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廣麗
(三峽大學 圖書館, 湖北 宜昌 443002)
女嬃究竟為何人?她與屈原是什么關(guān)系?歷來眾說紛紜。史籍最早記載東漢校書郎王逸《楚辭章句》的解讀:“女嬃,屈原姊也?!边@一解釋此后多被采用。宋姜夔《探春慢》詞序:“予自孩幼從先人宦于古沔,女須因嫁焉。中去復來幾二十年,豈惟姊弟之愛,沔之父老兒女子亦莫不予愛也?!苯纭朵较啞吩~序中又說:“予女須家沔之山陽,左白湖,右云夢?!鼻宕S遵憲《送女弟》詩:“粥粥擾群雌,申申詈女嬃?!惫簟杜瘛は胬邸罚骸扒伾俱玻稳菘蓍?。其姐女須扶持之?!苯痖_誠認為女嬃即屈原“老大姊”[1],都是將女嬃解為姐姐。
鄭玄注《周易·歸妹》六三“歸妹以須”:“須,有才智之稱。天文有須女,屈原之妹名女須?!边@是將女嬃解為妹妹了。
聞一多在《離騷解詁》中有云:“嬃從須聲,與妹從未聲無別,嬃蓋妹之異文?!妒辣尽吩唬骸懡K取鬼方之妹,謂之女嬇’。(《史記·楚世家·索引》、《路史后紀》八注引。)以妹又作靧(《漢書·禮樂志》注引晉灼曰‘沫古靧字’)例之,女嬃似又即女嬇,楚之先妣也。女嬃為人名,又為星名,與下文重華同亦星名兼人名同例。故通稱女嬃曰妹,《世本》鬼方氏之妹即鬼方氏女,《易》歸妹即嫁女,并可證。嬃妹同字,而妹即女,故賈逵云楚人謂女為嬃。(見《說文》嬃下引。今本《說文》女作姊,從本書洪注引。)女謂之嬃,則姊妹皆可稱嬃”[2]。按聞一多之說,則呼稱姊姊或妹妹均可。
文懷沙列舉了歷來的諸種說法,但他并沒有明確表明態(tài)度。他也注意到了聞一多的考證,似乎傾向于認同[3]。
《周易·六三》“歸妹以須”,《經(jīng)典釋文》解:“須、陸作‘嬬’,陸云:‘妾也’。”《說文·女部》:“嬬,下妻也?!眿?、須、嬃音轉(zhuǎn)而義同,同謂之“妻”。姜亮夫《楚辭通故》有云:“女嬃者,戰(zhàn)國以來婦女幼小娟好者之詞爾……此不宜為姊氏,而當為小妻?!盵4]黃瓊《女嬃究竟是誰》也費大量筆墨論證女嬃為屈原之妻[5]。薛亞康撰文《關(guān)于楚辭中的幾個問題》列舉關(guān)于女嬃的幾種說法,認為妻妾之說較為合理[6]。
《廣雅·釋親》引《說文》作出闡釋:“古妾必幼于妻,別稱小妻,故可曰嬃?!边@成為女嬃為屈原侍妾說的義理之源。此說最早起于唐代,唐張守節(jié)在《史記·天官書·正義》解云:“須女,賤妾之稱,婦職之卑者?!盵7]明代汪瑗《楚辭集解》也持張守節(jié)之論:“須者,賤妾之稱,以比黨人……婺女,賤妾之稱,婦職之卑者,《爾雅》曰‘須女,謂之婺女?!挠肿鲃铡J擎男侵疄轫毰?,須女之為賤妾也明矣。故女嬃者,謂女之至賤者也。嬃正作須,女旁者,后人所增耳?!盵8]184湯炳正《楚辭今注》:“女嬃,即侍妾……《說文》:‘嬬,下妻也?!缕藜词替?。”[9]文章以嬬釋嬃,賦予侍妾之意,可謂獨見。施潤章《愚山別集》卷三也論證為賤妾。明代李陳玉《楚辭箋注》:“人家使女謂之須女,須者,有急則須之謂……‘女須’謂‘美人’之下輩?!盵8]185就是容顏美麗的使女。清代陳遠新《屈子說志》:“嬃,女侍也。嬋媛,侍女態(tài)。”[8]186這是將女嬃當侍女了。
郭沫若翻譯《離騷·九歌》注曰:“女嬃,女伴。嬃,音虛。舊以為屈原妻,不確。”[10]文懷沙《楚辭今繹》認同:“譯文從沫若師,作女伴?!盵11]
龔維英撰文《女嬃為屈母說》認為:“從語言角度看,蜀、楚地域相鄰,語言(方言)往往近似,今猶如此。譬若蜀人稱妻為‘堂客’,兩湖人亦復如是,特別是湘鄂西境與蜀毗鄰者。那么,楚語‘女嬃’是不是徑指母親呢?何況古時往往母、女混用,故《天問》‘女歧無合’之女歧,到《呂氏春秋·諭大》內(nèi),便成了岐母(聞一多《天問疏證》),然則,《離騷》的‘女嬃’豈不就是‘嬃母’,也即‘媽媽’的同義語嗎?”[12]認定女嬃為屈母。
不久,戴偉華撰文《女嬃非屈母》與龔維英商榷,從語音、嬃之釋義、語境、歷史文獻等角度對龔說提出質(zhì)疑[13],于是屈母說無法成為定論。
此說多在汨羅江一帶的民間傳說中流傳,并與秦楚戰(zhàn)爭相關(guān)聯(lián)?!堕L沙府志》載:“秀英墓,在縣西花園洞,相傳屈原女?!?《長沙府志》卷十六《益陽縣》條)。相傳汨羅江南側(cè)有望爺墩,女嬃在望爺墩上遙望,希望投江的屈原歸來。山下有楚塘,清《湘陰縣圖志》:“楚塘,大數(shù)畝。屈原女葬父于此取土,其地藕花重臺勝他處?!眲⑹肿摹杜畫量肌?,從歷史、語境、音變、民間傳說等角度推測女嬃為屈原之女?!扒陂L期的流徙中,其親人可能失的失、死的死,到汨羅時,恐怕就只剩唯一的親人——女兒女嬃了。”[14]但為什么屈原女兒稱“女嬃”?作者沒有解釋。
《前漢書·廣陵厲王胥傳》:“而楚地巫鬼,胥迎李女嬃,是下神祝詛。女嬃泣曰:‘漢武帝下,我左右皆伏?!亷煿抛⒃唬骸云渫了?,尊尚巫鬼之事?!畫琳?,巫之名也,見女嬃言武帝神下,故伏而聽之?!盵15]這是神巫說的濫觴。顏師古注曰:“女嬃者,巫之名也?!鼻逯芄俺健峨x騷拾細》:“嬃,乃女巫之稱,與靈氛之詹卜同一流人,以為原姊,謬矣。”[7]308湖北大學蔣方教授《<離騷>中的女嬃與上古時期的女性名號》一文,歸納上古時期帶“女”旁的女性名字,認為可分“女神、女祖、女巫”三大類,最后總結(jié)“女嬃與重華、巫咸和靈氛一樣,都是楚人中享有崇高地位的具有神性的人,只不過她是一位具有神性的女人?!盵16]何劍熏《楚辭拾沉》:“《離騷》中的人物,或為古人,如堯舜禹湯,文王、夏桀、殷紂、呂尚之類;一為神人,如望舒、飛廉、宓妃之類,皆無實際,女嬃亦是?!盵7]302-303張中一撰《屈原新傳》有云:“《離騷》中能活動的人物主要有女嬃,是《離騷》主人公靈均崇敬的巫師長者,他聽從女嬃的告誡后,便面對著先祖重華陳詞中正?!盵17]釋女嬃為“女巫神的巫長”。女巫說在歷史上有一定影響。
此一類多為個別學者的學術(shù)觀點,沒有多大歷史影響或其影響今已不傳。所謂“妾長”、“保姆”、“黨人”、“美女”、“寓言”、“假設”、“星宿”、“先妣”、“女修”、“方言”等等,均屬此類。
清人王闿運《楚辭》釋嬃為“妾之長稱嬃”[8]188;游國恩釋女嬃為“師傅保姆”[8]7;陳士林釋為“侍妾或女伴中之長者”[18]。
聞一多在《離騷解詁乙》中有通過從切韻與音變角度論證“女嬃似又即女嬇,楚之先妣也”[19]。故先妣說從聞一多而來。他在同一部書中又論證道:“《開元占經(jīng)·北方七宿占篇》引石氏曰‘嬃女四星。’又引巫咸曰:‘嬃女,天女也。’疑嬃即嬃女?!睂⑴畫两庾餍撬?,這種說法有一定影響,李嘉言撰文《離騷叢說》論述“須女本是星名”[20]。戴偉華《<離騷>“女嬃”為女星宿名的文化詮釋》一文,論述“須女,是二十八宿之一?!峨x騷》中的“女嬃”為二十八宿之一的‘女’星宿?!盵21]他們都將女嬃視作星宿名須女的倒文。
黃震云撰《楚辭通論》稱:“根據(jù)《史記·秦本紀》,秦之祖先未知何人,但其可知的母系血緣是高陽之孫女,名字叫女修,修即為嬃?!盵22]按音同字異推測女修即女嬃,此論后人無應。
綜上所述,有關(guān)女嬃身份的各種解讀共有七大類二十余種。筆者認為,上述種種考辨除“姐姐說”之外,其余各有所據(jù),但也各有不足,不足以成為定論。雖然“姐姐說”也并沒有十分確鑿的邏輯理路,但筆者還是認定此說,并認為女嬃具有巫師身份,理由如次:
(1)王逸之說最早,曾兩注楚辭:除注《楚辭章句》外,另注《九歌·湘君》之“女嬋媛兮為余太息”云:“女謂女嬃,屈原姊也?!盵23]18這種說法影響最廣,已成主流,宋洪興祖《楚辭補注》、南宋朱熹《楚辭集注》、清戴震《屈原賦注》都承此說,后世的辨析與認定沒有給出足以推翻王注的文獻證據(jù),不足為憑。
(2)楚地方言有“謂姊為嬃”之說。東漢經(jīng)學家賈逵早于王逸,賈逵為許慎之師,許慎《說文解字》注“嬃”引賈逵《離騷經(jīng)章句》之佚文說“楚人謂姊為嬃”,賈逵方言之說有較高可信度。
(3)“秭歸”地名本稱“姊歸”。酈道元《水經(jīng)注·江水》敘述:“屈原有賢姊,聞原放逐,亦來歸,喻令自寬全。鄉(xiāng)人冀其見從,因名曰姊歸。即《離騷》所謂女嬃嬋媛以詈予也……東北六十里有女嬃廟。”[24]洪興祖《楚辭補注》:“秭與姊同?!盵23]62可見至遲至東晉時鄉(xiāng)人已為屈原之姊修了“女嬃廟”,傳說不是虛言。
(5)女嬃具有巫師身份。按意大利人類學家維科之論,遠古時代,初民由于心智的蒙昧,視萬物有靈而發(fā)生交感巫術(shù),這種交感巫術(shù)分為兩種形式,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在其《金枝》中對此有具體解釋[25]。他們將土地生長谷物與女性生育視為同一神秘力量的體現(xiàn),乃通過人為的手段——男女野合(人的性能量激動土地性能量,此為交感巫術(shù))——達到人口繁衍和五谷豐登的效果,此為一個國家強大的基礎(chǔ)。由于巫師不僅是人鬼往來的橋梁,而且可使男女性活動與土地關(guān)聯(lián)起來而同時獲得五谷豐登和人口繁衍,確保國家興旺發(fā)達,故巫師受到了國家的重視,巫術(shù)就在國家的重視中愈益發(fā)達,種類愈來愈多,巫師本人的社會地位與身份得到有力保障。而處于母系社會的巫師當然絕大部分為女性,楚國由于遠離黃河流域的儒家文明,仍然保留了母系社會的影響,巫師多為女性,如靈氛、女咸、山鬼、湘夫人等。在此文化語境中,女嬃具有巫師身份合情合理,根據(jù)詩中描述,女嬃善于捕捉微細的征兆而判斷人物內(nèi)心,預判人物命運,修飾自己以娛神,正是一個巫師的典型特征。
周拱辰《離騷拾細》的女巫之稱,蔣方教授《〈離騷〉中的女嬃與上古時期的女性名號》一文的女巫歸類,何劍熏《楚辭拾沉》的巫師認知,張中一《屈原新傳》的巫長之辯(均見前文)以及顏師古對《前漢書·廣陵厲王胥傳》所敘述漢武帝時代之李女嬃巫師身份的注解,都在佐證筆者對女嬃巫師身份的認辨。
有人要問:漢武帝時代的巫師怎么也叫“女嬃”?筆者推測:應該是受屈原的影響,屈原成功描寫了包括女嬃在內(nèi)的大批巫師,此后女嬃就作為巫師的通名沿襲下來,正如我們將一切巧匠稱為魯班,一切智者稱諸葛亮一樣,今將女嬃作為巫師的通名,同此一理。
讀者又可能生疑:女嬃既是巫師,為什么屈原沒有寫她的巫卜生活?讀者須知:此事需放在中國古代的文化語境中來理解,在《周易》開創(chuàng)的文化傳統(tǒng)中,歷來有一個關(guān)于巫卜的原則:“巫不占親?!奔次讕煵⒉唤o親人占卜,因為既然是自己的親人,占者和被占者都會患得患失,那么“情感”會影響占者和被占者雙方的心態(tài)而失去平靜的理性與神秘莫測的悟性,從而使巫師失去解讀征兆或卦象的準確性,則巫師在親人面前其實無所用其能,她們至多根據(jù)個人生活細節(jié)來觸摸人物心性(如女嬃根據(jù)屈原的喜好修飾判斷他心性耿直剛斷),從而用久已習得的社會經(jīng)驗預判人物未來的命運走向。
但這并不意味著女嬃的巫師人格特征被屈原所忽視,相反,他將女嬃的巫師特性投射到其他巫者身上作了濃墨重彩的描寫,女嬃成為屈原觀察楚地神秘巫術(shù)文化的一面鏡像。靈氛、靈修、女咸、山鬼就是這種鏡像的典型。由于屈原與女嬃具有如此至密的關(guān)系,這確保了他對巫師及其生活的觀察與描寫才能達到了至真至純的地步。
是故,綜合辨析前人的研究成果,筆者認為:女嬃是屈原一個具有巫師身份的姐姐。
湖北秭歸一直流傳著有關(guān)屈姑的故事,至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達到高峰。寧發(fā)新《屈原的傳說》中有《幺姑鳥》[26]一文,敘述秭歸一帶有一種類似八哥的小鳥,常呼“我哥回喲,我哥回喲”之音,鄉(xiāng)人認作是屈原妹妹屈幺姑化作了幺姑鳥,發(fā)出呼喚屈原的聲音。寧發(fā)新《屈原的傳說》與女嬃有關(guān)的故事共有八個:《九畹芝蘭》、《女嬃砧》、《菖蒲劍》、《濯纓泉》、《三件寶》、《頌橘坡》、《神魚》、《紗帽翅》,與屈幺姑的故事四個《幺姑鳥》、《照面井》、《珍珠巖》、《三星照半月》,秭歸的傳說故事并不將姐姐與妹妹細作區(qū)分。
譚家斌《屈姑考》認為,屈姑主要出現(xiàn)在傳說故事中,史籍無考。作者推測:“屈姑的稱謂對象在屈原誕生地樂平里是有區(qū)別的。屈姑為屈幺姑的簡稱,樂平里習俗稱謂的‘屈姑’,多是屈氏家族之外者對屈家女子的稱呼,故稱謂中帶上‘屈’的姓氏,對屈家的姐姐或妹妹均可用這種稱呼,也就是說屈原的姐姐女嬃或妹妹香錄都可稱呼為屈幺姑,有的以示尊敬,則不帶姓氏‘屈’,即稱呼幺姑?!盵27]按作者之意,女嬃與屈姑應為同一人,只是稱呼者的輩分不同,故有名號之別。
譚家斌先生從姓氏源流的角度提出“女嬃即屈姑”的結(jié)論,筆者試圖對此說提供音韻學的解釋:從音韻學角度判斷,女嬃與屈姑其實是同一人,由于地方方言的變異淆訛,女嬃被讀成屈姑。根據(jù)郭錫良先生《漢字古音手冊》提供的相關(guān)音韻學知識,女,泥母魚部[28]119(即該字聲母是“泥”,韻母是“魚”),屈,溪母物部[28]116,“魚”與“物”大致在同一韻母范圍內(nèi),當秭歸一帶的地方方言發(fā)“泥”音與“溪”音、發(fā)“魚”韻與“物”韻時,都有可能由于某一音韻的欠缺或重濁而發(fā)生音轉(zhuǎn)——如紅安話發(fā)“非常好”為“灰常好”;恩施話發(fā)“吃飯”為“七換”——則“女”音轉(zhuǎn)為“屈”;嬃,心母侯部[28]117,姑,見母魚部[28]92,此二字韻部相鄰,構(gòu)成旁轉(zhuǎn)關(guān)系,即使沒有地方方言的影響,也容易使二音重疊,從而使“嬃”音轉(zhuǎn)為“姑”,故“女嬃”即“屈姑”。
至此,筆者大致可做如下判斷:女嬃又名屈姑,屈原之姊——女巫,美麗聰明,通達世故人情,洞察人心,因親情和同情而跟隨流放的屈原,對屈原呵護備至,多有申斥勸諫,目睹并參與屈原后半世生活,她既構(gòu)成了屈原詩歌女巫的原型,又是其詩歌靈感的來源。
許淵沖在《楚辭(漢英對照/文白對照)》一書以楊逢彬所編的《離騷》為底本,將女嬃譯作sister,原文: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
許譯:My sister gently comes down cast,oh! She warns me again and again[29]。
亦即將“女嬃”解作“姐妹”,究竟是姐姐或妹妹,英語sister的義項是模糊的。
卓正英《楚辭(漢英對照)》一書里,根據(jù)陳器之、李奕對《離騷》的今譯底本,“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被詮釋成“女伴牽持不舍地對我關(guān)切,曾經(jīng)反復從旁邊勸誡著我”,作如下翻譯:
My sister, affectionate although discontent With my attitude, does repeatedly me chime……[30]
陳器之、李奕對《離騷》的今譯將“女嬃”解作“女伴”,卓正英譯為sister,于是sister又有了“女伴”的義項。
孫大雨《英譯屈原詩選》根據(jù)游國恩、郭沫若、林庚對女嬃的解釋,在英文譯注部分為“女嬃”譯成sister的原因提供了詳實的說明,因而有如下翻譯:
My sister,deeply concerned for me, short of breath,Blamed me with love in this wise again and again[31]。
楊憲益、戴乃迭譯的《楚辭》采用楊書案的今譯《離騷》為底本。楊書案將女嬃解作侍女,故楊憲益、戴乃迭把女嬃譯成handmaid。
My handmaid fair, with countenance demure, Entreated me allegiance to abjure[32]。
Handmaid有“女傭、女仆、侍女”之意,侍女之說是國內(nèi)學者解釋的一個方向,楊書案、楊益憲,戴乃迭都順應了此意。
英國漢學家大衛(wèi)·霍克斯(David Hawkes )在其譯作《楚辭:屈原等詩人創(chuàng)作的中國古詩選集》中翻譯“女嬃”時,全面搜尋了中國學者有關(guān)女嬃的解釋,最后將女嬃當作專名直接用拼音“NU Xu”標注,并在英譯注解中將女嬃的多種解釋一一列出,而表明自己偏向于“楚巫”義項,當關(guān)涉到對于“巫”的理解時,霍克斯又用中國北方的薩滿巫師之義對應楚巫之義,使中國南巫居然領(lǐng)有了北巫之義[33]。
匡桂陽《<楚辭>“女嬃”的英譯考辯》一文也注意到了上述情況,作者從考據(jù)學與詮釋學的角度考察了女嬃的英譯。這是一份新材料,學界多沒有注意,但顯然極有價值,不能忽視。作者經(jīng)過比較諸多女嬃英譯的歧義與優(yōu)劣,認為相對而言,霍克斯的方式最佳,但也有不恰當處。作者從專名處理、詮釋學與考據(jù)學三種視角作出論證:
專名處理:“霍譯本拼音音譯法把女嬃視為一個具有豐富文化內(nèi)涵的獨立信息,完整地保留在譯本里,有助于女嬃在譯語文化世界里廣泛傳播,使只能在人聽覺范圍內(nèi)產(chǎn)生作用的聲音,超越了時間、空間的限制,在動態(tài)傳播的過程中形成了語音固化,以語音動態(tài)定型的方式,讓女嬃要在譯語文本里產(chǎn)生了閱讀功能,也是楚辭英譯的一種創(chuàng)新?!盵34]74
考據(jù)學:“霍譯本的音譯處理手段,巧妙地把‘女嬃’這個異質(zhì)文化以‘異化’的方式固定在譯語的文本里,規(guī)避了許、卓譯本對‘女嬃’過度歸化而造成的文化信息損失?!盵34]76
詮釋學:“霍克斯旁征博引,在譯注中表現(xiàn)出廣博的學術(shù)視野和運用材料的能力,其中,引漢書史實更是開創(chuàng)了《離騷》外譯文史互證的典范。但是,霍克斯用shamaness譯楚巫是不確切的。shamaness是指女性薩滿巫師,筆者認為,將shaman(薩滿)這個富含濃厚北方宗教色彩的詞用于翻譯南方楚國的楚巫,此種‘北詞譯南物’的譯法,極易使目的語讀者將我國南國楚地的‘楚巫’與北方薩滿教的薩滿巫師混淆”[34]75。
可以看出,屈原之詩以及對女嬃意涵的考辨與闡釋也引起了英譯者和英語世界的關(guān)注,這是中國文化傳播的可喜事件。上述幾種有關(guān)女嬃的英譯,都以考據(jù)學為基礎(chǔ),進行詮釋學的翻譯,盡可能注意到了文史學者對女嬃的考據(jù)證據(jù)與詮釋結(jié)論,特別是霍克斯的翻譯方式得到了匡桂陽的認同,認為這是目前幾種翻譯方式中最好的,顯示了翻譯將來有可能是通行的道路,但筆者認為幾位學者的翻譯仍然不夠全面精準,他們沒有意識到女嬃作為屈原姊姊與巫師身份的統(tǒng)一,或?qū)⑴畫玲尀樗_滿,更沒有注意到源自女嬃的屈姑傳說??锕痍柕狞c評相當具有學理的辯證意味,筆者認為他的點評是準確的,但其實匡先生也也沒有意識到這兩個問題(姐姐具有巫師身份;女嬃即屈姑和屈姑的相關(guān)傳說)。
許、卓、孫、楊作為中國學者以考據(jù)為基礎(chǔ)的女嬃英譯向英語讀者傳達了部分意義,但沒有給出女嬃的全部文化背景?;艨怂棺鳛橛鴿h學家對中國文化相當了解,他的成功與失誤導致中國文化在英語世界的傳播發(fā)生歧義,使讀者將女嬃理解為薩滿。這么說雖有“吹毛求疵”之嫌,但這種“吹毛求疵”卻正是翻譯的最高要求!按這種要求,翻譯對于意義的傳達似乎永遠不可能達到全面準確,我們對于終極真相的追求永遠“在路上”。