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本楚
那是上世紀(jì)80年代初,是我從事教育工作的頭一年。正值秋季,是栽種油菜時節(jié),我想父親一定會在田間忙碌,因此,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直奔自家責(zé)任田。
穿過一窩窩深深的田壟,再越梯形田坎層層上爬,步入曲彎而行的田埂,父親的背影嵌入眼簾。我眨了眨眼,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是跪在泥土上的。哎呀,莫非父親的腰疾?他穿著那件已被汗水浸染泛黃的白色短袖汗衫,低著頭,躬著腰,佝僂著瘦小的身子,似乎縮成了一團。屁股是坐在雙腳后跟上的,雙腳背和膝蓋緊緊貼在泥土上。身子的重量幾乎落在膝蓋和后跟上了。他非常認(rèn)真,右手揚起一把短小的鋤頭,左手握著一株油菜苗,用力挖一鋤下去將土坯翻轉(zhuǎn)來,再用鋤鋒反復(fù)將泥土扎碎推散,又細(xì)心地將油菜苗的根理直擺清,種進細(xì)末的泥土里。還要用雙手手指合攏在油菜苗的根腳處將泥土輕輕按緊,用鋤頭輕輕敲打兩下,這樣才算種好了一株。父親的身子隨著右手舉鋤的用力微微起伏,揚起來又彎下去,彎下去又揚起來??礃幼訉嵲谟行├哿?,他又用右手的小鋤頭抵住泥土停一停,緊握鋤把,直起手臂,撐起腰桿歇口氣,又埋頭繼續(xù)了。眼前的這個身影,單薄而執(zhí)拗,瘦弱而堅韌,如一顆閃爍的火苗,在陣陣的秋風(fēng)里顫抖。我雙目灼熱,淚盈滿眶……
又一個春季的周末,天未亮,母親就叫醒了我,說:“楚兒啊,爹已經(jīng)去秧田扯秧了,今天要栽那丘大田,爹想讓你多睡會兒,就先去了?!?/p>
“哎呀!爹不是腰痛嗎?怎么不叫我一聲?”
“你爹是腰痛,可他那蠻勁誰攔得???還不是忍痛??!”母親流露出一絲心痛。
去往秧田的路上,我抬頭望天,一輪滿月把整個小小的山村映照得透明。秧苗起伏的夜色中,正閃動著父親的背影,眼前的情景又一次使我驚呆了。
父親的背后,已扯好了一長串的秧朵,都是用稻草扎緊的一條一條的秧朵,秧朵由四拍秧苗組成的。扯秧的時候,雙手同時下水,用五指緊貼泥土,摸著秧苗的根和泥托出,待雙手握滿了秧苗,再托出水面,洗去泥土。如此,一手一拍,待扯滿四拍便合成一條秧朵。此時,我數(shù)了數(shù)父親背后已扯好了五十多條秧朵了。按農(nóng)人扯秧的一般時間來說,最快也要四五分鐘一條,可父親扯秧最長的時間也只需兩分鐘一條,可見父親扯秧的速度要超出常人的一半多。父親是雙膝跪在秧田里的,屁股坐在雙腳的后跟上,身子隨著雙手扯秧的動作微微起伏,低著頭,躬著腰,如一團緊縮的泥土凸在田間,又如一塊圓圓的石頭半淹水中,整個下身全被泥水淹沒。一會兒又抽出半只腳,用膝蓋頂住胸部,似乎緩過一口氣,又似乎輕松一下曲彎的腰桿,一會兒又從泥水中抽出另外半只腳,膝蓋仍是頂住胸部。就這樣雙腳換過去,又換過來,跪下去又抽出來,抽出來又跪下去,但從未聽到父親的半聲呻吟。我親睹著父親的背影,忍不住雙淚俱下……
父親常對村民說:“泥土是需要跪拜的,只有跪拜泥土,才能獲得泥土的養(yǎng)育?!?/p>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