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黃銅之眼(中篇小說)

2019-03-12 05:17田野
啄木鳥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李成西西

田野

在去看守所的路上,五分鐘之內(nèi),李成邦接連打了三個長長的哈欠。阿江從后視鏡里瞟了他一眼,左手控制方向盤,右手抽出兩支煙銜在嘴里麻利地點著了,遞向后面一支,說,師父,不服老不行吧?這段時間咱倆都嚴重缺覺,你看我,一個哈欠都不打。

李成邦接過煙深吸了幾口,吐出的煙霧很快彌漫了車廂。他落下一側(cè)車窗,目睹煙霧裊裊遠去,開始望著路邊的行道樹出神。那些有著二十多年樹齡的國槐,就像一段回放的錄像帶,讓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身穿橄欖綠警服的小警察,騎著一輛破自行車,終日奔跑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樂此不疲。李成邦想對阿江說,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也是一沾枕頭就睡,睡上三五個小時就精神。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

目視前方的阿江邊開車邊說,師父,你老歸老,但仍然屬于肌肉男,而且身手不減當年。上次抓孫光輝,他刺你的那一刀,估計我也能躲開,但未必能像你那樣干凈利索地把他制服。

李成邦收回目光和思緒,瞪著阿江的后腦勺說,拍馬屁可以,你少在我跟前提那個老字,不愛聽。五十二歲這個年齡,要是在中央,完全屬于年輕干部。

阿江被他逗樂了,想啥呢師父?你是在地方,不是在中央。就算我不提別人也提,你不記得那個孫光輝被你弄疼了叫你什么嗎?呵呵——大爺。

去他大爺?shù)?,李成邦直了直身子說,我總覺得那小子什么地方不對勁。

阿江說,我也納悶,從現(xiàn)場的情況看,他開完第一槍之后,本來有機會逃走,可他沒逃,又徒手把受害人的兩個保鏢都打趴下了。

風呼嘯著撲進車內(nèi),秋涼漸深。李成邦關(guān)上車窗,問阿江那說明什么。阿江說,說明這家伙的心理素質(zhì)和格斗能力都不錯,同時又很囂張。

李成邦說,這次,他算是囂張到頭了。

阿江說,師父,一會兒我來審他,你在旁邊給我把關(guān)。

不等李成邦表態(tài),他上衣口袋里就響起了《斯卡布羅集市》的口哨聲。阿江說,肯定是西西姐。師父我保證,這個電話一來,你馬上精神。

李成邦讓阿江專心開車,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接通了電話。電話里的人讓李成邦立刻趕到明門房地產(chǎn)公司,那里有人要跳樓。李成邦說,我有急活放不下。再說,處突不歸我管。電話里的人說,跳樓者點名要見你,有什么急活都先撂一撂。你一定要給我保證,絕不能讓局面失控!

掛掉電話,李成邦吩咐阿江打開警燈,掉頭去明門房地產(chǎn)公司。

明門房地產(chǎn)公司六層辦公樓前面的小廣場上聚集了很多人,而且還有看熱鬧的人源源不斷趕過來。先期到場的警察已經(jīng)拉起了警戒線,警戒線把人群分割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圍觀者,一部分是警察和消防人員。

李成邦跳下車,阿江緊隨其后,兩人以最快的速度到達六樓的樓頂平臺。在現(xiàn)場負責指揮的轄區(qū)派出所所長向李成邦介紹:跳樓者叫華子,是個建筑隊的包工頭。華子說明門房地產(chǎn)公司欠他六十萬工程款不給,逼得他走投無路了,想以死討個公道。

李成邦抬眼望過去,那個華子大約三十幾歲,精瘦,正站在一米半高、僅一磚寬的風雨墻的墻脊上,像一只踩在電線上的老鴰。李成邦猜想華子可能是架子工出身,平衡感好,腳下功夫過硬,抓得牢。換成一般人,即使沒有恐高癥,站在那么窄的地方,來陣小風就會把他掀下去。

李成邦走到距離華子十幾米處站住,說,兄弟,我上來之前就注意到了,你選的這個地方不錯。只要往下一跳,你的身子正好砸到一樓門口的雨搭上,將近二十米的高度,幾乎沒救??磥砟闶钦嫘南胨馈?/p>

華子雙眼充血,居高臨下瞪著李成邦,氣急敗壞地吼道,你放屁,但凡有條活路,哪個想死!我今天死了,就是他逼的。

由于太過激動,華子有些語無倫次,喉嚨也出現(xiàn)了短暫的失聲,他使勁嗯哼了兩下,聲音沙啞著問李成邦是誰。

我是李成邦。

你就是李成邦?

你看我不像?

像不像無所謂,華子說,都說你是戚城最厲害的警察,沒有你不敢抓的壞人。我叫你來就是想告訴你,桑門欺男霸女,把我逼死了他就是殺人犯??茨愀也桓易ニ?!

你少將我軍。李成邦說,我敢抓誰不敢抓誰和你擾亂社會秩序沒關(guān)系。我不是閻王爺,你真想死我攔不住。你告訴我,除了跳樓,你還有沒有別的道可走?

不對!華子說,人家電視上的警察遇到我這種情況都說好聽的話,勸。沒見過像你這樣的。

李成邦說,我現(xiàn)在跟你說好聽的。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死,兄弟你下來,跟我說說什么情況,他憑啥不給你結(jié)算工程款,是不是你活兒沒干好?

不是啊哥。華子的口氣忽然變軟,我給桑門他們公司的那個工程干完,也驗收合格了,我老婆去找他結(jié)算工程款,這個王八蛋拐彎抹角讓我老婆跟他睡覺,我老婆不干,他就拖著不給錢。一拖就是兩年多。他不給我錢,我就沒錢給工人開支。逼得我實在沒招兒了,前天領(lǐng)幾個工人去他們公司門口扯了一條橫幅。沒承想,昨晚半夜就有四五個人,把我抓進了一輛面包車里,直接拉到了江邊。領(lǐng)頭的是桑門的表弟,叫袁慶。袁慶拿槍頂著我的腦袋,逼我往江里跳。

等等,李成邦問華子,你確認他們拿的是真槍,不是玩具槍?

哥,我當過兵,華子說,分得清真家伙還是玩具槍。車燈那么亮,我看得一清二楚,那把槍不是五四也不是六四,是挺少見的左輪手槍。我當時告訴袁慶,錢我不要了,留我一條小命就行。袁慶以為我不認識他,抬手就砸了我一槍管子,他說你才知道害怕,晚了。一槍管子就把我頭皮懟了個口子。華子吃力地往后擰臉,手指后腦勺說,哥你看,玩具槍能有這么狠?

李成邦望著華子頭上滲血的紗布,問,他們后來為啥又放了你?

華子說,虧你還是警察,我都看見他們有槍了,他們能放了我?袁慶拿槍逼我跳江,肯定是想制造我自殺的假象。我一死,就沒人朝他們要錢了。袁慶那個王八蛋不知道我當過海軍,大海都淹不死我,別說一條小江了。

李成邦豎起大拇指說,你挺厲害啊兄弟。現(xiàn)在我來了,你趕緊下來,跟哥仔細說說前因后果,沒準我能幫上你。

華子眨巴著眼睛想了想說,哥,有這么多人在這兒看著,你可不能糊弄我。

李成邦說,我要是糊弄你,你再接著跳就完了。

古人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個比喻在李成邦身上得到了驗證,在他從警生涯的第二十九個年頭,他的高中同班同學尤忠杰,由戚城市檢察院副檢察長改任戚城市公安局代理局長。

這天晚上七點鐘,尤忠杰和李成邦都身穿便衣,坐在城南“老獨一處”飯館唯一的一個雅間里。尤忠杰直視著李成邦說,梆子,這些年,你的優(yōu)點和缺點同樣突出——拉泡屎喂莊稼,總是擦不干凈屁股。

李成邦拈起一粒油炸花生米丟進嘴里,邊嚼邊說,我都不叫你四環(huán)素,你也別叫我梆子。這個外號局里沒一個人知道,聽你這么叫我,下邊很可能跟著效仿,萬一傳開了我還怎么活?

尤忠杰說,別轉(zhuǎn)移話題,你就回答,我說的對不對?

那種聽上去略顯突兀并且有失語言邏輯的對話,兩個人非但不介意,而且將一直持續(xù)下去。

沒直接回答尤忠杰的問話,李成邦塌著眼皮大口嚼著剛上桌的鍋包肉說,我敢保證,這個廚師偷懶,鍋包肉沒過兩遍油,是一遍盛的。而且肉絲子發(fā)柴,不是正宗的里脊肉。

尤忠杰自顧沿著之前的思路說,別看我到你們公安局才兩個月,你是我親同學,你這些年的處境我非常清楚。案子沒少破,功也沒少立,卻老是窩著身子抻不開腰。從派出所干到分局,再從分局干到市局,眼看快退休了,才當了個大隊長。你明白為啥嗎?就是因為你這驢脾氣太倔,說話還嘴臭。

誰們公安局?李成邦盯著尤忠杰一閃一閃的眼鏡片說,你以為我不知道,用不了多長時間你就不是代理局長,是局長了。咱倆今天都不開車,你也把酒倒上,我們干一杯。

尤忠杰搖頭拒絕了李成邦的提議。沒辦法,男人一過五十就是一道坎兒,酒量、飯量、記憶力、睡眠質(zhì)量都明顯下降;血壓、血脂、血糖可是一個勁兒升高。你弟妹警告過我,我要再敢喝酒,她就跟我離婚。

李成邦右手端起酒杯,手腕外翻,深喝了一大口,左手緊接著拿起半杯雪碧灌進肚子里,補充道,還有一高一低,職務升高了,交公糧的頻率降低了。

尤忠杰承認,還真是。又說,我這么多年在酒場上,見過各式各樣的喝法,一口白酒一口啤酒,或者一口白酒一口紅酒摻著喝的都有。像你這樣,喝白酒必配雪碧,而且白酒永遠在右手,雪碧永遠在左手,卻是獨此一家。

李成邦說,業(yè)精于勤荒于嬉,你坦白交代,是不是外邊也有小三了,都交了議價糧?

你一個光棍懂的還真不少。尤忠杰說,你看我是那樣的人嗎?再說你弟妹那么賢惠,我怎么忍心。

李成邦說,虛偽,你是不敢。

尤忠杰說,是不忍。這一點,她對我絕對放心。如果對我不放心,她不會往死里打扮我。今年春天給我買了件羊毛衫,花了小兩千,我穿了沒幾次,昨天找出來叫我穿,瘦,不能穿了,給你吧。

請你注意,李成邦敲著桌邊鄭重聲明,我不是光棍。至于你說的那件羊毛衫,你要是真心求我收下,我心軟,可以考慮。

尤忠杰笑了笑,說,我忘了,你不是光棍。你弟妹跟我提起過一次,說你陪一個漂亮女人去過他們醫(yī)院。那個女人叫西西,臉上有書卷氣,挺漂亮。什么情況?

尤忠杰邊說邊用筷子尖挑起鍋包肉上的一根胡蘿卜絲,仔細觀察了一下才送進嘴里,緩慢錯動牙齒,一點兒一點兒磨。李成邦說,人家是戚城大學的心理學老師,我是有公事請她幫忙。

尤忠杰說,我今天允許你打馬虎眼,下面問你個正事。你昨天說服了那個要跳樓的包工頭,沒有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值得表揚??晌衣犝f你后來在電話里威脅桑老板,叫他給那個包工頭結(jié)賬,說逾期不結(jié),你就要去醫(yī)院抓他。怎么回事?

沒怎么回事。李成邦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

哪來那么多天經(jīng)地義?尤忠杰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你可能還不知道,桑老板不光是市政協(xié)常委、省政協(xié)委員,他老父親還是市委悍東書記的老師。再者說,兩個企業(yè)之間的經(jīng)濟糾紛,不涉及刑事案件,你憑什么抓他?

李成邦把原本放在桌子中間的那盤鍋包肉拖到自己面前,說,我的原話是去醫(yī)院找他,沒說抓。

尤忠杰說,不管是找還是抓,咱們暫且把這件事翻篇,從現(xiàn)在開始,你長點兒心行不行?別把自己整得跟美國警匪片里的那些警察一樣,警不警匪不匪的。國情不同,藝術(shù)和現(xiàn)實也差著十萬八千里呢。

續(xù)上一支煙,淺淺抽了一口,尤忠杰問李成邦午夜飛車黨查得怎么樣了。李成邦說,29號凌晨打掉了一個小團伙。什么午夜飛車黨,都是些脫離家庭和學校管教的問題青少年,中了網(wǎng)絡游戲的毒。一到下半夜兩三點,就騎著改裝的破摩托,到大街上往死里跑。跑夠了就四處流竄,專挑停在路邊的小汽車下手,砸碎車玻璃,逮啥偷啥。搶劫作案一般都是臨時起意,只有一起是有預謀的。我擔心,現(xiàn)在的那些網(wǎng)吧和網(wǎng)絡游戲,如果不徹底管控,將來真有可能成為中國社會的第二類鴉片。

危言聳聽了。尤忠杰語氣放緩,控制不控制、怎么控制、什么時候控制,那屬于頂層領(lǐng)導的事,你就別操心了。局班子下午開了個會,決定吳局和你們支隊長都不再掛名“9·26”槍擊案專案組的組長和副組長,婆婆多了媳婦不好干活。組長由你這個重案大隊長擔任,嫌疑人是你們逮住的,你辦這類案子又有經(jīng)驗,你來全權(quán)負責順理成章。打擊飛車盜搶這塊,你們就別再管了,集中力量開展槍擊案的后續(xù)偵破。

李成邦若有所思,他捏起一根牙簽,放在眼前捻動著,說,我知道,要不是你來當局長,領(lǐng)導們不可能同意讓我挑頭。

尤忠杰說,你把心思放在生產(chǎn)力上,研究生產(chǎn)關(guān)系不是你的長項。

李成邦說,好,眼下光把人抓住了,還沒找到他犯案的槍支。審了兩次,這小子一直挺著不吐。從明天開始,我就可以全力以赴辦這個案子了。

尤忠杰問,那個嫌疑人是不是真的精神有問題?

也不完全是裝的,李成邦喝了一口酒,響亮地咝哈一聲,但絕不是精神病。聽西老師說,他屬于偏執(zhí)型人格。

尤忠杰說,梆子,你這是不打自招,都學會西老師的專業(yè)術(shù)語了。找個星期天,讓你弟妹做幾個拿手好菜,你把西老師領(lǐng)家去,讓我認識認識這個小嫂子。

別胡說八道。李成邦抿了口雪碧說,什么小嫂子,人家比我小了整整十七歲,你想美事呢。再說了,我有星期天嗎?

尤忠杰說,這樣的美事我沒資格想了,留給你。有沒有星期天不是問題,如今狼都能愛上羊,年輕女子愛上大叔并不新鮮。

李成邦說,你就請我喝十五塊錢一瓶的二鍋頭,還好意思叫我領(lǐng)人家去你們家吃飯?

尤忠杰直視著李成邦說,梆子,你得心里有數(shù),這個槍擊案早不發(fā)生晚不發(fā)生,恰巧發(fā)生在我剛調(diào)到公安局。悍東書記兩次打電話過問,要求我們盡快破案。不瞞你說,我現(xiàn)在壓力很大。等你把這個案子徹底給破了,再把那個漂亮的西老師拿下,雙喜臨門,我用老爺子留下的那瓶八幾年的茅臺給你慶功。

李成邦說,我好像見過你說的那瓶酒,在你書柜最上層那格的最南頭,藏在一本《漢語大詞典》后邊,包著一層報紙,是2013年3月5號的《檢察日報》。我跟你說,請我喝酒就是喝酒,你別老提什么書記、常委的好不好?我膽小。

尤忠杰抓起酒瓶,給李成邦斟滿酒,梆子,我不得不承認,你的記憶力的確超乎常人。不過你的狗膽可不是小,是越來越肥了,連我家你都敢搜查。

李成邦說,你不能這么理解,我那天是懶得聽咱們那幾個同學吹捧你,就去你書房里打算找本書看看,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那瓶酒。

服務員敲門進來送上一盤西瓜,說是他們老板贈送的。李成邦說,告訴你們老板,市公安局尤局長說了,你們今天的鍋包肉做得不地道,讓他再給重做一盤。別拿豬腿肉糊弄,用正兒八經(jīng)的里脊,過兩遍油。

服務員匆匆瞥了尤忠杰一眼,迅速收回驚奇的目光,沖李成邦一笑,說,好嘞李叔。

等服務員出去關(guān)上了門,尤忠杰說,梆子,你能不能注意點兒影響?這可是公共場合。

李成邦說,你官大,好使。我這也是跟你這個班長學的。記得那年高考完了,你不讓我回家,帶著我跟你們幾個城里的孩子下飯館,每到買單的時候,你就亮出你們家老爺子的招牌叫人家給打折。還真好使,縣一中的尤校長,大名鼎鼎的“尤幾何”老師,誰聽了都肅然起敬。后來,我接到了錄取通知書,先去我哥單位給他看。我哥眼皮硬,從小到大,我從沒見他掉過一滴眼淚。那天看見我收到了通知書,他哭了,囑咐我說,成邦,你能考上大學,一輩子都不許忘了尤校長。

稍作停頓,李成邦雙手舉起酒杯,眼望半空,動情道,老爺子,我敬您老一杯。

尤忠杰見狀,連忙端起面前的水杯岔開話題,梆子,以你那年的分數(shù),完全可以報一個更好的學校,你當時為啥死活要報刑警學院?

不為啥。李成邦一仰脖,喝完了杯中酒。

尤忠杰說,對了,好多年沒見到你哥了,他還好嗎?

李成邦說,從監(jiān)獄出來后他就去了云南。一開始在朋友的修理廠幫人家修車,后來自己開了個小茶館。一晃快六十歲了。

尤忠杰問,你跟那個哥是什么親戚?

不是親戚。李成邦說,他家和我家都是村子里的后來戶。他爸當兵的時候是林彪的警衛(wèi)員,干到團長轉(zhuǎn)業(yè)到了咱們縣清華廠當副廠長,后來成了右派,下放到我們那個村。1972年林彪出事,他爸就拿根繩子上吊自殺了。他爸一死,他媽也瘋了,跑得沒了蹤影,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我媽和他媽是干姐妹,處得比親姐妹還親。我媽不忍心看著他成為孤兒,就把他收留在我們家。再后來,他爸的戰(zhàn)友當上了清華廠的廠長,就把他安排回清華廠上班。

哦,原來是這樣。尤忠杰感慨道,真是贈人玫瑰,手留余香啊。今天提起這個話茬了,我就跟你講吧,我書柜里的那瓶茅臺,就是咱們高考那年,你哥送給我們家老爺子的。你也知道,老爺子脾氣硬,死活不收。你哥那年多大?

李成邦說,二十二歲。

尤忠杰說,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竟不顧臉面,撲通一聲跪在我們家地上,說我兄弟學習用功,別的科都好,就數(shù)學差勁。大叔你要是能在數(shù)學上給他開個秘方,或是吃點兒小灶什么的,我愿意為你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李成邦聽了,沉吟片刻,端起滿滿一杯酒,閉上眼睛一飲而盡。撂下酒杯,他發(fā)現(xiàn)雪碧杯子已經(jīng)見底,便彈著杯沿示意尤忠杰續(xù)上。

尤忠杰拿起雪碧瓶子端詳著說,就這種飲料,你喝了幾十年都喝不夠,你肚子里肯定有蟲子,不喝它你心里難受是不是?

李成邦說,是有點兒難受。然后催促尤忠杰趕緊把雪碧倒上。

隔著訊問室的金屬柵欄,李成邦問孫光輝看沒看過一部叫《西風烈》的電影。和前兩次一樣,孫光輝梗著脖子,一言不發(fā)。李成邦說,那部片子里吳鎮(zhèn)宇演的那個殺手挺厲害。

孫光輝小聲嘟囔了一句,屌毛。

李成邦裝作沒聽見,說,我的意思是演員演得厲害。一個破背包里簡直裝了一座軍火庫,要啥武器有啥武器,一個人把警察打得狼狽不堪。

孫光輝聽了,嘴角隱蔽地朝上翹了翹。李成邦及時捕捉到了隱藏在那絲微笑里的幸災樂禍,他不動聲色,接著說,電影應該咋演我不懂,我只知道,無論到啥時候,警察要是不比壞人厲害,這個世界非亂套不可。孫光輝你信嗎?不說別人,就我和你來比試,不管刀槍還是拳腳,我保證你都不是我的對手。

孫光輝說,我知道我不行,我要是行,你們也抓不住我。

沒錯。李成邦說,你以為誰拎把破槍都能當殺手???我再問你,你知道荊軻是誰嗎?你知道李·哈維·奧斯瓦爾德是誰嗎?

孫光輝抬眼望著天花板,左邊一下,右邊一下,使勁扭動著脖子說,我知道他們有啥用?

李成邦說,我真替你的雇主難過,他怎么會找你這樣素質(zhì)的人當殺手?你連刺殺目標都沒搞清楚,就胡亂開槍。

孫光輝顯然被李成邦激怒了,忘記了他的身體正被械具束縛著,掙扎著喊道,屌毛!桑門,四十八歲,是你們戚城最大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

你用不著激動,李成邦依舊不溫不火,不是我瞧不起你,這些年我抓過的犯罪嫌疑人,很多都比你有男人樣。

從阿江手里接過一張照片,李成邦指著照片上的人告訴孫光輝,這位,也是個專門替人“平事”的職業(yè)槍手。他曾經(jīng)在四省六地作案,打死過一人,打傷五人。他跟你不一樣,作完案之后從來不把槍扔掉。最后一次,他來戚城開槍打傷了一個文物販子。我們抓捕他的時候,他的槍里還有兩顆子彈,一顆擊中了我的肩膀,另一顆他打算留給自己,沒想到槍卡殼了,自殺未遂。后來我跟他講,戚城這個城市不算大,可是空氣特別干凈。我鼻子有毛病,對空氣里的黑槍味道過敏。就像有些女人春天對花粉過敏一樣,聞不到?jīng)]事,聞到了我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渾身起疙瘩。這個槍手被抓以后,知道自己這輩子作到頭了,跟我提了個要求,說他平時茶不喝酒不喝,撲克不打麻將不摸,就是喜歡抽好煙,特別是大中華。我告訴他沒問題,只要他坦白交代,在他上路之前,我保證他有中華煙抽。

停住話頭,李成邦舉起手里的照片說,這個人叫孫武。根據(jù)我們掌握的資料,他是你爸。你不會不承認吧?現(xiàn)在看來,你比你爸差遠了。

孫光輝此前一直繃緊的身子好像突然被抽去了骨頭,衣服下面的軀體雪崩般軟塌下去。一聲粗重的嘆息過后,他盡量伸直腰桿,說道,我爸臨死前,我來戚城見了他最后一面,他叫我別再碰槍,更不許踏進戚城半步。那年我十七歲,初生牛犢不怕虎,我以為他的膽子被你們給嚇破了,就在心里發(fā)誓,我不但要子承父業(yè),有朝一日我還要把你們戚城攪個雞犬不寧。唉,這會兒看,我當年是領(lǐng)會錯了我爸的意思。我們父子兩個都栽到你手里,這就是命。大爺,我認了。

李成邦說,你爸作為一個已經(jīng)伏法的罪犯,我不想過多評價他。我只想告訴你,他走得挺干凈,該坦白的都坦白了,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

大爺我明白,孫光輝說,江湖兒女江湖死。你放心,我哪方面都不比我爸差。他走那年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閨女現(xiàn)在還小,不滿一周歲,上個月確診是先天性心臟病。我老婆在一個網(wǎng)吧里給人打工,掙不了幾個錢。她除了知道我開夜班出租,我在社會上的事她一點兒都不知道。我跟你們交代吧,省城金都區(qū)有個金益大廈,大廈地下二層有一個賭場,算是澳門金京賭場的一個分支,老板是鄭老四。因為這個賭場信用好,安全,最主要是沒人敢出老千,不少外地老板都樂意來金益大廈玩。想賭更大的,鄭老四就回來帶他們?nèi)グ拈T金京賭場。我玩的小,只在金益大廈玩。前后輸了三四十萬,都是借的賭場的錢,也就是鄭老四的錢。前段時間鄭老四從澳門回來找我,說戚城有個桑老板,那個人不講究,在澳門輸了不到五千萬就開始賴賬,欠了金京賭場七八百萬沒還。鄭老四是桑老板的擔保人,賭場大老板就讓鄭老四出這筆錢。鄭老四打電話給桑老板也不接,鄭老四挺惱火,他就叫我來你們戚城,先干斷姓桑的一條腿。我原打算用刀,鄭老四不同意,他說桑門有槍,身邊又總跟著保鏢,陌生人沒法近身。

李成邦打斷孫光輝,鄭老四怎么知道桑門有槍?

孫光輝說,我也是這么問的。鄭老四說姓桑的在戚城是老虎,到了澳門他就是只貓,貓牌取款機。我怎么知道他有槍?因為那把槍是我送給他的。那是他輸?shù)饺f的時候,我給他的一點兒補償。你這次去戚城,在他腿上射一槍,叫姓桑的明白,不快點兒把錢還清,下一槍就射他腦袋。

和阿江對視了一眼,李成邦突然問,孫光輝,鄭老四這次花多少錢雇的你?

孫光輝不回答,他朝李成邦要了支煙,幾口就抽掉了大半截,停下來看著手里的過濾嘴說,像你這么牛的警察,就抽七塊錢的煙,太難抽了,燎舌頭。鄭老四答應我,干完這個活,我借他的那些錢一筆勾銷,另外再給我三萬塊錢辛苦費。我這幾年早就輸?shù)镁饬?,急需這筆錢給我閨女做手術(shù)。現(xiàn)在我進來了,還供出了鄭老四,我閨女治病的錢肯定沒影了。你們公安局要是能出三萬塊錢給我閨女治病,我就告訴你去哪兒找我那把槍,讓你立功。你不答應,我等死就行了。

你沒有你爸厚道。李成邦搖了搖頭說,我是警察,從來不跟誰做交易。不過,你女兒有病這件事我會跟領(lǐng)導匯報,如果屬實,我們會盡量幫你。

孫光輝說,好的大爺,別人我不信,我信你,我現(xiàn)在就領(lǐng)你們?nèi)フ覙尅?/p>

李成邦說,不用,你告訴我們具體地點就行。還有,那是把什么槍?從哪兒搞到的?

孫光輝說,是把左輪,是鄭老四給我的。他還特別囑咐我,萬一驚動了警察,槍絕對不能落到警察手里。要不是因為這,我開了一槍,彈鼓里邊還有五顆子彈,我是不會讓你們抓住的。

李成邦和阿江剛從看守所回到隊里,支隊長和政委就來到了他們大隊辦公室,正式宣布李成邦為“9·26”槍擊案專案組組長,副大隊長阿江為副組長。并且強調(diào),專案組直接對局領(lǐng)導負責。大家聽得出來,這就意味著從此刻開始,李成邦的身上已經(jīng)籠罩了一層欽差色彩。

領(lǐng)導們走后,李成邦吩咐阿江抓緊時間聯(lián)系一輛吸糞車,重案大隊的外勤警員全體出動去搜尋作案槍支。

孫光輝交代的那個老式的公廁坐落在鋼廠家屬區(qū)和城中村的夾縫地帶,很隱蔽。專案組的警察們?nèi)繐Q了便衣,戴上口罩,一個個化身為淘糞工人,頂著人糞尿漚出的辛辣臭氣,和吸糞車一道忙活了整整一下午,果然從化糞池里撈出了一把左輪手槍。

阿江把淋漓著大糞湯的手槍用水沖干凈后裝進塑料袋里,說,師父,跟咱們的配槍差不多。

李成邦說,還是有區(qū)別,槍管略長。

阿江說,不會吧,大林,拿你的槍來比一下。

已經(jīng)摘下口罩的大個子隊員林森,手捂鼻子,面露難色說,副大隊長你欺負人,直接拿你的槍比量多方便。

李成邦說,不用比,槍柄材質(zhì)也不一樣。

晚上八點鐘,技術(shù)室的鑒定結(jié)果出來了。孫光輝作案用的這把手槍挺奇怪,從工藝上看,肯定不是小作坊造的,屬于正規(guī)兵工廠生產(chǎn)的制式武器,但是沒有槍號,而且槍管內(nèi)壁的膛線,也比李成邦他們的警槍多一條。

已經(jīng)過了吃晚飯時間,李成邦從衣兜里掏出兩張百元鈔票遞給阿江,要他領(lǐng)大伙兒先去吃飯。阿江問,你呢?

李成邦說,老規(guī)矩,你們吃完給我?guī)c兒回來就行。

大個子林森和小個子宋樹同時撲過來,依照長久以來形成的固定套路,每人伸出一條胳膊,一左一右摟緊李成邦,夸張地舉起另外一條胳膊,打著狂贊的手勢問,誰是我們的親哥?

阿江和其他隊員異口同聲,李成邦。

林森和宋樹再問,我們是什么情分?

大家回答,生死與共。

李成邦很享受這樣的場面,他擺動雙肘支開林森和宋樹,忍住笑說,你們快去快回,吃完了咱們加個小班,商量商量下一步。

大家興高采烈正準備出門時,阿江說,剩師父一個人太孤單,開心果你唱一段他的最愛。宋樹是隊里的開心果,唱歌好聽,尤喜反串,身量也像女人。大家說宋樹要是不當警察專攻唱歌,可能沒李玉剛什么事。隊里人都知道,李成邦最愛聽的歌是《好人一生平安》。宋樹也不扭捏,開口唱道——

有過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過多少朋友

仿佛還在身邊

也曾心意沉沉

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舉杯祝愿

好人一生平安

其實,在重案大隊這個小圈子里,說李成邦是好人,不會有任何人反對,可是到了大場面上,他的表現(xiàn)卻差強人意。同事們原以為他就是那種屬驢的性格,只要順著毛摩挲就行。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順毛摩挲有時他也尥蹶子。

2004年秋天,李成邦帶頭破獲了公安部督辦的跨省系列槍擊案,并且在抓捕嫌疑人時還光榮負傷。在局里召開的慶功表彰會結(jié)束后,分管工會工作的副局長喊住李成邦,說成邦同志,我今天當著同志們的面向你作出承諾,半年之內(nèi),我要保證讓你脫單。英雄可以流血,但是不能后繼無人。

照說,副局長的話關(guān)愛有加、入情入理,誰知李成邦居然不領(lǐng)情。他看著副局長親切的眼神說,我樂意單身,這屬于我的個人隱私,你們當領(lǐng)導的無權(quán)干涉。說完,轉(zhuǎn)身就走,撂下副局長站在原地,臉上的表情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阿江那時剛從公安大學畢業(yè)一年,分到重案大隊當李成邦的徒弟兼搭檔。阿江快步追上李成邦,小聲說,師父,立多大的功,你也得謙虛謹慎點兒,不能太不尊重領(lǐng)導。李成邦說狗屁,你先學會當個合格的刑警,溜須拍馬那套,會不會不要緊。

阿江和大家的晚飯吃了不到一個小時,就發(fā)來微信語音:師父,你不能怪這些吃貨太能吃,二百塊錢,實在買不了幾盤肥牛,都說剛墊個底。

李成邦對著手機說,狗屁,誰叫你們吃肥牛了?吃大餅卷土豆絲,一人一碗雞蛋湯,好吃還抗餓。

阿江的回復心安理得:你當時也沒說,現(xiàn)在看二百塊錢肯定是不夠了,我先替你墊上,回頭你得還我。

李成邦說,你那邊太吵,別煩我了,忙著呢。

阿江又發(fā)來語音:師父,我聽你另一部手機響了,《斯卡布羅集市》,這個時間準是西西姐。

李成邦不再理睬阿江,他的另一部手機果真是西西打過來的。他掛斷之后,發(fā)了條兩個字的微信:在忙。

很快,《斯卡布羅集市》的口哨聲又響了起來,而且響得不屈不撓。李成邦不得不接起來,說,我這會兒真的有事要忙,回頭跟你聯(lián)系。

你少來,西西不依不饒,我給你打電話,不是你女朋友想黏你,是你的心理醫(yī)生正式通知你,今天晚上是我們約定好的第三次治療時間,不可以更改!你是不是忘了你保證過的,要無條件、嚴格遵守醫(yī)囑。

沒忘,李成邦說,我怎么可能忘呢。

李捕頭,請放松。西西按摩著李成邦的雙肩說,你不要這么警惕地盯著我好不好?你要徹底放松,催眠又不是摧殘,你至于這么緊張嗎?催眠是世界心理治療史上最有效的手段之一,你一定要徹底放松才行。

李成邦說,一大堆活壓著,換成你也沒法兒放松。而且我覺得,近期不是你為我治療的最佳時間。

西西說,是不是最佳治療時間我說了算,早跟你講過,你要相信我的專業(yè)結(jié)論:一個活在陰影里的人,工作效率會大打折扣的。

李成邦說,西醫(yī)生,我有必要提醒你,用語言恐嚇警察,也有可能涉嫌襲警。

西西去冰箱里拿來一聽雪碧遞給李成邦,你少來,在我的工作室,只有病人和醫(yī)生,沒有警察,何來襲警?

李成邦手握雪碧,努力把頭朝后仰,他力圖讓自己的鼻尖和西西探過來的胸脯保持必要的距離,盡管那個部位隱隱彌散的體香令他癡迷、沉醉。同事當中和他年齡相仿的男人,有不少都當上了爺爺、姥爺,可是自己直到半年前才真正嗅到了女人的味道。這個女人就是西西。是西西把他這架只會工作的機器人,還原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他在心里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西西就是他李成邦的天使。這么多年自己孑然一身,原來是有個叫西西的女人在等他。這個天使般的女人不僅喚醒了他的身體,讓他許久以來的單調(diào)生活煥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機,更為重要的是,那些風吹過耳的平淡日子開始變得有溫度、有味道了。就像此刻他手里握著的雪碧。

想到此處,李成邦不由得說,西西,你往后得學會過日子。

西西問,我怎么不會過日子了?

李成邦說,告訴過你好幾次,別買這種易拉罐包裝的,貴,不實惠。要買就買那種兩點五升的大塑料瓶。

西西說,好的先生,下次一定買你說的那種。

李成邦聽了很欣慰,他夸獎西西簡直就是一杯透明的雪碧,有酸有甜,會品的人,深知其味。要是喝急了,也有可能把人嗆著。

西西問,我這種雪碧,酸的多還是甜的多?

李成邦說,這可不好分。

西西說,不行,必須分。

李成邦想了想說,應該是酸甜可口,回味無窮。

切!西西說,嘴這么甜、這么會來事的人,居然總得不到提拔。我真替你們領(lǐng)導悲哀。

李成邦說,悲什么哀?提了,我現(xiàn)在是專案組組長,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可喜可賀!西西邊說邊調(diào)整好治療椅的角度,使李成邦的躺姿呈現(xiàn)最大程度的舒適。她吩咐他閉上眼睛,然后拉上了厚實的落地窗簾,打開音響。

二十幾平米的房間里立刻響起《斯卡布羅集市》悠揚、舒緩的口哨聲。西西知道,這首《斯卡布羅集市》是李成邦唯一喜歡的外國音樂。為此,她特意請了一個專業(yè)音響師,剔除了作為伴奏的鋼琴聲,只留下純粹的口哨獨奏。

坐在李成邦的對面,西西輕輕握住他的雙手,緩緩抬起來,再緩緩放下去;放下去,再抬起來,如此循環(huán)往復,仿若某種神秘的宗教儀式。

李成邦的眼皮不再眨動,西西聽到他的鼻息逐漸變得均勻而悠長,面部肌肉也慢慢松弛了下來?!端箍ú剂_集市》的口哨聲循環(huán)到第五遍時,西西說,告訴我,你是誰?李成邦語氣含糊,我是成邦。

西西:真棒!你是成邦。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看到了些什么?

李成邦:白鞋,一雙白鞋,像兩只白色的小船,漂啊漂啊。

西西:那雙白鞋是你的嗎?

李成邦:不是我的,是供銷社的。

西西:你是不是需要一雙那樣的白鞋?

李成邦:嗯,需要,我需要。

西西:你要白鞋做什么?

李成邦:公社開運動會,我得去比賽。

西西:不穿白鞋,穿其他顏色的鞋,你一樣可以參加比賽。

李成邦:不行,校長說,不穿白鞋,不讓我參加比賽。

西西:除了白鞋,你還看到了什么?

發(fā)現(xiàn)李成邦的呼吸忽然變得有些急促,西西趕緊揉捏他雙手的虎口。差不多過了五分鐘,李成邦才漸漸松開擰緊的眉毛,鼻孔里呼出的氣流也呈現(xiàn)出深層次睡眠才有的平穩(wěn)節(jié)奏。

西西:你的眼睛不大,可是很亮。除了那雙白鞋,我相信你一定還看到了其他別的什么東西。

李成邦:是,我看到了那個白房子、大雨,還有我哥、錘子、血、老狄、黃銅。那塊黃銅真好,比鵝蛋還大。

西西:先不說黃銅,老狄是誰?

李成邦:他是水文站的,是壞人。

西西:他是你要抓的壞人嗎?

李成邦:不是,我太小,他太高,像個電線桿子,我沒他勁大。

西西:你有多?。?/p>

李成邦:我十歲。

西西:你哥多大?

李成邦:我哥比我大四歲。

西西:白房子是什么地方?

李成邦:是水文站。

西西:水文站在哪里?

李成邦:在河邊。

西西:是不是在水文站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這次李成邦沒有回答,他開始咬牙切齒、皺眉、聳鼻子,表情瞬間變得痛苦而猙獰,似乎正在經(jīng)歷著一場殊死搏斗。

西西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起身關(guān)掉音響。在拉開窗簾的一瞬間,她發(fā)現(xiàn)遠處樓群中閃爍的燈火,虛幻得像一群縹緲的螢火蟲。她柔聲喚醒了李成邦。

睜開眼睛的李成邦有些愣怔,他問西西把他怎么了,有沒有電話找他?

西西揪了一下他的鼻子說,你擔什么心,我告訴阿江你在我這兒,讓他有事打我電話,你的兩部手機都處于靜音狀態(tài)。至于我把你怎么了,我只能說,除了治療,在此之前我還沒把你怎么著。

非常感謝!李成邦說,我得趕回隊里,你要是真想把我怎么著,等回頭吧。

你少來!西西劈手奪下李成邦的手包,現(xiàn)在是凌晨一點半,連公安部長、公安廳長都在睡覺,你發(fā)什么癔癥?我才剛剛實施完第一套治療方案,還有第二套呢。

躲開西西的目光,李成邦毫無底氣地問,第二套方案,今晚必須進行?

西西一臉嚴肅,說,必須!

李成邦說,西醫(yī)生,你先透露一下具體的治療步驟,我心里好有個準備。

西西說,你少跟我裝羞澀哈。第一步,趕緊去沖個澡,你身上的煙味和汗臭,能熏倒一頭牛。第二步,洗干凈了乖乖上床休息。

等李成邦從洗手間出來,西西已經(jīng)關(guān)掉了臥室里的大燈,只留下床頭兩側(cè)的小燈,房間里的氛圍立刻變得朦朧而又溫馨。李成邦建議把燈光全部關(guān)掉。不!西西說,從今晚開始,我不允許你像個見不得光亮的懦夫,一直躲在黑暗里。我的男人不該是那樣,我要親眼看著你成為一個躍馬揚鞭、縱橫馳騁的騎士。

林森和宋樹從省城回來,他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孫光輝的女兒確實被省醫(yī)院診斷為先天性心臟病。出于偵破案件的需要,也是體現(xiàn)人性化執(zhí)法,局里原則上同意由專案組聯(lián)系省醫(yī)院,盡快為那個小女孩兒做手術(shù)。李成邦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孫光輝,孫光輝很感動,他又補充交代了一部分之前沒交代的問題。

在案情通報會上,李成邦強調(diào),當務之急,就是盡快完善抓捕鄭老四的方案。

綜合金都分局提供的信息和孫光輝的供述,專案組對鄭老四的情況有了進一步的掌握。鄭老四本名鄭智,他家有弟兄四個,名字分別是仁、義、禮、智,當年號稱金都四虎。鄭智最小。大哥鄭仁、三哥鄭禮,早在1983年嚴打中被判處死刑。第二年,鄭老四賭博時與人發(fā)生口角,持刀捅倒對方后,又挑了對方的腳筋。由于手段殘忍,致人重傷,被判了十八年有期徒刑。在鄭家的四個兄弟當中,只有老二鄭義本分,最初開了個小五金店,后來買賣越干越大,成了大老板。鄭老四開設(shè)地下賭場的金益大廈,其產(chǎn)權(quán)就是鄭義的。從鄭老四刑滿釋放那年算起,當?shù)鼐揭呀?jīng)將近二十年沒聽到他的消息了?!?·26”槍擊案表明,這個鄭老四并未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而是躲到澳門當起了幕后老板。他不僅涉嫌非法開設(shè)賭場,還涉嫌私藏槍支、雇兇傷人。

李成邦說,現(xiàn)在看,這個鄭老四并沒有改變好勇斗狠的狼性,而且變得更狡詐了。他告訴孫光輝,不管這次槍擊是否得手,半個月之內(nèi)兩個人互不聯(lián)系,他甚至不允許孫光輝作案時身上帶手機。如此一來,他和孫光輝之間就存在著信息溝通方面的空當,他無法及時掌握孫光輝的動態(tài)。這恰恰為我們抓捕他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今天是10月5號,孫光輝是9月23號上午潛入我市的,他花了三天時間來跟蹤受害人,9月26號凌晨一點十五分左右實施了犯罪,三個小時之后落網(wǎng)。由此推斷,身在澳門的鄭老四,目前還不知道孫光輝已經(jīng)被我們抓了。十五天減去九天,還有不到一周的時間,我們必須趕在鄭老四察覺之前完成對他的抓捕。局里已經(jīng)批準了我們的行動方案——調(diào)虎離山,引蛇出洞。為此,我們需要設(shè)立兩處抓捕地點,一個是省城機場,一個是金益大廈。

李成邦安排兩組人去省城,一組由阿江帶隊,請省廳協(xié)調(diào)機場公安,查找鄭老四近一年的出入境記錄。另一組由宋樹帶隊,請求金都分局派員協(xié)助,以消防檢查的名義,隱蔽摸清金益大廈賭場的確切位置以及內(nèi)部格局。

阿江與宋樹他們出發(fā)之后,李成邦和林森來到了市醫(yī)院的高干病房。

小腿脛骨遭到槍擊的明門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板桑門,以受害者的身份躺在病床上,對李成邦的到來表示歡迎。李成邦告訴他,這次不是他的運氣好,也不是兇手槍法不準,是幕后指使者沒想殺他。桑門說他知道。

李成邦問,那你知道下一次兇手會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出現(xiàn)在你面前嗎?

桑門說,李隊你什么意思?

李成邦說,想必你很清楚,那個幕后指使者就是鄭老四。桑門點頭承認。

李成邦話鋒一轉(zhuǎn),??偽也幻靼祝阗€博都能成百上千萬地輸,施工隊那幾十萬工錢你咋就舍不得給呢?

李隊你冤枉我了。桑門說,那天接完你的電話,我立刻就安排人給他們結(jié)清了。

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不快,桑門伸手從枕頭下面掏出煙和打火機,點上一支開始抽。隔著繚繞的煙霧,他舉起手里的煙盒對李成邦炫耀,天葉,出口煙,朋友幫我搞了兩箱內(nèi)部價,一盒還不到一百。李隊你抽過沒有?

病房里還允許抽煙?李成邦望著煙霧后面那張臃腫得像豬脬一樣的大胖臉問。

桑門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得意,說,別人不允許,我肯定允許啊。

李成邦說,有件事我得告訴你。經(jīng)過技術(shù)鑒定,犯罪嫌疑人使用的槍支,在二十米之內(nèi)打穿了五厘米的松木板。人腦袋上的顱骨最厚的部位只有一點五厘米。你回憶一下,殺手那天夜里朝你開槍,離你有多遠?

桑門身體前探,把手里的煙盒丟到床尾處,說,李隊你嘗嘗這個煙,能抽。需要我做什么你盡管吩咐,別嚇唬我。

桑總真是聰明人。李成邦一屁股坐到病床上說,??偰愠橥赀@支煙,給鄭老四打個電話。

桑門問,你們是叫我?guī)湍銈兘o他挖坑?

李成邦說,幫我們也是幫你自己。這個坑你挖得好,鄭老四掉進去;挖不好,掉進去的是你。說完,李成邦從屁股底下摸出那盒被壓扁了的香煙看了看,遞給林森說,可惜了桑總這盒高檔煙,不能抽了,丟垃圾筐里吧。

李成邦把事先寫好內(nèi)容的一張A4紙遞過去,桑門接到手里仔細看完了紙上的內(nèi)容,拿起手機開始撥號。李成邦來到桑門身后,盯著他的手機屏幕吩咐他打開免提。

電話接通了,桑門模仿著廣東話,口氣變得相當謙卑,你好四哥!不好意思啦,讓你費心啦。你也知道,我們戚城是個小地方,這兩年的生意又特別難做。國家的政策放個屁,我這里的樓市就拉稀。不過四哥你放心,你給我擔保的那筆錢,一分都不會差。等我腿上的槍傷好了,砸骨頭賣藥面我也會還你。誰敢朝我開槍?四哥你這么說就沒意思啦。大家都在道上混,我沒難為你那個兄弟,他開完槍溜溜達達就走了。我沒報警,也沒讓我的弟兄們追他。四哥你不用謝我,這個事是我有毛病在先。我今天打電話是想跟你講,我有個哥們兒開礦,實力比我大一百倍。他本人不怎么喜歡玩,他是想帶一個政府的朋友去你那兒玩兩天。是滴是滴,這當然是個好消息。你務必幫我哥們兒把他的錢花出去。要敞開花,回來辦事才方便。給我傭金?四哥你打我腿我沒脾氣,你不能打兄弟臉,我再怎么難受也不缺那幾十萬。四哥,這個政府朋友可是個重量級的要員,我哥們兒又是個講排場的土豪,你親自過來接最好啦。好滴,好滴。醫(yī)生說我很快就能出院。一出院,我第一時間找錢還你。

應該說,按照李成邦的要求,桑門已經(jīng)基本上完成了他的任務,只要再確定一下鄭老四到達省城的具體時間就完事了。

正當李成邦暗自佩服桑門瞪著眼睛說瞎話的本領(lǐng)時,忽然聽到桑門說,四哥你知道的啦,我念書不行,我老爹當了一輩子教書先生,把我哥哥教成了市委書記,就是沒教好我。別說太深的歷史啦、地理啦,就連最簡單的西班牙和葡萄牙我到現(xiàn)在都分不清。澳門前些年是哪個牙管著啦?哦,是葡萄牙。你說葡萄牙管著的時候不叫中國人贏錢,倒也情有可原,現(xiàn)在早回歸啦,中國人咋還是贏不著錢?都他媽輸。我熟悉的那些總?cè)ネ娴呐笥?,沒聽誰贏過,最少的也是輸進去千把萬,有的比我輸?shù)眠€多。

看見李成邦打出停止的手勢,桑門立刻心領(lǐng)神會,他夸張地哎喲了一聲,說,不聊啦四哥,護士來給我換藥啦。我要不要把我哥們兒的電話發(fā)給你,你跟他聯(lián)系?好滴,好滴,我告訴他們先去金益大廈等你。具體情況,你們見面商量?好滴,好滴。

從省城到戚城一段的高速公路,盡管已經(jīng)拓寬為單向四車道,可還是顯得擠。全程兩百八十公里的區(qū)間,疾駛著大大小小的各式車輛。無論奔馳還是奔奔,無論寶馬還是寶駿,你追我趕,好像都有天大的急事要辦。

在滾滾車流中,兩輛深藍色的警車,一路閃著警燈,不斷超越同向行駛的其他車輛。李成邦告訴阿江車速不能超過一百二,叫阿江不要跟他說話了,他要瞇會兒。

阿江說,師父,你等會兒再瞇。你覺不覺得咱們這次抓捕鄭老四,抓得太容易了?我怎么一點兒凱旋的成就感都沒有。怎么說呢?就好比咱們原本把他當成一只老虎,織的那張大網(wǎng)也是給老虎預備的,結(jié)果抓住的不是老虎,頂多是條老狗。

李成邦睜開一只眼,瞟著阿江說,有備無患??梢詡涠挥?,不能用時無備。毛主席早就說過,在戰(zhàn)略上藐視敵人,在戰(zhàn)術(shù)上重視敵人。你手里有AK47,老虎和老狗沒什么區(qū)別;如果你手里只有一根筷子,老狗也可能變成老虎。

阿江表示同意,說,等咱們回去,把這個鄭老四往看守所里一送,集體三等功應該沒問題吧,師父?

李成邦打了個哈欠,要是你師父說了算,集體一等功,所有參戰(zhàn)人員每人再記個人一等功。

阿江笑著說,你那個餅畫得忒大,吃不著。能立個集體三等功,每人再獎勵五千塊錢我就知足了。我不貪。有了五千塊錢獎金,我兒子今年一年的補習費就不用愁了。

我真不明白,李成邦氣惱道,一個小學三年級的孩子,為啥一年要花那么多錢補習?

阿江說,你落伍了師父,人家孩子都補咱孩子不補,學習肯定就跟不上,越跟不上老師越不待見。老師一不待見,孩子的學習積極性就會下降。如果不想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別的錢能省,給他補習這筆錢不敢省。

你專心開車。李成邦說,有沒有獎金都不耽誤孩子補習,你要用錢跟我說。

你饒了我吧師父。阿江說,我前年買房子借你那八萬還沒還呢,你別讓我太感激不盡了。

李成邦說,我又沒什么地方急等錢用,你啥時候有啥時候還,等你兒子長大了掙錢還我都行。

阿江說,你不著急我著急。我已經(jīng)注意到了,西西姐說不定哪天就嫁給你,你連個像樣的窩都沒有,咋好意思娶人家?就算西西姐不挑,我都替你寒磣。

李成邦說,你寒磣個屁,就憑你師父這一表人才,還用拿房子換老婆?

阿江笑得渾身抖動,說,沒錯,我?guī)煾敢幻灼叩拇蟾邆€兒,面如重棗,唇若涂丹,大眼睛,雙眼皮,相貌堂堂。

李成邦不理睬阿江的揶揄,說,廣廈千間,夜眠不過三尺。有首歌你一定聽過,房子不論大小,有愛就有家。

阿江說,沒聽過,是哪個歌星唱的?

李成邦拍了幾下腦門說,叫你給我問住了。你穩(wěn)當點兒開,讓我想想。

到市局刑偵支隊工作快二十年了,李成邦還是第一次走進一把手局長的辦公室。

尤忠杰笑容可掬地從寬大的辦公桌后面快步迎出來,使勁握住李成邦的手,連連搖動,說辛苦辛苦、祝賀祝賀。

李成邦抽出手甩了甩說,局長,你最好別這么隆重,我有點兒不自在。

尤忠杰把李成邦按在單人沙發(fā)上,轉(zhuǎn)身去柜子里拿來一聽雪碧遞給他說,特意給你準備的,喝吧。我這會兒有時間,跟我談談你下一步的打算。

李成邦揪掉拉環(huán),咕咚喝了一大口,然后打了一個長長的嗝。尤忠杰說,慢點兒喝,多喝點兒,你嗓子發(fā)干。

李成邦說,我之前跟你匯報過,華子,就是前些天那個要跳樓的包工頭,他說桑門的表弟袁慶有槍。這個袁慶表面上是明門房地產(chǎn)公司的保安部經(jīng)理,實際上是桑門的頭號打手。這個家伙不僅膽大妄為,還心狠手辣。2008年他酒后駕駛無牌照上路,被交警查到了,他一拳打斷了交警的鼻梁骨。華子反映他有槍這個情況,我覺得不是空穴來風。何況,桑門有槍這件事孫光輝也提起過。我們突審鄭老四,他只承認自己充當澳門金京賭場的掮客,矢口否認給桑門送過槍。

尤忠杰說,像鄭老四這樣的犯罪嫌疑人,反審訊和自保的意識必然很強。他的表現(xiàn)應該在你的預料之中,接下來你準備怎么辦?

查找槍源,追問去向。李成邦說,圍繞“9·26”槍擊案,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一明一暗兩把槍。孫光輝作案用的那把已經(jīng)被查獲,桑門私藏的那把,目前只有孫光輝一人的供述以及華子的舉報,都不算直接證據(jù)。作為這兩把槍的槍源,拿下鄭老四是重中之重。

回到家里必須換拖鞋,是西西給李成邦定下的規(guī)矩之一。西西也因此為他準備了一年四季的四款拖鞋。春天穿透氣的亞麻款,夏天穿皮條編制的網(wǎng)眼款,秋天穿純棉的軟底便鞋款,冬天穿厚底厚幫的大熊貓款。自從有了這四款拖鞋,李成邦越來越意識到,自己下了班之后樂意奔家了。尤其是換上拖鞋直起腰的那一瞬間,他仿佛看見自己的十根腳趾頭都在幸福地咧著嘴笑。拖鞋帶來的輕松和舒適,讓他突然產(chǎn)生饑餓感。他就著雪碧吞掉了一個大號的夾心面包,就在他考慮要不要和西西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手機響了。

一看來電號碼歸屬地是云南,李成邦掛掉后又重新?lián)芰嘶厝ィ?,我不是叫你找人幫你開通微信嗎?用微信不是為了省電話費,主要是咱倆可以視頻說話。

電話那頭的童愛軍說,這輩子我是你哥你是我弟,到死都變不了??墒悄銊e忘了,你是警我是匪,冰火兩重天。沒什么大事你最好別跟我聯(lián)系。

李成邦說,哥,你這么說是扎我心。

童愛軍說,你下午打電話那會兒我沒帶手機,放家里充電,我去醫(yī)院開了點兒止咳藥?;貋砜茨憬o我打了好幾遍電話,是不是有什么要緊事?

點上一支煙,李成邦說,其實也沒什么要緊事,就是我最近睡覺老做夢,夢見的都是從前那些事。

童愛軍說,春困秋乏,你是累的。

李成邦說,哥,你記不記得我考大學那年,東風電影院對面的第二副食品商店被人撬了,裝錢的錢匣子沒動,其他東西啥也沒丟,就丟了一瓶茅臺酒。

童愛軍說,這些年我也有一件事,咋想都想不明白,成邦你說你記性這么好,數(shù)學咋就學不好呢?

李成邦說,可能是拉屎翻白眼,各練一股勁。

李成邦似乎聽見童愛軍嘿嘿笑了,不過他無法確定是不是幻聽。在他的記憶里,自從四十多年前的那場大雨之后,好像童愛軍再也不曾笑過。李成邦說,哥,要不是因為我小時候拖累了你,你這輩子不會過成這樣。

童愛軍說,成邦,不是哥揭你短,上高中的時候人家尤忠杰跟你同桌,他能當官,你不能,不怪別的,就怪你這張嘴,說話沒鹽醬。你往回倒倒,準能想起來,我媽瘋后跑丟了的那年臘月,咱媽和二哥頂著大雪找到我,哭著把我領(lǐng)回咱家。沒幾天,我就一病不起,吃啥吐啥,還渾身酸疼,老是沒勁。咱媽把家里的五個母雞都賣了,連夜把我送到了公社醫(yī)院,大夫把我的病當成重感冒來治。結(jié)果,賣雞的錢花光了也沒治好。咱媽囑咐二哥守著我,她貪黑走了十五里地趕回咱家,第二天早起,就把那頭眼看快下崽兒的老母豬賣了。她揣著賣豬的一百零五塊錢,又一刻不停地把我轉(zhuǎn)到了縣醫(yī)院??h醫(yī)院的大夫說,我得的是黃疸型肝炎,已經(jīng)轉(zhuǎn)成了腦膜炎,再晚來幾天就徹底沒救了。你記性好,你還記得咱家那頭老母豬賣給誰家了嗎?李成邦說是東頭馬三子家吧?童愛軍說是,我后來聽人說,咱家那頭老母豬到馬三子家沒幾天就下崽兒了,一窩下了十二個。轉(zhuǎn)過年二月,馬三子家十個豬崽就賣了三百塊錢。

一陣壓抑的抽泣聲,忽遠忽近地傳進李成邦的耳朵。等到抽泣聲停止了,他豎起食指在自己已經(jīng)潮濕的眼角上彈了彈。童愛軍說,你今天怎么了成邦,咋有工夫跟我說這么多?

李成邦告訴童愛軍他是串休。童愛軍說,不對,自從你當了警察,我從來沒聽你說過還有串休。

李成邦說,人一輩子要是迷到一件事里頭,一上癮就顧不上別的了。哥,你說是不是?我這些年辦案子,看見過各種各樣的文身,狼蟲虎豹,刀槍劍戟,啥都有,就是沒見過你身上文的那種錘子。

童愛軍說,成邦,你話里有話。

重新點上一支煙,李成邦說,哥,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鄭老四的人?大名鄭智,和我年齡相仿。

認識,童愛軍說,我跟他在同一個監(jiān)獄里服過刑,算是獄友吧。

哥,你跟我說說這個鄭老四吧,越詳細越好。

他犯到你手了?

是。

事大嗎?

不小。

好。童愛軍說,我剛進去那會兒他是牢頭,看我不順眼,有一回他攛掇一幫兔崽子欺負我。我沒理那幾個小蝦米,撲到鄭老四跟前,一石頭把他腦袋開瓢了。不打不成交,后來在采石場干活,我和他一塊跟車拉石頭,我走神了,車要翻了我還沒反應過來。鄭老四手腳利索,是他沖過來把我撞開,算是救了我一命。從那以后,我們倆就成了朋友。他比我提前半年出獄,我出獄的時候他特意從云南過來接我,說云南空氣好,他朋友在那邊開了個汽車修理廠,問我愿不愿意去那邊。你畢業(yè)以后分配到市里上班,咱媽一走,我也就沒牽沒掛了,不想再回咱們縣城那個是非之地,就跟鄭老四去了云南,幫他朋友修車。把我安頓完后,鄭老四就去了緬甸,他在那邊開賭場。過了大半年,他從緬甸回來找我,從一尊佛像肚子里倒出一堆手槍零件和幾盒子彈,讓我?guī)兔M裝,說在緬甸沒槍受欺負。成邦你也知道,我當年就是因為偷廠里的槍零件,組裝、私藏槍支才進了監(jiān)獄,再看見那堆東西,我眼暈。眼暈也得干,我欠他鄭老四一個大人情。我?guī)退还步M裝好了十把槍,都是左輪。整個槍啥都不缺,就是沒有槍柄兩邊的握把。槍上原來的握把可能是電木的,我找到一家紅木家具廠,買了些紅木邊角料,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好歹幫他把那個活干完了。

等童愛軍停住了咳嗽,李成邦說,哥,你喝點兒水。我們前些日子抓了一個犯罪嫌疑人,他行兇用的那把左輪手槍,我覺得應該就是出自你的手。

童愛軍說,沒那么寸吧?

李成邦說,我也沒想到會那么寸,在那把槍的紅木槍柄下面,刻著一把小錘子,像“童”字拼音的第一個字母的大寫T,我拿放大鏡看了好幾遍,和你身上文的那個圖案一模一樣。

童愛軍說,剛開始組裝那些槍的時候我挺鬧心,每天半夜躲到地下室里偷偷摸摸干。白天給佛上香,老覺著佛在笑話我活得假。我就尋思,從我手里出去的這些槍,十有八九成了兇槍、禍槍,就想著留個記號,要是有一天警察順著槍找到我,我不賴賬,該領(lǐng)啥罪領(lǐng)啥罪。

聽見童愛軍又開始一口接一口地咳嗽,李成邦說,我在網(wǎng)上買了兩箱新疆香梨,明天能到你那兒,你多吃點兒梨,清肺化痰。我有事得出去一下,不說了,你歇著吧。

成邦,你先別掛。童愛軍齁嘍氣喘地說,我打算回去給咱媽上墳,你能回去不?

李成邦說,能。

借我車沒問題,西西說,但你得跟我坦白,你犯了什么錯誤,單位要給你放假?

李成邦說,當警察不比你們當老師,除了雙休日,還有幸福的寒暑假。我們單位偶爾給我放幾天假,那是領(lǐng)導照顧我,你應該高興。

西西說,李警官,對一個心理咨詢師說瞎話,你不覺得心虛嗎?

李成邦低頭避開西西的目光,說,老婆,服從組織決定是每個黨員的義務,你這個黨外人士不懂。

西西說,還沒舉行婚禮,別老婆老婆的,少套近乎。行,不懂的我不問。你借我的車要去哪里,我總有權(quán)知道吧。

李成邦說,我都兩年沒回去看老媽了,正好趁這幾天放假。西西說她也要去,李成邦不同意,說你去不方便,這次是專門給媽上墳,我哥也回去。不是大哥和二哥,是云南的那個哥。

西西放下手里的《弗洛伊德傳》,說,李成邦你過來,坐我身邊,看著我的眼睛。我今天之所以逼著你和我去民政局領(lǐng)證,就是希望我能以你法定妻子的身份聽你告訴我,那個遙遠的年代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然后,陪你一起浴火重生。好不好?

西西抱緊李成邦的一條胳膊,望著墻上那幅凡·高的向日葵說,我知道你那個哥,還知道有一條河,河邊有個白房子,是水文站,還有大雨、錘子、血,還有個叫老狄的壞人。對了,至關(guān)重要的是,還有一塊黃銅。

一陣牙齒的咯吱聲從李成邦鼓動的兩腮透出來,牽動著他的表情肌凸起幾道僵硬的線條。他起身關(guān)掉了室內(nèi)所有的燈,在西西的手機屏幕指引下,重新坐回到沙發(fā)上。

濃重、黏稠的黑暗模糊了李成邦的表情。沒錯,他說,就是那塊黃銅,一塊橢圓形的黃銅,讓我的少年時光經(jīng)歷了一場奇恥大辱。盡管已經(jīng)年深日久,但它還是會時不時從什么地方突然飛過來,在我的太陽穴上狠狠砸一下。砸完了,頭不疼,是心疼、心慌。西西,在遇到你之前的那么多年,我從來沒想過,我還能有勇氣、有機會把它講出來——

我小時候跑得快,開運動會比過年還高興。學校那時要求參加比賽的學生要統(tǒng)一著裝,白背心黑褲衩由學校提供,白鞋得自己預備。頭年冬天我哥得了一場病,把家里掏空了。我哥學習不好,可是他挺懂事,知道我不敢張口跟我媽提買白鞋的事,他就從學校里偷回來幾個粉筆頭,把他穿小了的一雙黃膠鞋找出來刷了,趁著鞋沒干,拿粉筆頭往鞋幫上蹭。等鞋曬干了,那雙小黃膠鞋就變成了白膠鞋。

我興高采烈地穿著那雙鞋參加比賽前的彩排,沒想到校長眼尖,發(fā)現(xiàn)了我的白鞋和其他同學的都不一樣,他就把我從隊伍里叫出來,大庭廣眾之下,批評我濫竽充數(shù),不聽從學校的安排。校長說,要么我穿合格的白鞋,要么取消我的參賽資格。春天的風很軟,就是那陣很軟的小風吹得我眼前一黑,暈倒在了操場上。第二天是星期天,學校放假。一早起來天就陰,沒等吃完飯就下起了大雨,是春天里很少見的那種大雨。我蹲在門口,看噼里啪啦的大雨點很快把院子泡成了大水坑,就盼著這場雨能一直下個沒完。那樣,公社運動會就不能召開了,我也就不必痛苦得貓爪撓心了。

我哥默默地看著我,后來他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告訴我,說要帶我出去整白鞋。我問他去哪兒整,他說你別管,保證讓你穿上三塊六毛錢的新白鞋去比賽。

我們那個村子西邊有一條河,河岸上有一座漂亮的小白房子。常來河邊洗澡的孩子都知道,那個小白房子是水文站。

我哥挎著他的書包,書包里裝著一把鐵錘和一根一尺多長的鋼釬,頂著大雨領(lǐng)我來到了水文站。水文站的院外有一個離地半米高的水泥墩,水泥墩中間鑲著一個大碗口粗細的橢圓形黃銅標記。標記上的文字記載著水文站的成立時間。我哥跪在雨水里,掄動著那把小鐵錘,摧動鋼釬朝著水泥墩和黃銅標記之間的縫隙里鉆。那時我已經(jīng)明白了他的意圖,他是想偷走那塊黃銅標記,賣掉。

鋪天蓋地的雨聲掩蓋了鐵錘與鋼釬發(fā)出的擊打聲,隨著混凝土碎屑的紛紛剝離,那塊橢圓形的銅疙瘩終于完整地裸露出來,并且逐漸出現(xiàn)明顯的松動跡象。

當一塊兩三斤重的黃銅歡快地滾落到水泥墩下面時,我哥立即撲倒在濁水橫流的地上,把它緊緊抱在懷里。他抬頭讓我猜那塊黃銅的分量,我說有兩斤。我哥信心十足地告訴我三斤都不止。我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供銷社那時收黃銅是兩塊五一斤,兩斤能賣五塊,三斤就能賣七塊五。七塊五毛錢啊!我和我哥一人買一雙白鞋都夠。

一道閃電撕開了沉重的雨幕,那座漂亮的白房子的門突然開了,細高細高的老狄,穿著雨衣我們也能認出來,他是水文站的工作人員。老狄像個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我哥和我面前時,我們都始料不及。在去水文站的路上,我哥安慰我說,不用害怕,下這么大的雨,水文站的人不會上班。我們那時根本不懂,水文站的功能就是觀測以及搜集河流、湖泊、水庫等水體的水文與氣象資料。也就是說,越是河流有可能發(fā)生變化的時候,水文站的工作人員越得在崗。

憑借大雨的掩護,我哥把那塊黃銅藏在衣服下面,蜷著身子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這誤導了老狄的判斷。他注意到了我剛剛拾起來的鋼釬,認為我可能是首要的破壞分子,他不由分說,薅著我的膀子把我抓進了水文站的工作間,轉(zhuǎn)身又出去抓我哥。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么不趁機逃跑,也不知道老狄為什么沒抓到我哥,只記得他兩手空空回到屋子里,插上了門閂。

我被老狄按倒之前,看到一條黑色的大魚在我的頭頂上游動。我的耳朵里響著漫天的雨聲。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躺在地上睜開了眼,看見我哥已經(jīng)幫我穿上了褲子。他正哈著腰,吃力地拖拽著一動不動的老狄,一直把他拖到了門外的雨水里。我想過去幫我哥一把,可是我的下半身不聽使喚。我虛弱地扶著白房子的門框,目睹我哥咬牙切齒地拖著下身裸露的老狄,一步一步靠近即將出槽的河岸。我哥跪在地上,用力推動老狄,撲通一聲,老狄的身體在水面上沉浮了幾下,很快就被暴漲的河水吞沒了。

雨始終沒停,而且越下越大。那是我一生中經(jīng)歷過的最大的一場雨,分不清是瓢潑還是傾盆,好像是天漏了。不斷傾瀉的雨柱,很快就把漂浮在地上的血水稀釋掉,流向了四面八方。四面八方的雨水,最后又都流進了洶涌的河里。

西西起身打開了房間里所有的燈,她說,一切都過去了。我非常能理解你這四十幾年來所承受的痛苦,以及你的羞于啟齒??墒悄阆脒^沒有,無論你能否釋懷,你都是當年那起罪惡的受害者。如果說你哥是殺害老狄的兇手,那么老狄呢,他難道就不是罪犯?

李成邦說,從法律層面看,你說的沒錯。以前我也總是這樣寬慰自己,不過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尤其是近些年,我經(jīng)手的案子越多,越會想起大學時讀到的一句刑法格言:司法者的使命,就是要用善良的眼光去看待法律,用寬容的態(tài)度去解釋法律。沒錯,我哥和老狄是害人者,但他們同時也是受害者。那么,是誰害了他們?真正的元兇是誰?是一個少年可憐的自尊,還是貧窮的生活?抑或是那個校長不近人情的規(guī)定?

西西問李成邦找到答案了嗎,他說沒有。西西說,根據(jù)你的描述,我試著來還原一下當時的情形,你看對不對哈?你哥為了護住那塊來之不易的黃銅,趁老狄抓你的時候,他借著大雨的掩護逃走了。逃出去一段距離后,他不放心你,再返回來找你。就在他闖進水文站的那一刻,目睹了老狄對你實施的罪惡。于是,他舉起手里的鐵錘,從背后砸向老狄的腦袋。在憤怒和恐慌的狀態(tài)下,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不可能保持應有的冷靜和理智,他發(fā)現(xiàn)昏死過去的老狄頭上流出了血,便誤以為他把老狄打死了,就索性來個一不做二不休,把老狄推進了河里。如此看來,你這個哥哥從小就有暴力傾向。親愛的李警官,你聽我的,一個與你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人,又隔了這么久沒見面,你根本不清楚他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你不能去見他。好不好?

不好。

為什么?

他是我哥。

又不是你親哥。

是我親哥。

站在小區(qū)的大門口,望著李成邦發(fā)動車輛呼嘯而去,西西在心里大聲喊道,李成邦,你特么什么都不是!要權(quán)沒權(quán),要錢沒錢,你就是個又黑又矮的小捕頭,憑什么,你憑什么不聽我的?

滿腹委屈回到家里,西西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咬牙切齒地想了半個鐘頭,始終沒能找到一個確切的答案。她一邊摸著自己的肚子,一邊笑著流淚,并且喃喃自語,李成邦,姓李的,我知道你能聽見我說話,你要是敢不回來,我就把你兒子生下來叫他跟別人姓。我保證,兒子除了性別像你,哪哪都不讓他像你。也不用你教他什么散打格斗,我不會,就花錢請老師教他。

李成邦聽不到西西的自言自語,五個小時之后,他把西西的那輛“指南者”停在了距離母親墳墓半里地的機耕道上。母親去世后,和村子里的大多數(shù)人家一樣,骨灰盒都是埋在自家的田地里。那塊地是二哥家的承包地。二哥過日子仔細,舍不得一絲一毫的浪費,所以母親的墳頭占地很小,沒立碑,像堆在田間的一個小土包。

看著母親墳頭的蒿草被清理得一干二凈,李成邦斷定童愛軍應該比自己早到了不止一個小時。他把西西買的那個花環(huán)擺放在母親墓前,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他接過童愛軍手里的樹枝,撥拉著火堆里正在燃燒的黃錢紙和錫箔紙疊成的元寶。

兄弟倆上一次見面是十年前,如今的童愛軍仍是十年前那副病懨懨的樣子,臉色青白,出氣長,進氣短,總像是夠不到底。李成邦說,哥,你別跪著了,站起來吧,呼吸能勻溜些。

童愛軍說,成邦,咱倆都得感激二哥,要不是因為咱媽在這兒,二哥可能早把這三畝多地包給別人種了。

李成邦說,我這次給二哥帶了一箱金門高粱酒,還有燒雞、豬手,晚上咱倆陪他好好喝一場。童愛軍疲憊地嘆了口氣,沒有表態(tài)。李成邦接著說,哥,這些黃錢紙和元寶,都是你從云南背回來的?

童愛軍說,是,如今市面上賣的那些假錢到陰間也不好花。咱媽走了,我就鑄了個錢模子,過年和過清明,我都是買回來黃錢紙,拿錢模子自己印。元寶是回來之前現(xiàn)疊的,原打算疊一百八十八個,老咳嗽,手抖,就沒疊那么多。

無盡的秋風掠過來,卷起黑色的紙灰跑向遠處。李成邦說,哥你看,咱媽收到你給她的錢了。

童愛軍說,沒那么快。

李成邦說,有,過去是郵局傳匯款單,慢,現(xiàn)在都是電子匯兌,快得很。哥,你匯過去的這一大筆錢,夠咱媽在那邊開個銀行了。

童愛軍說,開銀行她舍不得,存進銀行差不多。

李成邦說,完全有可能,那咱媽一定是這家銀行的VIP客戶。

童愛軍苦笑了一下,說,成邦,你變了。

車子緩緩駛離墓地,在一個三岔路口停下來,李成邦征求童愛軍的意見,是不是直接回村去二哥家。童愛軍說,還是先別驚動他。你順著左邊這條道一直往前開,咱倆去那個地方吧。

李成邦和童愛軍并肩佇立在落日下,一起打量著眼前的景象。昔日的河流已經(jīng)干枯,猶如平原上的一道傷疤,丑陋而荒涼。早年陡峭的河岸,紛紛崩塌,滾落到河床里,掩埋了曾經(jīng)幽深的河水。河岸上那個漂亮的水文站不見了,只留下一堆安靜的廢墟,以及比廢墟更安靜的枯草。

四十二年了,哥,你能想到我們還會來這里嗎?李成邦問。

童愛軍長嘆一聲,不瞞你說成邦,這些年,我一做夢就夢到這個地方。當年我弄死了那個王八蛋,雖說警察沒把這個案子破了,可是那塊黃銅不饒我,這些年它一直盯著我看。就算我后來進了監(jiān)獄,就算再后來我躲到了天邊,也沒躲過那塊黃銅。那東西就像是老天爺?shù)囊恢谎劬?,到了半夜,它就來了,離我頭頂二尺高,一閃一閃沖著我眨巴。好像我伸伸手就能抓住它,可是等我睜開眼它就沒了。每回醒了都是一身冷汗,外加一身雞皮疙瘩。

一塊鍍著亮邊的烏云懸停在河對岸,陰冷地俯視著二人。童愛軍伸手指著那塊云彩惡狠狠地咒罵,你要是那個王八蛋變成的鬼,你就下來還回人形,我他媽不用錘子,我拿槍,把你打成血葫蘆!

陡然生出的寒意襲擊了李成邦,他不由得扯過童愛軍的兩只手,握緊。那兩只手枯瘦,冰涼。童愛軍說,成邦,你手勁太大,松開我,去你車上把我那個帆布包拿過來。

在李成邦的注視下,童愛軍蹲下去,從帆布包里拿出一本嶄新的《漢語大詞典》,撕開詞典的塑封,被挖空的詞典內(nèi)部赫然露出一把左輪手槍。

童愛軍緩緩站起來,把詞典和槍一起遞給李成邦,說,為了這個玩意兒,汽車、火車、飛機我都不敢坐,從云南就開始打車。出租車夜里都不愿意跑,我就先付車錢,一路上總共換了六七輛出租車?!败嚧昴_衙,無罪也該殺”,這話一點兒不假,看出來我著急走,起碼有三四個出租車司機朝我要高價宰我。我裝著不知道,認了。你仔細看看,這把槍是不是跟你找著的那把一樣?

李成邦不必細看,這把槍跟他查獲孫光輝的那把左輪一模一樣。在紅木槍柄的左下方,都刻著一個玉米粒大小的英文字母T,黑體加粗,也可以看成是一把袖珍鐵錘。

童愛軍說,那年我要不是因為鼓搗槍進了監(jiān)獄,在清華廠干到現(xiàn)在,車鉗銑刨,哪一行我都熬成大師傅了。成邦,你說是不是?

李成邦說,也許吧。

發(fā)現(xiàn)李成邦的語氣有些勉強,童愛軍給自己打圓場,唉,說這些沒啥用了,不進監(jiān)獄我也干不到現(xiàn)在,一萬多人的大廠子十多年前就黃了。聽說后來被一個私人老板收購了,還是造槍,造比賽用的氣槍。

李成邦端詳著手里的槍說,哥,有了這把槍,鄭老四就無法抵賴了。

童愛軍說,小時候打彈弓你沒我準,這些年你當警察有的是子彈,估計槍法能練得不賴。一會兒咱倆比畫比畫,看看誰的槍法準。

李成邦下意識地將槍口抬起來,指向童愛軍說,哥,我是你兄弟,也是警察,我不會跟你比。

童愛軍往后退了半步,笑一笑,說,你知道吧,鄭老四那個貨不傻,可是他不懂槍。他上我這兒來取槍的時候,我告訴他剩下的那堆槍零件都不能用了。他說能組裝十把整槍他就知足,不能用的零件都砸碎,挖個坑埋了。臨走,他說我這體格整天修理汽車,跪倒爬起不抗折騰。他丟下兩萬塊錢給我,叫我干點兒別的。我不想要他那筆錢,可不要,又擔心他懷疑我日后出賣他,就要了。我用那兩萬塊錢盤了個小茶館。說心里話,昧了他一把槍,我沒覺得多難受,倒是那個茶館,這么些年我一直鬧心,老覺得對不住他。我問你成邦,你能抓他,不能放了他吧?

李成邦說,誰都沒權(quán)力放他。

童愛軍說,我欠他一條命,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哥兒倆比試一下,我贏了,你回去能把他放了更好,不能放,就想辦法給他來個痛快,別叫他零遭罪。我輸了,他就聽天由命吧。

李成邦萬萬沒想到,話說急了就齁嘍氣喘的童愛軍,突然出手,竟輕而易舉奪去了自己手上的那把槍。

童愛軍將槍口上揚,瞄著李成邦的腦門邊退邊說,你說咋整啊成邦,這輩子是不是改不了你這個傻病了?你站那兒,別動!童愛軍繼續(xù)往后退,退到十幾步開外的廢墟附近止住腳步,手臂突然回撤,手腕順勢扭轉(zhuǎn)九十度,用槍口頂住了自己的腦袋。兩只烏鴉從他身后的草叢中飛起來,一前一后扎進了不遠處的防風林。

成邦,是我害了你。童愛軍語氣平靜地說,一想起你當年遭的那份罪,我就憋得喘不上來氣,恨不得掐死自己。我這輩子干了不少后悔的事,唯獨殺那個王八蛋,從來沒后悔過。還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你也從來沒問——就是那塊黃銅。我當時把它藏在河邊一個孤墳的草稞子里,后來背著你走沒法兒拿,等到第二天早起,我壯著膽子來找時,那個墳沒有了。頭天晚上漲大水,墳包被大水卷走了。這四十多年我老是在想,要是那個墳沒被大水沖走,警察沒準能搜出來那塊黃銅,黃銅上邊有我的指紋,警察順著指紋是不是就能抓到我?李成邦喊了聲哥。童愛軍說,別打岔,你直截了當告訴我,警察順著指紋是不是就能找到我?

李成邦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懸案,不管多么高明的犯罪手法,總會留下蛛絲馬跡。破案,只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童愛軍抬頭朝天上望了望,說,對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李成邦不動聲色地向前挪了一小步,說,哥,你那年才十四歲,還屬于未成年人,而且你當年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你現(xiàn)在聽我的,把槍放下。打虎親兄弟,我陪你一塊兒去自首,不管有什么樣的法律后果,我都會和你一起扛著。

站那兒別動!童愛軍喝道,別跟我說這種沒鹽醬的傻話。這些年我多少也學了點兒法律,就算那個王八蛋該死,我也是殺人犯。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沒啥說的。其實,沒有誰比哥更明白你為啥要當警察。當了警察,你也許保護不了多少好人,可你能挺直腰板大大方方抓壞人。抓住了,再把他們毫不留情地塞進監(jiān)獄。

一連串劇烈的咳嗽,導致童愛軍的身體彎成一張?zhí)撊醯墓?,不過,他手里的槍口卻始終牢牢頂在自己右側(cè)的太陽穴上。你聽話成邦,叫哥把話說完。我那個小茶館地點挺好,對面是一片新建的高檔小區(qū),喝茶的人多。我早上把廣告貼出去,中午就有人接手了。過幾天,郵局會給你送過來一筆錢,總共是十九萬。先前跟你說放不放鄭老四的事,那是扯淡,是麻痹你,轉(zhuǎn)移你的注意力,你還當真了。等你這次回去,鄭老四想吃啥你替我給他買點兒,我也算對得起他了。這筆錢,給二哥拿個三萬兩萬,這些年咱倆不在家,平時都是他給咱媽添土上墳。其余的我是打算留給你,你自己掂量著辦,要是不缺錢,你就去找一些家庭困難的孩子,資助他們念書吧,也算幫我積點兒陰德。我知道你跟我一樣,不管再過多少年,咱們也忘不了小時候過的那種窮日子。成邦啊,哥對不起你!我去找咱媽了……

一聲突如其來的槍響,在空蕩、破敗的河谷里撞出一陣決絕的回音。

哥——

李成邦分明感覺到中槍的是自己,彈頭穿透肌膚那一瞬間產(chǎn)生的侵徹力,導致身體重心失衡,他踉蹌著奔向那片在西風中抽搐的枯草。

猜你喜歡
李成西西
Dynamics of bubble-shaped Bose–Einstein condensates on two-dimensional cross-section in micro-gravity environment
懷念李成章教授
西西的森林
杜鵑
種子西西的煩惱
莊玉庭先負李成蹊
幸福的邀請
Effect of vegetation on flow structure and dispersion in strongly curved channels*
愚蠢的代價
誤會了怎么辦
上高县| 夏河县| 闸北区| 江西省| 兴城市| 昌平区| 垦利县| 墨脱县| 婺源县| 佛冈县| 重庆市| 张家口市| 永春县| 沈丘县| 仁寿县| 理塘县| 隆昌县| 襄樊市| 桃江县| 龙州县| 福清市| 皮山县| 仪陇县| 建平县| 天等县| 万全县| 铜鼓县| 宕昌县| 连州市| 教育| 太和县| 耿马| 栖霞市| 化隆| 沧州市| 上栗县| 孝感市| 永城市| 枣庄市| 海淀区| 贺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