兒子，說天熱吃塊西瓜降降溫。溫師傅轉(zhuǎn)身拿了鑰匙，帶我們一起去看房。

這一帶的房子看上去十分陳舊，外墻剝落，風(fēng)雨侵蝕后，青色與白色涂料混為一團，仿佛老人臉上的斑紋。穿過沁園路，往下走一百米就到了南村52棟。

上樓，推開房門，一股霉味游進鼻腔。我在廚房、衛(wèi)生間、飯廳和臥室之間轉(zhuǎn)了幾個來回，發(fā)現(xiàn)墻上貼了一張獎狀，仔細(xì)一瞧，原來溫師傅的兒子和我兒子名字一樣。我禁不住笑出聲來，世上竟有這么巧的事！溫師傅知道后也笑了，說，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是為了方便兒子上學(xué)才在一中那邊買了一套新房。這套房子本來也沒打算出租的，既然這樣，就租給你吧。

那么，房租呢？開學(xué)在即，房子離學(xué)校確實很近。我便直奔主題。

溫師傅搔搔后腦勺，沉吟一會兒說，房租嘛，反正有行情的，我這個人好說話的，一定不會高于別人。

你看多少合適？

四五百塊吧大概。

那就四百，我一次付一年的給你。我也是爽快人，省得你每個月催我交房租。怎么樣？

行！溫師傅點點頭。

沒料到租房的事這么快就談妥了。

溫師傅轉(zhuǎn)到客廳里跟他老婆打電話。聽得出來，女人好像埋怨他答應(yīng)得太快，一月四百的房租低了。溫師傅捂著電話說，行了行了，都已經(jīng)說好了……嗯？簽合同？好，我跟他說。

我老婆說要簽個租房合同——其實就是走個形式。溫師傅擦了擦汗。短衫貼在他身上，顯出寬厚的背脊。

沒問題，簽一下也好。我說。

溫師傅的老婆姓羅，身材嬌小，皮膚黝黑，戴副眼鏡。我們叫她“小羅”。

小羅說話語速很快，噼里啪啦，機關(guān)槍似的。簽合同前，她念念叨叨，說房租太便宜了。當(dāng)時我捏著筆，本想簽三年，見她這樣，也有點不高興，最終，合同只簽了一年。

沒料到這個一年的合同給我?guī)砟敲创舐闊?/p>

房子北陽臺上堆滿了雜物，廚房里黑乎乎一片，灶臺上更是積了一層厚厚的油膩。剛搬進去那天，妻子第一件事就是打掃廚房衛(wèi)生。見她費勁地刷地板、擦灶臺，我說，干嘛這么講究，我們只是暫住而已。妻子眉頭一皺說，房子雖然是別人的，可生活是自己的啊！

下樓，往北走五六分鐘，就到了G中學(xué)東門。那段日子里，妻子頻頻告誡兒子：我們千方百計到這兒租房，目的就是為你節(jié)省上下學(xué)時間。人家騎著車子奔波在路上時，你起碼能夠在家里背十幾個英語單詞……明白嗎？頭幾天，兒子還能認(rèn)真聽一聽。說的次數(shù)多了，他臉色沉下來，說，知道啦，不要再講了。說完，砰地一聲把自己鎖在臥室里，留下發(fā)怔的妻子。

出門往右，穿過沁園路，朝前走五百米，就是菜市場;往左，幾十米外是一座公園。每天早上，菜市場內(nèi)熙熙攘攘，外邊圍滿一圈菜農(nóng)的攤子。與別處不同的是，這兒常常有人賣野生魚蝦——通體透明的河蝦關(guān)在網(wǎng)兜內(nèi)，活蹦亂跳的小魚養(yǎng)在塑料盆里，最能吸引路人佇足。路口，一個賣雞蛋的女人生意極好，撿蛋、裝袋、收錢，一氣呵成。豆腐攤子的主人是一位粗眉大眼的中年男子，臉上總是掛著笑容，一毛兩毛的零頭他大手一揮，抹了。公園里則是另一個世界。綠樹蔥蘢，鳥鳴啁啾，樹林深處時而傳出歌聲和旋律。

偶爾回原來的家取點東西，推開厚厚的防盜門，竟有幾分恍惚和生疏。是不是我的骨子里早已種下“隨遇而安”的基因？

主臥室的空調(diào)年代久遠，面黃肌瘦地趴在墻上。按下開關(guān)，呼啦啦一陣風(fēng)之后，依舊悶熱無比。電話聯(lián)系溫師傅，他叫一位姓廖的師傅上門修了一下。沒過幾天，空調(diào)還是罷工了。正值酷暑，熱氣灼人。沒辦法，我只好再次打擾溫師傅。這次上門的還是頭頂微禿的廖師傅，他爬到窗戶外拆開外機檢查一番，說風(fēng)機壞了，要換一個新的。

洗漱間、衛(wèi)生間中間原來有門，可能滑槽壞了，小羅拉了一根鐵絲，串上一塊辨不清顏色的布。我思來想去，覺得一來不方便、二則影響美觀，還是裝一扇門為好，便請妹夫用邊角料做了一扇玻璃推拉門。細(xì)心的妹夫特意在門框上安裝了一道暗鎖。熱水器大約用了七八年，反復(fù)開幾次才能點著火，中間還須間隔兩三秒鐘。水溫高了，想要調(diào)低點，指不定就熄火，變成冷水了。衛(wèi)生間里也沒有浴霸，冬天洗澡只好把電暖器擺在門口。冰箱如同一個擺設(shè)，里面的食物最多只能存放一兩天。

合同到期之前兩個月左右，小羅一次微信中告訴妻子，她兒子總吵著要搬回去住，說他在新家不適應(yīng)，要好的朋友都在南村這邊。

一旁的兒子說，我們還沒住滿一年就要搬？

搬回來？我看未必。估計她在找借口，到底嫌房租低了，又不好意思明白說。妻子說。

一天晚上，小羅兩口子突然來訪。談到小孩，小羅很為難地說，跟他講了幾遍，孩子太拗了，就是堅持要搬回來。你們再看看附近還有合適的房子不，我們十有八九會搬回來的。

你再和小孩好好談?wù)?，好么？我說。

大約一月后的一個晚上，小羅告訴妻子，小孩依然決定搬回來住，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話說到這個份上，加上合同本來就只簽了一年，我們只有另作打算。

都怪你，當(dāng)初要是簽了三年，他們就無話可說。

是啊，為什么不簽三年？一瞬間的事，我哪里說得清楚？

眼看合同即將到期，是繼續(xù)租房還是干脆搬回去??？

妻子低頭想了想說，一年房租五六千，不如搬回去，給兒子買一輛電動車。

既然這樣，當(dāng)初又何必頂著烈日四處找房子？我想。

你看，已經(jīng)在這兒租住了一年。我們還是聽聽兒子的意見吧。我說。

我認(rèn)為應(yīng)該再在附近找找，如果實在找不到房子就只好搬回去了。老爸，你當(dāng)時為什么只簽一年合同啊？兒子埋怨道。

好。我們再去找找。我說。

隨后，我和妻子在以南村52棟為圓心、半徑500米的區(qū)域內(nèi)搜索數(shù)天，但合適的房子寥寥無幾。

要不——還是算了，告訴兒子我們盡力了，回去?。靠捶炕厝サ穆飞?，我拖著疲憊的雙腿說。

再到學(xué)校大門邊瞧瞧吧，興許能找到有用的信息。路燈投射在妻子身上，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

果然，學(xué)校大門墻上貼了幾張廣告。我舉著手機，逐一拍下來。

回到家里，開始挨個打電話。前幾個都說房子已經(jīng)租出去了，撥打最后一個號碼時，我的手心濕了一片。電話通了，對方說明早可以看房。

新房東姓胡，本地人。個頭高瘦，衣著整齊，語速快而清晰，看得出是一個精明之人。房子看完后，照例是談房租。

我這房子，前面租客剛剛搬走，一個月六百，另外交五塊錢衛(wèi)生費。

六百貴了。我現(xiàn)在租的也是五樓，面積和你家差不多，每月才四百，而且那兒離學(xué)校更近。我說。

打個折吧，我們也是爽快人，房租可以一次性付一年的給你。妻子搶著說。

從這兒步行上學(xué)也就十分鐘，你們誠心想租，那就五百八。

五百怎么樣？

五百八已經(jīng)可以了。房子你們也看了，雖說外面舊了點，里面裝修放在當(dāng)時絕對是最好的。關(guān)鍵住著舒適。

也許不愿意再到處找房子了，也許潛意識里漸漸喜歡上了這個地方。最后，我們還是乖乖地交了一千元定金。

搬家那天，兒子還在翻來覆去念叨：當(dāng)初為什么只簽一年啊？

是啊，這麻煩不是自找的么？

第二天，東西整理完畢后，妻子推開南面陽臺窗戶驚叫一聲：衣服被子怎么晾曬，天哪！

原來，南面陽臺延伸出去三十幾公分，用來晾衣服的鐵架子卻在臺面以下，這意味著一個成年人要想晾衣服，身子幾乎全部探出去才行！

怎么會這樣？看走眼了，看走眼了。妻子在客廳里走來走去，說，不行不行，我要毀約，不租了。

不租？合同簽了，錢也付了。你以為這是過家家啊。我說。

不行！不退也得退。妻子跟胡先生打電話，噼里啪啦把晾衣服的困難說了一通。

次日上午，胡先生來了。

他一進門就說，小桂啊，辦法是想出來的嘛。他推開陽臺窗戶，一邊示范一邊講解，喏，先把衣服掛好，再慢慢把竹竿伸出去，擱在鐵架上，然后用繩子固定朝里的一端。

可是，冬天怎么曬棉被？那么重，怎么拿得起？妻子睜大眼睛問。

哎呀，放心，沒問題，我老婆以前也是這樣曬的。她和你個子差不多。胡先生比劃著說。

好啦，都是本地人。有什么問題再聯(lián)系我，該維修的我會找人過來維修。胡先生輕輕把門帶上，走了。

留下我和妻子，面面相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